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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斋苏府


  此时此刻,我们的房名已经被人称为斋苏府,其财富多到能够左右整个西藏的金融。
  我们那座公馆从绿色的树林中,可以映现出来。公馆的外形同其他大公馆一样——三层主楼前面是一片宽广的天井,其余三面都是带回廊的两层楼房。顶楼前面一排带套间的寝室是主人们的起居室,这些寝室的窗口朝着院中的天井。后面一排大厅分别是"朝阳厅"、"三解脱门",以及过年、喜庆日或在家中举行一些活动时用的"四柱八梁"厅。
  以财务会计室和计薪室为主的商务机构设在二楼。这里仅会计人员就有二十余人,它对本府所辖每一个收购站、每一处转运站、每一家商店以及同加尔各答摩根公司的往来和同伦敦摩根公司的往来等,都单独设有帐本。并且指定一名会计负责记一本帐,每项业务都实行专人管理。计薪室有几个计薪员,负责发放几百名雇工的工资,并管理公馆的各项费用开支。派往外地办理商务的人员回拉萨时,都要到二楼来办事。
  底楼是物资仓库。宽敞的大院中,那三面带回廊的两层楼房,分别用来作为厨房、食品仓库、佣人住房和客房等。
  大少爷和措杰大姐的寝室在三楼正中的套间。里屋有一台专门从印度买来的保险柜。柜中是成打成打的百元钞票,那里平常留存的现金约有一二百万秤藏银。措杰大姐专管这个保险柜,次仁吉白负责现金点钞。保险柜总共有两把钥匙,大少爷和措杰大姐各拿一把,用绳子戴在脖子上。
  不仅在拉萨的公馆称作斋苏府,连它在其他各地的分支机构,也分别被称为江孜斋苏府、日喀则斋苏府、帕里斋苏府、那曲斋苏府等。
  白玛在住噶伦堡的后期,同伦敦摩根公司建立贸易关系后,需要对运往该公司的羊毛重新打包,那里的各项业务也随之扩大。为此,她就在城里买了一幢楼,又在市郊买了库房,后来,那里也被人们称为噶伦堡斋苏府。
  白玛离开噶伦堡时,密斯托达珍夫妇和其他几位好友,一直用车将她送到甘托克才分手。从甘托克启程,就开始骑骡子走山路。按平常行程,十六天即可到达拉萨。但途中她在江孜的我家和浪卡子的东门家逗留了两三天。因此,到拉萨时,已经过了二十天。
  此时,我阿爸已被提升为江孜斋苏府总管,全家人跟着搬进那里。他们住在一座两层的楼房里,房间的格子窗朝向大院。院子三面盖着库房和马厩。
  浪卡子的东门家,此时也已经成了富户。原来的客栈老板,也被当地人称为"大东家"。
  几年前,大少爷曾资助一万秤藏银,劝他们搞点羊毛生意。然而,东门客栈老板却寻到了一条比这更大的财路——有幸同一位美国商人结识,并开始同他合作。他们专门收购白色牦牛尾巴销往美国,用来制作圣诞老人的白胡子。每条尾巴在藏收购价是五两,折合一卢比;到美国后,每把胡子销售价为十美元,一条尾巴可制作十把胡子,共得一百美元,折合六百卢比。仅一条牦牛尾巴的进销差价,即为一比六百。
  东门客栈老板不由地感叹自己虚度了前半生,认为种庄稼是件徒劳无益的事情。他引用一个古老的幽默故事道:从前有个过路人,看到一位庄园主在路边看庄稼长势如何,于是就上前问那庄园主:“你种这一大片庄稼为了什么?”
  “为养活男仆女佣。"庄园主回答。
  “养活男仆女佣又为了什么?”他又问。
  “为种这一大片庄稼。"庄园主认真地答道。
  白玛在东门家多逗留一天的期间,一位叫吉加的人,端着茶和酒前来为她洗尘。此人便是我和大少爷被浪卡子衙门囚禁时的难友吉加。如今才得知,原来他是白玛父辈的一位兄弟,即她的叔叔,也就是原杂热和申腊两名信差的弟弟。他对白玛讲,只因他们是铁匠出身,故在上半辈子过着边流浪边打铁的游民生活。别人不和他们在一个碗里吃饭;更不同他们联姻,因此,老大、老二两个当哥哥的,不堪忍受这种歧视和虐待,放弃了打铁生涯,来到远离村落、人烟稀少的驿站当了信差。但他却依然浪迹天涯,顺便替人打制铁器。终因于流浪途中杀人劫财而锒铛人狱。刑满释放后,县衙门令他在申腊落户定居。
  这位叔叔还告诉白玛:“我被释放后,专程到拉萨寻找原先的伤者和那位骡夫,结果发现一直被我误当做你们的房名的那个夏萨苏,却原来是拉萨的一处地名。我无法找到你们的家,就只好又口申腊。"
  白玛说:“现在好了。此次侄女回拉萨后,不久将举行婚礼。到时准备邀请密斯托达珍和东门的大东家到拉萨。侄女请叔叔到时候无论如何来拉萨一趟。"叔叔接受了她的邀请。
  长途跋涉的旅客,往往习惯于用唱歌和讲故事来打发漫长的旅途。次仁吉白每天跟在白玛身边,向她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就在次仁吉白开始到斋苏府新商店,在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珊瑚、绿玉和钻石的柜台前卖货那阵,南魔一有空就跑到柜台前,用吹口哨、唱歌等方法,将注意力引向自己,以使次仁吉白对他产生好感。这样时间一长,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就通过英塞问他:
  “你像夏日的天气——时阴时阳,到底什么意思?"
  南魔心里一阵高兴。第二天,次仁吉白从院中走过时,他就从上面的走廊向她丢几块小石子儿进行挑逗。后者羞红了脸跑了出去。
  但第二天,她又让英塞给他捎口信说:

  倘若这是心曲,
  我嫌它太长;
  假如那是泄恨,
  又显得太轻。

  又一天,他见次仁吉白到院中来,趁机从她手上抢走了金戒指。
  次仁吉白又让英塞传话道:

  你若真是有心,
  拿块璁玉戴我头上;
  抢走手上的戒指,
  只能说明你贪财。

  南魔立即就从次仁吉白的柜台上买了一块上好的墨绿色玉石,送她作为爱情的信物。后来他们成亲时,这块玉石就缀在次仁吉白所戴的那顶珠冠的正中央……
  次仁吉白又讲了一些有关斋热巴接连遭遇不幸的事:
  长期以来,斋热巴老爷和几位三品官一直紧盯着噶伦职位。然而,按通常规定,除非现任四位噶伦中有一位去世,才可能任命新的噶伦。因此,斋热巴老爷和几位争当噶伦的人只好在焦急中等待。他们恨不得有一二位噶伦立即死去。恰恰就在这时,正巧有一位现任噶伦去世。这使斋热巴老爷和几位盯上噶伦职位的三品官们高兴得睡不着觉。他们还没等到死者出殡,就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秘密前往拜见摄政,纷纷立下字据。有的写道,此番若能升迁,愿献藏银两千秤,有的愿出三千,还有的甚至愿出四千秤藏银。斋热巴老爷却当场向摄政赠送了五千秤藏市,摄政于是同他谈定,将来一定让斋热巴老爷替补已故噶伦之位。
  可就在此后的一天夜里,三品官桑培瓦即原浪卡子知县的父亲,极为隐秘地来到摄政跟前,将一万秤藏币一下子摆到桌面上,请求将他升迁为噶伦。摄政眼看着一叠叠金黄的百元钞票,心满意足地向他作了保证不仅如此,三品官桑培瓦还四处派人到拉萨各茶馆、酒店放风,大肆传播"此次替补噶伦,非斋热巴老爷莫属"。接着,他又编歌谣道:

  斋家吉祥如意,
  自有祥云笼罩。
  桑培忧心忡忡,
  处于梦幻之岛。

  作罢,随即指使酒店和乞丐们,到处传诵这首歌词,以此麻痹斋热巴老爷。
  此时,就连噶厦也把斋热巴当成提升噶伦的唯一候选人,在向摄政提交候选人名单时,将顺序排列为:第一候选人斋热巴;第二候选人桑培瓦;第三候选人……但是,摄政大人圈批时,并没有圈排在第一位的斋热巴,却圈上了排在第二位的桑培瓦。此举出乎全拉萨人的意外,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没过多久,拉萨的街上又开始传诵着:

  斋热白送五千,
  却还蒙在鼓里。
  桑培花上一万,
  悄悄穿上臣衣。

  斋热巴老爷因为这件事而着急生气,结果急火攻心,终于被活活气死。接着,桑培瓦又落井下石,向政府谎报:“当年四品官斋热巴曾欺骗地方政府,借审案为由,将其子放出了浪卡子监狱,以致漏网。"桑培瓦还以此为借口,用噶伦的职权,将原先西藏地方政府增赐给斋热巴的所有庄园全部收回。就这样,贵族桑培瓦狠狠地清算了一下他同斋热巴在浪卡子的那笔旧帐……
  白玛到达拉萨那天,我们七八个人马,到离城一二公里地的金彩鲁定去迎接。我一身华服,戴上金耳环,穿上毛料藏装,里面穿了件衣领绣有"狗牙齿"的丝绸衬衣,脚穿长筒皮靴。
  在这凉爽的夏日,云团从远处的山头慢慢飘移。接风用的白色帐篷,在金彩鲁定绿色的灌木丛中更显出洁白漂亮。
  中午时分,白玛一行的先遣人员到达。没过多久,一色上好品种的西宁骡子的精骑出现在江塘那卡草滩上。白玛走在这队精骑的中间,她穿着丝绸衬衣和锦缎藏装,并照国外习俗,胸前戴一条绕了三圈的珍珠项链。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辫梢上各扎一枚金制蝴蝶型发卡。头上斜戴一顶扎花墨绿色礼帽。她正当青春年华,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的大腿,显出成熟女性的无穷魅力。
  我顿时被她的娇美所折服,摘掉帽子,向她献上哈达,以示问候。接着,托起她柔若无骨的手,将她迎进了帐内。
  “你比以前变得更漂亮了。”我附在她耳边悄声道。
  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她使用英语词汇道:“你也同样变得更加罗曼蒂克了。”我赶快向四周看了看,他们好像没有听懂白玛的话。
  举行接风仪式时,我们将远道而来的人们迎入帐中就坐,向他们敬了人参果甜米饭、酥油茶、青稞酒和糖果点心等。过了一阵子,前去迎接的人马和远道来的主仆合在一处,组成十几乘精骑,一起开进了拉萨,并派先遣人员事先骑着快马回府通报。
  我们的精骑来到八廓街时,"斋苏府小姐就要返回拉萨"的消息已经传到那里,商贩们纷纷前来围观。他们羡慕膘肥体壮的西宁骡子和全套的京绒马垫,更被白玛娇羞的微笑所陶醉。
  从八廓街走一程路,就到了河边,并能望见高大气派的斋苏府。当我们走向威武的公馆大门时,只见大少爷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英塞带着几十名随从和佣人站在大门前,等候迎接。
  大少爷穿件毛料藏装,后摆打了四个皱褶,上身穿件白绸衫,脚蹬长筒皮靴。他依然神采奕奕,留两撇小胡,油亮的孟加拉式小分头梳向脑后。
  措杰大姐也已经告别了过去那套装束——一般氆氇藏装、白布衫衣和藏鞋等。她穿着一件带袖锦缎藏装,上面再套一件无袖毛料藏装,内穿丝绸衬衫,脚上穿一双短筒皮鞋。
  当年白玛临去印度时,小英塞还是个褓褪中的婴儿,可如今她也长成了十二岁的小姑娘,正在白玛以前上过学的那所私塾读书。眼下,她穿了一件带袖毛料藏装,脚上穿一双小皮鞋,头发披散在肩上。
  迎候在那里的十几名随从和佣人,都是会计和管事等。他们都在府里领取薪水。有关白玛的一切,在他们当中只有神话故事般的耳闻,却没几个人见过。
  在大门的两侧各有一块刻着万字的上马石,其中一块上马石上铺着锦垫,以备白玛下马之用。但白玛为了表示尊敬,还没有走到上马石那儿就翻身下马,走到大少爷夫妇和英塞跟前互献哈达。接着她又同往常一样长时间抱着他们痛哭。
  随后,白玛拉着措杰大姐的手走进了大院。主楼明净的窗户和院内两层楼的鲜亮回廊都面向大院。他们进了主楼中间门,再上一节钉着铁箍的楼梯,来到了二楼的天井。又上一节梯子;就到了通向三楼寝室的走廊中。同来的其他人被请进东大厅依次就坐后,又献上人参果甜米饭、茶、酒。在几个银盘中摆满了以核桃为主的各种糖果,还有预祝健康的桃子。
  东大厅是全家聚居的地方,东南两面的窗前一字摆着京绒卡垫。北墙边摆着一排藏柜,柜上的佛龛中供奉着铜佛像,佛像前面有一排银鼎,正中有一盏金灯。墙上挂着大钟和主人们的相框。
  窗外,在白色的天篷布下摆放着白瓷花盆。
  然而在白玛看来,在她住国外这十多年的时间,除了斋苏府变得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外,这个地方本身却没有任何改变。八廓街还是过去的八廓街,江唐那卡仍是原来的草滩,铁索桥渡口也还是老样子……
  白玛回到拉萨后,到斋苏府的人们络绎不绝,那些平时与斋苏府无甚来往的人也以熟人自居频频上门。小时候在拉萨同白玛一道上过学的那些人更是以同学名义带着礼品来看她。
  有些贵族夫人则以"随便来看看斋府太太(他们开始称措杰大姐为斋府太大)"为借口,坐很长时间。但那些"随便来看看"的贵妇们,除了蝶喋不休地谈论有关搽脸油、脂粉、首饰和麻将牌赌注等的话题用以消磨时间外,没有一个是来谈正事的。
  有的贵族少爷还向白玛赠送他们按照藏文字母的顺序编写的情诗。其中一篇名为《唉劳友》(I Loveyou)的诗写道:

  在噶伦堡和加尔各答之间,
  有雪域之花白玛居住在其间。
  无论从何种角度审视,
  你的娇媚使我神魂颠倒。
  唉劳友!

  这首倩诗,不仅成了传遍斋苏府上下的笑话,同时也公开了我和白玛间的秘密,有一天,措杰大姐郑重其事地对白玛说:“莲花不会长开不谢。此处也未见神话中的白马王子。命运自有天注定,只要门当户对就算可以了,如果再不放下架子给那位'唉劳友'者写封回信,恐怕有一天连这种诗都不会有人写了。”
  听了这番话,白玛羞愧难当,在百般无奈中,不得不红着脸向措杰大姐坦白心中的秘密。
  “假如我对您讲,我已说定同珠杰大密长相厮守,您会怎么办?"
  白玛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完全出乎措杰大姐的意料。好一阵,她的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渐渐地,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就像是用手捏的,太相配了!"说完,就立即朝太少爷住处走去。
  这时,大家商量了往后需办的一些事。其一是向地方政府呈递申办加工厂的奏折并争取获得批准;其二是立即为我和白玛举行婚礼,尔后我俩到英国去度蜜月,返回西藏时,从英国带回工厂的设计图纸,购回所需的机器设备。
  大少爷开始起草呈给地方政府的奏折。当时的奏折,那怕是报告一件小事的,开头都要写-大堆毫不相关的废话,结果成了一篇树叶遮树干、以修饰盖主题的繁琐冗长的文章。大少爷为了撰写这样一篇奏折;进行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准备,最后写出了如下奏折:

  祥瑞护帮人主大法师阁下:

  治下臣仆斋家顿首,敬启着当今普天之下祥云笼罩。无限地广海深之福德智慧资粮,广撒天地山水之中。更当至尊珍贵如意之宝饰子王政宝塔之际,光辉耀人。况有二五严法扬善戒恶,其恩德如山无与伦比。臣等亦沐浴浩恩,安然致力于敬侍左右。
  兹敬启者,今之羊毛生意,使西藏经济小有发展。然我资源之外流,却无异于将我之宝拱手送与外人。为使西藏之物唯藏人所用,臣斋苏家几经思讨,拟新建一座有五百架织布机的毛纺厂。为将目前弃而不用之大量皮革制成鞋衣等有用之物,并拟建一座皮革厂。为保证上述两厂之用电,拟再建一座电站。此外,需自纳堆拉山至拉萨间修筑一条汽车路,以作为搬运机器设备之所用。此番建厂筑路之费用,勿需损耗政府分文,臣斋苏家愿效犬马之劳,承担所有费用开支。特恳请阁下准予建立上述诸厂。若蒙恩准,则社稷黎民幸甚,臣等亦叩首跪谢。
  值此,恭祝众生福利之凉荫,至尊入处之贵体康若神明,宏业勋绩卓著。且不弃对臣等赐以至亲至爱之教诲似江河之水不息长流。

  一并献上圣洁的哈达

                              仆斋苏家

                          于吉祥年 月 日跪奏

  正当斋苏府的人们期待上面对我们建厂筑路的请求下批文时,突然有一天噶厦传令让斋苏府户主到门外候旨。然而,意旨内容与我们所期望的大相径庭,着实令人心寒。旨中写道:
  遵照各位噶伦旨意,经向雪域众生福利之核心、救主摄政大呼图克图足莲座前启奏。当此造福三界众生之天使色身处即黄帽佛教稳登金刚达摩宝座之际,汝等奏折中却言及所谓工厂、电站、汽车云云,此乃我等福寿均折,步入五浊恶世之兆。此等不吉之异想,非但不可予以实行,思之者亦属罪过。为社稷政教免遭祸害,亦为维护觉悟痴迷愚昧之众生所依正法之神威,着斋苏府即刻停止日前汝等谋划之异端举动。若稍有违犯,将依法严惩。汝等须永世铭记心间。
  这篇冗长的意旨,究其意,不外乎这么几句话,即"斋苏府正在筹划的在西藏建工厂、建电站、引进汽车等没有先例的新花样,危害了政教合一的制度,必须立即禁止如果违犯意旨,就将绳之以法"。
  那天晚上,全家同往常一样聚在东大厅。明亮的汽灯照耀着全厅。但大家都为这件关系未来的重大事情受到挫折而痛心。好一阵,大家都未言语。
  “细想起来,这一事件也没有多大道理可言。这件事情受阻的根本原因,就是把一切新生的东西全被他们当做了五浊恶世之兆。我记得小时曾一度引进过汽车,但不久被禁止。后来有人建了电站,又有不少人表示非议,加之管理者不甚负责,终于停办。最近一段时兴的足球运动,最终也被禁止了。”大少爷首先打破沉寂道。
  “踢足球对咱们的政教能有什么危害呢?”白玛十分惊奇地问。
  “据说足球的外形很像佛祖的头形,因此他们就以'不准脚踢佛祖尊首'作为宣布这一禁令的理由。"大少爷说完,接着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几年前,西藏有史以来的第一场足球比赛在拉萨举行。比赛地点在市郊一块有零星石头和小刺儿的坝子上。比赛的一方是西藏的贵族,另一方是通常被称为德吉林卡的英国商务代表处。贵族队队员中有老爷、少爷,还有一些佣人,德吉林卡队的队员中有个别绅士、几个印籍办事员和他们雇佣的西藏人。当时所谓球技高低,只是看谁的脚劲大,大家把球踢向空中,谁踢得最高,观众就以叽叽呐喊声夸赞他。用头部顶球,被当做是最高的球技,如果有人用头顶了球,看球的人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那天,几乎所有的拉萨人带着茶酒、糖果和点心,带着小桌和垫子,就像过节时看一整天藏戏那样,安然地坐在场边看球石参加踢球的贵族们,新梳了发譬,穿着新衬衣,来到场上。
  不巧,比赛正到热闹处,突然天空下起了冰雹,接着又从球场的荆棘中窜出一只原先躲在那里的兔子来。看球的人们惊散了。这下可引起了种种疑虑,认定"下冰雹是由于触怒了护法神","兔子的出现,则暗示了西藏将有二十一个凶兆"。而"这一切不祥的预兆,又都是由于踢了那个凹凸不平的球体即我佛释迦牟尼的尊首而造成的"。因此,"在这一年中,西藏地区无疑会有天灾人祸出现"。于是,西藏地方政府就宣布:“今后不准再踢佛首。"踢足球这项体育运动,从它一开始,就这样宣告了结束。
  “既然他们不让我们提出的有利于上臣下民的愿望得以实现,那些官员每天都带着精骑到政府机关上班,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白玛感到迷惑不解。
  “除了研究个别任免事项和审理少量的案件外,他们主要干两件事:一是确定并征收一百多个县,包括政府直属庄园每年的收入;二是将上述收入,用于开支以拉萨大小法会为主的数不清的节日和活动的费用,其中包括藏历新年、萨嘎达瓦、雪顿、噶丹安曲和廿九朵马'等。因此可以说,僧俗官员的一半时间都花在各种节日活动上。"大少爷说。
  “所有的收入都这样开销光了,一旦遇上各种应办的事情,如城市规划、铺路修桥等基本建设项目,他们又将如何处置呢?”白玛问。
  “在政府的议事日程上,从来没听说有所谓基本建设这一项。因为每年都只是重复上年的工作,并没有任何新的内容。因而,既没有年初工作计划和财务预算,也没有预算执行情况及工作报告和年终决算。"大少爷介绍道。
  斋苏府的发展一时被中断。为了稳定金融,每年进口物资的总值,不得不压缩在用于购买三万卷羊毛的成本以内。
  此时,为我和白玛筹备婚事,便成了斋苏府的主要事务。西藏的婚礼、就其隆重程度而言,堪称世界之首,足以载入典籍。由于白玛和我都在同一个家中,因而省却了定亲和迎亲等一部分隆重的仪式。这些仪式主要有:指定征婚人,写订亲书,向女方的母亲奉送哺乳费和因把女儿放在腿上而磨破围裙的费用等。迎亲时,还要为新娘准备全套迎亲衣,给新娘插上彩箭,由歌舞队和数不清的人马组成精骑迎娶新娘,举行头道、二道和三道仪式等。新娘入门时的仪式。又有向着男方家朗诵很多赞美之词的事项。新娘进门时先要吟颂:

  唱金门,颂玉门。
  上为金来下为玉,
  右旋海螺迎新人。

  走到院内,用装满小麦的袋子搭成的、专为新娘下马用的下马蹬前,要问男方家:“供新娘下马的这座下马蹬,是否有一百袋五谷粮食?是否有一百袋金银铜铁?是否有一百袋珍贵珠宝?是否有一百袋虎皮豹皮?"对方均回答"有"。走到楼梯处,还要吟颂:
  金楼梯、玉楼梯,
  珊瑚为梯身,
  扶手是钻石。
  我和白玛的婚事就免去了这一切仪式。
  五月的夏天是雪域西藏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晴朗凉爽的白天,毛毛细雨的夜晚,茂密的树叶,鲜艳的花朵……
  我和白玛的结婚典礼,就在这月上旬的一个吉日良辰隆重举行。
  斋苏公馆有六根柱子的经堂里,每根柱子都套上了丝织的柱面幡,幡上绣着各种宗教图案。经堂正中供奉着三世诸佛,两边是摆放《甘珠尔》和《丹珠尔》经的经架。佛龛前面,摆放着盛于金银器皿中的八供,即饮料、沐浴水、花、熏香、灯、涂香、食物、音乐等八种供品,还有装在升形木器内的麦穗酥糕和盛于瓷碗里的人参果甜米饭。九宫八卦图悬于佛龛一侧。经堂中央,立着一只头尾齐全的羊肉,表示新的家庭根深蒂固。羊肉后面整齐地排列着整箱的茶叶、整包的酥油、整袋的盐巴、青棵、小麦、大米和瓜果。这些食物上面罩一层五彩布。佛龛对面是一排全用虎豹皮缝制的坐垫。上首是加高了的新郎新娘的座位,这个座位的虎皮上又铺了一条锦缎,锦缎正中间,用小麦堆砌着象征永恒不变的万字。
  上午"日出石暖时",我穿戴着嵌花缎袍、铁环帽、汉刀碗套、绣虹赤面鞋、弓箭套等,在几名侍从的跟随下,坐在高座的首席上。
  过了一会儿,只见珠光宝气、花团锦簇的白玛,在金银首饰的"嘁嘁"碰撞声中,在镶满无价之宝的头饰的重压下,由两位侍女搀扶,迈着小步缓缓来到我的身边。其娇柔妩媚之态,在以往任何时候我都未曾见到过。此时我真疑心,她是否就是《青年达美的故事》中那位千娇百态的王妃颐翁玛,亦或是《诺尔桑王子》中的银卓仙女显灵转世?
  我和白玛的座位以下,是身穿节日盛装的大少爷夫妇及其千金英塞、白玛特别邀请的贵宾密斯托达珍夫妇、东门大东家夫妇,以及我的阿爸、阿妈、吉加叔叔和婶子等,大家依次就坐后,典礼正式举行。
  首先,由一位经占卦后挑选的、在那一年里生辰八字具佳的人,手捧银壶向所有座上的人,敬了头杯茶。接着,仪式总监身穿黄色锦袍、腰佩汉刀碗套、头戴黄碗帽,走上前挨个敬了麦穗酥糕。然后,又走进一名穿红戴绿的年轻酒娘上前敬酒。这时,仪式总管便提高嗓门,向在那里的佛像、麦穗酥糕、彩箭、柱子、羊肉,以及代表双亲的大少爷夫妇、新郎新娘等,一一致以《吉祥颂词》。
  随后,开始传来威武雄壮的"谐青"即大歌声。一群穿黄袍、戴红缨帽、蹬绒面靴子的男子,来到大厅中间,用低沉悠扬的嗓音歌唱三域即天上、地上和地下。唱完长音歌,继而以急促轻快的舞步表演短小精悍的舞蹈。随着脚步的节奏,舞者边跳边唱,问或还要喊一声"踏踏踏,踏踏踏"或"一二三,四五六"之类的号子,以加强舞步的协调。跳到队形变换处时,他们又边跳边喊:“吉祥舞步朝着右边聚!聚!聚!"以此来增强节奏感,使舞蹈变得更加热烈而欢快。这时我想,如此高贵典雅、音韵别致、变幻多端、起伏分明,堪称世界之绝的歌舞,怎能禁锢于宫廷之中?
  上完头遍、二遍和三遍茶,吃罢早餐,众多的男女侍从前呼后拥,将我和白玛引到房顶上,举行了立幡祭神仪式。立幡祭神仪式,原是新娘用娘家送来的彩色经幡,插于屋顶以祭大家家神,从此祈求该神护佑的一种仪式。但我和白玛同属一家,这一仪式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祭完神,我和白玛又回到原来举行婚礼的大厅。从那时起,除午饭时间外,整天接受前来贺喜的拉萨的贵族、大中小商人、斋苏府所属各分支机构管事等的祝贺。他们赠送的礼品有现金、米袋、酥油包、茶叶箱等,还有整匹的绸缎和毛料。管事等将这些礼品抬到底楼库房后,一一登记,以备将来还礼之用。在我和白玛前面的桌子上,敬献的哈达堆成了山。
  楼下大院内又是另一番情景。
  从早晨起,大院里挤满了一大群前来讨喜酒的乞丐。其中,最早来的是坝后阿爸,这是因住在拉萨河坝后面而得名坝后的一群人。这些人专门负责把无人管顾的死者背出城外。他们从院内喊出的乞求声,在整个公馆上下震天响。虽然布施了两次,可他们非要拿到三次布施才肯走开。于是,那群被称作坝后阿妈即那些男人的其丑无比的妻子们,开始了更为令人生厌的尖利刺耳的乞求声。她们的喊声一直持续到第三次施舍后才停止。
  据说这群乞丐因属最卑贱的送尸者,其求乞声也格外蛮横。倘若有哪家在布施时对他们稍有疏漏,他们就会以恶语呐喊,使这家的喜庆气氛全部荡尽。
  好不容易打发了叫化子,又接二连三地来了一群过年时说唱吉祥词的、哲嘎"即"白面乞者"。其中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位名叫"矮子哲嘎"的人。他随身带着一只比他自己的脸盘还要大的饭碗。
  从第三天起,拉萨人喜爱的各种戏曲杂艺,如蓝、白面具的传统藏戏、牦牛舞、热巴舞等戏社和流浪艺人等都纷纷前来献艺求食。
  那几天,拉萨人带着茶酒和食物,挤满了大院。比较富裕的人们坐在二楼的走廊上,尽情地看戏。每当下午,当戏快结束的时候,从寝室和走廊上雨点般地向下抛出铜钱和银币。这时,演戏的人便故意跟踪那些滚动的硬币引得观众大笑不止。
  斋苏府的贵宾们连续几天被分别宴请到老爷席、夫人席、公子小姐席等。他们的男女随从们也被安顿在侍从席房间。
  宫廷歌女们聚在一处,整天不间断地为贵宾们或演唱歌舞,或跳赐踏舞,或演奏乐器。来宾们对那些年轻的歌女有的从远处调情,有的走上前轻轻拧她一把。
  婚礼头天晚上,为我和白玛举行了隆重的送洞房仪式。这项仪式也成为一项重要事宜。
  次仁吉白和几位侍女先将白玛送入洞房,帮她脱去了所有衣服,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然后,朗嘎和几位侍从把我引人洞房,同样脱去我的衣服,把我也赤条条地送进被中。接着,仪式总监和酒女再度穿起盛装,走进洞房,开始举行向新人献麦穗酥糕和酒新的仪式。白玛羞愧地把头深深藏进被内,光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沾酒弹撒空中,敬了神。
  这一仪式结束后,他们都退出了洞房,顺手把里间的门拉上关紧。门外,在汽灯的照射下,又传来了唱歌的声音。这也是将新人送进洞房的一项仪式。
  我一触到白玛的身子,欲火便熊熊燃烧在我的体内。此刻,我听到白玛的心也在扑扑狂跳。我轻轻地把鼻尖对着她的鼻子,又把嘴贴到她的唇上。到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爬到了白玛那丰满坚挺的双乳上,开始共同享受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全身心的爱。那种妙不可言的感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当我们从爱欲的陶醉中清醒过来时,门外仍在唱大歌。又过了一阵,大歌就唱完了。演唱的人们提着汽灯离去。其它几间寝室中的唱歌声和跳舞声,一直持续到半夜。
  微风轻轻吹开了里间的窗纱,上弦的月光照耀在白玛美丽的面容上。她那又黑又细的眉毛下娇媚的眼睛微闭着,脸上的酒涡愈加清晰,她的鼻梁高而正。我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心中自语:“如此美艳绝伦的女性,究竟是怎么属于我的?"我这样想着、看着,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我醒过来时,看见白玛把嘴贴在我脸上沉睡着。我慢慢用手抚摸她的大腿。她像小牛寻找母牛的奶头一样,用她的嘴唇寻找我的嘴。接着,她又像小牛吮吸母牛的乳汁一样,使尽全力吮吸我的嘴唇和舌头,好像要把这一切全部吸进她的体内。我们俩人的嘴唇恰似粘住了一般。此刻的我,已被情欲之火所烤炙,再一次拥抱着她,沐浴在爱河之中。
  第二天早晨,我俩因想起昨晚的狂热情景,一时都羞于见人。佣人们进房时,虽同往日一样彬彬有礼,但我寻思他们心里肯定在笑我们。
  吃过早饭,亲朋好友们相继来到。当我俩穿戴整齐来到大厅时,朗嘎在我耳边悄悄说:“听说大少爷和措杰大姐刚才悄悄到洞房观察,发现你们把万形麦堆扯得七零八落,他们都感到非常高兴。"
  第七天是举行婚礼的最后一天。晚宴后,宾客们来到大厅依次就坐后,演唱者们穿着黄袍走到中间,哼起了深沉的大歌音调。酒娘们穿着盛装,戴着首饰。仪式总监向每位来宾敬献一条洁自上好的哈达后,所有宾主来到大院参加焚香祭祀仪式。
  大院中央烟火冲天。几百多名宾主团团围住香火堆,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戴着哈达,在响亮的大歌声中,缓缓绕圈行走。酒娘们绕着圈依次敬酒。唱毕大歌,大家从院中像雪山一样高高堆起的一口大斗中,每人抓起一把糌粑,齐声高呼:“叽叽索索拉杰呷!"同时把手中的糌粑一起撒向空中,宣告了婚礼仪式的全部结束。
  我和大少爷、措杰大姐、白玛等人排成一行,为客人们送行。大门外,一大群前来迎候主人的侍从见到自己的主人出来,便将他们扶上马背一一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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