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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狂放地下着。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流，外面是朦胧的水世界。绿色的树影在风中猛烈地摇晃。 穆栩园带着两个女儿站在堂屋里看窗外的雨。这是一座半西式的房子，有很大很宽的玻璃窗。 一道闪电落进荷花池里，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在他们旁边落下。他的小女儿若美尖叫着一把抱住了他，他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安慰她。他转过头看着大女儿予美，予美却面带嘲笑地看着他和若美。 女校放假了。他把两个女儿带到乡下来避暑。乡下的房子翻修好了之后一直没住过，前一阵子北平、上海的学生闹学潮，他不想让女儿卷入那样的事件中去，那样的事情闹到最后总要死掉几个人的。政府还是政府，百姓还是百姓。又是一道闪电划开天空，隆隆的雷声过去，风更大了，雨也更大了。风雨飘摇就像船在海上航行一样。穆栩园又回想起十五岁那年跟着母亲坐海船到广州去的情形：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吐得厉害，为了让母亲舒服些，他让母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就在那一刻他立下了大志，一定要为母亲争气，为母亲出气。整整十年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赚了大钱从广州回来了，可母亲却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早早地离他而去。还有一个是他的妻，那个黝黑而娇小的南国女人。他娶她的时候，她才十六岁。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她都是一个好女人，每当他想起这个女人时心头总是悲凉的。 “父亲，你走不掉了。”若美偎在他身边说，她朝他嗔笑。 他含混地应了一声。若美的眼睛和肤色都继承了那个南方女人的特征，秀气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是她祖母的遗传，高挑的身材却像他本人。一朵危险的黑牡丹迟早要被人摘走的。他的大女儿予美则是和若美完全不一样。予美白净、丰满，个子比若美要矮些。她的前额生得像男孩子一样聪慧，目光中却透出了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感和冷漠。她的成绩报告单上所有的功课都是Ａ，品行也是Ａ。她已经十八岁了，有好几家人来提亲都被他拒绝了。如果予美是个男孩，他就要送他去留洋，可惜她是个女孩。 穆栩园望着两个穿着麻纱连衣裙的女儿心里全是遗憾，只要有一个是儿子，他这会儿的心情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的。他现在急需要一个十分得力、十分可靠的帮手，这种帮手只有亲生儿子才能派得上用场。 雨小了些，风也小了些，池中的荷叶在轻轻地摇摆。 若美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走开了。堂屋里只有穆栩园和穆予美。“替我把香烟拿来。” 他对予美说。 予美去拿香烟。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实在不喜欢教会女校学生的那种傲气。如果不是摆显财力，如果不是向教会表示自己是虔诚的信徒，他宁愿把女儿送到普通女校去上学。他心底蔑视装模作样的高贵。国货就是国货，国货贴上洋招牌在洋人眼里还是国货。 予美替他拿来香烟，又替他搬来了藤躺椅。他坐在躺椅上点着了香烟。予美立在他的左边。他隔着吐出的烟雾细细地观察女儿：白净的肤色，光洁的颈项，紧束的腰肢，白色的西洋式连衣裙更衬托出青春女子的美丽。她们像他的所有财产一样是他的成功标志。 一道电光闪过，又是一个响雷。予美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他想，她大概是害怕了。可她却转过脸来冲着他微微一笑，似乎在显示她一点都不害怕。 “上帝发怒了。”他说，大有戏谑的意味。 “你真信？”她反问他。 他实在不喜欢女儿的这种高贵的眼神。他想说：“上帝好，上帝是西洋人心中的神，以后的世界是西洋人的世界。中国人要想发财就得依靠西洋人。”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予美毕竟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读了书识了字还是女孩子。 而予美却神色庄严地说：“父亲，我以为上帝是一种精神。” “唔？”他吸香烟，烟头变得一点腥红。 “上帝是一种力量。”予美肯定地补充道。 他缓缓地吐出一团带有辛辣味的烟雾。在他的心底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神，他以为人信神完全是一种自我利益的需要。 “父亲，你不穿长袍马褂，不留辫子就代表着上帝的精神。”予美自信地替他说明。 他笑了笑，心里想，女儿把他当成神父了。他岔开话头问道：“到乡下来还过得惯不？” 予美的明眸狡狯地一闪，回答：“若美说这里太无聊了，她想弹钢琴。” “我没有问若美，我问你。” “我？还可以。”予美勉强地答道。 “我奔忙了二十年就是为了这片庄园。”他说。 予美脸上的神情是不屑一顾的。 这种不屑一顾使他大为不快。“二十年以后你会喜欢这里的。”他诅咒似地对女儿说。 予美轻蔑地一笑。 “想嫁人了？”他冷不丁地问。在他的心里是恐惧这一天的。 予美的脸绯红了。 “眼下时局混乱，军阀混战……”他为自己找了个台阶，岔开话头。 予美沉默。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玻璃窗，风卷着斜雨打了进来。予美向后退了两步。他关上窗，对予美说：“五年前我从你伯父手上买下了这块祖传的土地，把老房子全拆了，重盖了这片新式的房子，重新布局了这个园子。这里只有后院的那口井是旧的，其他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根木料都是新的。竹园里的竹，花坛里的花，房前屋后二十棵香樟树都是新栽种的。”他越讲越动情，那种不可抗拒的苍凉感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自从他的儿子天宝死后，这种苍凉感就时不时地来扰乱他的情绪，天宝就是活着也没有能力发展他的家业，但他还是一个有儿子的男人。而天宝死了，他只剩两个女儿了，一旦两个女儿远走高飞，二十年以后自己六十岁的时候，住到这里来安度晚年，这里是座事先做好的坟墓他嘲讽地想着自己的晚景：一个满目苍桑的孤独老头。今年他才四十一岁，四十一岁的男人还可以有儿子的。 伊人是谢老太爷五十八岁时得的女儿，谢老太爷把她押给了他换取烟土。想到了伊人此刻他隐约地闻到了伊人的体香。雨一停他就要到贝城去。 “父亲，我到书房去了。”予美对他说。 “去吧。”他躺在躺椅闭着眼睛说。 予美离去。 她白色麻纱连衣裙和走路的轻盈姿态使他更加思念起伊人来。 若美坐在书房里读着英文的小说《茶花女》，她横坐在红木椅子里，两条腿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裙摆掀起露出里面白色的丝衬裤。 予美走进书房看到若美的坐姿便说：“坐没坐相。” “这是假期，自由时代，自由女子。”若美道。 “万一父亲进来看到你这种样子……” “父亲是新派男子。” “新派男子也是男子。” 若美拉了拉裙摆，用裙摆盖住了腿。她的心里非常不痛快，“我要到法国去留学，那地方最浪漫，我还要到美国去留学，那地方最自由。此生身为女子已经不幸了，投胎在中国当女子就更为不幸了。” “但愿父亲肯支付你留学的学费。”予美冷静地说，站在书架前找书。 予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英文版的《红与黑》，父亲对她不止一次地提到这本书。 雨不像先前那么狂野了。屋里的光线很暗，予美不得不像若美一样侧着身子坐着让光线落在书页上。父亲认识的英文不多，他是听人讲过这个故事。他说，索黑尔·于连很好，是个真正的男人。在予美看来这个人简直是个坏人，每走一步，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带着阴谋。 “父亲刚才对你说什么了？”若美问。 “没有。”予美答道。 “我不信。”若美从小就觉得父亲对待自己和对待予美是不同的，虽说父亲常带自己出去客串，但父亲有重要的话总是和予美说。 “父亲没说要替你找个婆家？”若美快嘴快舌地问。 “没有。”予美却很认真地回答妹妹的问话。 “你说父亲会给我们婚姻自由吗？” “不知道。也许你会有这种自由。” “你没有？” “不知道，反正我有一种预感。” “预感你不自由？如果母亲活着的话，我们会不会比现在好？” “不知道。”予美嫌若美的问题问得太烦，她不喜欢这些加上“如果”的假设句。 她只对眼前的具体事情感兴趣，每次和父亲谈话总是谈一个开头就卡住了。 “父亲是个怪人。”若美说。 “不知道。” “你怎么总是‘不知道’、‘不知道’的。”若美抱怨道。 何妈端着一只白瓷托盘进来，瓷托盘上放了七八片切成月牙形的甜瓜，碧绿碧绿的。 “大小姐二小姐尝尝鲜。”她说，语调中夹着乡土尾音。她把托盘放在台几上。 “这瓜的样子蛮好看。”若美欠起身子说，站起来去拿瓜片。 “还中吃。”何妈说，她在门边的圆凳上坐下，“这雨看来还要下好几天呢。” 予美也站起来拿了一片瓜，极斯文地咬了一小口。 “何妈，到乡下来你过得惯吗？”她问何妈。如果何妈过不惯，天一放晴就可以回上海了。 何妈却说：“本来就是乡下人，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乡下没有城里繁华，但乡下是乡下的风景。” 何妈念过私塾，说起话来有时文绉绉的。 予美和若美都是何妈一手带大的，在她们的记忆里何妈很少回乡下去。听何妈说，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家境是不错的，后来母亲和长兄抽上了鸦片，家境就渐渐地败落了。何妈是个寡妇。她嫁到夫家一年，丈夫就得暴病死了。何妈有个儿子在上海念书，名字叫元昌，有时礼拜天会来穆家坐一会儿。 “姑娘在家的时候是朵花，嫁了人就是棵草。”何妈叹息道。 这话予美和若美都听了许多遍了。“如果嫁给一个好人呢？”若美笑着问。 “嫁了好人也是草，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嫁给皇帝还是不是草呀？”若美逗何妈。 “金枝玉叶有时还不如草，草长在野外，总有雨露滋润。许多皇妃到老都看不到皇帝一眼。”何妈的两颧绯红。她是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子，快四十了身段子还是窈窈窕窕。 “你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看父亲就蛮好。”若美说。 予美白了若美一眼。 何妈像没有听见似地说：“杨贵妃被皇帝赐死了。”她说到“赐死”两个字的神色变得紧张恐惧，仿佛亲眼看到似的。 予美垂下眼皮，她不要看何妈这种夸张的表情。 “小姐，吃相要文静点。”何妈对若美说，“你这副吃相以后到了婆家，婆家的人看了会很不高兴的。小姑子们嘴碎，会说你把她们家吃穷了的。” “我自由恋爱。”若美喜欢和何妈斗嘴。 “自由恋爱能不见公婆？” “算了，算了，我不嫁了，做尼姑去。” “混说，做尼姑很苦的。” 何妈站起来拉了拉衣襟，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做工极细极细，月白色的小褂镶滚着蓝色的贡缎边。下面穿着蓝白条相间的中裤，脚上穿着深蓝色的贡缎鞋。 黑色的发髻上插了两朵素色的栀子花。寡妇是不能够穿红戴绿的，可她却能在黑白蓝灰这些素色中找到俏丽。 “小姐，乡下可是个好地方啊，清静得很。”何妈自言自语地说话，离开了书房。 “做寡妇是不是比做尼姑好一点？”若美问。 “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予美不耐烦地打断了若美的话。 若美无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翻手中的书，“女人如果生活在法国，生命或许也能放射出光彩来。何妈如果是一个法国的寡妇，她还能碰到一个什么绅士来一段浪漫的奇遇。生在中国就全完了。”若美胡思乱想。她看《包法利夫人》那本书的时候，就非常同情包法利夫人。男人不全是坏东西，《茶花女》里的阿尔马对玛格丽特就是一腔深情的，玛格丽特还是个妓女呢。若美觉得自己跟予美完全是两种人，予美是英国派头，而自己则是法国派头和美国派头。予美把厚厚的小说放在膝上，先前父亲异样的目光使她感到不安。或许父亲以为他是于连，匀称的身材，英俊的相貌，和一颗向上爬的野心。除了父亲和弟弟，她还未跟别的男人亲近过。父亲比于连更老辣，因为父亲是从旧式大家庭里走出来的，一个庶出子，而且父亲在中国，予美本能地讨厌穿长衫的动作迂缓的男人。可眼前到处是这样朽木似的男人。她乱乱地想着，突然悟出自己的悲哀和于连的悲哀性质上是一样的：陷在一种环境中欲改变而不可。 雨停了，河塘里的青蛙鼓噪成一片声。 何妈替穆栩园打好洗澡水，把一套干净的印度绸睡衣放在浴室的木衣架上。当初她到徐家来帮工的时候才十九岁，她的男人刚刚死去一年。几年之后，穆栩园的太太难产死了。这十几年来她照料着穆栩园的生活，虽说他在家的时间不多，但一年总还有三四个月。 “老爷，洗澡水打好了。”她立在他的卧室门口说，声音柔柔的软软的。 穆栩园正在灯下独自摆弄扑克牌。他回过头来看她的那一瞬，她看懂了他灼灼的目光里男人欲望的内涵。今晚他需要她。 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呼息沉重而均匀。她垂下眼帘等待他亲昵的表示。他没有动手，问道：“这里还好吗？” 她抬起眼皮看他，竟不知道回答。 他在鼻子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他身上的那种带着男性气味的暖烘烘的气息包裹住了她。她熟悉他这时刻的目光。 他定定地盯着她的胸口看了一会儿说：“今晚我过去。” 她说：“洗澡水要冷了。” 他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快去。”她说。 他逼近了她一点，她那两弯细细的眉使他心里不痛快，他喜欢女人毛绒绒的样子。 他在她的脸上拧了一下便从她身边擦身而过，今夜的事是非做不可的了。 玻璃灯里的火苗微微颤动，穆栩园只有在要上床的时候才叫她的名字：玉秀。 穆太太死后第十天，穆栩园就上了她的床。她害怕地哀求他不要这样，死人的鬼魂会不愿的。他却说死人有死人的世界，活人有活人的世界。那夜他几乎没有让她闲着。 他是主人，她是佣人，她不企望他娶她，只祈求自己能永远侍候他。予美若美小的时候，他总是在白天需要她，予美若美上学住校去以后，他就比较随意了，常和她一起过夜。 他洗澡的时候把水弄得哗哗地响。 她跪在他的宽大的铜床上用扇子赶帐子里的蚊虫，随后把帐门放下来，从外面掖好了帐子。 弄水的声音消失了。“他在穿衣服。”她想。她只看过一次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她感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两只眼睛又黑又亮，身体像玻璃灯里的灯芯一样，燃烧着渴望的火苗。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他的卧室，穿过黑暗的过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进了自己的屋，掩上了门，立在门口，仔细听着他穿着皮拖鞋从浴室里出来走进卧室的脚步声。堂屋里的英国小铜钟敲了九响。 她打开一扇窗，隔着纱窗往漆黑的外面看，雨小了，风吹动着树冠发出沉甸甸的声音，偶尔有几声蛙鸣。 上海的夏天热浪滚滚，乡下的夏天却这么凉爽。她已经十多年不在乡下过夏天了。 她抽出梳妆匣子里的镜子，拧大了玻璃灯里的火苗，镜子里的女人依然有几分姿色，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眼睛周围细细的皱纹。她又拧小了火苗，再看镜子里的人，那人的脸因为模糊而变得年轻俊俏了。她拔掉了插在发髻上的银簪，又摘下恹恹的依然散发着香气的栀子花，然后解开衣襟脱掉月白色的小褂，里面穿着自家缝制的白夏布胸褡。她又脱掉了蓝白相间的条纹长裤，里面是白色的洗得发绒的短裤。“有男人总比没有男人好，要什么名分，把儿子带大了，培养成读书人就是名分。”她在心里为自己解脱，捻小了灯头火，拿起一把芭蕉扇扑打了几下蚊子，又在帐门口扇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掀开帐门上了床。 穆栩园是半夜小钟敲过一点以后过来的。 他手里拿着半支洋蜡，脚步很轻。他住的是南屋，她住在靠天井的北屋。 他进屋以后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把熄灭的蜡烛放在梳妆台上，脱掉了印度绸的睡衣，上了这女人的床。屋里的灯火在玻璃罩中闪动。 她没睡着，她在等他。尽管她把脸转向里侧，灯光微弱，他还是能看得清她的全部。她是一个四肢修长的女人，穿着乡下女人穿的大裆短裤和自己缝制的胸褡。 白俄女人的内衣是很讲究的，穆栩园曾经替一个白俄女人脱去衣服。出于好奇他仅仅看了看不穿衣服的外国洋女人是什么样子，摸了摸洋女人那两只硕大的奶子，他没敢跟她睡，害怕染上梅毒。这是他唯一一次嫖妓的经历。他从来不玩来历不明的女人。 他顺着她的胳臂摸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一把骨头，像鸡爪似的。他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安慰便松开了。她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他。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腿挨住了他的腿。他伸手扯她的胸褡，她一脸害羞的样子说：“自己来。” 她解开了胸褡。他扯掉她胸前那块看上去莫名其妙的白布。他以为女人光着身子穿着小褂子的样子更为撩人，尖尖的乳头，隐约地一颤一颤地真叫人心酥。他搓揉她，注视着她的脸。他从来不放过欣赏这一刻女人脸上的变化和全身的变化。 女人哼哼起来，他俯下身子去吮她咬她对她说：“你的死鬼丈夫这样玩过你吗？” 他抬起头看她。她把脸歪向一边不回答。他扳过她的脸，她抗拒闭着眼睛。他再搓揉她。她被他撩急了说：“要来快来。” “我问你话，你那死鬼男人也是这样玩你的吗？”他哼哼地问道，因为她不搭理，他心中大为不快。她从眼缝里看着他，不快地说：“十多年前的旧事，我和他只过了一年，记不清了。” “他对你狠心，把你孤伶伶地扔在世界上。如果不是遇到我把你收藏在这里，你早就像花一样枯死了。” 穆栩园把汗津津的身子贴向她，伸手去扯她的裤子。她像一条瘦瘦的白鱼一样在他的身下滑来滑去。 他把脸贴紧她的脸时候感到了她瘦的鼻子和凸起的颧骨，女人的脸上冷冷的湿湿的。她哭了，说：“求你别弄出声音来。” 他猛烈地摇晃她。他拒绝着突然涌到眼前来的母亲的印象而皱眉瞪眼。她小声呻吟着，在他翻身而下的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蛙在黑夜的深处叫成一片声。他把脸转向外侧，她头发上的气味很重，慢慢地他觉得自己跟母亲睡在颠颠簸簸的海船上到远方去。 予美到乡下来以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要么整宿整宿地胡思乱想，要么就纷纷地做乱梦，见到了许多陌生的人，不停地迁徙，到了许多不认识的地方，醒来之后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今夜她又做了一个记不得内容的梦。 她听着若美均匀的呼吸声。若美翻了一个身，她以为若美醒了，轻轻地喊若美，若美没应反倒打起微呼来。予美觉得人在夜里格外地孤独。 这夜，没有蛙和雨声世界就像被毁灭了一样。 她轻轻地坐了起来，想到自己是个女子，想到自己的今后备觉前途渺茫。 自从弟弟死后她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无望。 十年以后是什么样？二十年以后是什么样？三十年以后是什么样？父亲总有老得不能动的一天。父亲创造的这么多的家业将分给她和若美，她们能守得住吗？也许父亲会另外找一个女人，生一个儿子。她们将有一个后母和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这个家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和谐了。这是她和若美最不愿看到的情形，若美思想简单，事不到临头是不会去想许多的。再不就自己挺身而出去学做生意，用父亲的话说这并不难，依靠洋人就行了。中国人见到洋人的时候，个个都点头哈腰，要拿住中国人只能靠洋人。但她不喜欢做生意，也不喜欢看到戴着瓜皮帽拖着大辫子的臭男人。因为焦虑，她的身上冒出了细细的汗。这些天来她总是这样。小钟敲了十二响。夜深了。 予美没有睡意，她掀开帐门下了床，蚊子撞着她的脸，她摸到了火柴和蜡烛，点亮了火。蜡烛尖上的火苗像一个复活了的生命。依稀中觉得墙上的影子是把握自己命运的命运之神，融化了的石蜡顺着蜡烛白玉似的身躯流淌下来像滢滢的泪。 感伤的情绪困住了予美青春萌动的心，在这个湿润的雨夜她感到空虚。 她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关门，独自一人来到空旷的厅堂里。烛光在漫漫的夜色里显得微弱，像一个胆小的少女怯怯跳动的心。窗外是荷花池，此刻看不见荷叶，只能听见雨点落在荷叶上的声音。 蚊虫在黑暗的地方嘤嘤地叫。 予美坐在父亲的躺椅上凝视着跳动的烛光。 小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 予美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响，随后又听见软沓沓的脚步声。谁？她紧张地望着黑洞洞的门，全身毛骨悚然。脚步远去了，好像是父亲，后来她又听到轻轻的关门的声音。终于她意识到了什么，心狂跳起来，脸上猛然地一阵一阵地发烫。她想起何妈下午说话时笑盈盈的样子。她终于解开了一个谜，父亲不再续弦就是为了何妈。她又想到了何妈的儿子，那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男学生，想到何妈这两天来特别高兴的样子……原来如此被欺骗的恼怒和一定要弄出个水落石出的好奇心使她胆战心惊，她想到了书中于连脱掉鞋子走进德·瑞娜夫人房间的那段情节，便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布鞋。布鞋走在青砖地上声音是很小的，但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很小的声音也是很大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像敲小鼓，脱下一只鞋光着脚踩在青砖地上试了试，凉气从脚心一直钻进了心里，她打了一个哆嗦，又穿上了鞋。看了一眼台几上的蜡烛，火苗拉成了细细的一瓣约摸两寸长。她定了定神向上帝祈祷了一次，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厅堂。从走廊后面的一扇门出去，来到天井里，顺着天井边的廊檐摸到了何妈屋子的窗外。一阵风吹来，樟树叶抖落下大点大点的雨水。何妈的屋里亮着灯，灯光很弱，帐帷低垂，予美看不清帐子里的人影，只看到了床前踏脚板上的两双鞋：一双尖尖的绣花鞋，一双褐色的皮拖鞋。帐帷动了动，予美把耳朵贴在湿漉漉的纱窗上听。听到父亲说话嗡嗡的声音，低低沉沉，含含混混。她感到鞋底被雨水弄湿了。床上的帐幔摇晃起来，予美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床上的帐幔依然在摇摆。 男女间的床笫之事她隐约地知道一些，从书上看来的。她突然感到强烈的羞耻，飞快地逃跑。在走廊门口，她被门坎绊了一下，实实地摔了一跤，她强忍住疼痛，赤着脚摸黑进了自己的房间，别上了房门，爬上了床，简直是一个恶梦。一个男人跟几个女人胡来是常事，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父亲竟跟家里的女佣有这种不洁的关系予美被摧毁了。 早晨小钟敲了六下之后，她冷不丁地被惊醒了。 若美穿着睡裙坐在床边看小说。 予美拉扯过自己的睡衣，睡衣上沾着青苔和泥污。她又看自己的膝盖和脚，上面沾着干了的泥污。 若美看到她掀开帐门，就说：“等你帮我梳辫子呢。” 予美没有应声，她的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今天穿什么衣服？”若美问。 “不知道。”这回她应道。 若美叹气，拖长了声调像演话剧一样地说：“就是穿得再漂亮，住在这个鬼地方也没人来欣赏。” 予美想到夜里的事情在鼻子里冷笑一声说：“你希望谁来看你呀？” 若美嬉笑着说：“阿尔玛。” “在法国呢”予美嘲讽道，“再说他早就死掉了。”她又躺了下来，因为忽觉脑袋沉甸甸地像灌了铅，两根辫子也成了累赘。 “我要到法国去。一个女子活在世界上没有遇到她最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那多惨，多黑暗。”若美感慨道。 “你会遇到的。”予美冷冷地说，心想，如果你夜里看到父亲上了何妈的床，你就会知道男人都是什么人了。 “我有的时候会以为自己是冷血动物。” “到时候你就会热情起来的。”予美讥讽若美。 若美没有感觉到予美的讥讽，又问：“我也会像书中的人一样？” “不谈这些。”予美冷冷地打断若美的话，从帐子里钻了出来，把帐门挂在帐钩上，脱掉了白色的睡裙，换上了一件英国花麻纱的中式小褂和阴丹士林布的裙子，把夜里踩湿的布鞋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套上一双红色的木屐，拿着毛巾出了卧室。 “你干什么去？”若美在她身后喊道。 “我去洗脸。”予美匆匆地说。 予美来到天井里，天井里的地上埋了两只黑釉大缸，大缸里盛满了平时盥洗用的水。因为下了几天的雨，两只大缸里的水都满得和缸口平了。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被雨水冲洗得非常干净，那些光洁的卵石显出斑斓的花纹。 予美拿起别在水缸边的铜水勺，舀了一水勺的水。一只脚从木屐里抽了出来试着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原以为踩在这样的凹凸不平的地上脚会很疼，可她的脚底一触到这些圆润的卵石竟是如此的凉爽舒服。她两只脚都踩在卵石铺成的地面上，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取代了她心里的焦虑和烦闷。她把勺里的水浇在自己的小腿上，冲掉黑色的泥污，澈凉的感觉从脚底漫延到她的全身，使她无比愉快。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是灰色的，灰色此刻也变成了可爱的颜色，她看到白色的云烟在飘动。她又舀了一勺水浇在自己的脚上，水顺着卵石的缝隙流走了。她试着在卵石上走了几步，这些石头把她的脚底抓得痒兮兮的。 “大小姐”何妈喊道，“清早下冷水要致病的。” 予美回过头眯着眼看何妈，怪异地笑了笑。 何妈今天换了一件蓝底白花的土布小褂，下身着一条半长的黑色印度绸的裤子。 脸上没有施脂粉，显得微黄并有点浮肿。想到何妈和父亲光着身子躲在帐子里干那种事的淫荡样子，予美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转过身又舀了一勺水浇在自己的腿上。 “黄花闺女家家，要得病的。”何妈说。 予美不听又用冷水浇湿毛巾洗脸，边洗边说：“真快活，真快活，快活死了。” 何妈踮着脚走到予美身边红着脸说：“黄花姑娘不作兴这么说的，快别说。”表情诡谲。 予美一转身看到了穿着古铜色贡缎和服的父亲，在古铜色的衬托下父亲的脸色显得白晃晃的。 父亲正盯着她的脚看。她跺了跺脚，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生得很美，高高的脚背，线条流畅的脚趾。父亲也是男人，予美以为父亲的目光中有男人不洁的意念。 予美穿上木屐低着头从父亲的面前匆匆过去。 何妈和父亲说话：“这雨下得真大，前天这缸里的水已不多了，你看这不都满了。” 何妈的口音里带着别别扭扭的京腔。 予美的心里痛苦得像猫爪子抓。 她回到卧室，若美已经把头发散开了，等着她为她编辫子。若美的头发又多又黑。 “我真想剪成短头发。”若美笑盈盈地看着镜子说。 “学校有规矩。”予美挂好毛巾，拿起红色金花木梳替若美梳头。 “我们五月舞会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全上海的人都看到了。”若美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清一色的白色舞裙，每个人的辫子都一样长。” “自我陶醉有多少人看报纸？再说还会有老封建指手划脚地骂。” “只有我们教会女中的学生才能这样。”若美说。 予美在鼻子哼了一声，她不想和若美谈论这种幼稚的话题。自从经历了夜里的那一幕，她觉得自己整个地变了一个人。 “哎哟，轻一点。”若美娇声地叫道，用手护住头。 “Ｓｏｒｒｙ．”予美用英语说着对不起。 予美替若美编好了辫子。若美又替她编辫子。 之后予美一直用英语和若美说话，说得若美直皱眉头，因为若美的英文没有她好。 中午时分天放晴了。何妈说：“中午太阳现一现，地上还要下三天。” 雨果真又下了三天。 连续三天穆栩园都到何妈屋里去过夜。何妈被他折腾得身子乏软，天天用西洋参炖冰糖冲开水喝。第四天夜里穆栩园又上了她的床。她对他说：“你天天来，姑娘都大了，万一晓得了，不好。” “她们睡得像死猪一样。”穆栩园朝帐子外看，帐子外的那盏玻璃灯罩下午才擦过的，亮得很。 何妈慢悠悠地替他扇扇子。 穆栩园盯着何妈浮肿的眼皮说：“你不受用了。” 何妈轻叹了一口气，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背，羞涩地一笑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穆栩园的兴致被何妈这句轻轻的话撩拨起来了。他用猎人似的目光盯着她。何妈扭怩了一下身子，有意无意地在穆栩园的大腿上拧了一下。穆栩园顺手在何妈松软的乳上捏了下。何妈笑了。她这辈子只和两个男人做过这事，穆栩园和她死去的丈夫不同，那个死鬼男人从来都是急鼻句鼻句的，等不及地做，做完就睡。她对那男人还有一个印象，洞房花烛夜的那次，他没能做得起来。 “把小褂子脱掉。”穆栩园扯她的衣服。 她忸怩了一下，脱掉了小褂子。穆栩园伸手拉下她的裤子。 何妈像少女一样害羞起来，每当他这样，她都感到害羞。 她难为情得要命。虽说她已经和他偷了十几年的情。 他笑了，说：“教你玩，你还不玩，真正守寡的滋味你还没有尝过。要是何家的人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像你这个样子能接到生意？怕早就连命都没有了，窑子里的女人一天至少要接十个男人。” 她默默地听他说话，这话他回回都说。 “玉秀命薄，身子不贱。”她说，别过脸把泪水蹭在枕头上。 “女人就是要身子贱。那怕当了皇帝娘娘身子都是贱的，不贱皇上就要把她打到冷宫里去了。”穆栩园哼哼地说，他已经没有耐心和这个女人逗乐了，他再次跨在这个女人的身子上自得其乐。 何妈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 “你鬼男人活着的话，少不了要娶个小的。”穆栩园在何妈的屁股上拧了一下。 “他命短。”何妈说。她想到一旦穆栩园娶了小的，这屋子里又要多了个做主的女人，自己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眼下这个样子，任他玩玩，自己多少能做得了主。 穆栩园在何妈身边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小钟敲了整十一下的时候，他坐了起来。 “做什么？”何妈问道。 “回那边睡去。”他说。 何妈心里不愿他走。 “你还想再睡？”他看着她问。 她不做声。他翻身下了床。何妈掖好了帐门，从帐子看着他披着西洋睡衣的背影，心想：男人比女人经老。他比她大五岁，或许他在别处还有女人。男人有钱就嫖，一年有七八个月在外面不养女人才怪呢。何妈越想越觉得自己身子不干净，下床打了一盆温水仔细地把下身洗了一遍，这才吹熄了灯上了床。女人如同春花，季节一过就没景了。 夜潮湿而沉重。 穆栩园回卧室睡觉，看到走廊尽头的厅堂里亮着灯光，他走了过去。 予美坐在躺椅上看书，不住地用扇子扑打着蚊子。几只细小的飞蛾围着玻璃球灯打转转。 穆栩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夜深了。” 予美转过脸来看着他，予美的目光带着鄙夷的痛恨。穆栩园被激怒了，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予美知道他到何妈房里去了。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该睡了。” 予美垂下眼帘冷冷一笑。在灯光里她有点像西洋画上的古怪女人。 荷花池里的青蛙嘎嘎地叫成一片声。 予美沉默。 熟谙女人心理的穆栩园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笨拙的小伎俩。“她心虚。”他想。 “看什么书？”他问道。 “《圣经》。”予美答道，她拿着书的手在颤抖。 穆栩园更加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他说：“夜深了，该睡了。”转身离开了厅堂。 他不愿意穿着睡衣站在女儿的面前，他和予美母亲结婚的时候，予美母亲还不到予美现在的年龄。 女人读了书就会变酸，这是他对所有读过书的女人的想法。予美的母亲不识字，但她可真是一个好女人。穆栩园这么想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以后会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的，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她的父亲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为她们找一串后妈。 穆栩园上了自己的床。过去的那半辈子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挣钱和扩大家业上了，有时也偶尔想想女人，女人是空的，但是那种没有儿子的深刻绝望又像魔爪一样地在抓他的心。他怨恨何妈，这个女人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十几年来他在这个寡妇身上耕种了无数次，却不见一粒种子发芽。天宝活着的时候不在意，现在他在意。 父亲关门的声音很轻，而予美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已被一道沉重的铁门隔离了。 她对父亲的行为感到失望和痛恨。父亲的光环消失在这个黑暗的雨夜。 灯光变得湿润模糊。父亲的喘息，何妈的呻吟像恶梦。 小钟敲了三响。予美想睡了，她站起来跺了跺双脚准备回房间去，可她一转身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后的父亲。父亲一副白天的样子。白衬衫，黑色的杭绸西裤，背带上的金属扣闪闪发亮。予美腿一软又跌坐在躺椅上。 “你是个大姑娘了。”穆栩园说，“你不能像小姑娘一样任性。” “我一直在读《圣经》。”予美说。 “但愿如此。”穆栩园说，停了停又说，“这几天你的脸色不好。” “没什么，我很好。”予美否认。 “哼。”穆栩园的脸色严峻。 予美躲开父亲的严峻的目光。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用这样的表情对待她。前年美利商行的黄总管带着一千块大洋逃走，父亲就是这种表情，后来那人被捉到了，关在牢里，没多久就死掉了。 “你在监视我……”父亲说，“和何妈。”他把“何妈”两字说得短促而轻微。 “那又怎样？”予美回嘴，脸刷地红了。 “我是你父亲。”穆栩园绝对权威地说。 予美嘴唇动了动，这回她没有回嘴。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在干什么。” 予美低着头，她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到了把什么都撕开的地步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骨子里是粗人，粗人只会巷子里杠木头直来直去，这话也是他常说的。 “你祖母带着我去南方的时候，身上只有两根金条。你的血缘不是了不得的高贵人，不是像你的连衣裙这么洁白，你的祖母是你祖父的小妾，明白吗？而你的父亲——我，是靠做不法生意，卖烟土发财的，我在四十岁之前从我的伯父手里买下了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新盖了这片房屋，修建了这个庄园。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是在为你的祖母争口气。我把你送进洋人办的学堂，不仅仅是让你懂几句洋文，而是要让所有的亲戚看到一个不被人看重的女人的儿子能把自己的下一代送进洋学堂，接受高贵的教育。你的父亲既不是英雄，也不是贵族，而是一个头脑精明的商人，他要赚钱，让别人倾家荡产。他是无赖，穿洋服的无赖。但是你应该感到幸运，正是他把你送到女校去上学。你看看全上海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孩儿能上学？假如你父亲是个穷鬼，是个喜欢吃大烟的穷鬼，会怎么样呢？”穆栩园冷冷一笑说，“会把你抵押给妓院，或者叫你去当舞女，或者把你抵押给一个足以当你父亲的男人做小妾，决不会供养你吃白饭的。我对你们，你和若美，已经尽了一个父亲所能做的全部，你们对我呢？何妈是我们家的人，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就不能上一个寡妇的床？”予美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她感到羞耻，感到恶心。 穆栩园冷笑道：“你很贞洁，因为生活不需要你去卖身，因为你有一个比别人更无赖的父亲。你弹钢琴，画西洋画，读英文，全是因为你的父亲发了洋财。我想，你以后不会选择做修女吧，等你成了妇人之后就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了。我除了让你受洋人的教育，还应该带你到窑子里去看看，看看那里的女人是怎样生活的。” “父亲”予美痛苦地叫道，她想阻止父亲别再往下说了。 “你是我女儿，我的女儿决不是那种知道父亲上了女人的床就大惊小怪的女子如果你是真正的上等女人，你就会假装不知道。”后一句话的语调是怒不可遏的。 予美像被人推进了一个馊浆糊的大池里，难以洗清那种恶心的感觉。 父亲在大厅里来回踱步。 过去予美最希望和父亲谈话，没有想到现在会是这样。 予美站了起来，拉了拉压皱了的裙摆默默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何妈在正厅里点燃了沉檀香，浓郁的香味弥漫在这座大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沉醉的香气仿佛要把人托起来升腾到遥远的空中。 予美神志不清地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何妈在她的床下面放了三桶冷水。 穆栩园派三贵去找扶村镇上姓卜的中医。三贵推着独轮车在泥泞的路上往返三趟。 姓卜的中医替予美号了脉，说是邪火攻心，开了几包牛黄散，又说泻了火就会好的。 因为予美的病，因为乡下实在没有父亲原先说的那么柔情，那么田原，若美天天巴望着单调的日子快点过去。这几天她觉得无聊得要命。她把连衣裙挂了起来，换上了白底小蓝花的洋布小褂和黑府绸的裙子，脚上穿着何妈替她做的黑色圆口布鞋。大部分时间坐在老香樟树下看书。偶尔到房间去看看予美，予美在昏睡中说胡话。这些胡话真叫人害怕。予美说看见一个死人躺在水里，身上被虫子咬得都见到白骨了。她逃，一个白胡子老头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追她，要抓她去做小妾。 予美没有生病的时候也是这么神神鬼鬼的，她老是说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有一回予美说，看到一棵很粗的古树，树上站着三条腿的鸟，趴着两个头的壁虎，眼睛像红灯一样的飞蛾，五条尾巴的老鼠。 若美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怪物，她想的是另外一种世界：美丽的玫瑰园，大理石的雕塑，喷水池，欧洲风光。 傍晚时分三贵家的女人挺着大肚子来找何妈。她把一张符交给了何妈，又给何妈一叠锡箔。 若美听到何妈对父亲唠叨，住进这个房子之前没有放鞭炮驱邪气，长久没人住的房子不太平，还说要给祖宗烧钱，请安，鬼神的气量小。若美看到父亲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她也以为这是何妈可笑的想法。她听到父亲对何妈说：“我从不相信鬼神的功力比人大。如果鬼神的功力大，鬼神何须活人烧钱给他们用。” 若美非常赞同父亲的说法。 “大小姐都病成这样了。”何妈说。 若美听父亲说：“我一走她就会好的。”后来又听父亲说，“明天我去县城。” 何妈不做声。 若美耐不住了，走上前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到时候我来接你们。”穆栩园说。 “这里像修道院一样。”若美说。 “哦？”穆栩园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若美，若美被父亲这样的眼神看得很不好意思。 “上帝需要我的女儿贞洁。” 若美听到了这话把背转向父亲，她感到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父亲无意间点破了她少女怀春的潜意识。 “明天你怎么走？”何妈问。 “坐马车。”父亲答道。 “路好走吗？下了那么多天的雨。”何妈说。 “好走得走，不好走也得走，二十号外国轮船要靠码头。”这是父亲的声音。若美觉得父亲谈论生意时的口气是非常了不起的口气。 “有什么事情找三贵，他是这个园子的总管。他们一家住在吊桥旁边的那个平房里。三贵的老婆，三贵的爹，三贵的四个兄弟都是很能干的。他们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这里向西去六十亩肥沃的良田都是我的。他们替我代管着，还有几户佃农替我种这些地。天公不作美，本来想四处转一转的，等我从贝城回来的时候再去看看田里的庄稼。” 若美坐在荷花池边。她觉得父亲对何妈说话的声音并不像男主人对女佣说话的声音，而是另一种声音。当然何妈已跟着父亲十几年了。她的想法朝另一个方向滑去——或者何妈早已成了没有名分的家里人。 荷花池中有尾红色的鲤鱼。 予美说看见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或许就是…… 若美无奈地叹气，天宝生病的时候她心里也是这么烦乱。每回看到天宝蜡黄的脸上一双因内火而烧得明亮的眼睛，她就预感到这双眼睛不定在哪一天会永远地闭上的。她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春天的时候，天宝死了。天宝死的时候，她和予美都在学校。听何妈说，天宝死的前一天老是在惦记着予美和她，问什么时候是礼拜天。天宝的英文是予美教的。天宝记性真好。天宝死后的样子真让人伤心。 人怎么就这么简单？第一天心还在跳，还有气，还说话，还吃东西，第二天就全完了。 若美一闭上眼睛就看到牧师做弥撒的情形。 红色的鲤鱼在水里懒懒地游动，水里倒映着宝蓝色的天空。人死了如果能走进这样的颜色里也不错。天宝去的地方也许不会太坏，没有成年的孩子都是去天堂的。 若美把两根粗粗的辫子盘在脑后，朝水里看，水里映出了一个面庞俏丽的女子。 眼下上海一些普通女校的女学生都把辫子剪掉了，如果不是上教会女校，她也会把辫子剪掉的。那些剪掉了辫子的女学生真是出尽了风头。她低头看自己手臂上纤细而柔软的汗毛。 “二小姐，二小姐——”何妈在走廊里拉长了声音喊。 若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粗粗的发辫从手中落了下来，沉甸甸地垂在腰间。无意间她把自己融进了傍晚的诗情画意之中。 “回家吃饭呃。”何妈软声软语道。 天将晚不晚，立在暮色中的何妈像画卷上的秀丽女子，脸白白的，绣着忍冬枝叶图案的花围裙束在她的细腰上，胸口格外地显眼，像欧美广告画上的女人。 若美冲着何妈笑。 何妈慌张地看自己的胸口：“笑什么？” “我以为画上的人走下来了呢。”若美说。 “吓，都成老茄子老黄瓜，早过景了。”何妈嘴里这么说，脸上却乐滋滋的，“今天晚上做了荷叶珍珠八宝鸡。去喊大小姐来吃饭。” “这个我最喜欢吃。”若美笑盈盈地说，到乡下来也有到乡下来的好处。她走进走廊朝她和予美的房间去，站在床边喊了一声：“姐姐。” 予美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床里边。 “何妈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荷叶珍珠鸡。”她对予美说。 予美不理。 “父亲明天走。”她又说。 予美还是不理。 若美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予美。 “不要烦我”予美突然翻过身来甩开若美的手歇斯底里地叫道。她的头发乱乱地散落在枕头上像疯子一样。 若美不知所措地垂着两手站着，她为予美难过。 “我不想吃。”予美说。 “我看你还是起来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么老躺着没病也会有病的。” 若美转身走了。她心里难过，予美这么不领情。 “你回来。”予美说道。 若美又回到予美的床边。 予美坐了起来，满脸潮红地说：“我没有病，我本来就没有病，你要是知道了我知道的事，你也会有病的。” 若美看着予美，此刻予美脸上的表情很丑。 “不至于。”若美说。 予美沉默，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若美。 房间里的光线暗，若美看到予美疯狂的目光很是害怕。 “父亲上了何妈的床。”予美说。 听予美这么说，若美的心反倒松懈了。她早就猜到会这样的，只是她为予美说出这样的事实感到害羞。《红楼梦》里描写过这样的男女之事，还有一本日本的小说《源氏物语》中也描写过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予美。 “那夜里我亲眼看到的。”予美说。 若美感到十二分的羞耻，不是因为父亲和何妈怎么怎么，而是因为予美窥视别人的隐私。 “姐，这很平常。法国作家莫泊桑写过一篇《女长工》的小说，就是描写一个庄园主和他女佣发生这种事情的经过。因为那个庄园主很想要个继承人。”若美说。 予美伤心地哭了。她低低地呼唤着母亲，呼唤着天宝。若美顿时觉得自己说走了嘴，说出了对不起母亲和对不起刚刚死去的天宝的话。 “姐姐……”若美很内疚。 “二小姐，二小姐，吃饭了。”何妈又在外面喊。 若美站立着不动。 予美说：“你去吧。” 若美这才离去。 若美和父亲一起吃饭。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在一起吃饭。 父亲晚餐时总要喝法国葡萄酒。平时总是他一个人独酌，今天破例，他给若美倒了半杯。 若美以为这是感应。 “予美对你说什么了吗？”父亲问道。 “没有。”若美矢口否认。 “我不信。” 若美朝父亲调皮地一笑。 “这个家里有些事情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父亲说。 若美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事情，她害怕父亲把这件事说白，举起酒杯笑吟吟地半是撒娇半是讨好道：“上帝的天使祝他最虔诚的信徒好运”这话若美三岁的时候就会说的，为此她被父亲的胡子扎了许多次。她知道父亲看重予美的聪慧，而喜欢自己的就是女孩子的可爱。 晚饭后若美又到荷花池边坐着，她喜欢看着天空变成靛蓝色，这是上海看不到的景色。 何妈在荷花池的那边烧那两张符和锡箔。 若美感受到了拜伦诗中的忧伤。 第二天清晨，三贵放下了通往土路的吊桥。马车停在吊桥的这边。 若美看见父亲穿着灰色夏布的中山装，脚上穿着棕色的意大利皮鞋，头戴一顶白帆布的礼帽。三贵过来帮他拎皮箱。他跟在三贵的身后向马车走去，三贵把皮箱放上马车。父亲回过头向这边挥了挥手，便跳上了马车。 他是在向何妈告别。若美想。 父亲走后的第三天，予美的病就好了，这也应了父亲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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