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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无法避讳


  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话不无道理。郑浩就像大暑季节又赶上了焐雨天,心里沉队压抑得无可言状,不多的一点儿啤酒他便喝得醉迷迷的躺在床上。
  韩梅坐在床沿上递给郑浩一个凉水淋过的手帕:“不服气不行——上了年纪,酒,就不要多喝了。嗯?”
  “那不叫喝酒,那是以酒浇愁哇,妹妹!正所谓愁肠千千结,悲诉万万声,远别情思扯不断,积念盈怀和泪斟哟!”郑浩两眼的泪花花儿在眼眶眶里转动着。
  韩梅把断了指的手掌轻柔地放在郑浩的心窝上转动着、摸抚着:“我何尝不是同哥哥一个心境呢——韩梅忍痛伤指日,便是兄妹情……断……时!浩哥哥,我是口合黄莲吐不尽的苦哇,狠心的哥哥哟!”韩梅凄痛难忍,珠泪滚滚呜咽起来。
  好一声“韩梅忍痛伤指日,便是兄妹情断时!”郑浩含在眼里的泪水簌簌地流下来:
  “妹妹,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呀,害得你游荡天涯,无依无靠,我……对不起你呀!”
  “不,浩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韩梅一下子扑在郑浩身上呜呜地哭出声儿来。
  “哗啦”一声门开了,小卓麻蹑手蹑脚走进来。
  “好没出息的痴心男女——我看你这作家是把书读到牛尻子上去了,为什么不作司马相如、卓文君?偏偏重演孔雀东南飞?!”卓麻拉起韩梅的手,“多巧的一双手哇,怎么断了几个指头呢?”
  韩梅忙把断了指的手掌从卓麻手里抽回来:“唉唉,说起话长,想起痛断肠,这断指记载着我与郑浩诀别的终身痛苦呢……”
  “噢?莫非……是郑浩的罪恶呀——好哇,作家,你倒要坦白坦白了!”天真的小卓麻不了解他们的痛苦,却一个劲地要去揭人家那处带血的伤疤!
  “小卓麻,这里有我们一生中最痛苦的记忆呀……”韩梅泪如泉涌。
  “是的,卓麻,你一定要知道吗?”郑浩双眼盯着天花板,思绪就像天上扯不断的白云,绵绵不断地飘浮在柴达木、戈壁滩的上空……

  那是油田开发主力大军一批批撤回州府、撤回省城、撤回敦煌基地整体的一个多雪的冬天。华夏大地,炎黄子孙同处在一个大饥馑的岁月里——说什么天灾人祸,其实尽属决策失误、层层浮夸所至。大将军彭德怀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没想到,几句老实话被视为右倾丢官而去。不幸是他言中了——
  人与牲畜争食,人又争食如牲畜。要说柴达木是聚宝盆一点不假。那年月,在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上,湖湖泊泊、坑坑洼洼、潺潺流水之中,二三斤重的大湟鱼无人捕食;草滩上、深山里,黄羊、野马、石羊、大头羊成群结队……机关、厂矿、学校纷纷组织狩猎队、捕鱼队下海进山,捕鱼打猎。尽管野生资源遭到大破坏,然而使多少人从饥饿中解脱出来。后来,野牲打不到了,人们便广开思路寻找“代食品”,牲口能吃的,人抢来吃;牲口吃不到的,人能挖出来吃;能吃的野牲猎来吃肉……一句话,工农兵学商一起度饥荒。
  ①青海湖特产,学名“裸鲤”,无鳞,肉鲜美。
  贸易公司也不知道分成了几个小队,反正人人都要献策出力,进山、下海寻找、采撷能吃的东西。一天,一伙人上山寻找野生代食品。临近傍晚,郑浩正专心致志地采摘干枯了的白刺果儿,突然发现了一棵肥大的锁阳。郑浩立即用铁铲挖了出来,他知道,这是一种普通的中药,含有大量淀粉,虽有些苦涩,但调在面里蒸出的馒头又白又大,是非常理想的代食品之一。他一时高兴又在周围发现几棵。他喜出望外便把韩梅招呼过来:“韩梅,快过来,这边有肥大的锁阳。”韩梅听到招呼喜颠颠儿地跑过来,俩人你依着我,我恋着你,有说有笑地挖了一棵又一棵。这东西生长习性也有点奇特,它们一行排开,顺着山梁排了上去。郑浩和韩梅便顺着它们生长的脉络一直挖了上去。太阳下山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仍然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寻觅、挖掘……
  ①酷似枸杞的红果,味酸,经冬酸涩大减,可食。
  他们离小组的同志越来越远了!
  “好呀,好呀,咱们多多的挖些吧,明天把馒头蒸得好圆、好大,让大伙儿高高兴兴吃个肚儿圆。咯……”韩梅一边挖掘一边说笑。
  天色黑沉沉的,地下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了,郑浩和韩梅还在摸索着挖掘。郑浩猛地直起腰来:“雅玲——!乐乐——!……”郑浩一连喊了几声却没有听到回答。
  “不好——韩梅,咱们和集体失掉联系了。快,赶紧顺原路回去吧。”
  “哎呀!咱只顾挖呀挖呀,连天黑都忘了。快,再喊喊他们。”韩梅焦急地说。
  “雅玲——!”
  “乐乐——!”
  “……”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在黑洞洞的山间里回响!
  郑浩把两个布袋结在一起,搭裢似的背在肩上:“韩梅,顺原路快往回走。”
  “嗯,咱挖得真不少哩。回去崔科长、永红定会咧着嘴巴笑,说不定还会在会上表扬咱俩呢!”韩梅紧拉着郑浩的衣襟:“浩哥哥,这可累了你呀!”
  “没关系,快走!”
  原路在哪里呀?连他们自己挖过的一个个的坑儿都寻不到了。放眼回顾,尽是黑压压一片和连绵绵起伏的黑液一般的山,山,山!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眨着小眼睛像一个个无能为力的弱女。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无法辨认方向,只能漫山胡乱闯荡了。
  看到一片亮光,他们便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却双双跌进了雪窝窝!
  一个个的山头是那么密集。登上了这一座,前面又是黑魆魆的山头,山头……山包、山头重重叠叠没有尽头!单薄虚弱的韩梅气喘吁吁一步也不想走了!
  “浩哥哥哟,我实在走不动了。找个山窝窝避避风寒吧。”
  “傻妹妹哟,停下脚步就意味着冻死,冻死呀——傻妹妹,要挺住,要坚持,一定要顽强的坚持住——这是向死神夺命呀,我的傻妹妹!”
  “那……我真的走不动了。要不,你别管我了,你一个人快走吧。我是死也不走了!”
  韩梅顺势仰卧在山坡上,身上软绵绵的,一动也不动了。
  “傻妹妹,尽说傻话。我能离开你吗?你不是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不是再不离开我吗!只要我们走,走,走,走到太阳一出来,那就是我们的胜利,我们的希望,我们就能高高兴兴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了!”
  “那……哥哥,我实在走不动了呀!”韩梅还是纹丝不动。
  “这好办。走不动就跑,跑一段,走一段,走一段,跑一段,就不累了!”郑浩本来是一段开玩笑的话儿,却激起了韩梅的劲。
  “好吧,浩哥哥,我听你的,咱们跑,一块跑。”韩梅真的站起来跑了。不过没跑三五步又慢慢地走了。
  郑浩紧紧拉着韩梅的手,肩上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布袋。韩梅一触到布袋里的代食品——锁阳,就来了劲头:“浩哥哥,咱们要活着回去,把好吃的交给领导,交给大家——这是咱们大伙的口粮哩!”
  “对,妹妹说得真对。我们要活着,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还为了大伙儿!”
  走呀,走,在漆黑的夜里,郑浩、韩梅手拉着手,趟过雪窝,越过小丘,一分钟也不停歇地走……
  “哎哟!”韩梅身上一阵哆嗦,又一个劲地跺脚。
  “怎么啦?”
  “没……没怎么。走吧。
  走啊,走,一个劲儿地走。
  郑浩心里一个劲儿的嘀咕:可别碰上那阴森森、绿莹莹的眼睛哟,那是凶煞的恶浪;千万别碰上熊瞎子哟,碰上可就没命了……嗯,好就好在打猎队打得过头儿,常有恶浪、瞎熊出没的山岗,也少见那凶猛之物出没了!
  走啊,走。郑浩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韩梅的手,他想把自己的体温、勇气和耐力通过这只手传导给她;通过这只手把他的心声、把他的爱怜传导给她,一丝丝、一点点情深意笃传导给她,让她产生信心和力量……
  大概是爱的力量吧,韩梅越走越快了。她是在美好的憧憬中焕发出的力量——她憧憬她和郑浩那最最幸福的一天!
  ……
  东方泛起了残淡的一缕微白,天,快亮了。然而,清冷像是凝成了一条条冰柱,顺着脖颈脊梁骨直刺到胸间、臀部,直到双腿,又从足底反刺到肺腑、脑门儿——“啊,冷死了!”
  “啊,真是冷死了!”郑浩觉得双脚都变成冰疙瘩,提起来互相撞击一下,确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只有心和血还是热的,指挥系统还在正常运转。
  越是这关键时刻越需要勇气,他们必须加快脚步,加快活动,否则一旦倒下就会立即变成直挺挺的冰棍儿,永远不会有站起来的机会了。郑浩深知时下的危急。他使劲拉着她的手,一只手又弯过去搂住她的腰,把身上一点点多余的力量都倾到韩梅的身上,催她走、拉她走……只有走,才能保住性命!
  “浩哥哥,浩……不行了呀!”韩梅当即弯下腰去。
  “坚持,坚持,你没看见天快亮呀!”
  “不,不是。我,我要……要拉屎呢。”
  “这……哎哎,好。屎尿不留情,我离远一点儿,你拉完了我回来拖你快走一阵子,天就亮了。”
  “不不,不……你快,快帮我解开裤带呀,我的手冻僵了呀。快,快……哎哟,快点嘛,憋不住了呀!”她急了。
  他呆了,傻了!
  “这怎么可以呀?”
  “你真是迂腐的夫子呀!这是什么时候呀,你还能避讳什么哟,夫子,哦,浩哥哥,快,快点吧!”
  郑浩赶忙放下布袋,用那两只不大灵活的手帮韩梅把裤带解开。“不行,不行!”韩梅使出全力也没法把裤子拉下去。“快帮我脱下裤子呀!”
  “唉唉,真没法。”郑浩闭住眼睛,帮韩梅往臀下拉裤子——啊,她已把裤子尿湿,又结了冰啊!郑浩费了好大劲,外衣、内裤、裤头儿一层层剥皮似地帮她脱下了!
  天已麻麻亮韩梅拉完屎,手却打不过弯儿,掏不出纸头儿,更无法擦屎了:“浩哥哥,帮人帮到底,你就给我擦擦屁股吧,好哥哥……”
  郑浩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眼里滚动着泪花儿!唉,还能说什么呀?难道这也算犯错误——犯就犯吧!郑浩心里嘀咕着,反正我不看她那个就行了。尽管他这么想,在完成擦干净屁股的过程中,他还是看到她,一个青春少女不应让人看到的那个……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郑浩觉得良心、道德都受到了严厉的谴责——“既已如此这般地做了,我一定要娶她!”郑浩暗暗下定了决心——娶韩梅为妻,这是我的渴求啊!
  太阳从东山顶上偷偷地探出半个脸儿来,看到郑浩和韩梅之间的作为,一时也羞红了脸膛!
  ……
  啊,眼前出现了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
  随着清脆的铜铃声,驶来一辆毛驴胶皮小拉拉车。赶车的老头儿嘴里叨着旱烟袋儿,悠闲地跨坐在车辕上。
  郑浩像遇到救星一样,跌跌撞撞地迎上前去:“老大爷,救救我们吧,我俩上山找代食品,天黑迷路,在山上整整转了一个晚上,老大爷呀,我们差点儿冻死呀,救救我们吧!老大爷心怀疑虑地跳下车辕,一声吆住毛驴儿,反反复复把他们打量了好一阵儿,当摸到郑浩身背的两个半布袋冻得硬梆梆的锁阳后,似乎放心了,顺手从郑浩肩上取下布袋往车上一扔,命令式的甩给他们一句话:“跟我走。”
  “大爷,我走,我走,我还能走,让她坐上您老的小车吧,她实在走不动了呀,老大爷……”郑浩说着指指僵在一旁的韩梅。
  “不行,不行——要一步不停地跟我走,跟我走!”老大爷说着摸了摸韩梅冻在脚上的鞋子,心酸地摇摇头:“快,跟我走,一步也不能停!”
  老人的话就像圣旨不可违拗。韩梅只好伸出左手扶住车帮借助一点儿拖力,一瘸一拐地跟上走。郑浩心里一个劲地嘀咕:这倔老头儿,真不通情理,坐坐你的车都不行!
  走着走着,毛驴车“吱”的一声停在雪窝旁。老大爷解下拴在车上的水桶递给郑浩:“去挖几桶雪来倒在车上。快到家了。”
  郑浩挖了一桶又一桶,直到快把小车装满了,老大爷才说一句:“够了,咱们走吧。”
  毛驴车又吱吱呀呀上路了。
  韩梅一瘸一拐地紧跟在车后。
  “到了,快进屋吧。”
  那是什么屋呀,一半凿进山坡,一半顺势搭起的草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张行军床,各式各样的农具挂在墙上,一个小铁炉旁摆着几件灶具和碗筷,一旁便是毛驴吃草的木槽子。
  老大爷递给韩梅一个碰得坑坑洼洼的铝制脸盆:“去把车上的雪挖进来。”顺手把脏兮兮的被褥挪开。这时,郑浩和韩梅分别用水桶和脸盆挖来白净的雪。
  老大爷一指行军床:“你俩并排着坐下,脱下鞋袜。”老大爷一边说,一边帮韩梅去脱鞋袜:“哎呀呀,瞧瞧都冻成了冰疙瘩——别怕,能脱下来的……”老大爷怜悯地摇着苍白的头,把韩梅的双脚按在雪盆里:“唉唉,咋就冻成了这样子——快,搓,使劲地搓。”老大爷说着双手为韩梅搓起脚来:“孩子,凉吗?”
  韩梅摇了摇头。
  “快搓,搓脚,搓手,要一直搓到手脚发红、发热,不然你们的手脚就全没了——搓,搓,一定要下狠劲搓!”
  郑浩猫下腰去狠命地搓。
  韩梅也挖起雪团团狠狠地搽搓着双手。老大爷抱着韩梅的两只脚狠劲地搓着。
  ……
  半小车雪都搓成了雪水。
  郑浩的手脚都发红了,发热了,拧了一把,有了知觉。
  韩梅的双脚也发红了,发热了,拧一把觉得疼了!
  不知什么原因,韩梅的左手指怎么也无法恢复知觉。老大爷又反反复复给她搓,给她揉,搓来搓去,把手指搓蔫了,仍然没有知觉!
  韩梅又困又累,再也坐不住了。
  郑浩也张开大嘴打起了呵欠!
  老大爷分别把他们安置在行军床上、草窝窝里,让他们香香甜甜地睡了……
  当老大爷叫醒他们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了。
  老大爷端到他们面前的是一锅热气腾腾的土豆:“孩子们,吃点吧,跑了一个整夜,饿坏了吧?”
  “不,不,老大爷,这是您老的口粮啊!”郑浩推辞着。
  韩梅也说:“老大爷救我们一命,怎么还好……郑浩,咱们还没问大爷的尊姓大名呢?”
  “不要紧,不要紧,先吃吧。吃着土豆我会告诉你们的。”老大爷双手拿起两个大土豆分给他们吃。
  郑浩推开不肯接。
  韩梅更是不好意思接手。其实他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看到这热腾腾的土豆,口水都很难抑制呢。
  “那我就先告诉你们吧。”老大爷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犯了错误的人,做过技术员,当过小科长,五七年反右当了右派,被下放到这个农场来当了看守——唉,常年看守哇!这头小毛驴也伴我三、五年了。我可以坦白的说,我和我的小毛驴谁也不愁吃,不愁喝。”老人家指指山坡,指指冰川:“你们瞧,山坡上、小溪旁,我随便挖挖,平平,就能偷偷种几窝土豆子,种几棵萝卜、大头菜之类的东西,年年都有好收成。我都靠坡打洞藏起来,吃不完哩!哈……好了吧,吃吧!”
  ①类似洋白菜,适应高寒地区生长。
  “那……老大爷的姓名?”
  “我呀,姓耿,名唤劲涛。可惜我却远离大海不能观海听涛了!”老大爷咯咯地笑着。“也好,也好,吃吧,吃吧。”郑浩和韩梅饱饱地吃了一顿蒸土豆子。过午,耿大爷要用毛驴车送他们下山。几经推让,还是老大爷指路,郑浩、韩梅千恩万谢离开了农场。说来也巧,正当郑浩、韩梅下山走不多远,就被上山寻他们的赵永红、孙雅玲和陶乐乐发现了,他们高兴地接过两只沉甸甸的布口袋,拉着手儿把他们接了回去。
  故事讲到这里,小卓麻拍着巴掌乐起来:“大难不死,可贺可贺!你们就应该好事成双,喜结良缘才合情合理呀,哪个缺德鬼又棒打鸳鸯散了哩?”
  小卓麻这一问,韩梅的泪水簌簌流下来:“什么好事成双呀,回到单位我就被隔离审查了!”
  “啊——?还有这事?”小卓麻吃惊地张开了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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