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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终于回到上海了,何妈的心情格外舒畅。她已经住惯了上海,除了上海而外任何再好的地方她都不喜欢。这回她带回来了一个小丫头五妹。但是生活总不如她想的那么顺心如意。她在帮老爷理床的时候,发现台湾草席上有两根女人的长发。

  朝着光亮看又黑又光泽,是个年轻女人的头发。老爷的书柜里还多了一卷画,一共十三张,全是艳艳的牡丹花。何妈把鼻子凑在画上闻了闻,画上散发着极淡的香气,是女人的。画上没有盖章也没有题字,何妈断定这画就是那个长头发女人画的。她还听到两个小姐的对话。

  “家里有外人来过。”予美说。

  “元昌住在这里看房子的。”若美说。

  “是个女人”予美说。

  “大概朱富家的女人来过。”若美说。

  “不对,是个生人。”予美说。

  “你疑心。”若美说。

  “我觉得气味不对。”予美说。

  何妈听得心怦怦地跳。

  三天以后她带着五妹到弄堂老虎灶去泡开水。开老虎灶的女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她,何妈更加多心。老爷回上海后几天了一直没有在家里住。何妈的心里全是危机感,她担心这样的日子可能不长久了。这个房子里只有她一个操持家务的女人,一切都是不觉得的。拿着钱上菜市场买菜要买什么全是她做主,一旦这个屋子进来了另一个女人,情形就会立刻两样。在穆家花园的最后一夜,老爷睡在她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她竟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穆栩园可能要娶小了。

  九月份开始的时候,予美、若美都去上学了。朱富家的女人来,何妈才从她那里证实了这件事。

  老爷带回家来一个眉眼娇媚的小女子。老爷带女人到家中来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弄堂里还有人看见老爷和那个小狐狸精光着身子楼上楼下跑。每到下晚马车就停在弄堂口了,老爷带着那个小女子到静安寺路上去兜风。

  何妈听到这些话如五雷轰顶。朱富家的女人前脚走,后脚她就躺在床上生病了,头疼得像要炸开来一样。五妹吓得坐在她床旁发怵。

  “该杀的淫荡女子妖精骚×婊子”她咒骂那个女子。她终于发现,十六年来自己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有能跟老爷搞出一个儿子来。老爷第一次上了她的床以后,她到虚潭庵去了一趟,问庵里的尼姑要了三贴永远不生的药,那药还真奏效。但是她失算了,她保住了那份名声,却失去了那份利益。有些事情当时根本就无法看清。

  第二天,一个描眉画眼的穿着孔雀蓝绸短衫的妖艳女人居然找上门来了。这女人大概三十多岁,还带着一个小丫头。

  她敲门。

  何妈开门。

  “穆老爷在家吗?”这女人边问边要往里面走。

  何妈用身子挡在了门口不让她进来。

  这女人不知趣闪动着一双媚眼硬要往里张望。

  “老爷一早到商行去了。”何妈冷冷地回道,她听出这女人是贝城口音。

  女人一脸尴尬地笑,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难为你,等老爷回来转告老爷,贝城的冯碧君女士来上海了。”

  对面楼上有人脸在窗口闪了一下,何妈朝对面楼上看。等何妈还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说话的女人已扶着小丫头的肩膀走到弄堂口了。后来那女人和小丫头上了黄包车,撑了一把淡紫色的竹骨绢伞。何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弄堂里静悄悄的,白亮的阳光斜照在水泥地上。邻家房子的灰影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尖锐的斜角。何妈盯着这个灰色的斜角看,觉得是晦气来临的预兆。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从针线盒里拿出五个铜钱摆卦。她把这五个铜钱放在手心里焐了一焐,心里默默念叨众神仙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铜钱竖摆成一排,从上而下:反正正反正——凝滞卦。何妈心惊肉跳,知道这个卦不好,但又说不出这个卦怎么个不好法。元昌出生之前,她去占卦就是这么一个卦。元昌还没有出世,她男人就死了。现在只要元昌不出乱子就谢天谢地了。何妈从自己的柜子里请出一尊观世音菩萨,又拿出一个小香炉,在香炉中放了一小撮米,点了一支香供拜起观世音菩萨来。她先是两手合掌放在胸前微闭双眼嘴里振振有词,后来觉得这样还不够虔诚,于是跪下来三拜三磕。

  “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贝城来的那女人是谁?会不会跟那小女子有关?“冯碧君,冯×”何妈在心里放肆而刻毒地骂道。

  自从何妈知道老爷和那个小女人的事之后,还不到一个礼拜,何妈的面容就憔悴得像秋后霜打过的茄子。

  她偷偷地从老爷的书柜里把那卷画拿出来细看,想在那些精细艳丽的牡丹花里看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脸来。

  五妹站在她的身边抬着头看画,何妈斜了她一眼,她咧着嘴朝何妈吐了吐舌头。

  何妈恨起来真想把她头上的那根细细的翘辫子揪掉。

  “拿热水壶到老虎灶去泡开水。”何妈支使五妹。

  五妹悻悻离去。

  五妹打开水回来的时候,何妈已经把画归放原处了。但是她打定了主意,等予美回来的时候要把这些画拿给她看。

  一辆黄包车停在美利商行的门口,阿翠从车上下来。她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孔雀蓝滚着黑边的绸旗袍,撑着一把粉紫色的杭州绢伞,一双黑羊皮的小皮鞋穿在她尖尖的小脚上。她还带着那个小丫头。

  朱富对穆栩园说:“老爷,有位贝城来的冯太太找你。”

  穆栩园从玻璃窗里向外看,说:“让她进来。”

  阿翠一进门就用刚学会的洋话问道:“密斯特穆在吗?”她的洋文说得带着浓重的贝城口音。

  穆栩园心里窃笑,他迎了出去。

  阿翠和小丫头站在他的面前。阿翠的脸上带着小地方人的新奇胆怯和懵懂的笑。

  “请到这边坐。”

  穆栩园把她带进小会客室。小会客室里摆放着几张沙发。阿翠朝这几张沙发看,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软乎乎的椅子。

  “请坐。”穆栩园满眼狡黠地笑。

  阿翠坐下,沙发往下一陷,她吓得用手连连拍自己的胸口。

  穆栩园笑,小丫头站在一旁也笑。

  穆栩园看小丫头,这小女子生得眉清目秀,虽小,立在一旁的姿态已像个美人坯子了。

  朱富为阿翠端来新泡的茶水。

  “你也坐呀。”穆栩园对小丫头说。

  小丫头看阿翠的脸色,阿翠说:“密斯特穆叫你坐你就坐,这椅子又不吃人。”

  小丫头看着穆栩园的脸坐了下来。穆栩园想:这小女子小小的年纪就懂看人眼色行事,跟伊人小时候一样。

  穆栩园从一个铁盒里拿出两块糖果给小丫头。小丫头不敢接。阿翠说:“给你你就拿着。”

  “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穆栩园和阿翠说话。

  “你就是到天边,我要找也能找到。”阿翠用手绢掩着嘴角说话。这是上海女人近来时髦的一种姿态。

  “上海哪里是天边。”穆栩园笑道,拿出香烟来请阿翠吃。

  阿翠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穆栩园帮她把香烟点着。阿翠的嘴唇抹得红红的,脸上涂了蛮多的香粉。

  “到上海来有何公干?”穆栩园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

  “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公干?来看看侄儿的。嘉人做股票生意发了大财,在二马路上买了一套房子。冯三准备开个旅馆。”阿翠的口气傲慢起来。

  “做旅馆生意?”穆栩园讪笑地问道。

  “不要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人能做生意。”阿翠不满地说。

  “都能做,都能做。在上海要多住些日子吧?”他问。

  这时有客户要来谈生意,朱富喊穆栩园过去。

  阿翠识趣地站起来要走,穆栩园送她到商行门口。她从羊皮小坤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穆栩园。穆栩园一看到信封上的瘦金体就知道是伊人的信。

  阿翠上了黄包车。她没有说还要再来,也没有告诉他住在什么地方。黄包车渐渐远去。

  阿翠那把撑起的紫色绢伞,像一朵过了景的花。

  穆栩园应酬完了那个浙江温州来的商人,在写字台边坐下看伊人的信。

  窗外的阳光明媚。穆栩园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前额和眼睛。上帝是最最仁慈的,死神春天夺走了他的天宝,圣母秋天就给他送来了一个新生命。

  伊人的信首上没有称呼他“干爸爸”,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中午,穆栩园请大通绸布店的老板陈惠安到附近的粤菜馆去吃午饭。陈惠安是穆栩园在广州认识的铁杆朋友,比穆栩园迟到上海来几年。他做纺织品生意,偶尔私下也做点别的生意。穆栩园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

  “老兄有何喜事?”坐定下来,陈惠安问道。

  穆栩园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喜事。人活得顺当就是喜事。”

  “赚了?”陈惠安笑吟吟地看着杯中的红葡萄酒。十几年来,无论他有了好事发了财还是穆栩园有了好事发了财,都要这么小请一下。

  “赚了。”穆栩园平静地说,没有表示出特别的高兴。他告诉陈惠安自己又要有一个孩子了,现在还不知是男是女。

  陈惠安举杯说:“上帝会给你一个儿子的。”

  穆栩园苦笑道:“当我六十三岁的时候,他才二十岁。”

  陈惠安却说:“有命有运才是真正的福气,但是人生在世一切都圆满的极少极少,可遇而不可求嘛。”

  穆栩园心里还有别的事情,这些事情他只能在心里做安排,没有必要对外人说,那怕是最要好的朋友,说了也没有用。是不是把伊人接到上海来?把伊人接来有许多不方便之处。予美一天比一天敏感古怪,她说她爱上元昌了,也不知是真话是假话。还有何妈——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已经习惯了眼前的这种生活,一旦这种生活发生变化会不会破了财气?

  下晚朱富到同乡会的人那里去打听到了阿翠的地址,又打听到了冯三来上海做的“生意”。冯三在二马路上开了一个叫暖玉堂的妓院。穆栩园随即打消了接伊人来上海的念头。

  晚上陈惠安送来了上海大戏院的电影票,约他去看美国电影《情海轮回》。

  穆栩园看完电影回家,何妈点着洋油灯坐在客厅里等他。

  “怎么不睡?”他问她,脱掉黑哔叽的风衣。

  “等老爷。”她说。

  何妈脸上敷了粉,搽了胭脂,难得的鲜艳。她帮他拿拖鞋,帮他打洗脸水,打洗脚水。脸上的神情却是苦兮兮的。

  他看着她,和她调笑,喊她的小名“玉秀”,她也还是苦笑一下。她的脸苦起来的时候真叫人心头发酸。

  “上午有个贝城的太太来找你,她说,贝城的冯碧君女士到了。”何妈说,把“碧”的去声读成了阴平调。

  “那女人快成我的岳母了。”他的声音夹着轻浮。

  何妈低着头,嘴唇却在痛苦地哆嗦。

  “我要一个儿子,我不能没有香火。”他不容分辩地说。

  “我懂。”何妈在嘴里哼道。

  “你真懂?”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她。

  “嗯。”何妈应了一声,泪水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

  “我会养你老的。”他说,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别处。

  何妈不说话了。他看着她的胸脯随着呼吸而轻微地起伏。

  夜里他上了她的床,给她安慰。可她一直在默默地流泪,这一夜穆栩园也没有睡好。他在想,他和伊人的关系这么捂着也不是回事,必须让家里的人都知道,都认可才是。

  “暖玉堂旅馆”五个字是冯三的手笔,这五个字个个娟秀柔媚而充满诱惑。这是一幢坐落在二马路上的旧式楼房,房子的产权人是嘉人。现在这里只有五个姑娘,三个从贝城周围的乡下买来的,两个是从安徽买来的。旅馆开张一个月下来生意实在不错,任何地方只要有姑娘就不愁没有嫖客。

  阿翠起初不肯来上海帮冯三的忙,可在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便改变了想法。她习惯上海,喜欢上海,就像自己从来就是在上海生,在上海长的一样。原先在贝城的那些顾忌统统没有了。在上海这个地方谁也不认得谁,认得的就是钱,阿翠天天生活在一种被解放了的亢奋之中,如能在上海站住脚,她这辈子再也不要回贝城。

  暖玉堂暂时雇了一个听差马车夫丘猴子,一个老妈子,还有一个做饭的厨子。这房子能住十个姑娘。冯三又找人在院子里种了几株花木,三五年一过就像个样子了。人有钱有产业说话也硬气三分。阿翠觉得自己今天到穆栩园的商行去就不寒碜了。到上海来之后她像上海的时髦女人一样为自己取了个洋名“安娜·冯”。

  小丫头叫“爱咪·冯”。

  冯三卧在后厢房里由姑娘陪伴着抽大烟。

  阿翠进后厢房,小丫头也跟着她进来了。

  “你来干什么?出去。”阿翠斥道。小丫头出去了。

  “见到了吗?”冯三问道。

  “见到了。”阿翠站在冯三面前。

  “他看信了?”

  “来人谈生意了,还没来得及看。”阿翠说。她上午到穆栩园处是为伊人怀了孩子的事去的,这是冯三的点子。这下穆栩园总该给伊人一个体面,婚事总要办一办的,要不然算个什么呢。阿翠却把这件重要事忘记了。冯三问起她来,她的心往下一沉。

  “穆栩园没有留你这个岳母大人吃午饭?”冯三奚落道。

  阿翠搪塞说:“他忙生意。”

  “女人老了就像花败了一样。”冯三瞪着一双混浊的三角眼。

  阿翠的心里恨。她要为自己的女儿争个名正言顺,连穆宅的那个女佣人都这么傲慢,今后伊人没个正名,日子将怎么过?一急她又生一计,写一封信给伊人的长兄。伊人不管怎么说还是谢家的小姐。天无绝人之路。

  傍晚时分,五个姑娘开始梳妆打扮。顾妈以前就在妓院里做过活,妓院里的规矩和做派她都懂。她一边帮姑娘梳头,一边教姑娘们讲上海话。一个名叫香燕的小姑娘一梳头就眼泪汪汪的。阿翠知道她心里不愿,就站在一旁开导她:“女人全是这命,除了当尼姑横竖都要和男人做这种事的。现在做做,几年以后,年岁大一点了嫁给一个上海人,生个儿子下半辈子就不愁了。就是嫁了一个男人,你这一副哭哭啼啼的嘴脸也要被男人休掉的。”

  其实这话是阿翠对姑娘的安慰。她们以后就是嫁了人也不会生儿子了,冯三已给她们喝了终生不育的草药。

  阿翠给香燕一个假珍珠的头花插在头上。“今夜你会有好运气的。”她对香燕说。

  大上海好玩的地方真多,但是一个女人家到哪儿都不方便,得找个人陪伴着自己才是。女人不是花。阿翠想到刚才冯三刺激自己的话,心里就发恨。女人的脸老了,身子还不老,只要身子不老就不会没有男人。看着姑娘们天天夜里陪着男人嬉笑,阿翠的心也变放浪起来了,对男人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

  天黑以后姑娘们吃过丰盛的晚饭,阿翠便陪着她们站在路口等客。阿翠一再叮嘱姑娘身子放活泛些,脸儿笑甜一些。三个年龄大一点的姑娘随老顾客去看戏了。

  她陪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的。这夜还算好运,约摸半个钟点就替两个姑娘找到了主雇。用不多久这些顾客都会自动找上门来的。

  十天后冯三回贝城。阿翠托冯三带了一封信给伊人的长兄谢乾坤。

  冯三走后的第三天,阿翠就和警察局的李署长勾搭上了。李署长送了她一盒系着缎带的莎利文糖果。她就让他上了自己的床。其实李署长不送给她莎利文糖果,她也要他的。在上海这个地方能找棵大树靠着比什么都好。她要去看大戏,要去逛城隍庙,要坐着马车到静安寺路上去兜风,还要去看跑马,这些全要男人陪的。

  李署长要她,她更要李署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她要穿最新式的衣服,戴最昂贵的首饰,发了大财再风风光光地回贝城兜一圈,气死那些看不起自己的女人们。

  何妈托人带信给元昌,说自己病了。元昌礼拜天下午过来看她,那时她正坐在床边缝制一件红蓝细条的布夹袄。

  “母亲。”元昌一脸愁云地站在她的面前。

  “娘没有病,心里闷想找你来说说话。”何妈说,“你坐下。”

  元昌在母亲的床边坐下。

  何妈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

  “你娘是天下最最苦命的女人。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做人。将来干大事,娘就指望你了。”何妈一字一顿地说。

  元昌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她,儿子的目光是她的最大的安慰。

  “娘,我陪你去看医生。”元昌说。

  “我没有病,就是心里闷。”何妈说。

  元昌从小到大最害怕听母亲用凄楚悲凉的声音说话。他想起夏天老爷和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女子在这个房子里鬼混。心想母亲大概是为这事难过。母亲和老爷的关系他在老家时就听人说过了。特别是祖母为这件事很看不起母亲。祖母说,真正碧清如水的守寡女人是不多的。元昌读过一些西洋思想解放的书,认为女人守寡并不一定要守节。就是母亲和别的男人有些什么事,只要不张扬出来就没什么。

  “娘,大小姐又惹你生气了?”他试探地问道。

  “这是什么话。”何妈的脸顿时像小姑娘一样绯红了。

  元昌把目光移向别处。

  “母亲万事都要想得开。”

  元昌的话音还没落,何妈便神经质地把手里的针线活往柳条扁子里一扔,恼怒地咬着牙说:“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你那死鬼老子丢开我那么多年了,我不都熬过来了吗?这话轮到你来说我?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母亲……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姓何的,一个黄花闺女,为何家生了个儿子。那男人死了快二十年了,我没有吃何家的一口饭,穿何家的一尺衣。”何妈声泪俱下。

  元昌沉默着。

  五妹倚着门站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何妈。

  元昌对五妹说:“去,打一盆洗脸水来。”

  五妹打了洗脸水来,元昌拧了热毛巾给母亲揩脸。何妈哭了一阵子就平静下来了。

  “你回学校去吧。”她对元昌说,“专心把书念好,将来有出息,做大事。娘吃苦也好,受委屈也好,都心甘情愿。”

  元昌低着头,这话他听了无数遍了。

  离开了母亲,元昌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绕道去了穆栩园的美利商行。穆栩园见到他非常高兴。

  穆栩园指着一张高背藤椅示意他坐下。

  穆栩园的案头添置了一台电话机,镀金头的话筒闪闪发亮。“从什么地方来?”

  穆栩园问他。“去看了看母亲,人家带信说母亲身体欠佳。”元昌这么和穆栩园说话,心里却在想着穆栩园和母亲的关系。

  “她最近情绪不大好。”穆栩园低垂着眼帘说道。

  “她哭了。”元昌说实话。

  “没说什么吧?”穆栩园追问道,目光黯淡下来。

  “还是那几句老话。”

  穆栩园从香烟盒里弹出一支香烟来,问元昌:“吃香烟不吃?”元昌道:“多谢老爷,不吃。”穆栩园叼着香烟点着了火,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做生意了。”穆栩园慢吞吞地说话。

  元昌拘谨地应了一声,揣摩着穆栩园话中的意思。元昌知道近来穆栩园在和军方做生意,第一笔生意就亏了本。

  “天宝死后我的财运就在走下坡路。”穆栩园长叹道。

  元昌担心的是老爷是否能资助他读完大学的事。

  “还好蚀的不算太大,这里蚀了那里还能够补回来一点。”穆栩园庆幸地微笑了一下,又问道:“你说,一个男人最悲哀的事是什么事?”

  元昌语塞。“是没有钱,是中年丧妻,还是没有子嗣,还是害了痨病。”他想到了许多却不敢说,于是他低下头做出木讷的样子。

  穆栩园又哼哼一笑,在烟雾中自答道:“一个男人最悲哀的事是后继无人,我忙了那么大的家业为谁忙啊?”停了停又说,“你母亲是个命苦的好人。”

  元昌一听到老爷提母亲的事,脑子里顿时就乱哄哄起来,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予美母亲死后,她操持这个家,天宝又是个病孩儿,虽说还用着两个佣人,家里还要有个掌管的人,家务我是一概不过问的,全是她在忙。我资助你上中学,上大学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和她虽不是一家的,也算一家的。”

  元昌是听懂穆栩园的话的,穆栩园亲口证实了母亲和他有染,可他又好像没有听懂穆栩园的话。这话不说,他还能谅解母亲,挑明了他还是感到心头阵阵刺痛。

  “守寡守节对女人来说太狠心了。”穆栩园说,“我也恨你母亲,这么多年了没给我生一个儿子,我待她不坏呵”穆栩园正视着元昌。元昌躲避他的目光。

  “你恨我。”穆栩园逼视着元昌。

  元昌低着头无法回答,他的手冰凉。

  “这是你们的事。”元昌嘟哝道,脸上一阵发烧。

  穆栩园似笑非笑。

  “唔?”穆栩园惊讶。

  元昌在心里认为穆栩园在这方面简直是个流氓,但他现在还不敢表现出对穆栩园的鄙视。他要利用穆栩园和母亲的关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是有志向的。

  “我有了一个女人,她才十六岁。”穆栩园淡淡地说,“夏天的时候把她带到上海来玩了几天,前些日子收到她的一封信,她怀了。如果我还能得子那全是主的造化。”

  “女人都看重名分。对于男人还不都一样。一个男人娶三个老婆总有先后,如果男人喜欢最小的女人,明媒正娶的那个女人又能怎么样?”穆栩园冷笑道。

  “我信奉天主教。”元昌说。

  “一夫一妻?”穆栩园讥讽地问。

  元昌心里并不是信天主教,仅仅在嘴上说说而已。

  “女人喜欢听你这么说。可茶盘里总是一把茶壶几个杯子,没有一把茶壶一只杯子的说法。男人有钱就能养女人,女人要想过好日子就得靠着男人。”穆栩园得意地笑起来。

  元昌心里非常难过,认为穆栩园这么说就是在侮辱他的母亲。

  “能做生意的男人对女人都是一把好手。”穆栩园说。

  元昌低下头,以为穆栩园又要讲到自己的母亲。

  穆栩园却说:“我和予美她妈,那年予美她妈十六岁。后来我们是在教堂结婚的。

  神父称她是上帝的最纯洁的姑娘,可她的肚子里已怀上了予美。”

  元昌抬头吃惊地望着穆栩园。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谈论女人,有人这么毫不回避自己的隐私。穆栩园一脸温暖的微笑。

  “如果你守信我就把予美嫁给你。”穆栩园突兀地说。

  元昌吃惊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不准穆栩园的话是真是假。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穆栩园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机智地说了一句可进可退的话:“我是一个穷学生。”

  穆栩园却说:“在你这个年龄我也是个穷小子。”

  元昌还是吃不准穆栩园的用意。

  “此事以后再说。”穆栩园打住了话头。

  以后的许多天,元昌的心情就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混浊浊地不能平静。

  在乡下那间幽暗的书房里,予美打过他一记耳光。当初他是又羞又愧,但是时间一长他反倒渴望美人玉手在自己脸上狠狠一击的感觉。她的胳臂,她的酥胸,她的腹部,她的大腿,他挨着她的时候那种汹涌澎湃的将要坠入地狱的那种亢奋,就像有法术的女巫对他施了法术一样。他怎么都无法摆脱掉这些印象,经常在睡梦中和予美幽会,梦醒之后又加上更多的大胆的想象。

  穆栩园要把她嫁给他,一个遥遥无期的诱惑。

  自从何妈给予美看了那十三张画着牡丹花的画以后,予美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的爆发。

  礼拜六的晚上,她在弹钢琴,若美坐在沙发上织鹅黄色的绒线围巾。

  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罩着乳白色玻璃灯罩的电灯把客厅里照耀得十分明亮。古铜色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秋风秋雨的黑夜,墙上紫檀木的挂钟有节奏地摆动着钟锤。

  父亲从楼上下来走进客厅,问道:“何妈呢?”

  没人答应他。

  予美的手指在钢琴上打了一个顿又继续弹奏。

  他又问:“何妈呢?”这次他的声音中夹带着愠怒。

  若美抬起头说:“不知道。”又低下头织绒线围巾。

  “喊她过来。”穆栩园在发号施令。

  若美不情愿地把织了一半的绒线围巾往沙发上一堆,去找何妈。

  予美整串整串地弹错音符,越是弹错,她越是要往下弹。她听到父亲在来回踱步,脚步像野兽一样沉重。她也用劲地敲琴键把每一个音符都加上强音。

  何妈跟在若美的身后进来了,五妹跟在何妈的身后。

  “予美,不要弹琴了。”父亲终于耐不住了。

  予美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对父亲的陈见日益加深。

  “家里的人全在这里了。”穆栩园清了清嗓子用神父布道的腔调说:“我想有事情我做了主就行了,但是我还是想让你们都知道。”

  予美的脊背像被冷水浇了一样冰凉冰凉。

  “何妈在我们家里十几年了,也算家里人。有件事必须讲明白,家里人都知道也就不突然了。”

  予美发抖,她已经猜到父亲要说什么话了。

  “五妹,帮我拿香烟来。”穆栩园支派小丫头。

  五妹刚走出客厅,他又喊道:“还有洋火。”

  予美鄙视地想,他自己也觉得这种话难以启口,要吃了香烟才能讲。

  五妹拿来了香烟和洋火,穆栩园点着了香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我们家要添人口了。”予美用劲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回到上海后第一天夜里做的那个梦终于兑现了。那夜她梦到了父亲和一个娇艳的女子在房间里追逐,那女子哧哧地笑赤裸着身体。做了这个梦以后的几天里她一直对主忏悔,开学以后才渐渐淡忘了些。此刻那梦中的画面又在她的眼前鲜活起来。

  “天宝死后,我的生意一直不顺手。天宝带走了我的财气,我祈求上帝再给我一个儿子。”穆栩园大声说。

  “他还想做出神父布道的样子。”予美轻视地想。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屋檐上的雨水顺着铁皮的下水管道往下流发出咚咚的声响。

  若美咳嗽了一声。

  父亲又开始说话,“凭我一个男人的力量当然不行的。阴阳交合才能生出万物。

  亚当必须要有夏娃。这其中的道理《圣经》上都说了。她是贝城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美丽聪明,以后你们会见到她的。既然都在一个房顶下生活,希望各自维护共同利益,不要闹出不愉快的事情来让人耻笑。”

  “父亲,我们怎么称呼她?”若美姿态优美地靠在沙发上问道。

  “少奶奶。”

  予美起身离开了客厅。她上楼没有进自己的卧室而是到后阳台上站着,冷冷的秋雨落在她的头上,她的脸上。夜色漆黑,在这漆黑之中有一颗柔弱年轻痛苦的心在挣扎。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

  “天宝如果你真有灵魂的话,你的灵魂应该制止父亲的荒唐行为。”

  呼唤天宝是没有用的,天宝是个瘦弱不堪的害肺病的男孩子。他的两颧总是绯红的,他那双大眼睛总是悲悲切切地看人。他的手比女孩子的手还要柔软纤细无力。

  如果这个家里有一个强有力的男子,父亲就不会这么放肆了,予美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她站在后阳台上以为他们会来喊她回去,但是谁也不来过问她,仿佛家里没她这个人一样。她痛苦,也仅仅是她痛苦。她僵持着,希望有人来关怀自己。不知站了多久,她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才无奈地回到房间里。

  “各人头上一方天。我们都有自己的前程,迟早要离开这个家的。”若美躺在床上说。

  予美不搭理若美。

  “明年我们就要上大学了。”若美说。

  予美仍然不理她,她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躺在自己的床上,绝望无比。

  当若美发出轻微的呼声的时候,予美起来,点亮了灯。她把灯移至写字台,找出一叠香水信笺,给父亲写了一封内容明确的信,给元昌写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她用珊瑚花的玻璃镇纸压住信,然后从文具盒里拿出锋利的刀片,割开了自己左手的手腕,血从皮肉间涌了出来,殷红殷红的,洁白的手腕变成了红色的手腕。

  血滴到了地板上,她用脚去踏血,血又黏又滑变成了暗褐色。

  “我就要死去了”自怜的泪水夺眶而出。血流得很快,她开始害怕了。用手捂伤口,血是捂不住的,又从她的手指间溢了出来,大点大点地往地上滴。血很快就会流尽的,她感到死就在即刻了,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大声呻吟起来。

  萧瑟的秋夜摧毁了一个心性高雅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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