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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人盼望穆栩园归来的心情由急切变为木然的时候，穆栩园走进了幽香楼。 扁子眼尖，看见老爷走进前厅，脸一红溜到后面天井里去了。不一会儿，游妈笑着走了出来。 “一个月前说你要回来，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小姐天天站在窗口望你呢。”游妈在蓝印花布的围裙上揩着手说话，一双眼睛笑盈盈的，她的眼睛大而混浊。 “还好吧？”穆栩园问道。 “好，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没个信回来小姐天天担心着呢。” 穆栩园脱下灰色的中山装。游妈顺手接过，帮他挂在红木衣柱上。 “扁子帮老爷打盆洗脸水来。”游妈朝天井里喊道。 伊人正在楼上画牡丹花，听到游妈的声音，她心里一颤，把一滴淡墨弄在了牡丹花的花瓣上，快要完成的一张画就废了。老爷回来了她想马上下楼，但又怕游妈的那双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睛。 好好的花被这一个污点弄糟了。她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清水洗那点淡墨，越洗越脏，干脆把画揉了。 她站起来走到后窗口去看河上的行船，船在河面上无声无息地移动，云凝聚在瓦蓝色的天空。她的心像水波一样，不能平静。她的两手叠在胸前想按捺住越来越快的心跳，心跳非但没有减慢反而更快了。她的手指在颤抖，全身在颤抖。他回来了，他马上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下楼迎迎他，但更想他在这里拥抱住自己。眼前的景色变得像化开来的颜色一样迷蒙，又像水中的云影似梦非梦地荡漾着。 他总算回来了她站在楼梯上看他。 扁子为老爷打了一盆洗脸水，转身跑到天井里去了。 游妈站在一边看穆栩园洗脸。游妈比何妈大两三岁，却是一个厚厚实实的女人。 她在夏天也像穿着小棉袄一样，两只硕大的乳只要全身一处动就会跟着颠颤起来。 “到乡下去办了一点事，不巧又下了一个礼拜的雨。”他抬起头对游妈说，尽量不看游妈丰硕的胸口，可他又朝她胸口斜了一眼。 “前些天雨下得也真烦人。”游妈搭讪道。 洗掉旅途的风尘，穆栩园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净，头发越发显得黑。 “乡下收成还好吗？”游妈问。 “和去年差不多。” “两位小姐呢？” “放假了。也到乡下避暑去了。” “扁子沏茶。”游妈对天井里喊道。 扁子没有应声。须臾扁子端着黑漆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紫砂竹节茶壶。扁子低着头把茶盘放在桌上哼哼似地说道：“老爷吃茶。”转身丢了个背影匆匆地离去。 “这丫头。”游妈说。 “两个月不见又长高了。”穆栩园说“大块头，纺纱织布一把手。”游妈说。 穆栩园打开皮箱，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小瓶在游妈面前晃了晃说：“上海女人时兴用这个，给你带了一瓶。” “什么呀？”游妈凑上前去忸怩地问。 穆栩园笑着拧开了瓶盖，把细长的瓶口伸到游妈鼻子前面给游妈闻。 “好香”游妈一脸惊喜。 穆栩园拧上了瓶盖，把小瓶递到游妈手上说：“花露水。”又朝游妈挤了挤眼说，“女人见了香味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游妈把花露水的小瓶子收进围裙的兜里，端起脸盆说：“过会儿让扁子把茶壶端上去。” “我来。”伊人站在楼梯上说，款款地从楼梯上下来。 游妈一怔，忙说：“难为小姐了。”转身离去。 穆栩园和伊人对视。两个月不见，伊人更加娇艳了。 伊人从他面前走过去端紫砂茶壶。 他上楼，她跟在他的身后，他感到后背上她的温情的目光。 他放下箱子开自己房间的锁，她站在他的身边。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钥匙在锁孔里插了三次才把锁打开。 他的房间清洁而凉爽，是整个楼里最好的房间。他把箱子放在红木矮柜上，环顾房间的四壁。墙上挂着的那幅日本人画的山水画中的深山古寺显得格外空灵。 河上吹来的风是温润的。 这种幽静和怡然都在揭示着他的另一种感觉。 伊人把茶壶放在他的红木书桌上，依着书桌站着，纤纤小手扶着桌边。 穆栩园脱掉了皮鞋，换上了萱草拖鞋。他坐在床边等待着。 伊人知道他的感觉，他不在的那些日子，她天天盼望。 他凝视着她，目光炽热。 屋里长久不住人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屋里的家具都是深沉锃亮的红木做的，身着藕荷色衣裙的伊人站在其中显得像风荷一样鲜活。她倚靠着雕花床柱，眉宇间的神情也是淡淡的。淡淡的娇媚，淡淡的忧郁。 终于他走到她面前，按住了她的双肩。因为他的亲昵，因为久别重逢，她的心里所有的甜所有的苦都在这一刻迸发。 “伊人”他轻声地呼唤她，手在她的身上上下移动。她愿意永远被这双手托住，永远依偎在他炽热而坚实的怀里。 “想我吗？”他温柔地问，目光注视着她的脸。 她不语，泪水涌出了眼眶，不住地抽鼻子，不住地哆嗦，心仿佛都要酸碎了。 他却笑了，蹲下身子轻轻地掀起她的衣摆。她白皙的肚子和丰润圆实的乳露了出来。 她低头看着他向后梳理的油亮的短发。他的鼻子是那么高大突出。 他的手颤巍巍地在她的腰间移动，在她的裤腰上停住了片刻，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她想要他。他却把温热的嘴唇贴在了她的肚子上，先是小心翼翼地吻着，接着便是暴风雨似的吻，而她像狂风暴雨中的花朵。当他用舌尖舔着她的肚脐的时候，一阵热浪把她席卷了。在昏乱中她看到了一双男人的微红而呆滞的眼睛，他的脸上全是狠狠要她的表情。 她愿意被他要，本能地将身子挺了挺。 他扯她的衣服，手指灵活得要命，像在剥一根香蕉。他把光洁的她放在宽阔的红木雕花大床上。 他一边看着光溜溜的她，一边脱自己的衣服。 她第一次看到他那处的时候简直惊恐无比，它的面目是那么的狰狞。但这次是久违的惊讶他不在的这么多日子，她不仅思念他的温情，更思念他给予她的这种毁灭式的爱抚。青春女子被唤醒的欲望在她娇小的身体内部膨胀。 他给她看的画书上，男人的胸口全都画着黑毛，而他的胸口是光洁的。他的汗毛是从肚脐下往下长的，像一把垂悬着的黑色短剑。 他走到床边，面对着她，面目紧张地赞美她：“太好了。” 她绯红着脸。 他像一只俯冲的大鸟，扑向她。 她感到他强有力的舌尖在吸吮她，像一只蜜蜂在她的身上采蜜。他把她的温润抹在自己的脸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感动，当她觉得要被融化了的时候，他用自己的剑划开了她。她大叫，他却吻住了她的嘴。 他们像两条湿淋淋的浑身发黏的鱼儿一样胶着在一起。她对他的思念、渴望、怨恨全都随波而去。 她紧紧地抱住他不松手，他松手了她还是不松手。 他解开她的双臂，从枕头边抽出一块雪白的方巾，替她擦试汗水，又替自己擦试汗水，放下珠罗帐的帐门。 伊人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很薄，很透明的花瓣漂浮在水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中午。偶尔有一两声鸟叫，鸟叫之后的寂静更显得空旷而辽远。 因为老爷回来了，扁子的心躁躁地像许多小虫虫在爬在咬。她给老爷端过茶之后，回到自己房间脸上一阵阵地上火。从梳妆匣子里拿出镜子来照，乌黑浓密的刘海下是一张扁扁的圆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分得开开的，嘴唇嘟嘟的。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镜中的人脸变成了瘦瘦的瓜子脸，伊人的脸就是这么瘦瘦的样子。扁子掀起自己的刘海看自己的额，额窄窄的露出来，反而显得不好看。扁子盯着镜中的女子呆呆地想，有朝一日也会有一个男子把自己带走的，她想着自己被那个男子搂着亲着，脸又不觉地羞红了。老爷眼里只有伊人，伊人不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嘛，但是贝城的人都知道伊人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扁子妒嫉。那天她看见伊人撩开上衣对着镜子照自己的乳，扁子刚要把上衣捋起来…… “扁子”娘在灶间大声喊她。 扁子魂飞魄散，慌忙把镜子塞进了梳妆匣，红着脸走了出去。夏天中午的阳光白亮得刺人眼，扁子用手支在额上遮挡。她走进灶间。灶间里很黑。 “呆在房里这么久，做什么？”游妈厉声问。 “撒尿。”扁子说。 游妈在暗处，扁子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娘的目光。她闭上眼睛，这样须臾就会看见暗处的东西了。 “到井上打一桶水来。”游妈说。 扁子拎着木桶到井上去。井和灶间只有三丈距离。 井就是一面镜子，扁子低头朝井里看。井里的自己比镜子里的自己要俊得多。扁子冲着井里的女子笑，井里的女子也冲着扁子笑；扁子冲着井里的女子歪歪嘴，井里的女子也冲着她歪歪嘴；她扭扭脖子，井里的女子也扭扭脖子；她用手点点井里的女子，井里的女子也用手点点她。 “扁子，掉到井里去啦”游妈从灶间跑出来看。 扁子慌忙把水桶放到井里打水。游妈走到井边板着脸立在离扁子三步远的地方。 扁子涨红了脸拎上来了一桶水，说：“井里好像有一条鱼，黑黑的。” 游妈的脸像雷公似的凶。她不搭扁子的腔，她的目光落在扁子鼓涨起来的胸口上。 扁子拎着水桶前面走，游妈在她的身后咬牙切齿地骂道：“小骚×。” 扁子扭着腰肢把水桶拎进灶间，转身出了灶间的门，差一点和爹撞了个满怀。 “死丫头。”游福子骂道。 “要吃饭了还到什么地方去？”游妈没好气地问。 “去织布。”扁子进了织布房却竖着耳朵听爹娘说话。 “鬼话。”游妈又问游福了：“老爷的饭菜订到了吗？” 游福子说：“云仙楼的老板说呆一会儿送来。” “恐怕还早了些。”游妈说。 扁子站到织布机前织大布，心里哀叹命苦。人家同样也是女子，命怎么就不一样。大布一卷四丈八尺，一年四季织不完。 云仙楼的伙计送来饭菜。游妈和那人说话，扁子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后来那人走了，游妈大呼：“扁子吃饭。” 扁子停了织布机，慢慢吞吞地走出了织布房。她走进灶间隔壁的大柴房。大柴房里一张油漆驳落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碗盐水煮豆角，一碗凉拌黄瓜，一海碗冬瓜汤。 游福子坐在爬爬凳上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扁子过来，他抬眼看了一眼扁子。 扁子沉着脸。扁子拿了一只粗瓷大碗装了满满一碗米饭，坐下来拿起筷子，问道： “要不要给老爷和小姐送饭？” 游妈白了扁子一眼说：“不忙。”扁子便默默地吃饭。她低着头无意间看到了自己的脚。她恨自己这双包了又放的长得歪歪扭扭的解放脚。伊人是天足，那双白嫩的脚穿在红色木屐里别说老爷爱，就是女人也会爱的。 扁子匆匆地扒完了一碗饭又到织布房织布去了。 织布机哐哐地有节奏地响着，在响声的间歇里她听到爹娘在柴房里含糊地说话。 织了两寸布的时候，柴房那边没有声音了。扁子停下机朝门外看，门外是耀眼的阳光，扁子用汗巾揩了揩汗湿的前额，她低头看自己，胸前也汗湿了一块，灰蓝的小褂上印出了一只深蓝色的蝴蝶图案。 她到柴房去找水喝，看到了漆着红黑漆的竹盖篮放在小桌上便轻轻地掀起盖篮的盖儿，朝盖篮里溜了一眼，里面放着四小碟吃剩下来的菜。扁子机警地朝门外看看，又仔细地听了听除了蝉儿的叫声没有一丝丝人声，于是拣了一只大虾送进嘴里连壳吃了，又从瓦壶里倒了一碗凉水一气喝下。伊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她依着柴房的门框朝楼上看屋檐翘翘的。扁子脑子里浮现了神秘而心惊肉跳的画面——老爷和伊人偎在一起，伊人坐在老爷的怀里。伊人是老爷的干女儿。老爷摸伊人的奶子，伊人一脸笑的样子，老爷也一脸的笑。老爷的胡须紧贴着伊人的脸。 扁子额上落下了一绺栗色的散发，她下意识地抓起这绺散发蹭着自己的脸，痒兮兮的感觉让人发笑，她咬住了这绺头发。天上的云丝像蛋花一样柔软，屋檐巍然地直刺天空，屋檐和天上的云丝远离十万八千里，眯起眼睛看却像不可分开一样。 扁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前厅。前厅里静悄悄的。她站在楼梯口朝楼上看。若在平时，她就会上楼去的，而今天老爷回来了，她不敢上楼。老爷待人挺和气，以前伊人没有来的时候老爷到这里来住，都会请几个人来打牌，伊人来了之后老爷就再也不请人来打牌了。 老爷的儿子死掉了，老爷没有香火了。扁子凝望着厅堂里栗色光亮的木柱发呆。 伊人和老爷搞在一起了。外面的人说，伊人这朵花被老爷采过了。 老爷在楼上干咳了一声，扁子吓得跑出了前厅。 这夜，扁子的下身流出许多血来，弄污了裤子，也弄污了席子。 第二天，游妈惊恐地对游福子说：“扁子成大人了。” 游福子含混地嗯了一声。 游妈找来了一些旧布，嘱扁子缝成厚匝匝的布垫子，垫在下身。扁子躺在床上不敢起来，一起身血就汩汩地流。 穆栩园走过茂源当铺的门口，茂源当铺的老板田生儿迎了出来。“穆老爷几时回来的？”他拖着京腔问道。 “有两天了。”穆栩园说。 “进来坐坐。这回要多住几天了吧。”田生儿把穆栩园引进店堂，又从一扇小门进去向右手拐弯，里面有一间两丈见方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张明末清初时代的红木家具。 “娇娇沏茶，客人来了。”田生儿朝窗外喊道。 窗外的女子柔声应着，音调也是上扬的。 穆栩园和田生儿在茶几两侧的红木椅上就坐。 穆栩园朝一人高的大立钟看了一眼说：“今天只能小坐片刻了。” “别急走，有话对老爷说哩。”田生儿弓起身子凑近穆栩园说话。穆栩园向后让了让，田生儿嘴里发出的臭味直往他脸上喷。田生儿原先开烟馆，辛亥革命后烟馆不让开了，就做起当铺生意，私下倒卖度土度土：印度产的烟土，比国产的烟土品位要高。，他和穆栩园手下的人有交易，这一点穆栩园知道他也知道，就是不捅破这一层纸。有几次他明着和穆栩园提到烟土的事，穆园绷着脸回绝说： “本人从来不做这类生意。”他讨了个没趣，但依然巴结穆栩园。谁都知道穆栩园很有办法做生意，和他搭上了便是财源滚滚。 娇娇端着托盘进来，八角托盘上放着两只八角瓷茶碗和一只绘着彩人儿的八角茶壶。 娇娇生得细长，细长的瓜子脸，细长的颈项，细长的腰身，唯独腿细而短。娇娇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鼻子瘦尖，嘴生得极小极精致。她把茶盘放在茶几上，抿着小嘴向穆栩园投来妩媚的一瞥，那身水绿色的绸衫娇嫩得像根削去了嫩皮的窝笋。 “老爷品茶。”她对穆栩园说。 穆栩园欠了欠身子表示谢意。 田生儿这里还有个丫鬟叫憨憨，胖胖的，手短脚短，一双细眼像月牙一样弯弯的，那只圆圆的鼻头肉乎乎的，谁看到了都想按一按，颈项肉乎乎的，手也肉乎乎。 田生儿对异形女人有特别嗜好。 娇娇走后，穆栩园问：“憨憨呢？” 田生儿冷冷一笑说：“到上海去了。” “嫁人了？”穆栩园明知不是嫁人了还这么问。 “嫁人了，为万人之妻。”田生儿刻毒地说。 穆栩园低头品茶，田生儿家里的姑娘是经常换的，有人说田生儿早废了。田生儿穿着杭绸的长衫摇着一把折扇。穆栩园下意识地朝他的裆部瞟了一眼，转换了话题：“什么事情对我说？” 田生儿刚要开口，娇娇又端进来两把水烟壶。 “我不吃水烟。”穆栩园说，掏出香烟。 田生儿见穆栩园不吃水烟，也说不吃水烟。穆栩园递了一支香烟给他，擦了洋火替田生儿点着了香烟，自己也点着了香烟。田生儿平时不吃香烟，拿烟的样子蛮滑稽。他抽了两口烟就站起来到里边的屋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来，说： “请老爷过目一件东西。”他的香烟熄了。穆栩园递过烟头给他接火，他把布包放在穆栩园的手上。穆栩园已经摸出来了，帕子里包着的是一只手镯，玉的。他把布包放在台几上，慢慢地吸完了香烟，在银质烟灰缸里按灭了香烟头，打开帕子看包在其中的玉手镯。 当他看到手镯的时候心就往下一沉。 “认识吗？”田生儿把脸凑过来问道。 穆栩园绷着脸，他认识这件东西。这是他从田生儿手上花了三十个大洋买给伊人的东西，贝城只有一件。 “一个男人送来的。”田生儿说。 “谁？”穆栩园冷冷地问道。 “冯——”田生儿从牙齿和嘴唇间挤出一个字，伸出三个指头。 穆栩园立刻明白是伊人的三舅冯三。伊人的三个舅舅是方圆一百里内有名的二流子，伊人的外祖父是个有名的败家子，贝城的大户人家教育孩子时都要举伊人母亲家的例子。 “我只给了他——”田生儿伸出五个手指，“五块大洋，我知道你迟早要来赎回去的。冯家的东西全是送出来的，从来没有赎回去的。” “过会儿让游福子把钱送给你。”穆栩园用帕子包好手镯，把它放在亮锃锃的红木台几上。 “老爷你就拿着，你不会在乎这五块大洋，我田生儿也不会在乎这五块大洋的。” 田生儿满面堆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乎呢？”穆栩园反问道。 田生儿一愣，又笑道：“就算做个人情，我送给伊人小姐。” “那也不必。我是说，该花的钱一掷千金也不在乎，是因为该花。不该花的钱那怕是一文小钱也心疼，不愿意。你也是生意场上的人，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 “那是，那是。”田生儿连连附和道。 穆栩园品茶顺气。 “我这茶是最好的碧罗春。”田生儿说。 “你总是最好的。”穆栩园冷笑道。 “手镯您先拿回去，老兄弟之间——”田生儿把话说到一半打住。 穆栩园心里窝了一团火，冯家的人居然典当到他的头上来了。他在田生儿处小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他要去找伊人的母亲，向她亮底牌。 穆栩园拐进了一条小巷，伊人的母亲阿翠从谢府出来后就住在这里。小巷有个艳艳的名字：妙香里。巷子里的墙壁是用白石灰涂抹的，挂着一条条黑色的水迹。 穆栩园在一扇花瓶形状的黑漆门前站住。 他叩门，门里没有动静。 他从墙头上的花窗往里望去，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坐在廊檐下打瞌睡。 穆栩园又敲门。 “哪个？”小丫头带着脆脆的扬州腔问道。 “太太在家吗？”他问。 小丫头过来开门，她仰着脸望着穆栩园问道：“先生尊姓？” “我姓穆。” “太太在家睡觉。” 小丫头的话音未落，阿翠在屋里应道：“请穆老爷进来。” 穆栩园走进阿翠的家。堂屋虽小，却蛮清洁，墙上挂着一幅麻姑祝寿图。麻姑盘里的桃色泽鲜艳，麻姑自己则陈旧得灰不溜丢。 阿翠扣好了衣襟扣子，拿起鸡毛掸子掸桌椅上的灰尘，桌椅上没有一丝灰尘。 “不好意思，太寒碜。”她瞟了穆栩园一眼道，脸上的笑依然媚人，“怎有工夫到我这里来？” 穆栩园坐下。 “几时回来的？”阿翠问道。 “有几天了。” “给老爷泡茶。”阿翠吩咐小丫头。 “不用，坐一会儿就走。”穆栩园说。 他掏出用帕子包着的玉镯，打开帕子把玉镯放在八仙桌上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翠看到手镯一脸不自在。 “这是我给伊人的玉镯，怎么到茂源当铺去了？”穆栩园打开折扇悠悠地扇着。 阿翠不语。 “田生儿说，冯三送去的。” 小丫头递上一碗菊花茶，看了一眼穆栩园的脸色，伶牙俐齿地说：“老爷用茶。”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又朝阿翠脸上看。 “到外面去。”阿翠斥道。 小丫头怯怯地离去。 粉红色的金边茶碗里泡着两朵浅黄色的杭菊。 穆栩园绷着脸说：“冯家的人当到我姓穆的头上来了。” 阿翠低头不语。 穆栩园又说：“伊人的帐我们是两讫的。伊人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给了你六十块大洋。伊人往后的一切用费我包了。她跟冯三有什么关系？我穆某跟冯三有什么关系？今天我来跟你讲明了，关于伊人的问题，谢老爷在世的时候已经写下字据的。谢老爷欠我两百大洋，他把伊人送给我做干女儿，我划掉了他的两百大洋的帐。归还后你可以带走伊人。” “不会的。”阿翠脸色刷白，“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谢老爷亲自写的字据，落款上有谢老爷的私章。” “他在世的时候没对我说过。”阿翠说，她的脸上没有涂脂抹粉，又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顿时像一朵枯萎的花。“老爷说，他死后谢府的人不会善待她，你也不会善待她，不如给我算了，当然不是白给。” 穆栩园冷冷一笑。 泪水从阿翠的眼里滚落下来，她没有揩。 “你兄弟凭哪门子到我府上去要钱？我穆栩园的钱不是祖上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幽香楼不是谢府。” “他们是伊人的舅。”阿翠说，嘤嘤地哭了。 “舅又怎样？” “我们姓冯的穷。” “穷人多着呢。” “我以为你一向很慷慨。”阿翠说。 “我可以养年轻美貌的女人，供她们吃，供她们穿，供她们乐，但是我不会给游手好闲的男人一分一毫的。你把他们轮番带到我那里去是个什么说法？” 阿翠的泪挂在脸上，她抽了两口冷气凄惨地哭了，“我一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女儿也靠不住，天煞噢，菩萨噢……”她抽出塞在衣襟里的绢子捂住脸抽泣。 穆栩园紧锁着眉。 “我可以让伊人回来，只要她愿意。你养得活她吗？谢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伊人跟你过，迟早一天你要把她送到窑子里去的。” 阿翠听了这话哭得更凶。 穆栩园却感到畅快了。他看着阿翠这女人虽有几分姿色却是一脸苦相，天生被虐待的坯子。 “对姓冯的男人我一概逐客。丑话说在前面。” 穆栩园收起玉镯起身离去。 事后他派游福子送了一块大洋给阿翠作为这次谈话的补偿，毕竟她是伊人的娘。 他走进幽香楼已快中午十一点了。伊人在楼上吹箫，吹的是《平沙落雁》。 太阳偏西的时候，阿翠洗了脸，在脸上敷了香粉，抹了胭脂，又精心地把眉描得又黑又细，换上了一件雪青色的银花绸衫，黑色云花缎的裙子，绣着忍冬花样的贡缎鞋，带着小丫头出了门。 在街上她招了一辆黄包车，无论手头再拮据，回娘家她总要摆出派头来的。 车夫是熟人，问道：“阿翠姑娘上什么地方去呃？” 她答道：“西门外，举人里。”便扶着小丫头的肩上了车。虽然太阳下山了，但街上依然热气蒸人，有风，风却是热的。车夫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脊背上布满了一颗颗晶亮的汗珠。 “走亲戚？”车夫小跑着问道。 “到兄弟家去说说话。”阿翠用手遮住夕阳的阳光。 “当晚回？” “哪能不回呢？” “吃饭？” “那几个穷兄家有什么好吃的？” “我在巷口等你。” “难为了。” 不一会儿，车夫拉着阿翠和小丫头出了西门，向北拐了一个弯。这一带在两百多年前是繁华地带，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就这么衰败了。这一带的房子都还可以看出那时候的气势。过了一棵大银杏树就是举人里。阿翠对车夫说：“停。”车夫站住了，放下车把。小丫头先下了车，又搀扶着阿翠下车。 “脚钱回头给你。”阿翠说。 车夫说：“不碍事。” 阿翠扶着小丫头的肩进了举人里。她进了冯三家的天井。天井里一个穿着蓝格子小褂，蓝格子中裤的女人正在收晒在芦席上的豆子，乌黑的发髻上缠绕了一寸长的桃红色的绒线，俗气无比，这是冯三的媳妇。 她看见阿翠便对门里喊道：“阿翠姑娘来了。” 阿翠搭腔道：“三嫂收豆子。” “去年的豆子，昨天看到许多小虫在爬，今天太阳好就拿出来晒晒。” 冯三的媳妇是个乡下人，四方脸，大块头，这个家大半由她支撑着。她用筛子筛豆子的时候一用力两只丰硕的奶子在衣襟里乱颤。 “你三兄弟在家躺着哩。”女人说，打量着阿翠。 阿翠带着小丫头朝屋里去。 冯三靠在一张旧竹榻上托着烟枪抽大烟。阿翠最痛恨她的兄弟抽大烟。 冯三欠起身子说：“来了”阿翠绷着脸不搭腔站在冯三的面前。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对小丫头说：“把那张椅子搬过来。” 椅子很沉，小丫头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椅子挪过来。 阿翠坐下。“你把伊人的手镯当了？”她问冯三。 “不是你叫我当的吗？说老爷回来就会赎回来的。” 这话是阿翠说的，但是是冯三叫她去问伊人要钱的。 “老爷今天登门了，一大早向我发话，从今以后不让姓冯的男人登他家的门。” “××”冯三愤愤地骂道，“冯家男人是什么？是她的舅老子把他的婊子楼放一把火烧掉。” 阿翠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休出狂言谢府的人都得让他三分。穷不和富斗。” “老子怕他个鸟”冯三又骂，口气却软了下来。 “那个死老鬼在世的时候就把伊人押了给他，有契纸。” “臭×”冯三骂道。 “你们这些男人有鸟用？有用的拿钱把你的外甥女赎回来”阿翠哭着说。 “老子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冯三气得眼睛凸凸地说狠话。 阿翠大哭。 “有本事你自己去挣钱，不要把我们母女当摇钱树，谢老爷在世的时候，我偷偷地接济你们，谢家上下都认为我吃里扒外。祖宗们也要睁眼看看，阿翠被她的兄弟卖了，做小连个名分都没有，你们这些人下辈子休想投胎做个人，缺德啊现在又要盘剥到我女儿头上。小女儿家家，可怜啊”阿翠差一点要讲穆栩园那个流氓破了伊人的身。如果没有冯三的媳妇在，这话她是要讲出来给冯三听听的。 自家身不由己走了这条路，想不到女儿也身不由己走了这条路。 冯三的媳妇堂从堂屋里经过，来来去去好几趟就像聋了一样，瞎了一样，没听见，也没看见，她嫁到冯家这么多年，从不管冯家的事。 冯大、冯二家就隔一堵墙，平时他们一听到阿翠过来了都要过来，今天也都憋了气，鬼也不见一个，只有几个小孩站在天井的小门外，伸着头向里张望。 冯三一拳捶在竹榻上，阿翠吓了一跳，两手捂住胸口。 “老子有个×，老子就天天去卖。”冯三闷声闷气地说。 “畜牲”阿翠骂，又嘤嘤地哭起来。每回她和三个兄弟论理的时候，回回自己有理，回回又都是以没理告终。 阿翠见闹也闹不出名堂来，本想出一口气，反又憋了两口气。天色渐渐地变晚了，她给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太太，我们回家。” 阿翠大声道：“回家。”于是她们出了堂屋，出了天井。 她前脚出去，冯三的媳妇后脚就一语双关地骂道：“没有出息的东西”车夫把车停在大银杏树下。 阿翠和小丫头上车，车夫拉着车出了巷子，就一路小跑起来。 阿翠挺直了身子绷着脸坐着，小丫头呆呆地偎在她身边。车夫在妙香里巷口停住了车。她付给了车夫五角大洋。车夫连道三声：“阿翠姑娘好走。” 阿翠扶着小丫头的肩膀，蹒跚地朝巷中走去。 天上缀满了美丽的晚霞。 穆栩园对游妈说要洗澡，并给了游妈一大包香草药嘱咐游妈烧一大盆香汤。这香汤熬了两个钟点，浓浓的香味把整个楼都熏得香喷喷的。 扁子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些，她穿着一件旧的胭脂红方格的粗布小褂和黑色的粗布裤子倚着柴门站着，神情厌厌的。一连三天娘总是唠叨：“女孩儿来了天癸就是大人了，要避着男人；来天癸这样的事是女人自己的事，不能让男人知道；来天癸的时候不能吃生冷，吃了生冷会得干血痨。” 扁子过去听表姐李芳说，女孩儿有了天癸就可以嫁人了。嫁了人就是男人家的人，成了男人媳妇的女人是要和男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扁子的心里没有别的男人的印象，只有老爷的印象：老爷那双目光很亮的眼睛，老爷眼角的皱纹，老爷光滑的额头，高高的鼻子，还有老爷唇上的短短黑黑的胡子和厚厚的四方大嘴，还有高高的又精神又漂亮的身材。伊人来了以后老爷的性情都变了，这是娘对爹说了好几遍的话。扁子的意识又滑到了伊人的那张大床上。扁子一遍又一遍地想老爷搂抱着伊人和伊人亲的样子。她没有亲眼看到他们这样，但她凭着感觉知道他们这样，老爷回来后娘就不让她到楼上去了，老爷和伊人在楼上到底做什么事呢？伊人弹琴的时间比过去少了，每天只在傍晚的时候弹一会儿。他们在楼上干什么呢？娘每天下午上去送茶点，上去就下来了。娘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扁子”游妈厉声喊道。 扁子吓了一跳。游妈阴沉着脸盯着扁子看。扁子抗不住娘的目光变得心虚。 “什么？”她红着脸搭讪道。 “你在看什么？”游妈问道，两边颧骨因为她阴沉的表情显得格外的突出。 “屋檐上有麻雀窝。”扁子的脸红得像红布一样。 “你说鬼话。”游妈用手指在扁子的额角上重重地一点。 扁子的鼻子酸酸地想哭，但忍住了。她嘟着脸。 “洗桶去。”游妈咬着牙说。 老爷一回来就要洗澡，冬天也是一样，这是老爷从南方带回来的习惯，老爷把洗澡叫冲凉。 “刷那只大木桶。”游妈说。她从围裙的兜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开洗浴间的门。这间屋子的地是用方砖拼成的，中间有一条砖砌起来的水槽。游妈叫扁子帮着把一只齐腰高的椭圆形的木桶抬着放在水槽上。扁子低头看桶中间有一个出水的洞用木塞塞着，这是扁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稀罕物。扁子看得发呆，她觉得在这么大的盆桶里洗澡一定很惬意。 “打水把躺椅抹干净，把桶洗干净。”游妈吩咐道。 扁子“嗯”了一声就拎着竹把桶到井边去打水。她不想和娘站在一块听娘絮絮叨叨地说那些不中听的话。 游妈把水槽出口的挡砖拿掉，到时候脏水就顺着槽从下水的出口流到河里去了。 扁子哼着“孟姜女”拎水，抹躺椅，洗木桶，以前这些事都是娘做的。她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屋子里还有一扇小门，这扇小门是通向哪一间屋子的扁子还没弄明白，像是通前厅可前厅里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扇门。“有钱人家做事都是鬼鬼祟祟的。”扁子想。她快脚快手地做完了这些事情。当她从灶间门口经过往自家屋里去的时候，游妈又喊住了她。 “扁子，盆桶里打水了没有？” 扁子问：“什么？” “盆里打水没有？”娘没好气地又问了一遍。 “你没讲。”扁子回嘴道。 “懒×丫头。”娘骂道。 扁子嘟着嘴再次到井台上去打水。自从老爷回来后，娘动不动就骂她，好像自己做的所有的事都不顺娘的眼。 “放小半盆桶水。”娘大声嚷道。 扁子不做声。 “放小半盆桶水，听到没有？”游妈这回说话的声音更高更尖。 “听到了。”扁子闷声闷气地应道。 盆桶很大，一拎桶的水倒进去就像往大海碗里舀进一小勺水。扁子来来回回拎了七八趟水，她那双裹了放，放了裹，裹了又放的脚挤在鞋子里开始疼痛。胭脂红方格小褂全汗湿了，汗湿的小褂贴在她的身上显出了她身体的原形。扁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她把背弓了弓把胸口朝里窝了窝。娘说，黄花闺女的奶子是不可以疯长的。屋外有脚步声，很重，是娘的。扁子背过脸举起手臂用袖子擦头上的汗。 游妈进屋看了看桶里的水说：“尚可。” 扁子无语，要走，游妈又说：“帮我抬水去。” 扁子绷着脸，立着不动。 游妈上下打量扁子咬着牙恨恨地小声说：“长得这身粗坯样就是干活的命。” 扁子愣愣地望着娘。 游妈受不了扁子不买帐的目光转身出去了。扁子歪着头用手背擦掉了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也跟着离开了洗浴间。 游妈把熬好的香汤舀进一只大木桶。芳香的蒸气实在叫人沉醉，扁子眯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甜丝丝清凉凉的香味。 游妈用穿在扁担上的水桶钩钩起水桶对扁子说：“抬。” 扁子在前，游妈在后，把香汤抬进了洗浴间倒进了大木盆里。往返三趟，洗浴间里全是香气。 游妈用手指伸进木盆试了试水温，又叫扁子拎了一桶冷水放在旁边。 扁子拎来冷水站在盛了大半盆香汤的澡盆旁发愣。 游妈绷着脸厉声道：“没你的事了。” 扁子又朝大澡盆看了一眼才离去。 她感到脚挤在小鞋子里生疼。她坐在织布房里专心地听着外面的任何响声。门关了，锁上了，娘走路像小棒槌捣在地上的声音。娘进了幽香楼的过道，娘上楼去了。 扁子的心一阵狂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来自青春身体最深处的躁动主宰了她的全部意识。她走出织布房，穿过幽香楼的前厅来到楼前的花园里，做出站在假山石后面看花的样子。小喇叭形状的花红红白白地开了一大片。这花白天不开，太阳下山后才开。扁子摘了一朵放在鼻子前嗅着。以往闻这种花还觉得香，今天这花毫无香味。 伊人和老爷从楼上下来了。老爷穿着一件古铜色的长袍，领子像画上的古时人穿的衣服领子，腰间系了一根紫红色的绣花腰带，扁子从来没有看见有人穿这样的衣服。伊人穿了一件也是这种领子的白色的绸长袍，两个奶头都隐约可见。他们下了楼，在那扇小门边立了一会儿，小门开了，他们进去了，小门又关上了。扁子假装低着头看花，娘说这花是淫花，夜里开的，专门招引那些虫子。老爷替伊人洗澡？伊人替老爷洗澡？那个椭圆型的大盆桶里坐着伊人和老爷。扁子放肆地想象着那种情景红着脸笑了起来。老爷洗得香香的，伊人也洗得香香的。老爷摸伊人的奶子，伊人摸老爷的什么地方呢？扁子越发大胆地想下去，不觉羡慕起伊人来。游妈抱着一堆脏衣服从楼上下来，扁子朝假山后面缩了缩。 扁子在假山边呆了一会儿，又回到织布房里，她用力把织布机踩得哐哐地响，直到游妈喊她吃晚饭。 过去每天晚上吃过晚饭都是扁子刷锅，今天晚上游妈却说：“坐到天井里歇着去。” 扁子今天特别想刷锅。下午的时候，她看见深锅的锅里还残留着大约有一瓢的香汤，她想刷好锅就舀一些水放进深锅，也洗一个香澡。以往她都是刷好锅再烧洗澡水的。 扁子回到自己房里捧出一个柳条小篓子，篓子里放着红红绿绿的毛线和一只没有钩好的毛线鞋帮，春天上海的女人开始时兴穿毛线鞋。扁子的表姐素芳家做这个生意。那回素芳带着绒线和勾针到她这里来教了她半天。扁子学得慢，但一做上手就做得快多了。每天下晚看不见织布的时候她就坐到天井里钩毛线鞋，一双一角钱，这钱全归扁子自己。 扁子一边手里勾毛线鞋一边脑子里乱乱地想，不时瞟一眼已经锁上门了的洗浴间，那窗上的格子布窗帘已经撩了上去。“他们已经上楼去了。”扁子惆怅地垂下眼皮。 游福子推着小独轮车从天井的后门进来。独轮车上放一卷白布米口袋。扁子横着眼看了看爹没吭声。 “你娘呢？”游福子问扁子。 “在灶间。”扁子说。她看爹，爹的辫子像黑色的水蛇盘在头上。老爷一再对他说，城里人都把辫子剪掉了。他就是不肯剪。游福子把车停在墙边，随即进了灶间。 “老爷呢？”爹问。 “出去了。”娘答，“上海来了两个年轻人。老爷说明天走。” 爹嗯嗯地应着。扁子竖着耳朵听。 老爷要走了，扁子的心一下子变得黯淡了。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白色的山墙边那几棵鲜绿的竹子发呆。游福子端着一只蓝花大碗坐到天井来吃饭，她像没看到一样。老爷这会儿不在家，伊人在。扁子想到楼上去看看伊人。但她怕娘骂她贱。 爹“呸”地一声吐了一粒沙子，扁子吓了一跳。她又麻利地钩着绒线。红色的绒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绕来绕去。 “布织了几匹了？”爹问。 “十匹。”扁子答道，心里又想上楼去看伊人。 “米价涨了。”爹说。 扁子嗯了一声，斜眼朝灶间看，灶间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娘要用老爷和伊人用剩下来的香汤洗澡了。扁子心里恨。她恨娘，娘那身老皮老肉把香汤都作溅掉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抬头却看到了伊人。 伊人站在她的面前，穿着一身银灰底色的印着樱桃红小花的绸衣绸裤，手里拿着一把绘着美人的绢扇。她的脸白白的，手臂也白白的，冲着扁子一笑，眼睛又黑又亮，被冯三拿走的玉手镯又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游叔。”她喊游福子。 游福子满脸堆笑恭敬地说道：“小姐，下楼凉快凉快啊。”又对扁子说：“搬张竹椅子来给小姐坐。” 伊人把香喷喷的手按在扁子的肩头道：“整天坐着怪累的，想站站。”伊人的袖口一飘那香更迷人。 扁子看到爹把脸转向别处，她想爹也闻到香味了。 伊人的手指上又多了一只闪闪的红宝石戒指。 扁子想这又是老爷送给她的。“这么多天你躲在楼上做什么的？”她憨憨地问伊人。 伊人艳笑着反问：“这么多天？才几天呀？” 经伊人这么一反问，扁子的脸顿时臊得火烫火烫的。 伊人用手指在扁子的脸上轻轻地刮了一下。扁子更臊。 伊人笑着说：“老爷呀教我算帐，打算盘，还说一个女子光知道吃饭，光知道穿衣，光知道首饰，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被人卖掉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扁子不相信伊人的话，伊人在糊弄她。 她低头看着伊人的脚，伊人穿在红色木屐中的脚真是好看。心想：伊人跟老爷一起洗澡的时候，老爷也是在教她算帐吗？ “前面园子里的月月红开了，花这么大。”扁子用手比划着对伊人说，她知道伊人喜欢花。 伊人说：“陪我到前面园子里去看看。”她看到扁子篓子里有剪刀就说：“把剪刀拿着。” 扁子拿着剪刀和伊人到前面园子里去了，她先前对伊人的妒嫉全都化解了。 花很香，扁子帮伊人采了五朵。 伊人说：“我要把花献给菩萨。” 伊人闻着花。 “明天一早，我要跟老爷到上海去了。”伊人对扁子说。 扁子愣住了。扁子的哥哥毛栗在上海当学徒。扁子早就听说上海是花花大世界，上海的女人个个风流。 “老爷也走？”扁子冒傻气地问道。 “不和老爷走，我还能和谁走呢？”伊人轻声说。 扁子看到伊人脸上媚媚的微笑，羡慕得要命。天色晚了，但没有黑透，灰蓝色的天穹上闪烁着三五点亮星。幽香楼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扁子看天，看幽香楼黑色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 “米价上涨了，老爷收购了十船米要运到上海去。”伊人对她说。 扁子听着。 “老爷有两个小姐在上海上学。”扁子对伊人说。 伊人垂下眼看手中的花。 “你到了上海不回来了吧？”扁子问道。 “要回来的，老爷说带我去开开眼界。上海还有许多金头发蓝眼珠子的洋鬼子。” 扁子还想说什么。伊人却说：“我要上楼收拾东西了。” 于是就上楼了。 扁子怅怅然地回到了天井。 “洗澡水在罐子里。”娘在黑暗处说话。 扁子默默地走进灶间，关紧了灶间的木板门。 豆大的火苗在灯碗边上跳动，忽明忽暗，扁子揭开深锅的锅盖，锅里黑洞洞的。 扁子伸手进去摸了摸，锅底是干的。她不甘心地把手指放在鼻尖上嗅了嗅，香味全无。锅已刷过了，剩下的香汤全被娘洗澡洗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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