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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宣统三年一个没有月光的秋夜。
  “砰!砰!砰!轰隆!砰!砰!”
  一阵紧密的枪声,夹着重重的打炮声,在夜深人静的襄阳城上空回荡着。枪炮声惊醒了梦中的人们。他们急忙翻身下床,加上木杠把大门顶得紧紧的。
  一连几天人们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自从这年十月十日,武昌新军起义,在武昌城头打响了第一枪。星火燎原,中国南方各省纷纷响应,北方各省也闻风而动。革命党人如秋风扫落叶,清王朝摇摇欲坠……
  在襄阳城马背巷一大户人家的宅院里,枪炮声将一家老小震得惊慌失措,他们簇拥在上房里,一个个神色惨淡,一张张脸上写满惊恐和不安。权老爷子正在病中,床的侧面摆着他坐了几十年的太师椅。椅有上百斤重,五尺来高,平常一家人议事时,权老爷子就坐这椅上来。床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参汤。
  按照权老爷子的吩咐,佣人们费了好大力气,终于为他穿好了衣服。一身长袍短褂,头戴瓜皮小帽,一条长长的细细的小辫子从权老爷子的脑后拖出,与权老爷的身体并列着。长年患病卧床,使得七十高龄的权老爷子早已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各部位的控制能力,口水顺着嘴角流着。立在权老爷子床旁的是独生子权国思。权老爷子突然动动身子,双手支撑着床铺,想下床坐上太师椅,权国思帮他试了试,他坐不上去。最后只得躺在床上象征性地把一条腿从床上架在了椅子上。今日权老爷子的威严全在这条腿。
  屋外的枪声和屋内老爷子愤愤的面容使权国思心中一阵紧张,他的神色显得郁郁寡欢。
  这是襄阳城有名的“权府”。自清嘉庆末年,权府的祖上开始做鞭炮,道光初年在襄阳创下“樊鞭”这块牌子。百余年来,从祖上两间木板房在马背巷立足算起,一步一步熬到了眼下这份深宅高院的家业,实属不易。
  这些日子,襄阳、光化等地的江湖会员获悉辛亥革命成功,群情振奋。就在前天晚上,光化大绅士乾丰钱铺老板邢福安正娶儿媳妇,宾客盈门,在家中举行盛大宴会,光化军政要人全都应邀出席。宴会上,觥筹交错,笑语欢腾。正热闹时候,突然,驻光化新兵马队骑兵张国荃、李秀昂率队包围了邢家大院,张李二人冲进院内,踢翻了酒桌,站在桌上大声宣布:“我们举行起义啦!”
  酒桌旁,光化县令黄仁炎、巡防营管带周祥谦等全部官员被“架”了起来。起义军强迫他们反正,并押着他们从邢家出发,一路封闭电报局、官钱局。起义军到达官钱局后,立即开会,首先要管带周祥谦签字顺从革命,然后出城移交部队名册及枪械。周不服,签字后欲乘机逃脱,被李秀昂当场击毙。
  黄仁炎的轿子车挂上了白旗。
  次日一早,胜利后的光化起义军分水陆两路直取襄阳。李秀昂将马队和江湖会中的红帮兄弟组成敢死队,为先锋队先行。嗣后,张国荃率主力步、骑兵二千余人,炮船八只,顺江而下。李秀昂的先锋队当天急行军一百八十里,经光化仙人渡,于当夜抵达襄阳城外。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权府内的几个女的暗自在抹泪,权老爷子的儿媳妇权太太和干瘦干瘦的管事赵三竟然抽泣出声来。老爷子盯了他们一眼:“你……你们……嚎丧?”
  儿媳妇权太太的贴身女佣苗嫂和韩厨娘,出出进进忙碌着。苗嫂一会儿给权老爷子捶背,一会儿给权老爷子喂茶水。苗嫂是权太太刚换不久的女佣,显然对权老爷子的生活习惯不熟悉,捶背喂水都不在行,权老爷子哼哼着不满意,韩厨娘赶紧接过手来。权国思让后院的师傅、伙计及学徒们都守在鞭炮作坊四周,看护作坊里纸呀火药什么的,防止飞来的火星引着了作坊。一帮人哪敢动弹,躲在后院里,听着屋外的枪声吓得大气不敢出。
  权老爷子侧过头,看着一旁的那根长长的细辫子,眼角滚出两行泪珠。他瘪着嘴,传出疲惫、沙哑、断断续续的声音:“乱……乱党……来了,要剪……剪男人……辫子,男人……没有……辫子……咋有脸?”
  “嗒,嗒,嗒……”突然,大厅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全屋子的人为之一动。权老爷子动了动身子。
  进来的是府上的管事赵三,权国思让他出去探听消息。
  “你看到什么啦?”权国思赶紧问道。
  “情形坏得很呢!光化起义军已攻占了樊城,炮船正沿着古渡口摆开一线,火炮已经开始轰击襄阳城了。李秀昂率先锋队已由小北门攀城墙而入。起义军现在怕是已占据了府台衙门了。襄阳城门上已贴出了告示,说……”
  “什么起义军,那是乱党,是些大逆不道的贼子。”权国思纠正道。
  “是,是乱党。乱党说,不仅要剪辫子,还要杀头呢。”赵三伸出一个手掌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权国思问道:“反啦,那襄阳城的兵备道营兵呢,他们怎么不出来镇压?”
  “全跑啦!襄阳巡防道领刘韫玉吓得尿了裤子,命令打开城门,让光化起义军入城,刘韫玉、孙长龄及督队官王国栋全都逃跑啦。”
  “唉……”床上的权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面色阴沉。
  这时家人急步进屋禀报:“门口有位老道长求见。”
  “老……老道长?”权老爷子眼睛一亮。
  权国思急忙迎了出去:“您是……”
  老道长微笑不语。
  权国思将老道长迎到权老爷子的床旁。
  “您……您是……长风老祖!”权老爷子一眼认了出来。
  “好!亏你还记得贫道,好,好!”
  权国思赶紧请坐,献茶。来者正是武当山有名的长风老祖,光绪朝做过太史令,极工天文历算,承道家兼容并蓄之长,有博采诸家之风格,还受惠于佛教。如今八十高寿,仍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权老爷子的父亲曾与长风老祖有交,权老爷子五十岁时,父亲还带他上武当拜访过长风老祖呢。
  屋外的枪声更近了。权老爷子问长风老祖:“您……寻游……贫宅,有……有要事……明教?”
  “有!”长风老祖闭上眼睛,屈指掐算了片刻,双目环绕大厅一周,说:“拿纸笔来。”
  家人立即文房四宝侍候。
  瞬间,几行笔墨从长风老祖手下流出。写毕,老祖走出大厅,权国思紧跟其后:“请老祖用斋再走不迟。”
  长风老祖回过头来:“老朽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双掌一合,“老朽告辞了。”说完,如云似风,飘然而去。
  权国思转身进屋,赶紧将长风老祖留下的谶语读了好几遍:
  人生欲免轮回,不入于异类躯壳,常使其身无病老死苦,顶天立地,负阴抱阳而为人,勿使为鬼,人中修取仙,仙中升取天矣。
  读毕,只听权老爷子突然一阵狂笑:“做……做人……之苦,富……富贵……如梦,老夫……休矣。”那笑声让凝滞的空气为之震颤,令满屋人毛骨悚然。
  枪声小了许多,权老爷子睡着了。
  这时,府内东院上房里一帮女佣和请来的接生婆正守候着被肚中胎儿折磨得呼天抢地的少奶奶。少爷狗子被拦在门外,显得傻乎乎的。
  当夜,权老爷子仙逝。权老爷子死得很干脆。半夜里,一闭眼,脚一蹬。权老爷子一脚蹬倒了太师椅,太师椅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咚地闷响一声。
  与此同时,权府东院上房里,在少奶奶再一阵叫唤后,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权府一条新的生命问世了。新生婴儿是权老爷子的重孙子。权老爷子没能来得及与重孙子见上一面,就撒手西去,对于权氏家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事。
  天亮时,起义军光复襄阳。起义军议定成立襄阳军政分府和分道署。张国荃为司令,李秀昂任协统。
  起义军在襄阳城闹了一阵子革命,留下了一部分兵力捍卫革命成果,其余的继续北上,打道南阳,往河南开去。
  人活七十古来稀,权府老爷子活够了七十,本是高寿,为喜丧,自然要大办丧事。按襄阳的的习俗,像权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老大人仙逝,至少要停灵七期,以让儿女好尽孝心。所谓“期”,也就是七天的时间,停灵七期,就是去世的老人要在家里设灵堂,停放七期四十九天,然后才能下葬。而一般的民家,老人去世最多就只能停灵三期。襄阳城里的大户人家办喜丧,汉阳归元寺、郧阳武当山的佛道两家那是要全请到的,还要有人送一堂喇嘛经。经台上念经的喇嘛们穿着黄袍,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经台的两旁,一边一只大喇叭,喇叭很长,吹喇叭的老喇嘛坐在经台上,两个小喇嘛抬着喇叭筒。经台上热闹时,丧者的一家人则一个挨着一个地跪在灵台前。着重孝的人,一个人还有一个博士先生照应,该跪在什么地方,博士先生都是依据规矩认真安排的。
  眼下襄阳刚刚光复,起义军十分警惕聚众闹事者,大街小巷都派有人暗中监视。并颁布了许多禁令,比如不准聚众说笑,不准夜间串门,不准大声喧哗等等。这样,权府的丧事也就谈不上期不期了。
  权老爷子的灵柩勉强停了三个早晨,就草草下葬。
  襄阳有个规矩,店铺的老当家人去世后,下一辈人就要分家。店铺的老当家人为店铺老板,若老当家人在世,儿子年岁再大也只能是少老板。权府是独子独孙,也就谈不上分家。权老爷子去世,权国思也就自然由权少老板继位为权老板。


  权氏家族在襄阳这块地盘上也是威震一方。权府的老爷子过世,并没有影响权府的地位。
  权府所在的这条马背巷,在襄阳城“九街十八巷”中,是一条古老悠远的小巷,有几千年的故事。在这绵延数千里的汉江两岸,马背巷是襄阳城的门户,为繁华的重要地段之一。它坐落在襄阳城外古渡口的堤背上,屋宇参差,楼台层叠,与樊城火巷口码头隔江相望。城西十余公里,有一大山,势如卧龙,名曰:隆中山。一千七百多年前,诸葛亮随叔父从山东逃难来襄阳,正是在这隆中山隐居十年,&127;躬耕收获,写成了名垂千古的《隆中对》。因此,就有了襄阳好风水之说。
  马背巷上连汉江边的古渡口码头,下接进城的襄阳城前街,整条小巷挤排在三百余米长的堤背断段面上,犹如一个马背形,小巷由此而得名。自古来,马背巷尾的古渡口是连接汉江两岸的咽喉,真可算是古得渊远流长。相传襄阳城是周宣王的大臣方叔所建,春秋战国时,为“楚之北津”,城方严整,千里汉水绕城而过,马背巷这端是唯一的渡口,乃是一口锁方城。汉代以后,这襄阳城为历朝郡州路府的首府,有“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之说。
  与襄阳城遥遥相望的是樊城,一条古渡连南北。
  千百年来,襄阳、樊城既是群雄角逐的名战场,又是骚人墨客荟萃览胜之地。芸芸众生,东客南士,文人名流,从各地汇聚襄阳古城,第一眼认识的必定是马背巷。乾隆时,这马背巷就因为名妓、古渡、流水、鞭炮而闻名于世,八方来客穿梭过往船上,登岸歌舞升平,痛饮狂欢,通宵达旦,日夜风流。
  客人们,或乘客船沿汉水而来,或乘渡船从樊城过江,下了船,气喘吁吁地登上九十八级台阶,就看得清马背巷两溜儿屋顶,小巷靠江面的房屋大多是“一面墙”的门面楼,屋后拖出一溜的吊脚楼齐着江岸,吊脚楼的木柱就立在江水里。而靠城边的房屋侧面,一溜的后墙悬在古城的房头上。两边房屋对峙着伸出长长的屋檐,夹出一条街来,既遮雨又方便做生意。那一年,唐代诗人刘禹锡南游到此,自樊城过古渡,上码头看襄阳,只见马背巷沿堤楼房幢幢,堤下风帆林立,一派熙攘安乐景象,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堤上行》,为古渡口留下了“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的佳句,好不风光。
  襄阳马背巷,论小巷人家的名气,谈及书香文雅,要数住在小巷中部的私塾先生王鉴先生。王鉴三十挂零,有着一副老气横秋、酸不溜秋的书生气,脸黑显老,再加家庭贫寒,令好多姑娘看不上,一直没能婚配。其实,王鉴的祖上是挺富有的,开字画斋享誉汉江上下。某一夜间,王家字画斋遭了江湖土匪的大劫,从此就断了王家的辉煌。王父早逝,今日的王先生靠教几个小顽童过着清贫的日子,但仍是说不尽的之乎者也。王先生迂夫子气挺足,时间一长,竟然有了一些名气。要说小巷府上的显赫,就得说这立着“樊鞭亭”的权府家族,那可是如同其经营的“鞭打襄阳”,在这襄阳城里是双响震天雷。这双响之意,一曰权府有硬梆梆的鞭炮响货;二曰刚由权少老板升为权老板的权国思青出于蓝又胜于蓝,从父亲手中一接过鞭炮作坊就占据了襄阳“樊鞭同业会会长”要职。更重要的是,权老板没有王鉴先生的那种古板高傲的文人酸劲,总是为人一脸笑。迎面打招呼那种亲热劲,对小巷的老老少少都是甜蜜的。人家有钱有势,亲近咱还不是就因同住一条马背巷么。小巷人知足了。
  马背巷在襄阳人的眼中,是极有味道的。小巷两旁的房屋楼顶上,小黑瓦间长出一行行茁壮的瓦松,在黝黑的墙表浮起鱼鳞般湿漉漉的盐硝,现出一幅极古极古的韵味。房前青一色的青石板,遇大雨一洗,斜阳微照,明净雪亮。
  平心而论,马背巷的房子比城内的房子样式别致。建筑师们在为马背巷的巷民建房子时,特别重视房子的实用性,强调房子间的防火功能。左邻右舍间都是卧砖做到顶,&127;风火垛子的风火隔山墙,&127;形成一溜溜巨大的“脊”,肩负着主人的安危。
  整条马背巷,最为显赫的有两座房屋,一座是矗立在古渡口码头之上的三进式的曲尺型院落古宅,房子的主人是很早很早以前小巷里的大户人家,不知为啥被朝廷满门抄斩,绝了后。又相传是乾隆皇帝当年过渡时曾在这古宅里歇过脚,这古宅就一直闲置着。另一座就是三组纵列院落的权府。
  权府是一座典型的封闭式院落,博大精深。房屋为穿斗式木构架混合结构,外墙砌较薄的空斗墙,屋顶也较薄。整所房子以封闭式院落为单位,沿纵轴线布置。进门中央的纵轴线上建有门厅、轿厅、大厅,穿过三厅,就是宽敞平坦的草坪,再在左右纵轴线上布置客厅、住房和厨房、杂屋等,成为中场、东院、西院三组纵列的院落组群。石库门式的大门两旁,矗立着一对半人多高青石雕饰的鼓儿磴,鼓儿磴前是两尊大石狮子,左右悬着“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的木刻朱漆楹联。权府的大门,一条铁链穿着两只铜环,权府的四周,一条青砖院墙上倒伏着青藤,铜环加青藤网出了权府的满目威严。
  权府的客厅挺宽大,东南角有着一个曲尺柜台,柜台里面摆着几架六尺高的货架,货架上摆满了权府作坊生产的各种鞭炮样品。院内在用麻石条交织铺成“井”字的甬道旁,立着顶端尖尖的木栅栏,把大院划成一块一块的。上面罩有拱形卷檐雨棚。一株株粗壮的古槐,引来了片片绿荫,绿莹莹的草坪把地面掩得严严实实。
  尤其引人注目和令权府引为自豪的是,草坪中央那一座别致醒目的小亭。琉璃瓦盖成的亭顶飞檐蓄势,八个亭角向空中高挑着,每个亭角上还盘着一条龙,龙头下,一个个小铜铃摇摇欲坠,微风拂过,断断续续发出几缕轻微的袅袅铜音。亭内中心立着一块石,上面镌刻着三个刚劲有力的隶书字:樊鞭亭。笔力圆润丰泽,据说这是清代一位名秀才的手迹。
  权府的大门两侧是府上的客栈,专供前来打货的商人歇息之用。草坪地的两边是上房和厢房,上房住的是府内的主人,厢房住的是鞭炮作坊的伙计。穿过草坪,一条石径穿过院子,伸到院子后的一座二层木楼的台阶下,木楼呈酱油色,几扇不大的窗满是菱形窗格子,后面还挂着厚厚的墨绿色窗帘。这就是悬空于城内房顶上的“鞭炮作坊”。作坊既然悬于城内,其底板则是由十多根粗壮的花岗岩石柱支撑在堤坡上。整个院落的房屋外部木构部分均用褐、黑、墨绿等色涂成,与白墙、灰瓦交相辉映,十分素雅明净。
  据襄阳志记载,马背巷权府的鞭炮在清朝中叶就在荆楚一带享有“樊鞭”的盛誉。清人富察敦崇在其《燕京岁时记》中记述京都游艺生活时,就专门提到了襄阳的烟火名品“鞭打襄阳”。敦崇所说的“鞭打襄阳”,就正是权国思祖上创的牌子。


  女贞被一架不算旧的花轿抬进马背巷的时候,汉江边的襄阳城正笼罩在蒙蒙雾雨之中。
  久违了的小巷,从女贞的眼里流入心田,女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四位轿夫,一色的小年轻,每人身穿蓝布中褂,白挽袖,白布袜,青头鞋。头戴青喀喇呢秋帽,腰间系着青褡帛。轿夫赶了两个时辰的山路,喘着粗气。轿子进了马背巷,只见前面的一位轿夫站在轿档子里头,两臂张开,两手紧握轿杆,不断地用行话指挥着他身后的三名轿夫。
  女贞小心地用手拨开轿帘,看着那印满水珠、光光亮亮的青石板,那双饱含生活坎坷的眼睛湿润了。花轿被抬进了小巷,小巷两旁的人家一户户从眼前滑过,她似乎感到从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里,一双双闪动的眼睛,都在刻意地打量自己。女贞本是属于这条小巷的,她领略到了一种很亲近的气息。
  正值晌午过后,雾雨散开了一些,小巷的空间仍弥漫着夹着雨丝的空气,让人呼吸到嘴里,有些甜味。有些发福的权老板,今日里显出少有的兴奋,他气度雍容不凡地站在自己家古宅门的石狮旁,笑眯眯地迎候着为权府添丁贺喜的人们。
  大门台阶两旁的石狮,虽有些剥蚀,但气势尚存。女贞的轿子平稳地落在了权府的门前。脑门剃得白亮、油光长辫垂在脑后的权老板站在石狮旁微笑着。权府里正忙碌着的几位女佣用围腰擦了擦手,赶出门来,一连蹬蹬蹬下了好几级台阶,小跑步来到花轿前,为女贞揭开轿帘,脸上挂着热情,连声问候:“辛苦了,辛苦了。”
  权国思站在高高的石狮旁。轿帘揭开了,女贞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极为陌生但又十分熟悉的面孔,一对极为和善却又刀子般尖利的目光,这目光灼伤了她。女贞赶紧转过了脸。
  女贞在忙乱的脚步声中被携上了轿,然后就紧张得麻木起来,从隆中山自家那泥巴茅屋的门槛,跨入马背巷这高墙深院的门槛。两个门槛之间的那些在外人看来真是风光透顶了的景物,她压根儿没有体会到。她要迈入的门槛有一尺来高,她必须把脚提得高高的。
  女贞被簇拥着进了权府。
  马背巷好热闹的街坊们正在权府内欢聚一堂,女贞没能与她熟悉的老街坊们见上一面,就被佣人们拥着穿过厅堂,走进了里间的厢房里。
  女贞踏进权府的这天,是权国思为添人丁摆喜宴的第八天。她是被权府请来做奶妈的。
  襄阳城光复一周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起义军撤销了一切禁令。起义军不杀人,不放火,不搞女人。剪男人的辫子是真,但有法子躲脱的也就躲脱了。襄阳城里的人又放心地过起了小日子。
  权氏家族接连好几代都单传,这刚出生的婴儿是权府鞭炮铺自开办以来的第六个孩子,也就是第六代子孙。对于孙子取名之事,权老板好似早就思考好了,小孙子出世的当天,权老板就让叫“小六子”。说是六六大顺,六字大顺大吉。其实还有权府第六代子之意。但权老板不愿说,也许是对权家的几代单传有些犯忌。少奶奶给权府生了个男崽,权家有了续香火的,此乃天大的幸事。少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荣耀,就一门心思地躺在床上吞云吐雾起来。少奶奶就像母鸡下了个蛋,下完后就跳出窝只顾自个吃食去,余下的就要全交给奶妈女贞去做了。
  女贞迅速地进入了自己所要肩负的角色。
  权府在马背巷的人缘极好,自打八天前权老板的孙子降生权府起,权府是忙完喜丧忙喜事,只是关在院子里,不敢声张。起义军的禁令一撤,马背巷就迅速热闹起来。权府院里院外,道贺的人川流不息。先是权府给小巷街坊挨家挨户送红鸡蛋,名曰喜蛋。接着是小巷一户一户的人家提着馓子、云片糕之类的贺礼前来权府恭贺。
  马背巷自古民风淳朴,街坊邻里和睦相处,小巷里的规矩礼节也就挺多。给权老板这样的有钱有面子的大户人家贺生礼,一般要由当家男人前往,进门向主人双手一拱,连连恭喜之后,就可入席就坐。如若当家人外出,则其家中妇女必系裙以往。而布席招待也大有讲究,座位是男坐东,女于西,北为上座,席首坐亲戚,席次坐邻友,再次坐宗族。有一亲、二邻、三本家之说。
  马背巷的许多人都认识女贞。这也难怪,女贞本来就是从这条小巷里走出的,今日回来了,大伙少不了有些新鲜感。只是人们发现女贞的脸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便觉得陌生了许多。


  按当时清末的襄阳风俗,婴儿出世三天后,就要举行“洗三”的正式仪式,以示婴儿完全脱离了孕期残余。然而权家是喜事丧事接上了趟,又逢动乱之时,请客又耽误了几日,到“洗三”仪式日期已是半月后的事了。
  这天,襄阳城里炮铺街万字鞭炮铺万吉祥老板携着太太,以外公外婆的身份带着挂面、油条、猪蹄、鲤鱼、母鸡、红糖、鸡蛋及婴儿衣物、项圈、手镯等相贺,谓之“送粥糜”。万家的这些东西是用三顶大轿抬来的,可见之气派。
  万字鞭炮铺是襄阳城的一个大户。
  清道光末年,湖北蒲圻县有个叫万崇山的年轻人,挑着一担行李来到襄阳城谋生。万崇山到了襄阳后不久,就被荣升杂货铺的老板招为东床佳婿。万崇山读过私塾,能写会算。万崇山在来襄阳的途中结识了一个叫万三的火药商,万三不仅卖鞭炮而且还有一手做鞭炮的手艺。两人便合伙在城南新街赁了一间房子,挂起了万字鞭炮铺的招牌。
  两人分工合作,万三一门心思在铺内带着伙计制作鞭炮,万崇山则在外头跑经销,万字鞭炮铺的名气很快大了起来,生意越做越兴隆。有了些积蓄后,他们便在炮铺街的街面上买了一幢三开间、三进深的青砖大瓦房。刚好这时从山西来了一位姓季的大财主,想在襄阳开设一家当铺,急需铺面房屋。两人一商量,便把这栋房屋租给了季氏开设大当铺。万字鞭炮铺自从与季财神拉上了关系,资金更加雄厚,经营更加活跃。万崇山见汉江码头一些跑汉口的船下水经常跑空,就出资在竹条铺、牛首镇等沿江码头集镇上设立了庄户、铺号,收购大量芝麻、粮食等农产品运销汉口。就在这时,万三在研制一种新品种鞭炮配方时,火药爆炸不幸身亡。万崇山悲痛不已,关闭了在外的庄户、铺号,接过手来潜心经营鞭炮铺,发誓要让万字鞭炮响彻云霄。
  同治元年,万崇山的老婆婚嫁十年后开怀,儿子万吉祥出世。万吉祥幼年读《四书》、《五经》,还跟着福音堂的美国牧师马德胜学过几天英语。万吉祥不负父望,聪明好学,十二岁时,就能借助书上的一些神话故事,花样翻新做情趣鞭炮。万吉祥三十六岁时,万崇山病故,万吉祥就正式当起了万字鞭炮的老板。他当老板的第一件事,便与马背巷权府鞭炮作坊接上了亲家,把自己如花似玉的独生女嫁给了权府形容枯槁的少爷狗子。
  万字鞭炮铺里装着许多发财的秘密,与权府联姻则是其一。
  万家独生女出嫁权府三年未孕,万家总感无脸见权府的人。自得知女儿开怀之后,万太太是三天两头上门来问寒问暖。可女儿身孕出怀之后,一些风言风语就传到了万家,使万太太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万老板与太太双双来到权府时,权老板与太太双双站在大门口,拱手相迎,连声说道:“稀客,稀客。”
  权府里外站满了人。万老板感到背后有一双双针锥般的眼光戳着自己。万太太走进权府后没来得及看上奶妈手中的外孙一眼,就一头钻进了女儿的房里。少奶奶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悦,她神色暗淡,木然地迎候母亲的到来,懊悔与孤独跃然脸上。
  与女儿谈了一阵子悄悄话后,万太太半晌说了声:“这是作孽呢。”
  万吉祥在大厅里正与权国思谈得上劲。他们的谈话与眼下的热闹无关,权老板有几次提到孙子小六子,都让万老板巧妙地引开了。万老板只是谈鞭炮生意。
  小六子的浴身穿衣仪式,按说外公外婆是一定要在场的。万老板、万太太与亲家寒暄了一阵子后,说是家中有生意要照料,执意要回去。权老板与权太太费了一番口舌,没能留住亲家,只能一同送亲家到门外,权老板拱手道:“慢走。”
  万老板“嗯”了一声,携太太离去。
  在权府宽敞的大厅里,女贞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熟练地为小六子举行“洗三”:她让佣人搬来一个腰子形的浴盆,装入半盆温水,然后将准备好的喜蛋、小六子的手镯颈圈等银饰物放入水中,让赤裸裸的小六子躺入水中,用毛巾不停地擦洗着,口中念念有词:“用金银,免疮疖,泡泡水,可镇惊。”小六子洗毕后,女贞又让人拿来小六子父亲的一只鞋,找来碎缸片一块,肉骨一根,用襁褓与婴儿合而称之“上秤”。最后,用两条红带分别系着小六子的两只小手。意在永保安宁吉祥。
  女贞的这一套动作都是在黄昏时完成的。


  小六子的“开奶”是在女贞进府后一周的事。在马背巷,婴儿出生后,先让小儿吃别家妇女的奶,传说是可避不育之祸。再说小六子的亲娘本就无奶,女贞给小六子开奶就更有其重要性。
  喝了六天的老母鸡汤,女贞的奶水就似山泉一样,哗哗地流开了。权老板将小六子的“开奶”时辰选定在霞光初射的清晨。这天,权老板特地让佣人为女贞进行了一番改装:一套天蓝色旗袍,外著琵琶襟马夹,把一身成熟女子的曲线美鲜明地展示出来。女贞的头发为一种高髻,梳时将发平分两把,又在脑后垂下一绺头发,修成两个尖角,足下为花盆底旗鞋。气质立刻就高雅起来。
  奶妈进府,小六子“开奶”也就用不着求邻里少妇找奶水,按理说,当过人母的女贞为小六子开奶本应是轻车熟路的事。出乎意料的是,小六子“开奶”时出现一件令人奇怪的事。
  这天大早,在权府大客厅里,少奶奶亲手将小六子很庄重地递给女贞,女贞即刻用右手解开对襟马夹和旗袍的布纽扣,霎时就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一颗深红色的奶头更是打眼惹人。几乎在这同时,一只黑东西突然低飞破门而入,在大厅里绕梁盘旋起来。小六子猛然大哭起来。尽管那只飞动的黑东西盘旋了几圈后就飞走了,可小六子竟然对女贞那白花花的一片和那颗深红色的奶头,一时全然失去了兴趣。
  在规定的整个“开奶”时辰里,小六子一直是大哭不止。对于那只突然闯入的飞鸟,权府的人开始以为是一只蝙蝠什么的,权老板也就没有在意,只是对小六子的大声啼哭显得有些急躁不安。事后,权老板越想越感到有些蹊跷,就亲自去了城里一趟,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城里一个老夫子摇头晃脑地对权老板说:“此当非蝙蝠,而为玄鸟之属。据《史记.殷本纪》云,殷契,母曰简狄,有其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此乃何意之有?”权老板惊讶地问道。
  “此乃天意昭示,贵府里有人曾行不轨之举否?”
  权国一阵晕厥。
  只有权老板自己内心明白他让女贞进府的全部内涵,以及小六子存在的全部意义。自从少奶奶怀上后,权老板就开始到处物色能帮他奶孙子的奶妈子。他看不上那成日抽鸦片大烟的少奶奶,决不能让她奶权家的孙子。眼前的女贞,身子虽有些单薄,面色不好,但她的脸,她的体型,她的步态,都能让权老板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存在。
  飞鸟破门而入,惊吓了小六子,女贞即刻感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这种不祥之兆,她以为与己无关,相反给她带来了一种自慰和兴奋。她拖着一身软弱,更拖着一身仇恨……
  只是,那飞鸟的阴影一直死死地笼罩着权国思。
  权国思是大度之人。他是襄阳城里数得着的开明绅士,他同清末的每个人都一样,特别信天信命,但他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竟然很自信自己的改造能力。女贞走进权府,权国思在获得一种愉悦的感觉的同时,似乎感觉到与之同时进来的还有一种什么。他不时提醒自己要振作精神,但时常又少不了一阵阵心痛脑胀。这种愉悦与心痛交织的感觉,大多是在甬道上与女贞的目光撞击的那一瞬间。每逢此刻,权国思就会立刻扶着墙或是跌坐在甬道旁的石凳上。好一会儿,他才能缓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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