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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年初四早晨,穆栩园就回上海去了。本来伊人准备把他留到过了正月十五再走。

  他执意要走,为这件事伊人伤心地哭了。

  他安慰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说:“你忍心让我独守空房?”

  他笑着说:“不都一样嘛。”

  “不”她伤心,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怀疑他在上海还有女人,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男人。他和扁子的事,她只是装傻而已。

  穆栩园一走,伊人又邀来了甄家二姑奶奶、汪家四姨太、于家三姨太摆牌局。有时三缺一摆不成牌局的时候,她就到街市上去闲逛。

  正月里的街市是最热闹的。卖花灯的、卖艺的,城里人、乡下人,熙熙攘攘的。

  每次伊人上街闲逛都要换衣服,带上俏俏,几步路也要雇黄包车。生了贝城以后,她不再像做小姐时那么腼腆,那么怕人看了。她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过去她只有穆栩园一个依靠,现在她又多了一个依靠,这个依靠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

  三天后,她到田生儿在南街上新开的杂货店里去坐了一会儿。田生儿见到她像见到上宾贵客一样又点头又哈腰。

  “少奶奶,恭喜发财。”田生儿抢先对她拱手作揖。

  “恭喜发财。”伊人矜持地应道,心里却明白得很——田生儿是个势力眼。

  “老爷呢?”他女声女气地问道。

  伊人觉得他很像书中写的那些被割掉了阳具的太监。

  田生儿请她到小客厅里就坐。

  田生儿屋里不知点过什么香,那香气甜甜的,让人感到惬意无比。

  伊人不客气地领着俏俏坐在小客厅里的红木椅子上,头顶天窗上映着一块白亮的天,长方形的白亮的天光投影在地砖上。伊人看俏俏,俏俏的耳朵结了一层深褐色的血痂。上次她把俏俏的耳朵撕裂时,心头实在解恨,现在想想还是解恨。她的目光转向糊着红花壁纸的板壁,板壁上贴着一张民国十一年的美孚公司的旧历招贴。招贴上一群嫔妃簇拥着唐明皇游月宫。

  “令堂又回上海去了?”田生儿问,眼睛盯着伊人颈项上的紫晶石项链。

  “回上海去了。”伊人应道。

  “令堂在上海过了一些日子变得海派起来了。”田生儿说,脸上堆着笑。

  伊人不答,她冷冷地睨视着田生儿,等他说出不中听的荤话来。

  “令堂在上海过得活泛起来了。”田生儿又说。

  伊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答道:“人做生意哪能木头木脑的?姓冯的人也不能总让人看不起。”

  “那是那是。”田生儿笑着,油嘴油舌地学着戏台上的京腔接口道,“我那里还有几样好东西,都是谢府里出来的。少奶奶有空到我家里去看看,喜欢就先拿着玩。”

  伊人微微冷笑。她的舅舅把冯家祖上的东西拿到茂源当铺去当掉,把她的母亲也押给了谢家,现在谢家的人又把东西拿出来一件件的当掉,世界真有意思,那些东西就这么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又从那个人手里转到这个人手里。昨天伊人还认为母亲在上海做那样的生意实在伤风败俗,丢人现眼,此刻她恍然大悟,不管做什么生意,能搞到钱就是角色。如果母亲还呆在贝城,连一丁点的说嘴的资本都没有。她抬头看田生儿,田生儿不知何时把那条臭辫子剪掉了,留着眼下商人最时兴的那种往后梳的发式,只是脑门上的头发太短了,抹了多多的生发油才把头发粘住。她看田生儿时,田生儿也正看她。

  “少奶奶比令堂年轻时候有姿色得多。”田生儿调笑道。

  伊人拉下脸,她不是那种被人调笑的女子。田生儿可以调笑她的母亲,决不可以调笑她。

  田生儿见她不开心,便摆出庄重的神色和她说话。

  “听说令表兄在上海做投机?”

  伊人知道田生儿和冯三家积了怨。她心里也是憎恨冯三的,但冯三是她的舅舅。

  她撇了撇嘴没接下面的话,改变话题道:“我想开个店。”

  田生儿一听这话,小小的眼睛睁大了一倍,“少奶奶开店?”

  “我母亲能做生意了,我不能?”“能,能。”田生儿连声道。

  伊人敏感地觉察到,田生儿怕她抢走了他的生意。

  “不做大生意,在东街上做点小生意。”

  “生意都是从小到大嘛。”田生儿精明地顺着她说。

  “那是。”伊人眨了眨眼睛说道。看到田生儿一会儿发愣,一会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她心里很是快意。她相信她在这里讲的话这两天就会传遍贝城。“月底老爷从上海回来就要做这件事。”

  俏俏吊着细长的眼睛朝伊人看,伊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俏俏垂下眼皮不敢再朝她看了。

  “把茶喝下去”伊人对俏俏说。

  俏俏没应。伊人又说了一遍,这回语气狠狠的,俏俏看了伊人一眼,顺从地把田生儿倒给伊人喝的补茶喝了下去。

  田生儿一脸尴尬地看着她们。

  “老板,我们回去了。”伊人站起来道别,她的目光溜了一眼田生儿的身子。她听穆栩园说过田生儿是个没有用的男人。

  “写信给令堂的时候,别忘了替我捎句问候。”

  田生儿说这句话的语气温和无比,伊人忍不住发笑。

  “你是看不起冯家人的。”伊人不客气地甩了他一句。

  “少奶奶讲的是什么话,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伊人冷笑了一声说:“是啊,和气生财。”她带着俏俏离开了田生儿的杂货店。

  田生儿又追出来道:“少奶奶有空到我家去,有几件稀罕珍宝留给少奶奶把玩。”

  伊人对田生儿嫣然一笑。走了二十步远的时候,伊人冷冷地骂了一句:“狗眼。”

  俏俏以为是骂自己,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一天到晚苦着脸,真像谁亏待了你。”伊人忿然地说,一股无名之火又窜了起来。

  回到幽香楼,伊人听到后院天井里游妈在喜气洋洋的大声说话,便从向北的窗口往下张望。自从和扁子为骑马布的事闹过之后,她和扁子见了面也不说话。有事总是游妈上楼来。游妈的音容笑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实在,看上去总是假惺惺的。

  “骚×”伊人在心里学着街上的泼女子的口气恨恨地骂道。自己待扁子这么好,扁子还背着自己和老爷有染。人心真是不可测啊一个比游福子年纪看上去稍大一些的男人领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进了扁子家的堂屋。

  那男人的背影像个船工。

  “俏俏。”伊人喊道。

  “在。”俏俏应道。她就站在伊人身边,想踮起脚朝窗外看,可窗子太高。

  “下楼去看看,那些人在做什么?”伊人对俏俏说。

  俏俏“嗯”了一声,下楼去了。

  寡妇又抱着贝城过来。贝城穿着一身蓝底红花的棉衣棉裤,像个泥做的小人。

  “妈……”贝城今天好像格外开心,看到伊人就咧开小嘴笑着喊了一声。

  伊人听到他的喊声愣住了。寡妇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乖儿子会喊娘了”伊人的脸蓦然红了。她不知不觉地为人母了。

  “再喊一声。”颜寡妇笑着说道。

  贝城更加用劲地喊道:“妈、妈……”这回他把两个短促的音发得更脆,还挥动着小手咧嘴笑。

  颜寡妇把贝城塞到伊人的手里,伊人抱住贝城,在贝城的脸上亲了一下。贝城咯咯咯地笑。伊人低垂着眼帘微微地笑着,有人喊她妈妈了太突然了。这和她住进幽香楼随即就成了穆栩园的女人一样突然。她亲了亲贝城,怀里的这个胖儿子是她的希望和下半辈子的依靠。穆栩园所有的家业都要交给他。她是他的母亲,伊人突然觉得名分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了儿子。她的儿子虽小,但是一个能为穆栩园传宗接代的男人。伊人想起穆栩园在上海的两个极傲气的女儿,再傲也是人家的货。

  俏俏气喘吁吁地从楼下上来。

  伊人把贝城递到寡妇手里,让寡妇抱着他。

  “少奶奶,那两个男人是来相亲的。”俏俏仰着黄巴巴的小脸怪怪地一笑。

  “两个人来相亲?嚼蛆。”伊人骂了一句脏话。

  “真的。”扁子穿着红花衣服,低着头。“年纪大的老伯带那个年纪轻的男人来的,还说是老爷为此事做主的……”

  “行了,我知道了。”伊人打断了俏俏的话。

  俏俏立在她的面前,看着她。

  “你看着我干什么?下去,把我的脚炉搬上来。”伊人半是训斥,半是命令道。

  俏俏下楼去了。

  伊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寡妇识趣地抱着贝城往自己屋里去。

  “太太。”伊人喊她。

  寡妇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今天是几时了?”伊人问。

  “正月十三。有甚事?”

  “没有,就问个日子。”

  伊人是很怀念这个楼里只住她一个人时那些幽静清闲的日子的。

  俏俏把脚炉拎上来了。“少奶奶”她咬着舌头喊道。

  “放到屋里去。”伊人说道。伊人又朝楼下天井里张望。扁子有了一个男人就会安心了。但她想到今后扁子天天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厮守在一起过日子的情景,心里就发酸。呆人有呆福。那男人的出息也不会大。有能耐的男人会倒插门吗?伊人这么一想心里又好受了一点。吃饭之前的这一段时间,伊人找出了一本旧书《青楼风月史》翻着,那些青楼女子说可怜也可怜,终身卖笑;说不可怜也不可怜,天天有男人陪着。女人放开来浪一浪定也有其中的自在。三舅弄了三个小尼姑到上海去,怕是已经被人开过了。人也真有意思,吃啦,喝啦,还要有这么一桩事情才能算得上人生美满。那寡妇虽说有一儿一女,日子也过得下去,那苦涩的表情早已刻在细密的皱纹里。“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来日方长。”伊人扔掉了手里的书算起日子来,过了年,她就十八岁了。再生一个儿子,一个女人有两个儿子就牢靠了。她两手放在穿着厚厚的丝棉袄的肚子上。再开一个店,穆栩园不让她到上海去,她便要为自己谋一件事做做。自己算什么呢?连个明媒正娶都不是,想到这事,伊人又心酸地落下泪来。她给穆栩园生了儿子,到头来还不是合法夫妻。每当她要跟他谈这件事时,他不是嬉皮笑脸地把她搪塞过去,就是提起劲来到床上去做那种事情。

  窗外的天空像涂了浓重的水墨,还微微有点发红,又要下雪了。

  “俏俏”伊人尖声大喊。

  俏俏进屋来了。

  “做什么去了?”伊人问道。

  “看毛弟毛妹写字。”俏俏说。

  伊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写,我教你。”

  俏俏望着她不敢说话。伊人恼恨俏俏脸上那种奴才样子。“明天就写,一天写三十个。”伊人说道。她又看了俏俏一眼,又改口说:“写五十个。”俏俏立在那里不动。伊人又喝斥道:“下楼到游妈那里看看晚饭好了没有?”

  俏俏下楼去了。

  伊人到贝城的房里去看贝城。虹姐在的时候,贝城的房里乱七八糟的,一股浓重的奶腥气。寡妇来了之后顿时窗明几净,变得井井有条起来,铜床上的四根铜柱子也擦得亮锃锃的。贝城坐在他的木桶里,木桶里拥着红缎被。

  “怎么不点灯呢?”伊人语气平和地问道。

  “还能看得见。”寡妇答道。

  “在这里不必省灯油,老爷做洋油生意。”

  寡妇摸洋火点亮了灯。房里并不显得特别明亮。

  “最迟夏天电线就要接过来了,到时候就有电灯用了。在上海,大户人家都有电灯。”

  寡妇笑笑,样子有些苦,想说什么却没说,叹了一口气。

  “过两天虹姐就要来了。”颜寡妇说。

  “她男人不走她就不来。”伊人说。

  颜寡妇沉默。

  伊人想大概是提到男人的话题,说到了寡妇的伤心处。

  贝城又在吐着泡泡喊妈喊爹。伊人没有去抱贝城,而是体恤地对颜寡妇说:“老爷不在还算清静,能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些日子。”

  寡妇道:“孩子要念书,回到自己家里,心就定了。把这两个孩子带大,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伊人看到寡妇发髻上的白头绳和银发簪,大动恻隐之心。她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的女人比男人经活,死去男人的女人到处可见。老父亲死后,扔下了四个寡妇。她还心惊肉跳地想到:穆栩园整整比自己大二十五岁游妈上楼来问伊人在什么地方吃饭,伊人答道:“楼上”“小人吃的已经做好了。”游妈对颜寡妇说。

  “我去拿。”颜寡妇说着,走出了房间。伊人又盯了一眼黑暗中寡妇墨黑的发髻上的白头绳和银发簪,不禁感到身上一寒。寡妇还不到三十岁,那身穿着就像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她已经守寡四年了,夫家姓颜,自己姓赵。一年之中带着两个孩子不停地“走亲戚”,这家住两个月,那家住三个月。好在她的亲戚不少都在贝城,好在她的亲戚都不穷。

  “少奶奶,我家扁子订亲了。”游妈突兀地说。脸上的表情却在说:“我家扁子不会跟你争老爷的。”

  “哦。”伊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爷做的媒。”游妈说。

  伊人听着。游妈的脸半边明半边暗。

  “下个月完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

  “这么快?”

  “招亲。男方也希望快一点。”游妈说。

  伊人像做梦似的,人的终身大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定了下来。其实她自己的还要简单。她去抱木桶里的贝城。贝城犟着,不要她抱。

  “家什都是现成的。原先准备给毛栗娶媳妇用的。”游妈说,伊人听着。那个毛栗,扁子的兄弟,她只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了。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毛栗去年死的时候游福子黯淡呆滞的眼神和游妈桃子似的眼睛及浮肿的面容。

  寡妇的两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到房里来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抬头看着游妈和伊人的脸。他们在等待开饭。

  寡妇端着锃亮的奶锅到房里来,她要喂贝城吃了,自己才能吃。

  “太太,楼下厅堂里炭盆的火蛮好。”游妈说道。

  寡妇愣着。

  “带贝城下楼吃饭,带两个小人下去等着。我跟少奶奶说一会儿话就来。”游妈说道。

  寡妇看了伊人和游妈一眼,对大一点的男孩子说:“大毛端着奶锅下楼去。”

  男孩敏捷地站到寡妇的面前接过奶锅,女孩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出了房间,蓝花布的门帘摆动了两下。

  “当心,不要打翻了。”寡妇叮嘱道。自己抱起木桶里的贝城也出了房间。

  “女大留不住,招个亲也好。乡下有房子,让他们住到乡下去。我还想生,再不生天癸没有了就生不出来了。女婿虽说是招亲,再怎么也不如亲生儿子好。人心隔肚皮。”

  伊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游妈。游妈生了扁子,十六七年来,也没再生出个人来,这会儿想要再生。她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能生得出来。

  伊人默默地立着,脑子里像被人掏空了一样。

  游妈掀开门帘出去了。

  伊人觉得自己一定要再生一个,还要开一个店,要做趁早做生死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

  俏俏进房来喊她吃饭,她竟吓了一跳。

  穆栩园走后,伊人恢复了当初住进这里来的时候的做派,在楼道拐角处的红木几上吃饭。她先吃,然后俏俏再吃。她吃的时候,俏俏立在旁边看着。

  晚饭后,伊人老是在想扁子结婚的事情,“福在丑人边。以后她可以天天守着一个年轻的汉子过日子。”伊人坐在房里看着罩子灯里那瓣温暖的火苗发愣。

  这夜下了很大的雪。伊人再一次下决心,要在东街上开一个店。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泪水弄湿了枕头。但梦里的情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却把那种渴望得到男人爱抚的感觉从青春的身体内调动出来了。因为渴望而感到空虚,因为空虚而更强烈地渴望。她想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这样的渴望杀死的。

  春天的雪是经不住阳光的。太阳一出来,雪就开始融化了。下雪后的第三天,扁子跟游妈到乡下去。婚期就在眼前,男方也想快点办,二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游福子有游福子的打算:“新年刚刚开始,那后生早一天来就能早一天干活。这小子会撑船,正好有一条船长年搁置着没人撑。跑跑水路,运运货,一年下来收益比种田要好得多。”当游福子见到这个块头大大的浓眉大眼大嘴巴的年轻男人后,心里又有了热气。这个家里的阳气要比阴气盛才能发财。这个年轻男人的小名叫方头,学名叫李明盛,高小毕业。游福子以为有高小毕业的文化能识字会算帐。

  算命瞎子说这个小子名字好,跟扁子是一对。但这小子少年命苦,幼年丧父丧母,跟着哥嫂过。嫂嫂是个母老虎,哥哥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方头十四岁高小毕业就到金水湾洪老爷开的货店里当学徒。

  “今后就要跟这个陌生汉子过日子了。”扁子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又实在无奈。

  老爷不能管她终生,但是她实在喜欢和老爷在一起亲近。老爷的手摸在她身上的感觉是软软的,轻轻的,就是老爷重重地捏她,她也满心喜欢。她的肚子里有了老爷的种。老爷为她另找了男人。老爷说,游家要靠她来撑门面。老爷给了她一盒胭脂,到同房那一天去蒙混那男人。老爷对她说这话的时候朝她挤了挤眼。老爷浓眉下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是贝城所有的男人所不及的。老爷盯着她看一会儿,她就会全身发酥。

  游妈一连三天都带着扁子打扫乡下的老屋。扁子结婚以后就住在乡下。

  游妈叫佃户挑水倒进水缸中,自己又从缸里把水舀进一只盆里,把盆端进里屋,吩咐扁子把花板床上的灰尘揩干净。

  扁子一边做着这件事,一边触景生情地回想秋天毛栗死后十天的那个晴朗的下午——老爷穿着条纹的夏布衣服,老爷的头上散发着生发油的香味。老爷在回去的路上采了一朵将开没开的黄花给她。

  “往后有了男人那颗疯野的心就要收拢收拢了。”游妈把脸拉得长长地说。好像她已经知道扁子在想什么心事。

  扁子瞟了一眼娘,心里很不快意。想到以后要住在乡下便满脸愁云。人的命运一下子变得那么坏。她要在这块地上生根了,老爷买了七亩地送给她。“我要这么多地有劳什子用?”扁子怨恨叫她住在乡下。

  乡下的房子打扫了两天才打扫干净。

  游妈又叫来了裁缝替扁子量了身子的尺寸,又请人带信到金水湾去叫未过门的女婿方头也过来量尺寸,做两套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上次他来的时候,游妈落下了他的鞋样子。扁子一有空就扎鞋底,在鞋底上扎双菱形的图案。家里又请了木匠来做盆桶,漆木床。本来扁子爹说要重做一张雕花木床的,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了,家里的大床是柏木的漆成荸荠色,挂上蓝花的夏布帐子,摆放上红花被和绣着龙凤呈祥的鸳鸯枕,就是新娘子和新郎的婚床了。看到喜气洋洋的婚床,扁子不羞涩也不欢喜。她房里的东西有一些是毛栗活着的时候给那家的女孩的彩礼,那家一听毛栗死了,便悄悄地把彩礼退回来。扁子对这些不放在心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婚期越近,扁子想老爷的次数就越多。“如果老爷没有伊人,如果老爷没有贝城,老爷就会待我像伊人一样。”扁子放肆地想着,后来又恨起爹妈来,爹妈不会容忍老爷不明媒正娶就把她弄到手的,小户人家要的就是脸面。

  老爷已经把她弄到手了。老爷说过,她办大事的那一天他回来。

  扁子纳鞋底手上被麻线勒出水泡来。素芳帮她做了两双黑线呢的鞋帮,一双棉的,一双单的。素芳嗔怪游妈没把女儿的婚嫁之事放在心上。游妈不满地说:“小×丫头才十六岁,原是想在家里呆两年再嫁人的,没想到毛栗命短……”扁子看到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往自己的腰身上斜。她心怀鬼胎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把肚子往里收一收,身子往前倾了倾,她习惯挺着肚子走路,胸前的棉袄嘟在肚子前面像有了身孕一样。这回真有身孕了,她反而含胸收腹起来。

  那一天扁子和素芳在织布房里说话,扁子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一串一串地涌了出来。她用袖口捂着嘴,抽泣起来险些把棉袄的袖子咬进了嘴里。

  素芳愣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惊恐,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扁子在素芳尖尖的瓜子脸上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们表姐妹虽说脸型、身材不一样,但从眼睛却可以看出她们姐妹的血缘关系。

  “得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素芳劝慰扁子。

  素芳不讲话,扁子觉得还能忍受。素芳说了这话,扁子觉得锥子扎在自己的心上,更加伤心了。

  “你在想老爷?”素芳直率地问。

  “不,我想他干什么?”扁子含混地否认。

  “我是这么对你说。”素芳手里做着扁子未来男人的鞋面,说话的口气很冷淡。

  扁子止住了眼泪。脚下瓦盆里的炭火映着红殷殷的火光。窗洞外的天空像一块洗褪了色的黑布。

  素芳看了一眼屋门,屋门关着,窗外也没有动静。

  “老爷四十四五了,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是要半辈子守活寡的。他六十五岁的时候,老态龙钟了;你才三十四五,正当年……”

  “我没有想要跟他。”扁子辩解,她不愿听到这些话。

  素芳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听,照样往下说:“他有钱,他现在还有少奶奶,少奶奶能怎么样?他到八十岁的时候还能买个少奶奶,有钱的男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只要他有兴致他能跟所有的女人挤眉弄眼……”

  扁子怕听到下面的话,但她又想听到下面的,素芳讲的话全是实情。这话她自己在心里也迷迷糊糊地想过,听旁人讲还是第一回。

  素芳低着头,黑得发亮的两绺鬓发从额角垂挂下来,似有心若无心地慢悠悠地往下说:“把她们抱到床上去……”

  素芳没有说出下面的那个字,但扁子已经想到了,她被这句话撩拨得从头到脚一阵发热。

  素芳朝幽香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朝扁子身上扫了一眼,“少奶奶能拿他怎么样?少奶奶是谢府的小姐。谢乾坤是什么人?他也没能怎样老爷。少奶奶生了儿子,儿子是穆家的。可少奶奶呢,一旦老爷说不要她了,把她晾在一边,她就守活寡了,连名分也没有。听说少奶奶要在东街上开店,真亏她心眼多,她不也是防着这一手。她娘就是个镜子。年纪轻轻的守寡,那日子不好过。我们这等小户人家的女子平时吃苦吃惯了能熬,那些人是不能熬的,去开了婊子堂,连自己也一起下了水。”

  扁子抽了一口冷气。

  “就是老爷没有少奶奶,老爷也不会要你的。”

  素芳的这句话再次刺激了扁子,扁子的手在发抖,一不留神针扎在了中指的指尖上,鲜红的一滴血从针眼里涌了出来,越来越大变成了一颗红色的血珠,她用拇指的指甲掐了一下中指,血珠越来越大,像少奶奶戒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扁子用嘴吮吸了这一大滴血,嘴里顿时充满了咸渍渍的血腥味。她苦笑着望着素芳,素芳的脸黄白黄白的,鼻梁附近的几颗雀斑比秋天的时候还要显眼。

  扁子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天癸的时候,屋子里就全是这样的血腥味道。

  “老爷要了你,你爹你妈往哪里供呢?让老爷做你们游家的女婿?”

  素芳的这句话好像刀子一样扎在扁子的心上。

  扁子想说:“我不会跟老爷的。”但这话不是她的心里话,又想说:“老爷不会要我的。”这话是素芳的话。扁子咬着下嘴唇,愣愣地瞪圆了眼睛。

  “不要把眼睛睁得这么大。”素芳说。

  “老爷心里只有他的儿子和他的钱。”素芳又说。

  素芳这句话启发了扁子,扁子感到自己肚子里的那团肉在动。“如果生出来是个儿子,老爷一定会高兴的。”扁子仿佛看到老爷用看贝城时的那种全心欢喜的眼神看自己生出来的男孩。只要有了一个既属于自己,又属于老爷的男孩,老爷的钱袋就会破个洞,暗暗地往她这里落。

  素芳瞟了一眼扁子的下身,说道:“到那一刻把腿夹紧一点就没有事,这种男人没有见识的。”

  扁子的脸上像着了火似的发烫,她知道素芳讲的是什么事。

  素芳咬断了手中的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把缝制好的鞋帮放在矮几上,打了一个哈欠,含混地说:“我要回家去了。”就走了出门。

  屋里的光线更昏暗了。扁子的鞋底还剩一指宽就要纳完了。她用布把洁白的鞋底包了起来也出屋去。她来到幽香楼的大门外朝街的尽头看。爹中午就赶着马车出去了。扁子等爹回来,她希望老爷坐着马车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料峭的寒风往人骨头里钻,扁子不觉得,因为她心里热。可一想到素芳黄白的脸和这张脸上的黑洞洞的嘴心里便泄了气。

  伊人送给扁子两块绸缎衣料。游妈把这两块衣料收进了自己的箱子里。扁子做出不稀罕这些东西的样子,但看到娘把这些东西收到她自己的箱子里,心里大为不快。

  扁子的婚礼是在二月初二举行的。在正月二十九那一天,扁子洗了澡。此后的三天,扁子像做梦一样被人扔进了云里雾里。家里来了好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亲戚,这些人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朝她看。扁子怨恨这些人。毛栗死的时候,这些人全都躲得远远的。

  扁子坐在轿子里被人抬到乡下去的路上放了三百响大爆竹和三千响的小爆竹。扁子伤心地呜呜哭。尽管她是招亲,但她的伤心程度比出嫁的姑娘还要甚。自己的前程就这么定了。这天她仔细地看了这个已成为她丈夫的名叫李明盛的男人。这男人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方头。方头只不过是两个额角突出一副蝈蝈脸的样子。她不喜欢看他的长相,她看不起他。方头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衣棉裤和一双簇新的鞋,她想这男人身上的每一根线头都是她游家的。

  太阳艳艳地照着,二八月小阳春。扁子心里异常地冷静。前几天,她还会有害羞的感觉。在正月二十八洗过澡以后就没有了。家里的人要她把自己洗干净。洗干净了就是为了和这个蝈蝈脸的男人睡觉。这男人的身子比老爷要壮实。素芳说男人的身子壮实,那儿就壮实。

  下轿,拜天地,拜父母,吃交杯酒,吃红枣吃花生吃莲子桂圆汤,听那些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原定要请吹鼓手的,因为去年刚死了毛栗,阴阳先生说,忌鼓乐。

  这是什么道理?扁子不懂,贝城人的旧式结婚只要能过得去的人家都要请吹鼓手来热闹一番的。扁子觉得就欠缺这么一点,不管怎么说,伊人还不如自己。自己好孬还做了一个仪式,想到这一点,扁子心里好受了一点点。

  扁子胡乱地想着,像被人抛进了云雾中。素芳作为伴娘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她的婚礼是半新半旧的,新在没有顶红头盖,头上插着过年时老爷送给她的红绒花。

  后来一些人抢房中恭桶里的喜蛋,扁子纳闷娘什么时候把那些鸡蛋、酥糖装进恭桶,她又觉得从恭桶里拿出吃的东西来有点异怪。

  从早晨挨到中午,又从中午挨到天晚,吃酒的人,闹洞房的人总算散去了。屋里只剩下扁子和那个男人。

  盘香落下了一小堆香灰,一对红烛吐着细长的火舌,人影印在墙上很黑很大很怪。

  男人拴上了堂屋里那扇门的门栓。扁子听到吱呀一声又听到乒乓一声。在男人拴门的时候,扁子进了屋。屋里也是亮晃晃的。一盏玻璃的罩子灯点着,灯花有大拇指那么大,罩子灯里烧的是洋油。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到要洗一洗下身就到灶间去烧水。蹲下身子烧水的时候,她感到下身有异样的感觉,她已有很长时间没做那件事了。现在她想做,想马上就做。男人到灶间来看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扁子拿出新木盆来,舀进暖水,水气像云一样的上升散开,昏暗的灶间顿时弥漫着白色的雾气。她把木盆端进房里,拴上房门用水洗下身,然后她照老爷的办法做了,把红红的胭脂抹在下身。做这事的时候她的心紧张地狂跳,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洗过下身又洗了脚,那男人在堂屋里不住地干咳清嗓子。“他等不及了。”扁子想。她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她不在乎他急不急。她慢慢地揩干了半大的小脚,又抱起小脚,低下头凑在鼻尖上闻了闻。她的脚天生有点臭,尽管洗过了,还是能闻到臭味。娘的脚也是臭的,脚臭的人身体好。她把脚伸进冰冷的绣着芙蓉花的棉鞋里,拉开了门栓端着木盆出了房,把水倒进堂屋门边的墙旮旯放着的新粪桶里,新粪桶发出了松木的气味。

  男人看着扁子,扁子也看了一眼男人,男人脸上的表情怯怯的,他想笑又做不出笑的样子,由眉梢向发际的骨头显得像刀削似的方。他在灯下的样子比在太阳下的样子要好看一点,但是他那双愣愣的僵硬的眼神已经告诉扁子:他马上要做急等要做的事了。

  扁子拿铜烫壶到灶间去灌水,铜烫壶是新的,外面用红布做了一个烫壶罩,烫壶罩上绣了两个如意的图样和两只蛤蟆的图样,她小心翼翼地把热水灌进烫壶里,拧紧了烫壶盖。

  “锅里还有热水,你洗脚吧。”扁子对男人说。这是她对这个已经是她的丈夫的男人说的第一句话。

  男人没有吭声,用定定的眼神看着她。扁子瞪了男人一眼进了屋。她把被子铺成一个宽大的被筒。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碰到了挂在帐钩上的红流苏。以前她看到伊人帐钩上有红流苏,总想多看几眼这红艳艳的颜色,摸一摸沉沉甸甸的丝穗。

  这回自己有了反而没有了兴致。扁子解开红花棉袄的扣子,红色的绸棉袄上滚着细细的黑缎边。她脱掉了棉袄,里面穿着红花土布的小褂子。她又脱掉了隐花黑线绨的棉裤。初春的夜晚依然是寒冷的,她钻进了被窝,偎着发烫的铜烫壶,躺了一会儿,她看到帐门没有放下,便欠起身来放下了半边帐门。就在帐门垂下的时候,男人在朝粪桶里撒尿,沉重而有力的尿声鞭击着粪桶,她知道男人就要来了,合上眼睛等待着。

  男人撒完了尿进了屋。

  “你烫脚没有?”她嘟哝地问道,被头遮住了半个脸。

  男人没有吭声。

  扁子隔着夏布帐子看见他在脱衣服。他把棉袍脱了,又把棉裤的腰带解开了,脱掉了脚上的棉鞋,又脱掉了棉裤,随后又脱小褂子。扁子看到他黄褐色的胸脯,那两个黑黑的乳头就像两只眼睛。扁子闭上了眼睛,心跳加快了。老爷和她睡觉从来没有脱光衣服过。她的好奇心压倒了羞耻心,她迫切地想知道和另外的男人做那种事是什么样的感觉。可她又隐隐地怕伤了肚子里的这块小肉,肚子里的小肉是老爷给她的。

  男人穿着裤衩冻得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声音爬上床来了。

  他掀开了被子,眼睛盯住扁子看。

  扁子厌恶他,本能地两手护着胸口。男人冲着她笑,目光从她的脸上移至了她的下身,伸手触摸她的肩膀。

  扁子僵住身子不动。

  男人冷得支持不住了,钻进被窝重重地倒在了扁子身边,扁子往里让了让。男人喘起粗气来,他伸手往扁子怀里掏。男人的动作粗鲁忙乱而不顾一切。他解不开她的衣襟。

  “把衣服都脱掉。”这是他对她讲的第一句话。

  扁子睁大了眼睛看他,他的脸像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一样。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乳。因为怀有身孕,扁子的乳头比以前硕大了。

  “松开手。”扁子咬着牙说。

  男人松开了手。扁子扭过身子解开了小褂子的衣襟,男人欠起身子看扁子的身子,目光直而凶狠。“老爷的目光也是凶狠的,但老爷是微笑着做这样的事的。”扁子想。

  男人扯扁子的裤衩,扁子感觉到了他的坚硬。

  男人扯开扁子的裤子看扁子的下身,随后又忙乱地去翻他脱下来的衣服,他找出一块白布来。

  扁子知道他要用这块白布做什么了。

  男人粗野地试图用手分开扁子的两腿,他的指甲又尖硬又长,扁子感到疼痛。后来男人就像熊一样地爬到她的身子上。扁子把腿夹得紧紧的。男人花了很大的劲才进入她的身体,他猛烈地干了几下就没气了。男人用准备好的布替她揩下身,那块白布沾了花瓣一样的红色。这一夜,扁子的新婚丈夫爬到扁子身上六次,一次比一次短促泄气,最后一次他没能成功。他强行亲她的嘴,还要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

  扁子要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了。她要和这个男人生儿育女。但是这会儿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这个男人的。

  第二天,他们起来得很晚。吃过中饭后,这男人又要上床。他们一直睡到晚上。

  吃过晚饭后,又上了床。

  扁子怕把肚子里老爷的种做掉了,就护住自己,她掐他,拧他。他却像没知觉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强行做爱。扁子忍受着。

  第四天,扁子和她的新婚夫婿沿着田埂小路进城去。路上铺着白白的薄霜。枯萎的菊枝在寒风中摇曳。

  扁子这才仔细地看自己的男人。他宽宽的肩,脖子较短。在阳光下,他的颧骨和下颔都显得很突出,两个额角方方的。扁子讨厌这男人的相貌。

  他们从幽香楼后院的那个靠河边的门进了天井。

  这个婚事唯一的好处,就是她有了一个替肚子里的孩子承担名分的男人。

  游福子和游妈看到女儿女婿回来,杀了一只老母鸡,割了一块咸肉,蒸了一条咸鱼来招待这对新人。

  才离开幽香楼三天,扁子就觉得自己像外人一样了。尽管她是招婿,但她自己的家安在乡下。她甚至无话跟自己的爹娘说,倒是她的新郎官方头和她爹说话。

  方头说,二月里他就要外出跑生意了。扁子听到爹哼了一声,似乎是赞许他这么做。扁子不开心,这事方头应该先对她说才是,她是他的女人,而且是娶他的女人。家里的事至少有一半该征得她的同意,至少要事先对她说,和她商量才是。她用无精打采的眼神看着爹,随后又把目光转向夫婿的脸。她顿时厌恶起这个男人的相貌来。

  “歇两天把织布机搬到乡下去。”游福子对女婿说。

  扁子白了爹一眼。

  吃过午饭,扁子和方头又坐了一会儿,太阳还没有西斜就回乡下去了。

  颜寡妇正月二十八带着她的两个孩子离开了幽香楼。虹姐又有了身孕,托人带信说不来了。游福子又找来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佣——胡妈和朵子妈。胡妈带贝城。朵子妈收拾内屋。厨房里又来了一个烧饭的大师傅聚宝。聚宝是贝城街上的人,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在谢府帮过忙。游妈很有兴致地管理着这些人。

  伊人整天闷闷不乐,她觉得幽香楼里的人都与自己生分,她甚至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有看法。“现在她依靠穆栩园,别人都敬畏着她,一旦……”下面的想法连想不敢往下想,好在穆栩园的身子还健壮,现在她别的都不觉得苦,觉得苦的就是穆栩园把她留在贝城独守空房。生了贝城之后,她对男女间的事情更加渴望。幸福就是夫妻相依偎。

  游妈对俏俏说:“扁子是有名分的。”俏俏把这句话传给她听。她气得差一点把俏俏转手卖给甄家。

  扁子的男人是老爷替她找的,这一点也让伊人耿耿于怀。扁子回门那一天,她站在楼上看到扁子和那壮实得像熊一样的夫君沿着河边小路一前一后地走来。

  伊人凭着自己和穆栩园在一起的经验来想扁子和那年轻汉子的床笫之欢。春节穆栩园回来的时候,她尽力想再怀上一个孩子。她还要孩子,她想至少应该有两个孩子。听说有的男人过了五十岁就像废物一样。无论喝什么酒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强烈的寂寞和空虚一阵阵地向她袭来,她需要男人的爱,需要男人温暖而专制的蹂躏。这份渴望像被压抑住的火焰,在她年轻的身体中闪闪烁烁一触即燃。

  穆栩园这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男人是无法懂得她这份细腻的感觉的。她无奈,这是她的命。

  三天后,她的裤子又被经血染红了,她没有怀上孩子。

  游妈天天早晨在天井里呕吐。街对面茶食店的汤麻子的老婆告诉伊人说游妈有了身孕。游妈四十二三了,居然还能怀上?汤麻子的老婆说,如果游妈怀不上的话,游福子就要买一个小女人回来。安徽那边的女人便宜,一个黄花大姑娘顶多十块大洋,保证没有破过身。

  汤麻子的老婆讲“保证没有破过身”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怪怪的。伊人心里不痛快,就悻悻然地离开了茶食店。

  甄家二姑奶奶来看伊人时,伊人正歪在床上小憩。

  “少奶奶近来气色蛮好。”甄家二奶奶用兰花指夹着香烟说话。

  伊人被她吐出来的辛辣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甄家二姑奶奶识趣地掐灭了香烟。

  “跟朵子妈去说,灌一只铜汤壶来给甄家二姑奶奶烘手。”伊人对身边的俏俏命令道。

  俏俏放下手中的针线下楼去了。

  “这房里冷嗖嗖的。”伊人说。

  “颜家寡妇带着孩子回家去了?”甄家二奶奶环顾着灰暗的四壁问道。

  “回去了。”伊人答道。

  “再好的女人,死了男人日子都是没有意思的。”甄家二姑奶奶怨声怒气地说。

  她自己的男人跑到南洋去做生意长年不归,有也等于无,她一年有半年住在娘家。

  伊人听着,低垂着美丽的眼帘。

  “听人讲她是你们老爷年轻时的相好,表兄妹。”甄家二姑奶奶又开始嘴臭。

  “她母亲和老爷的母亲是干姐妹。”伊人解释道。

  甄家二奶奶冷冷一笑,三粒金牙黄灿灿的。蓝底红花元宝领的丝棉袍衬托着她那张白果形的玉面,一双抠抠的杏核眼不停地眨着。

  “听人讲扁子的身子被人破过了。”甄家二姑奶奶又寻来一个话题。

  伊人惊愕,“谁讲的?”她早就知道扁子和老爷的事,但这话她伊人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伊人浑身像被冷水浇过。

  俏俏把铜汤壶送来了。

  伊人说:“放下,坐到外面去,我们在说话哩。”

  俏俏抱起针线扁子识趣地到外面去了。

  “这丫头本事不小,新婚同房的夜里还做了假瞒着那男人哩。”甄家二姑奶奶红着脸窃笑道。伊人心里发紧,脸上却含含糊糊地笑着。甄家二姑奶奶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说话时翘着兰花指头,滚着金黄色软缎的袖口在伊人眼前晃动。

  甄家二姑奶奶颤声地说:“她在下身抹了胭脂。”

  “怎么知道的?”伊人惊讶,这太刺激了。伊人的脸上一阵臊热,接着又是一阵臊热,脸上、脖子上都热烘烘的。

  “那个方头男人对茶食店的汤麻子讲的,还拿出那个绢子给汤麻子看。汤麻子又把这话对他老婆说了。”甄家二姑奶奶竖起两个食指在脸颊旁边比划着方头的样子。

  伊人双眼圆瞪,这是她不知道的重要新闻。

  甄家二姑奶奶扬着眉毛又说:“那个方头表面上老实,内里滑得很,跑生意的人个个都是角色。”她把“角色”两个字说得短促而语重。

  “游妈他们知道不?”伊人问。

  “嗨,你真傻,这种事情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她自己家里的人也不会知道的。好戏在后头呢。”“你说那男人能拿扁子怎么样?”伊人用食指按着粉粉的腮问道。

  “男人对付女人的办法还不是多多的。他不回家总行吧?他在外面嫖女人总行吧?女人再狠也不能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男人像公狗一样,走到哪儿骚到哪儿。”

  伊人沉默了,看不见的烦恼袭上了心头。她歪着身子靠在红木的床柱上,心里希望甄家二姑奶奶快点离开。

  甄家二姑奶奶坐了一会儿,见伊人用手托着脸不说话,推说家里有事站起来要走,伊人送她下楼。临出门时,甄家二姑奶奶又转过脸来凑着伊人耳边讪笑道:“那丫头要和她娘一块儿生了……”

  伊人打断的话说:“有工夫再过来打牌。”

  甄家二姑奶奶回家去了。伊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她像只鸭子。

  伊人上了楼,回到自己屋里拴上了门,从怀里掏出白绫手帕平铺在床上,又从梳妆匣子里拿出穆栩园送给自己的那盒法国胭脂,旋开胭脂盒,用食指尖揿了揿胭脂,胭脂的红粉沾在她的食指上,她把食指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馨香扑鼻,她把食指上的胭脂抹在白绫手帕上,手帕上有了一朵粉色的桃花瓣,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血迹。她突然想到了朱砂印泥,忙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铜印泥盒,看到暗暗的红色,她的心狂跳起来,亢奋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一阵阵地发热。她把白绫手帕包住两个手指向那暗暗的红印泥揿下。当她看到手帕上那块像血一样的暗红,猛然想到去年五月里她刚生贝城一个多月,在楼下老爷住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锦缎的盒子,盒子里有一块沾满了血迹的白帕子,记得自己还问过扁子:“这是什么?”扁子红着脸说:“不知道。”自己就把这个盒子扔到窗外花树丛里去了。

  伊人把白绫帕子上弄得斑斑点点,随手把帕子团成一团放在枕头下面,收好印泥。

  “少奶奶,胡妈问今晚上贝城吃什么?”俏俏在外面撞门,大喊大叫。

  “疯啦”伊人恼怒地把门拉开。

  俏俏怯怯地站在伊人面前。伊人用狠毒的眼光看着她。俏俏战战兢兢地说:“俏俏不是,少奶奶饶恕。”

  伊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话快说”俏俏道:“胡妈问今晚上贝城吃什么?”

  “随便,有什么吃什么。”伊人不耐烦了,想了想又说,“不消化的团子不要给他吃。”

  “是。”俏俏应道。

  伊人下楼来到院子里。太阳下山了,风又变得刺骨的寒冷。她站在枯萎的芭蕉树下,寻找那个锦缎的盒子。芭蕉树下有一堆枯叶,她的绣花黑锦缎的棉鞋踩着那一堆枯叶,枯叶发出脆脆的破裂的声音,枯叶下什么也没有。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俏俏正站在远远的地方瞅着她,一双小眼睛像两条短而淡的细线。

  夜里,伊人在自己屋里吹箫,那屋里不断传来贝城的哭声。胡妈来敲她的门,说贝城怕这样的声音。

  伊人只得作罢。她坐在灯前凝视着玻璃灯罩中的那瓣火苗,火苗的心是黑的。

  穆栩园三月初二从上海回来。他显得又黑又瘦,人也见老了。他照样迫不及待地和她同房,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激烈了。那块沾着朱砂泥的手帕一直压在穆栩园的枕头下面,直到十天之后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发现。

  穆栩园在东街上买下了一片店面房。

  三月桃花开放的时候,贝城电厂开始发电了。幽香楼的厅堂里装上了电灯,但这电灯只有老爷回家来的时候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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