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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星期天,晓冰在家复习功课,她身穿长衣长裤仍觉着凉,又懒得再找衣服,就把毛巾被裹在身上。上午,下过—场非常大的大雨,大雨过后,大风肆虐,楼前一排小树被风压得一刻也直不起腰来,看样子是活不成了。天色阴霾,路旁“哗哗”的水流如泻,放眼望去,街上几乎没人。报的气温是十二摄氏度,比昨天下降了二十度。西伯利亚的寒流来的真是时候,但愿能多持续几天,直到期末考试结束。
  丁丁趴在客厅的窗前看风,妈妈和爸爸夫照婚纱摄影,把他留在了姥姥家。对此,丁丁十二分地想不通,他不顾被训斥的危险,又跑去找小姨。
  “小姨,他们照结婚照为什么不带我?
  ““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你。”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有我了。”
  “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六年前了,六年前确实没有你。”
  “他们怎么回去的?”“沿着时间隧道。”
  “时间隧道是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文盲都不懂。”
  “丁丁气得说不出话,跑去厨房跟姥姥告状。夏心玉正关着厨房门在精心整制一只鸭子,不加水,只加作料和酱油干烧,烧出的鸭子滋味独特浓厚。丁丁推开厨房门,还没开口,姥姥已连声道:“出去!出去玩!厨房空气不好!
  “丁丁只好走开,满屋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意思,又跑去找小姨:“小姨,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很快。”晓冰头也不抬。
  “很快是什么时候?
  ““我宣布,从现在起,不跟一米以下的未成年人对话。”晓冰以书挡脸,拒拒丁丁以千里之外。
  电话铃声响了,丁丁仗着身手灵活,抢先冲到客厅,按了电话的免提:“谁呀?”“请找夏晓冰。”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晓冰走过来。丁丁眼睛盯着她,等她走近,走到跟前就要伸手拿电话时,突然冲电话说声:“她不在!”一下子按死了电话。
  打电话的是沈五一。他的女友一直站在他身边。他不想瞒她,他就是想以这种方式通知她:他们的关系已经完了。
  “是不是对我也腻了,”女友盯着他道:“又想换一个了?
  ““是。”沈五一简短地道,不明白女人到这时为什么总不愿意识趣。他与女人的交往原则是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事先就说清楚,她们也满口答应。交往中他严守游戏规则,交易公平,决不吭人。他明白她们看中的就是他的钱,这每每使他心中厌恶,不得不以频繁的更换方式来激起一点新鲜感,好像一个被过于丰盛的食物破坏了食欲而又仍然渴望食欲的人一样,惟一的办法就是多多改变食物的品种花样。
  女友哭着跑开了,沈五一动也不动。
  那边,晓冰没接到电话,气得大叫:“妈妈,你看丁丁呀!
  “夏心玉闻声过来,问明情况后先训丁丁:“丁丁以后不许胡闹!
  “接着又训晓冰,“跟一个四岁的孩子较劲,你也真行。”
  晓冰无可奈何地看着丁丁:“我是真服了我姐了!
  “正闹着呢,门开了,晓雪回来了,丁丁大叫着扑了上去:“妈妈!
  “晓冰也兴奋地连声发问:“怎么样?………哎呀,腮红太重了,他们给抹的?……怎么样嘛!
  “晓雪快步向卫生间走去,边走边用手掌擦着脸上的腮红。
  “钟锐呢,怎么没一块回来?”夏心玉跟晓雪来到卫生间。
  “啊嚏——”刚要洗脸的晓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就喷嚏不断,对于妈妈的询问,她只能摇头作答。
  “晓冰,去熬点姜汤!”夏心玉说。
  借着喷嚏的掩护,晓雪痛苦的泪水滚滚而下。……
  那天晚上给钟锐打了电话后,晓雪就抓紧时间做晚饭,不管在外面吃没吃过饭,钟锐回到家总要再吃一顿。他不抽烟不喝酒,惟一的嗜好是美食,并认为哪里的饭莱也不如家里的好。饭做好后,钟锐也到家了,她赶紧迎出去,拿拖鞋端茶水竭尽殷勤。
  钟锐也连声道谢无比客气。
  这殷勤这客气是他们每次大吵之后重新和好的必然节目。
  吃完饭,晓雪步于轻快地擦桌子扫地刷锅洗碗。电视开着,儿子和丈夫在客厅里玩儿,“叽叽喳喳”的尖嫩童声里夹杂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家里充满生气和暖意。一个女人拥有了这些还求什么呢?
  晓雪想。以后再不能跟他闹了有话好好说,晓雪又想。
  晚上,他们做了爱。是钟锐主动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十分钟,但晓雪已经很满足了。这是一件她很在意的事,生理的需要与否还在其次,主要在于它具有的衡量价值,好比一把尺子,一杆秤,——块试金石。
  尽管不过十分钟,钟锐仍觉得疲倦。再疲倦也要去做,不是他需要,是为了她的需要。
  晓雪去卫生间了,钟锐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心里空空荡荡的。大吵之后和好如初的愉悦已经消失,随着大吵次数的增加,这种倔说的时间也在成比例地缩短。
  晓雪回来了,他对她笑笑。他的笑鼓励了她。她从枕头下摸出早就放在那里的婚纱摄影广告:“喏。……丁丁在门口捡的。”她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
  “挺有意思的啊。”钟锐边看边说,心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晓雪屏息静气地等他看完。
  “我去影楼看了看,那里老头老太大都有。”
  钟锐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照?”“……就伯你太忙。”
  “也不至于那么忙。”
  晓雪颇感意外,转过脸来追问了一句:“那,明天去?
  ““行。”
  晓雪怎么也没想到!她一把搂住钟锐的脖子,把脸理在了他身上。钟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对妻子的愧疚:她很容易满足的嘛。他轻轻拍拍她的胳膊,下决心明大要使她满意。
  第二天早晨钟锐醒来时,晓雪巴经去早市买菜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起,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丁丁端坐在马桶上,钟锐不由地叹气:“快完了吗?
  ““还没拉出来呢。”
  “那你先起来,我比你快。”
  “我会憋不住的!
  “钟锐不由分说伸手拉起了丁丁,对准马踊正欲方便,忽然发现丁丁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把他推出去:“看什么看什么。外面等着去。”并随手关了门。
  丁丁露着小屁股站在外面。
  晓雪回来了:“怎么啦,丁丁?
  “丁丁生气道:“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晓雪明白了,她两手拎着两大堆菜腾不出空,便用嘴唇亲了亲丁丁的头顶:“爸爸真坏!
  “说着进了厨房。她基本一买就是一周的莱,趁休息日择好、洗好、沥干水,用塑料袋一包包装好,放进冰箱,到时拿出来切切就可以下锅了,这样每天下班回来做饭就会从容得多。择着菜,父子俩的对话不时从卫生间传来。钟锐大概正在刷牙,说话时嘴里呜呜噜噜的。
  “哎呀,臭死了!”“上次你比我还臭呢!”“不可能!
  ““就可能!”晓雪微笑了。
  摄影楼里生意兴隆,尽管价格昂贵,房顶上悬挂下来的彩条上写着许多诱人的字眼,什么“留下永恒的记忆”、“人生只有—次”之类。人们对所谓“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往往有一种盲目的虞诚。也不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一生不仅不是一次,甚至两次三次,五次六次的也不稀中。幸福容易使人糊涂。
  钟锐从男更衣室里出来,他身着白西装、黑领结,脚蹬皮鞋。
  摄影楼空调坏了,幸而天公作美,否则大夏天穿这身行头简直是活受罪!第一张是拍常规照,男西装,女婚纱,晓雪换衣服还没出来,摄影师就让钟锐过去“站位”,供他调光。灯光打开的瞬间,钟锐被晃得眯上了眼,身上同时感到了温度——他不禁又一次庆幸今天的天气。他耐心地让摄影师摆摆这,动动那,让他“歪歪头”他就歪歪头,让他“含胸”他就含胸,心里却直埋怨晓雪动作成馒。晓雪终于出来了,她曳地长纱,雪白的头饰,一张脸蛋光彩照人,就连钟锐在看到她的刹那间都楞了楞:这么漂亮!晓雪一下子就从钟锐眼中捕捉到了那曾让她脸红心跳的目光。久违了!
  她在钟锐身边站定,钟锐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她激动得竟如当年接受钟锐的第一次拥抱似的,全身阵阵发冷。她抬头去寻找钟锐的眼睛,钟锐正看着摄影师。
  “我们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摄影师不理他,在镜头里看了好一会后,对化妆师招招手。
  化妆师过去,他指着钟锐嘀咕了几旬什么、化妆师点点头,走到钟锐身边,二话不说,拿起粉刷子就往他脸上掸粉。
  “有没有搞错啊,我是男的!”钟锐躲闪着大叫。
  化妆师操着广东话说:“先生脸上出油啦,灯光下会反光的啦。”
  钟锐还想说什么,晓雪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道:“这个人很有责任心。”
  钟锐“哼”了一声。
  摄影师回到摄影机后又调镜头,二人在强烈的灯光下努力撑着眼皮保持微笑。“很好。新郎把眼睛睁大一点……”
  钟锐就睁大一点眼睛。
  “再大一点。”
  钟锐又把眼睛瞪瞪。
  “再大一点点!
  “一直不敢眨眼睛以致于眼泪都出来了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天生小眼,再大不了了!”晓雪着急地:“嗨,跟人家客气点!
  ““怎么遇上这么个家伙!
  “摄影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到,便高声道:“注意不要再说话,微笑!
  “二人微笑,摄影师正要按下快门,钟锐的呼机响了,钟锐拿出呼机就要看,晓雪二话不说一把夺了过去。
  “晓雪!”晓雪看着摄影机对钟锐道:“微笑!
  “晓雪穿着日本和服走出更衣室时,钟锐早巳等侯在摄影间了。板寸头加上气哼哼的表情使他如走上杀场的日本武士,下决心要使晓雪满意的决心就是在这种无休无止的琐屑中一点点磨光的。摆好姿势后,摄影师用目光审视着他们,倒退着走到摄影机后,钟锐瓤动着嘴唇用气声问晓雪:“这是第几张了?”“第八张。”
  “还有几张?”“三十二。”
  钟锐一下于跳起来。摄影师在黑布后发出一声惊叫:“哎,别动!
  “晓雪忙把钟锐按下,一边对摄影师笑笑。一向温顺的晓雪今天显得十分强硬。
  “不行,这个样子我受不了!
  “晓雪看着摄影师,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嘴里小声道:“我受得了你就受得了!”“我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
  “……好好好,今天算我舍命陪君子了!
  ““我从来、——直都在舍命陪着君子!”晓雪低声有力道。
  随着时间的延容,钟锐对这件事越来越烦躁,晓雪对钟锐的这种态度也越来越反感,二人不断发生龃龉,连老账都翻了出来。
  “……当时要是走了的话我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你说你暂时不想出国,为你我留了下来。……”
  “没有谁非叫你留下来。”
  “那你想怎么着,把这个家拆散了是吗?!……几年了,我带着丁丁,要上班,要做家务,里里外外,没时没刻……”
  “话说三遍淡如水啊。”
  “就这么说你还记不住!……就是为你,你知不知道。为你,我才牺牲了一切:事业、爱好、朋友!……周艳说得对,男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惯出来的!……”“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小市民!整天跟小市民在一起,难怪。”
  “你那个好搭档方向平又怎么样?
  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拿你当摇钱树,赏体个副总做做,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晓雪无意中说出了钟锐一直极力不去想的事情,口吻又是如此的轻浮,不负责任,使钟锐大为恼怒。他正欲开口,化妆师走过来,拿一只假发套往他头上戴。那是一只类似青年毛泽东发式的发套,长长的头发从中间—分为二。戴上后,化妆师满意地咕噜道:“这就像了。”
  “像什么了?
  ““那个时期的念书人没有留你这种‘板寸头’的,你这种发型在那时是劳动人民的专利,”
  他们此刻穿的是“五四青年”式服装。晓雪上身着大襟肥袖月白袄,下身—条黑裙子,钟锐则是—袭长袍。
  “谁说的?鲁迅……”
  “那仅仅是极个别的一个例子,不足为据。”化妆师拿过——本画册,指着其中一个身着长袍、长发飞扬,正被国民党警察拖进警车的进步青年道:“这才是那个时期文化青年的典型形象……”
  钟锐对镜端详了一下自己:“什么文化青年,跟叛徒似的。”
  他一把揪下了头套:“就这样,我今天就当回劳动人民了。”
  “劳动人民不穿长袍。您这种搭配,在当时以土匪和国民党特务居多。”
  钟锐还欲分辨,黑布蒙头的摄影师开口了:“新郎不要说话了……准备开始。”
  两人如同士兵听到口令,面部肌肉立刻各就各位,堆积出微笑,但有形而无神。
  黑布里又传出一声号令:“吻手!
  “晓雪伸出左手,钟锐却抓住了她的右手,晓雪赶快换成右手,钟锐却又去抓她的左手。如此几番反复,两人总算达到了一致。中国男人没有吻手的习惯,钟锐自然也不例外,他拿着晓雪的一只手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摄影师强调地:“吻手!”“怎么吻?”“嗨!
  “摄影师跑过去,接过晓雪的手想做一下示范,又感觉不要,遂又将手交还钟锐,说:“真不会吻?
  ““不会。咱中国男人没这个习惯。”
  摄影师不耐烦了:“吃东西会吧?”“吃……什么东西?
  ““鸡爪子猪蹄子!”钟锐欣然道:“明白了。”
  晓雪却将手一把抽出来,冷冷地道:“就这么照吧!
  “外面的大雨停了,摄影师建议抓紧时间拍计划中的室外照——“湖光山色”。他们来到湖边,当摄影师让他们脱下御寒的外套,只着里面的“沙滩服”时,钟锐抗议了:“这可是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里啊!
  ““别废话!”晓雪给他一句,并率先脱掉外套。
  “我怕冷。”
  “我也怕。”
  “那你乐意。我不乐意。”
  “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晓雪冷笑了:“是啊,时间太久了,连我都忘了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天,半夜,我们沿着长安街定,脚下踏着厚厚的冰。我说我冷了,想回去了,你不让。那时我们还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屋子。于是又走了好久。我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就把你的外套脱给我。我说那你怎么办?
  你说:你就是我冬天里的一把火……”
  钟锐板着脸道:“那时我年轻。现在老了,不经冻了。”
  “主要是我老了,激不起人家心中的那把火了。”
  “晓雪,你烦不烦闻!”“要想不烦就不要再哆嗦!
  “钟锐只好脱去外套。
  化妆师又走过来,给钟锐鼻子上架了副墨镜,他端详了一下,又伸手去摘他的发套,被钟锐一把按住了。
  “别!……戴着暖和。”
  摄影师像说京剧道白似的喊:“准备!开始——‘湖光山色’!”
  相机镜头里出现了钟锐二人机械微笑的形象。晓雪鼻子冻得通红,鼻尖下垂着一滴清晰可见的清鼻涕,她显然是冻木了,自己深然不觉。摄影师招手把化妆师叫过去,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了几句。化妆师看着晓雪微微点头,然后来到晓雪身边,却又不知该怎样对女士启齿,就给了晓雪一块纸,期待她自己觉悟。
  晓雪接过纸,却不知该派何用场。与化妆师打了几个回台的哑语后,冻得要命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他叫你擦擦你的鼻涕!
  “周围的人闻言都“轰”地笑了起来,晓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扭头快步离去。钟锐忙随后追去,一阵大风吹来,吹掉了他的发套。发套打着滚儿滚了老远。
  星期一,晓冰送丁丁去幼儿园。
  “晚上谁来接我?”“你想让谁来?”“我妈妈。”
  “可借啊,是我。你别无选择,我也是。”
  晓雪、钟锐两人都病了,双双躺在床上输液,两个衣架权作了输液架。昨天晚上他们开始发烧、咳嗽,—夜没消停,只好一大早叫晓冰来送丁丁。夏心玉为他们在家中治疗,看了病后,请医院的人送来了药品和器具。
  方向平来的时候,夏心玉正在厨房准备做饭:“向平!……看你,拿那么多东西干嘛,家里什么都有。”
  方向平把占满两手的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擦着脸上的汗:“来看病号嘛,总不好空着手,就在街上胡乱买了点。……钟锐怎么样了?
  ““刚睡着,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夜。”
  “那就不打扰他了。”他目光在厨房里一扫,边挽袖子边说,“我来做饭。我带的有色,钟锐爱吃鱼,这我知道。”看夏心玉要阻拦,他又说:“阿姨,您是不是不放心我?跟您说,我是我们家的厨房一把手。”
  瓶子里的药液滴完了,夏心玉给钟锐、晓雪拔下针头,又摸摸他们的头,烧退下来了。这时电话铃声传来,夏心玉赶紧出去接电话。是找她的,科里来了个重要病人,院长点名要她接待,希望她能马上赶回去。放下电话后,夏心玉看女儿、女婿仍昏昏地睡着,她沉思了一会儿,来到因房门口。厨房里,方向平腰扎围裙正埋头苦干,他一拾眼,看到了欲言又止的夏心玉。
  “有事么,阿姨?”“你能在这待到几点,向平?
  ““几点都成。”
  “我们医院……”
  “您去,您去!”“真不好意思。”
  “阿姨,您这就见外了。我和钟锐是,不是兄弟的兄弟。”
  一大早,刚到上班时间,资料室的长桌周围就坐满了人,由于主要人物还没到,屋里“嘁嘁喳喳”一片。没来得及吃早点的,正从包里拿出早点来吃,周艳以主人的身份张张罗罗给大伙往杯子里续水。今天的周艳格外精神,大租辫子在脑后盘成一培,额前几丝刘海,给她增加了几分宙典味道的娇柔。她续水到一个中年妇女面前,那妇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周艳,最近又见什么人了吧?”“你怎么知道?
  ““脸上写着哪,精神焕发!
  “周艳高兴得在中年妇女身边挤着坐下:“见了两个,——个年轻的,跟我同岁,是个硕士生。”
  “挺好嘛。”
  “个太矮,还瘦,整个比我小一号,跟他站一块,我就觉着自己像个大膀娘们儿。”
  “另一个呢?”“年龄太大。”
  “多大?”“四十五了。”
  “可以呀。”
  “可以什么呀,往五十上奔的人了。”
  “要叫我,就觉着还是找个大点的好。”
  “可靠,是不是?
  介绍人也这么说。我偏不。女人到我这个年龄可是个坎儿,往下拽织就还是年轻人,往上拽拽就进入老年队伍了。我干嘛呀,我宁肯轰轰烈烈过几年,也不愿平平淡谈过一辈子。”
  “行啊周艳,几天不见,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了。”
  “这也是叫生活给逼的,以前我哪这样,多贤妻良母,心里只有丈夫孩子和那个家,在外面话都不多说一句,现在可好,都成女强人了。”见那中年妇女捂着嘴笑,周艳又说;“你以为我在说笑话?
  饱汉予哪知饿汉于饥。这一个家明,还是原装的好,尤其是有了孩子后。拿我来说,带着闺女,真有点事把闺女交她后爹手里,我能放心吗?
  ……”她突然发现屋里安静下来,抬头一看,门外走进来一个胖胖的老年男子,她立刻闭了嘴。那中年妇女听的入选,用指头捅捅她让她接着说,周艳努嘴示意道:“处长!
  “处长环视了一下周围,目光落在周艳身上:“夏晓雪呢,怎么没来?”“说是病了。”
  “有医生的证明没有?
  “周艳摇摇头,脸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
  “都是吃大锅饭吃出来的毛病!
  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事。现在先传达局政委的一个文件。“他拿出文件,戴上花镜,开始念道:“《动员起来,迎接市场经济的挑战》……”
  往常开会,除了年终总结、评先进评奖金,人们大都是“人在心不在”,一个会下来,能记住三句五句就算不错了。这次不同,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竖直耳朵,屏息静气,生伯落掉一个宇。
  早就听说国家事业单位也要改革,周围不断有各种途径传来的关于下岗职工的事儿,谁都明白本单位旱晚也要开始,现在,狼,终于来了!处长生着个圆胖脸,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簿嘴唇,嘴唇周围光光的连胡茬都看不见。单独拿出这张脸,他更像是一个刚上年纪的老太太。处长念着文件,明显感到下面的人与以往不同,他感觉到了充斥在房间每个角落里的紧张、惶恐。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能左右他人命运,为他人所畏惧、所瞩目的自豪。脸上也越发地庄重、庄严,声音随之也更加地有力、缓慢。
  “……局办办的杂志《美的延伸》由于将自然与人体很好地结合到了一起,订数直线上升;绿化处办的业余插花学习班也收到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对了,园林处最近准备摘一个花卉展,在哪个公园还没定,但搞是肯定的。欢迎大家拉赞助,按百分之二十给回扣。……”在一片嗡嗡声中,处长又提高了声音:“至于我们综合处,也准备出台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下面一下子静了下来。“从现在起,要对每个人的工作有一个明确的量化标准,不能胜任的——给大家透露个信息——国家公务员也要打破终身制铁饭碗,也要‘进进出出’!
  ……“下面嗡声再起,人人紧张而激动。处长在人们的嗡声中扬声道:“不如此我们将无法生存。以后上面每年给我们的经费是二十万,而我们的最低支出要六十万,那四十万从哪里出?
  ……现在我宣布我处改革的第一条措施,关于工资改革……”下面一下了又鸦雀无声了。“以后,每人基本工资六十,其余部分,靠各部门自行补足……”嗡声再次达到顶峰。
  综合处的会散了后,周艳一个人在资料室打电话,她哭叽叽地道:“请找一下夏晓雪好吗?……我知道她病了,我有急事!……”
  听到晓雪的声音,她“哇”地哭出了声:“要命了晓雪……你说怎么办呀!……当初离婚的时候我真不该让他一次性把钱付了,光想着存银行里还能得点利息,就不想想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一月六十,六十够干什么,也就是个粮食钱……”“六十,什么六十?
  别急周艳,慢慢说。……”周艳抽一口长长的气,开始叙说事情的始末。晓雪听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趋,拿电话的手把电话更紧的贴紧了耳朵。
  是方向平叫晓雪接听的电话,他注意地看着她处溢的紧张不安心情。
  晓雪慢慢地放下了电话,见方向平关心的询问,她简要说了几句,压根想不到他能为她出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我觉着这不是一个坏消息。他不是允许你们搞活吗?
  搞活了之后,肯定比现在你们一个月拿几百块钱死工资好。”
  “但前题必须是‘搞活了之后’——一个资料室怎么搞活?总不能本单位的专业人员来借专业书还向他们收钱吧。就是收钱也收不了多少,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你们领导关于怎么搞活有具体精神没有?
  ““两条。一不能违法,二不能完全脱离本行业务。”
  方向平凝神想了会,慢慢道:“我这么想啊,仅供参考。专业人员借专业书还是不能收钱,这不合理,意思也不大。但你们可以收押金,理由是防止书在个人手里长时间积压。押金数额自然要高于书的价钱,这样,你们手中就会有一部分可供周转的资金。……原先你们手里一点钱没有吗?”“我们哪能有钱?
  ““那这些钱肯定还不够。……”
  晓雪迷惑地:“干什么不够?
  ““扩大借阅范围。包括借阅内容和借阅对象。”晓雪一下子专注起来。
  方向平又道:“比如,可不可以搞一些文艺书籍、影视杂志、音带像带等,有偿借阅或出租呢?对内,也对外。……”晓雪频频点头。卧室里,钟锐听着方向平对自己妻子传授的“真经”,反感地闭上了眼睛。他开始也是被他这种假义气小聪明迷惑佐的。他见晓雪回来了,上床后半坐着想心事,跟他一个字也没有,他也就不问了。她不是已经有了“高参”了吗?方向平兢兢业业端着热汤来到卧室时,晓雪赶紧下床来接过去,钟锐也坐起身来。这时再装聋作哑就有失道理了。
  “向平,你去忙你的。”他摸摸自己的额头,“这没事了。”
  晓雪也说:“真的。……再说我妹妹也马上就要到了。”
  方向平想了想:“也好,我去公司里看一下。”
  晓雪坚持把方向平送出了门。她转回来后,自语着:“……真是个热心人。”钟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晓雪非常反感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啊,要了解一个人还真得去接触,光听人说不行,听谁说都不行。……”
  这是夫妻二人从昨天回家后第一次说话。一说话就是这种调子,钟锐真是腻歪透了。他不声不响地起身、穿衣,换鞋,……
  开始晓雪只低头喝自己的汤,故意不理他,但当发现他真的要出门时,她沉不佳气了:“你刚退烧,去哪里?
  “钟锐不回答她,“砰”地关上了大门。晓雪气得咬紧了嘴唇。
  方向平回到公司时,公司里静静的,已经下班了。他走过机房,发现门开着道缝,便悄悄地推门进去。
  机房里,钟锐要搬的东西已经归置到了一边,王纯一个人站在屋子中间楞神,一只手搭在钟锐椅子的椅背上。
  “下班了,不出去玩玩?
  “王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进来的方向平:“方总。”
  方向平环视了一下屋里,笑笑:“东西都收拾了?
  ……他不会走的,你瞧着。他不是书呆子,他有他非常务实的一面。……在我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我们经常彻夜长谈,谈设想、谈抱负、谈规化。公平地说,他有才华。凡有才华的人都容易恃才傲物,容易孤注一掷,对可能有的失败想都不想。他不。……他不仅想,想得非常具体,并且是,低姿态。……他跟我说,就算所有的想法都实现不了,他还可以用他的本事去修理家用电器,维持生计没有问题。……没想到吧?
  “稍停,他又说:“书呆子很难对付,他人间烟火都不食了你能拿他怎么办?
  钟锐是正常人。只要是正常人就会有正常人的弱点。……”
  “什么是……正常人的弱点?”“生、存。”
  王纯从心里打了个寒颤:“方总,您打算……怎么做?
  “方向平慢慢地道:“他的人事关系在我手里,他住的房子也是公司借给他的。还有,员重要的,他这几年的心血他所创造的价值都在这里,倘若他坚持要走,这一切都将与他无缘!
  “王纯说不出话来。
  方向平拿过王纯一天的办事记录来看,边问:“你跟他们说我干什么去了?
  ““说您有一个外事活动。”
  方向平仰天大笑:“其实,用不着。就说我去给我的下属当保姆去了,当厨于去了,有什么不可?……企业管理的真诺是什么?
  一手软,一手硬。这两手搞好了,就可以把任何人玩弄于你的掌股之间。包括他,钟锐。……”
  他话音未落,钟锐就推门进来了。方向平像大白天看到了鬼似的,一下予从椅于上惊眺起来。钟锐对王纯点点头,对方向平说:“向平,我来拿我的东西。”
  方向平一时没明白:“拿东西?
  ““明。我想尽快搬家,好开始工作,已经耽误几天了。”
  方向平膛目结舌,王纯则心情复杂,有痛快,有难过,痛快和难过都是因了钟锐的真的要走。
  钟锐在机房里搬东西,跟随而至的方向平一再拦住他,但在他搬重物时又不能不播一把手,二人就在这磕磕绊绊的动作中进行对话。
  “……睁开眼睛看一看中国的国情,钟锐,她还没到你以为的那个阶段。难道我不希望中国的软件产业发展,我不佩服比尔·盖茨?
  但你想过没有,比尔·盖茨的成功不是他个人的成功,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他不过是一个踩着巨人的肩膀到达顶峰的幸运儿……”
  “我们现在也正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不能因此说你就一定是那个幸运儿,也许——很有这个可能——你奋斗终生,结果不过是一系列肩膀当中的一副肩膀。钟锐,三十岁已经是输不起的年龄了,一个年龄段要有一个年龄段的定位和选择!”钟锐干脆不说话了。
  当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一辆“面的”后,方向平终于明白钟锐真的要走了。突然,他挡在出租车的前头,对钟锐道:“钟锐,要多少钱才能把你留下?
  开个价!”“真的让我开价?”“君子一言。”
  “三条。一、让我当总经理。”
  王纯把目光飞快地从钟锐的脸上娜到方向平的脸上。
  方向平沉着地:“二?”“我是法人代表。”
  “一回事。三?
  ““三,我上任第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开除你。”
  方向平笑了笑:“钟锐,不要义气用事,还是现实一些好。……不错,我离开你,会给我的将来带来很大的困难。但你想没想过,你离开我,”他突然收了笑容:“会给你的现在,就带来很大的困难。……根据公司规定,你现在的住房是属于本公司高级职员的,因此……”
  “我知道。”
  “两周之内!”他说罢拂袖而去。
  王纯没动,钟锐对她笑笑,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车窗里,钟锐冲王纯挥了挥手。车启动了,加速、行驶……王纯的眼前模糊了。刹那间,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不能决定任何事情,不能左右任何局面,她能够的,只有去面对,去适应。这个曾令她感到充满了悠力的公司,随着钟锐的离去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王纯转身慢馒地向回走。突然,她听到一声刹车的尖叫。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那辆“面的”又飞快地倒着驶回来,在她面前停住。车门开了,钟锐探出头来:“王纯,你是学政治的,想必对法律方面的事儿比我更内行些。你给我说实话,我真的不能把我的ARPHA2。0带走?
  “王纯点点头。
  “王纯,你知道我是怎么把ARPHA2。0做出来的?
  愿你这么着说吧,它就等于是我的一个孩子。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由着别人去换成房子换成地,换成汽车和股票,我的心,就疼。……这个你能懂吧?
  噢,你不会懂,你没有孩子,你压根就不知道孩于是怎么回事。……”
  “钟总,听我说,”见钟锐看她,王纯接着说,“大舍,才能大取。”说完,她帮他关上车门。她不能看男人忧伤,尤其是她所看重的男人。
  车远去了,消失在夏日的薄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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