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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那小子很想干一把


  夕阳给窗外的植物笼罩了一层幽美的光。
  姜一品说他喜欢自然风,叫胡大威把空调关了。胡大威说遵命遵命,便起身关了空调,打开窗户。风从纱窗滤过来,轻轻掀动着豆绿色的窗帘,窗帘在那里挣扎、忽闪、飘荡。
  胡大威等着姜一品介绍其滨海之行。
  还是先说你吧,姜一品问,当年我说的那三条,你坚持了没有?
  胡大威说,当然坚持了。
  没跟菱子睡过觉?
  没有。
  没干违法的事?
  绝对没有,胡大威说: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可说的?
  这次见面,胡大威直截了当地问,干了没有?
  姜一品长出了一口气说,想是想过,可是没干成。
  为什么?胡大威问,她还像以前那样拿文捏醋的?
  跟人家没关系,姜一品说,怨我自己。
  为什么?胡大威问,身体不行?
  不是身体不行,姜一品说,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要是知道什么原因,姜一品说,我还这样吗!
  看来怪严重嗷。
  姜一品苦恼地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刘岚本期望姜一品能在部队上干出点成绩的,比如当个排长连长营长什么的。那样,她就可以当个军官家属,算是跟农民拉出了一点点距离,面子上好看多了。至少每年可以去探一次亲,穿了军大衣照相,相片夹在大相框里,大相框挂在堂屋正墙上,谁来看了都得说好。
  可是姜一品没能让她的这一极为简单的愿望得以实现,他在部队干了不到两年就退役回来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刘岚还是坚定地爱着姜一品。既然这样了,那就这样吧。刘岚无奈地承认了现实,希望早日成家,好好筹划婚后的日子。刘家将消息转达到姜家,姜一品便奉父母之命去河东看望未婚妻,当面将成婚日期定下来。
  姜一品一路上想着要不要结婚的,想着婚后的日子怎么过,想来想去没结果。姜一品的这次来访非同往常,因为肩负着商定婚期的使命,事关两家。乡村给这一仪式称为“滤日子”,是件大事,所以刘家特意请了能喝酒的本家陪客。刘岚悄悄告诉姜一品,那两个陪酒的兄弟酒量都很大,姜一品答应说他不会喝醉。可是,这一诺言缺乏定力,酒过三巡之后,他就放开胆子大大咧咧地跟两个陪客的畅饮起来。
  那是姜一品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挺重。刘岚埋怨他,她妈说他喝醉了你还说他做什么。刘岚恼火的不是姜一品喝酒,而是喝得没把握。一个男人做事没把握,将来怎么对付各种各样的场合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如果事先没得到提醒,也就罢了,可她特意对他说过,他也答应得响亮,可到头来还是把她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刘岚伤心就伤心在这点上,因为由此可见她的话对他来说可能没什么分量。这可好,来使醉倒,婚期也没法商量了。
  当天晚上,姜一品没能回去,就住在刘家东屋里。
  订婚的事儿,妈妈劝刘岚说,明天再商量,也不晚。
  刘岚没再埋怨。她将姜一品扶到东屋里,烧了热水给他擦了脸洗了脚。喝醉酒的姜一品沉沉睡去。刘岚弄些热水,在房里洗了头。姜一品每次来访,刘岚都要洗头。白天在地里干活出汗多,头发上有味儿,她不想让他闻到那种气息。她喜欢将头靠在姜一品的肩膀上,两人款款切切地说话,她的刚洗过的头发耷拉在他面前,让他摸,让他闻。
  刘岚在脸上搓了些雪花膏,自己闻了闻手上的气味,坐在桌子旁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看着床上酣睡的姜,刘岚意识到,她很快就要正式成为这个人的妻子了。在深沉的夜色和昏黄的灯光里,刘岚脸上掠过一层羞涩的火苗。她曾经多次想跟他讨论今后的生活安排,但姜一品的态度总不是那么认真。他想的是要不要结婚,而不是结婚后怎么生活。
  堂屋里已经熄灯,家里人都入睡了。东屋里的煤油灯下,是两个即将一起过日子的青年。从恋爱到现在,已有六年的历史,彼此的了解应当说是很充分很透彻了。在成婚的道路上,当事人双方已经没有任何障碍,所缺的仅仅是一张纸和一个仪式了。
  喝了很多茶,姜一品的酒意渐渐消退。他靠在大枕头上,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刘岚坐在他身边,说他太不小心,叫他以后别喝这么多。她的胳膊肘子支在床头桌上,灯光将她的头像投在墙上,形成庞大而臃肿的影子。姜一品从刘岚的发迹下看到她那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脖子,感叹太阳的炙烤和野外的劳作将她六年前柔嫩的皮肤变成了这般古铜的颜色。他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摩着,很是疼惜很是在乎。在他的抚摸下,她渐渐失去了坐着的力气,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灯光下,她的脸依然那么美好,阳光和风霜没能剥夺她亮丽的青春,反而让她变得更结实更成熟了。她的牙齿依然洁白,头发依然浓密,胸脯比前更饱满了。和往常不同的是,今晚她没戴那片像盔甲似的小衣裳。这使姜一品能够透过薄薄的汗衫看到她起伏的胸脯,看到一对没有束缚的乳房所鼓成的高丘,和一对红桑椹子般的乳头。那里储藏着一种特别的好像马上就要爆炸的力量。当姜一品的目光在那里巡视时,刘岚没有躲避也没有遮掩。他握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她的眼帘微垂着,眯缝的眼睛里满是幸福和羞涩的混合物。
  她喃喃地说,我就要成为你老婆了,你在想什么?姜一品没有立即回答,甚至没敢正视她充满幸福与渴望的眼睛。他有点怕,但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他的手本来打算继续向汗衫下边藏着的那不很大但很好看的肉团进发的,可是恐惧,或者说紧张,让他没有做出那种动作来。刘岚抬眼看了看他,突然一翻身,将自己的身子侧过来,整整地将脸靠在姜一品的右腿一侧。他感觉到,她的鼻子就顶在他的腿上。他能感觉到她火热而急促的呼吸,感觉到她正试图将自己尽可能紧地靠着他。他心神摇动起来,有那么一种激情,鼓动他不顾一切不顾后果不顾世上所有人,去做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我们就要结婚了,刘岚说,是吗?
  说这话时,她没有半点伤感,有的只是期待和幸福。那幸福的声音告诉他,你什么都可以做,我就要和你一起过日子,我肯定是你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我都会是你床上的女人,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结婚以后,我们得考虑工分的多少,得考虑养几头猪和几只鸡,得商量自留地里是多种蔬菜呢还是多种棉花。到那时,我们也许就没有今天这种无牵无挂的情绪了。让我们在豆荚还没有下锅前先好好闻一闻它的气息吧。
  他这时完全可以将她的衣服脱下,然后纠缠在一起,享受从肉体到心灵的全面的幸福。她肯定的当然的不会拒绝,你看,她已经抱着你的大腿,她的呼吸离你正在企图为非作歹的物件只有一腿之隔呢。即使在最封建的地方,小两口提早一天两天发生这事,也不足为奇。她准备了一切。她洗好的头发里正散发着香味儿。她的手在发抖,眼里满含着欲望。
  此时的姜一品,思绪却在很远的地方。他想到第一次幽会时两人在大沙河高高的堤岸上说的那些话,那些有关青年的理想和憧憬,还有暗藏的想当新华社记者的美梦。难道就这样结婚了吗?新闻记者可以不当,至少也得当个工人或者当个小学教师吧。难道就这样完全照农民的道路走下去,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过那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猪喂食的日子吗?难道我就那么无能无为,以至让这么好的姑娘去做个含辛茹苦的农妇?
  他严肃地说,刘岚,我真怕。
  你怕什么?
  他语调哀伤地说,我不想让你过那种日子。
  你以为我不能过那样的日子?刘岚信心十足地说,我行。
  姜一品说,我知道你行,可我们好像还得再努力一把,再看一看。
  这么说,刘岚想了想,正面问他,你现在还不打算结婚?
  我想推迟一年,姜一品说,应当还有希望。
  别说了,刘岚的呼吸有些粗重,发亮的两眼看着他。
  他躲避了她渴望的眼睛,说,我这心里,别提多沉重了!
  一条亮光一闪而过,像流星被无垠的大气层所吞没。
  刘岚深深叹了口气,坐起来,整了整头发,平淡地说,那就再等一年吧……
  就是这几句话,将他们之间已经形成的甜蜜气氛冲散了。一分钟前那种充满性骚动的氛围,在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消逝得近乎精光。充满温情的东屋,现在成了清凉的客房。情景啊情景,失去了那种情,什么景都会破灭,什么机会都会飘逝的。该出手时不出手,想出手时就晚了。

  就在推迟婚期的那年冬天,刘岚遇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是一个曾经有过但后来破灭的希望,这是一个深埋于意识之中难以说破的机密,它的名字就叫大学。伟大领袖毛主席带领群众闹了好几年的文化革命,终于说出“大学还是要办的”话。千百万青年最珍惜的东西,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次大专院校招生采取群众推荐领导选拔的办法,目的是将民间的优秀青年选拔到大学里去,这种形式就跟古代推举孝廉似的。刘岚在生产队干得很好,是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经过多次毛主席著作讲用介绍,她被推荐到滨海市一家学院读书,学制两年,分配方向是社来社去。
  姜一品想送刘岚到滨海,刘岚拒绝了。在那小车站里,他们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应当说很多话,却都找不到一句要说的话。姜一品还记得,刘岚说她有点不舒服,走路的脚步也有些飘摇,她要他抓住她的手。他抓住了,可她还是没有多少话要说。就那样,刘岚默默地离开了小城,走向一片新天地。
  刘岚走后,姜一品的生活小有变化。由于胡大威的介绍,他在一家子弟小学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虽不是正式职工,但总算离开了村子。
  最初的半年里,姜一品和对岚的通信还算正常,后来渐渐的就少了。姜一品以为刘岚功课太忙没时间写信。刘岚从来都是好学生,绝不会因感情私事耽误学习。他信赖他们的感情。胡大威曾经用毛主席的话提醒他,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想使我们的工作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胡大威认为通信的减少和功课是否紧张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别的原因也可能造成这种结果。姜一品说,照你这样说,我姓姜的连那么点儿吸引力都没有了!胡大威建议他去一趟滨海实地勘查,姜一品犹豫不决。胡大威说他哥嫂每年有两张职工福利车票,可以在省内作免费旅行。姜一品这才答应和胡大威一起去滨海看看刘岚。
  那次旅行,搞得很不愉快。他和胡大威千里迢迢到了滨海,刘岚却不愿见他一面。胡大威吃惊地问刘岚,你怎么对远道而来的朋友如此冷淡?刘岚说,学校里纪律严不让接待客人,更不准涉及恋爱呀什么的。胡大威说,多严的纪律都不行,一定得见。在他的坚决要求下,刘岚才答应晚饭后跟姜一品谈一次话,地点是在学校体育场的看台上。冬天的看台空寂冷凉,两人谈得很不好。刘岚埋怨姜一品没打招呼就来,姜一品则觉得自己受了冷遇,是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刘岚说他这样说太不理解人。姜一品一气之下,拉了胡大威就回了小城。这以后,两人的联系更少了。
  那年春节,下了很大的雪,一连好几天姜一品都国在村子里。春节过后,天气好一点了,路上雪还没化光。姜一品实在不愿呆在屋里烤火抽烟,想去城里洗澡,然后找胡大威喝杯酒。非常意外的,他在汽车站前正好遇到准备回滨海的刘岚。姜一品感到震惊,原来刘岚是回老家过的年,而且一点声息都没露!刘岚当时也很尴尬,说是因为下雪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姜一品压着一肚子火,连声说,好,好,好。
  多年的恋人,好久不见,回家过年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没有断绝交往的声明,没有伤筋动骨的冲突,没有大大方方的结算,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真也潇洒,潇洒得叫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凑巧在车站邂逅,两人就等于取消了来往,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什么?
  姜一品一下子就明白了,两人过去的那种关系已成为历史。让他气不过的是,完蛋也罢,告吹也罢,你尽可以告诉我一声,不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来,悄没声息地走啊!难道这个爱了六七年的人就如此不重要!难道我姜一品知道了你回家过年的消息就会给你添什么麻烦,让你过不好年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太不了解我,太看轻我的人品了!
  刘岚退了回去的车票,说要跟姜一品好好谈谈。她随姜一品来到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家里。姜一品向班主任简单说了两人在车站相遇的情况,老师委婉地批评了刘岚。刘岚不住地点头,眼里含着许多的泪水。师母递给她一条毛巾,刘岚接了毛巾,还没来得及擦眼,就扑到师母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她粗略地叙述了自己的难处:人校不久,就有一位姓王的同学追她。那个同学的父亲是系里的领导。她无法拒绝他,因为她不想走社来社去的路。她实在害怕乡村的生活,太想留校……
  班主任老师带着家人离开,留下他们两个继续说话。临走前师母告诉他两,他们一家去看亲戚,晚上八点后回来一起吃晚饭,你们尽管放心地谈。老师走后,两人有过短暂的争吵,但不怎么激烈。刘岚问他,既然你知道我可能发生变化为什么不再来学校找我?别的女生也有出现这种情况的,可是人家的男朋友反复地去吵去闹,别人也就只好退出,事也就安定了。姜一品一听这话就来气。他说,既然我们已有婚约,你为什么不主动声明你是有主的,还要显出一副可以接受进攻的样子?这不明摆着是暧昧心情吗?如果你想宣布我们间的关系,我上次专程去滨海看你,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同学,反而不想见我?既然这样了,我尊重你的决定。可你应当了解我这个人,我是那种看见女朋友要跟别人走便去低三下四给人磕头或向人示威的人吗?我是那种死乞白赖地纠缠女人的人吗?我还有没有自己的人格?刘岚啊,你错看了我!
  人格人格,刘岚也生气了,到底什么重要?
  都重要,姜一品说,不能因为要老婆就不要脸。
  你骂我就是了,刘岚懊恼地说,反正就是我不对。
  谁对谁不对,姜一品愤慨地说,这不是最重要的。最叫我伤心的是,六七年了,我以为你了解我,现在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你还是不知道我这人的性情,仅仅知道我的名字!
  说完这些,姜一品哭了。那是刘岚第一次看到他哭。
  刘岚有点害怕,怕他一时想不开而做出短见的事。她抱着一种生怕事情变坏的心情,努力地寻找着各种词句安慰他。她承认自己错了,还说真不行就回去推掉对方的要求,即使毕业后回老家来工作,也在所不惜。姜一品到脸盆那边擦了一把脸,口气平静地说,刘岚,你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也不必那么想。你应当完全排除我的因素,排除我们过去的历史因素,独立地决定你的前途。我不希望你的决定有任何勉强,我不能接受别人勉强的意愿。
  刘岚问,你不会胡思乱想吧?
  姜一品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刘岚的紧张情绪才跌落下来。
  想到自己的苦楚,刘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说女人有女人的难处。
  现在轮到姜一品来安慰她了。他表示理解她的难处,他可以接受这个结局,虽然不大情愿,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表达了对她,对她一家人的感情,说他还会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她。刘岚这次真的感动了,她抱住姜一品,表示愿意为他献出贞节。
  姜一品茫然地看着刘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到现在为止,刘岚情真意切地说,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留给你。
  为什么?姜一品问,这样可不好。
  我情愿,刘岚说,这可以减少我的痛苦。
  姜一品抓住她的手,态度坚决地说,不能那样做。
  刘岚吃惊地看着他,一副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的样子。
  你听我说,姜一品平静地说:如果那样做了,对我就是一种耻辱,对你也是一种伤害。我不能答应这种感情破裂后的勉强施舍。这种施舍,这种兑账的做法会让我感到难受。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女人,也不会干这种事。再说,这样对你也不好,一旦你那个人将来知道了,会对你有看法,会影响你们今后的生活。你自己也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刘岚听了,默默地流着泪。
  两次交合的机会,都失去了。

  两次都是刘岚主动,两次都是他推开的。
  凡事都是这样:当时是事出必然,那样做是理所当然;事隔二十多年再来反省,姜一品就有点后悔,觉得当年的做法不仅过分,而且有点意气用事,甚至可以说是矫情。干吗那样认真呢?信手拈来,顺水推舟,两相情愿,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不就是两个人的肉体接触嘛,干了也不少一块,不干也不多一块!他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笑。想想那种滋味吧,浑圆的屁股,翘翘的奶子,两人拥抱在一起,进入她的内部。成不成夫妻是其次……
  姜一品说不清这种变化开始于什么时候,大概的时间在于他大学毕业以后。记得最清楚,也就是感情冲突最激烈的一次,是一年前的一件事。那一次,是刘岚打电话找他,说她女儿王倩就要大学毕业了,她希望女儿能在省城工作,请姜一品帮忙。姜一品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而且确实帮了忙。这件事,唤起他从来没有过的痛苦。
  为了她,我姜一品什么没做过?我在塞北雪地里给她写的那些信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每个字都饱蘸着真诚的情义,那是世上最动人的文字。我珍惜她怜爱她,希望能有时间发展自己,以便成为她理想中的男人,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她连一年都不愿等,就铁着心离开了。人们取笑我,说我把好好一个老婆给丢了,我只好用无奈和自嘲来锻炼脸皮,保护我脆弱的自尊。结婚后,我以为会忘记她,可事实上不可能。刘岚的影子还是不能叫我安静,我还是经常念叨那个名字。我一如既往地尊敬她的父母,像尊敬自己的岳父岳母一样。每次回乡,我都要去看他们。他们的喜忧和健康,天经地义是我姜一品义不容辞的责任。到省城后,我牢记父亲的嘱咐,当清官,远小人,克己奉公。我是这样做的,我的能力我的品行让我得到应有的提拔。可是后来,我违反了做人做官的信条,办了几件私事。这些私事全都与刘岚有关。只要她开口,只要她家的人开口,我就不能抗拒,即使丢了乌纱帽我也在所不惜。刘岚应当知道,世上优秀的姑娘优秀的大学生多着呢!难道她们都找到满意的工作了吗?我姜一品难道不优秀吗?为什么那么多年没人看到我没人给我安排个能发挥特长的地方?要是早有那么个地位,不要说当新华社记者,就是在县委宣传部当个通讯员,刘岚你也不至于离我而去。也许我们早就结婚了,也许我会得到深造的机会,也许现在要安排工作的不是王倩而是我和刘岚的女儿姜倩。我有我的才能,至少在文字上我是有点本事的。可我没有那种机会,没有那种生存和发展的条件。她一个毛孩子,就因她妈曾和我有过那么一段云山雾罩的感情,就轻易找到了满意的工作,而我却因此放弃了多年坚持的不办私事的原则。无论多大的正数乘上一个负数,那个积都是负数。节妇床前失守不如老妓从良,我就是那样一个节妇。我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跟他妈那点柏拉图式的爱情吗!为了这点东西,我成为自己处世哲学的失节者。你们什么都得到了,什么都没耽误,什么都没失去。我呢,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耽误了,什么都是为人做嫁衣裳。刘岚,想起这个名字我就心潮起伏。能没有怨恨吗?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面忍受这么多折磨,怎么说也应当有些不满吧。看我一时不得意,就以为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看自己有点机会,就毅然把我扔掉。好在我不是个下贱的人,我不会哀求,我咬着牙爬了起来。我凭自己的本事打下一块天地。她在不断抛弃中拾取了各种利益,而我却要在不断失去中帮人家补遗,帮人家解除主要幸福之外还剩下的次要麻烦。真是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人类就这样奇怪地分成了傻子和聪明这么两类人。反过来想,刘岚并没有错。人家让我这样了吗?没有。我早就应当彻底地离开她,离开她的社会关系,经营我自己的事自己的感情。我的付出是自找的,我天生是个感情的奴隶。天啊,真正美好的感情中大概都有奴化的因素。我这种人,就该是这样!
  我什么也没得到,只落下个傻子的可怜相。老婆对我的警惕,还能让我感到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男人的实力的注解。可是儿子大顺就不同了。他居然当面说我根本没力量冲破自己,好像我就是个不懂感情,不配得到自由不配得到现代感情的人。这种当面的嘲讽就像审判一样,将我当成历史风雨吹落下来的一根可怜的干树枝。儿子甚至说过,即使什么条件都具备,我跟。那个刘阿姨也没戏可唱!
  这种藐视老子的话真叫人受不了。姜一品感到双重的烦恼,二十多年的感情生活叫他不平衡,两代人的精神较量中受伤害的也是他。难道这么多年的奋斗就一点结果也没有吗?难道这么个才情兼备的中年人,要像条死猪似的在感情上老是受这两把刀子的切割吗?
  不,决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其矛盾对立的两翼,这些互相对立的因素应当保持一种平衡。比如夫妻。父子、上下级、老师与学生,都有个平衡关系。男人既然给他爱的女人付出这么多,就应当跟她有相应的亲密程度,连肉体带精神的交合……
  一团肉体的闪光突然将姜一品照耀得头晕目眩。那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渴望拥抱的女神,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出神入化的境界。当这四闪光过去后,他感觉到那国摆动的短发正在从远处飘荡而来。洁白的牙齿在甜蜜的微笑里像一朵盛开的玉兰花。当那个形像快要接近的时候,她飞腾起来,并轻轻地降落到他的怀抱。她那羞红的脸散发着女性特有的香味,靠近了他的嘴唇。这时,她的脸稍微转向一侧,身子就坍塌在他的手臂里。这是奋不顾身的姿态,这是一送给你凭你发落吧”的声明。于是,他搂抱了她,并且听见她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感情所发出的痛心的呻吟和无法压抑的痛哭……
  是的,应当和她干一把,真正地干上一把。拼上所有的爱和恨,发泄所有的委屈与感激,干一把。一切都在所不惜,什么不去考虑,即使当场被人枪毙也无所谓。只有那样干她一把,才能平衡多年来积压的感情,才能不被儿子轻视。不然,这场感情真是太不值了。不仅不值,简直就像一件事老是做却不得完成。他下决心突破这一关口。不光为了自己的感情,也为了向世人证明我姜一品并不是个窝囊废。你们年轻人懂得自由,中年人也懂得。你们现代人敢于为爱情呐喊,我们中年人也有能力完成爱情。你们能够轻松地对付男女交合,我们做得不会比你们差!传统算什么?看我戴着传统的镣铐跳个美妙的现代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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