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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五十六

  美国老板拖儿带孙终于返回了阔别四十多年的故土。
  那一天TAXI车队开到村口便进不来,镇长安排了十顶花轿将他们—一送进村去。吴正财坐在轿上老泪纵横,操着乡音向轿夫问这问那,轿中的儿孙却一颠一颠像过节一般。镇长怀里揣着投资合同和赞助清单为美国老板忙里忙外,随时准备亮出来请财主签名。
  祭祖仪式即将开始,族长没收了多国考察队十二部相机和三支摄像枪,然后点燃了一串三十分钟的鞭炮,龟村祠堂重修暨美国老板返乡祭祖仪式便宣告正式开始了。
  这又是一个皎月当空的夜晚,祠堂门口烛光闪烁,人头攒动。三春双手举相,“咚一咚一咚一咚一”敲了四响大鼓,接着一长串碎鼓从槌下奔泻而出,龟村人凝神屏息神情庄重,三春突然双手紧捂鼓面,鼓声蓦然休止,接着他举槌过顶,“咚一咚咚咚,咚一咚咚咚,咚一咚咚咚,咚一咚咚咚。”村长双手合钹,“喳——”,于是鼓声钹声混合,“咚喳咚喳咚咚喳,咚喳咚喳咚咚喳。”“咣——”,二狗敲锣,“咚喳咚喳咚咚喳咣——,咚喳咚喳咚咚喳咣——”。一支高昂的唢呐兀然冲出,吹手吴益金鼓腮瞪眼,摇头晃脑。
  这时,身穿道服坐在草垫上闭目冥思的族长睁开双眼,手持木杖缓缓站起来,苍苍白发在烛光下十分飘逸,他举起木杖朝空一挥,鼓乐立即狂热起来,倐然,一群袒胸露背长尾高扬的人从场外鱼贯而人,他们紧踩鼓点手舞足蹈,烛光将一个个晃动的股腚映照得鲜红透亮,意味深长。鼓点在一阵急剧加速之后变得缓慢深沉,长尾人忽然捉对而抱,难解难分。
  我正看得目瞪口呆,菲菲小声说:“一切顺利!”
  这意味着阿朴杜拉和韦伯已躲在一个隐蔽角落,用仅存的一支摄像枪将刚才的一切都拍了下来。
  深沉缓慢的鼓点渐渐变得轻松欢快,族长将木杖绕场一扬,龟村百姓摇山震岳的狂吼声霎时间响彻亚热带神秘的夜空。
  长尾人刚刚退场,一条粗壮的公牛已从场外进来,它头顶一朵红绸花,脖子上绕了数圈彩带,两肋画满图腾。有人指出一个木架,放在牛的臀后,哗一声举头前面的村民两边闪开,牛尾巴已被拉直,旅长举起利斧,枣脸如血,猛喝一声斩断牛尾,负痛的公牛箭一般在朝对面小山狂奔,一会儿便消失在神秘的夜色中。
  鼓乐声戛然而止,族长高举牛尾扑通一声跪下,美国老板和族人应声而跪,两个洋孙站在那里毫无反应,父母见状将他们强行按下去,祠堂大门这才“呀”一声打开,新鲜的油漆和墙灰味扑面而来,族长领着众人匍匐而入,但趴在地上的两个顽童依然东张西望。
  神位上的黑幕徐徐拉开,五百年前的人头赫然出现在眼前,那张神秘的人皮此刻就悬挂在它的下方,胸前果然用篆体写着“和约”两个大字,但腹部和四肢上密密麻麻的细字却无法辨认。圣物周围是龟村列祖列宗的神牌和香烛,我深信这一切都逃不过阿朴杜拉和韦伯的摄像枪。
  族长将鲜血淋漓的牛尾送到供桌上,口中正念念有词,一彪人马突然冲入洞堂,领头的一位卷起人皮便走,那是石寨一族。祭祖仪式顿时大乱。为了这一天,石寨人处心积虑;而族长竟以为美国老板的钱已经收买了他们,结果猝不及防,两族人扭打成一团。石寨一族毕竟有备而来,最后夺取了人皮扬长而去。祭祖仪式只好草草收常。

五十七

  吴益金带着满脸伤痕来到多国考察队营前。
  “你们龟村也有长尾人吗?”我问他。
  “没有。昨晚那些人都是化妆的。”
  “为什么要化妆成长尾巴的人呢?”
  “不知道。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仪式。”
  这时韦伯和阿朴杜拉神色慌张地将我拉到一边:“不知怎么搞的,摄像枪什么也没有拍下,磁带上尽是雪花点。”
  “怎么可能呢?”
  “真的,不是开玩笑”韦伯说,“可昨晚我还看过一遍,今天早上图象竟突然消失了。”
  “你记得《和约》的内容吗?”
  “我看不懂中文,只记得那些文字跟一般的汉字不同。”
  “那是篆体。”
  我想起族长手中的木杖,困惑地问吴益金:“你们族长懂巫术?”
  “不知道。”吴益金忽然变得木无表情。
  艾丽思拿着收音机从帐篷里冲出来,大声喊道;“东方教授就是当年传教土收养的长尾孩子,这是BBC的最新消息!”
  她将收音机声音调大,于是我们听到了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
  报道说,近半年来,弗雷泽博士致力于追踪四十年代一位长尾儿童的下落,当他通过计算机检索伦敦一家医院的病案时,发现四十年代一位名叫马克的中国少年,在该院做了一例世界罕见的断尾手术。马克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完全昏迷,他企图用一种十分原始的方法自行断尾,结果因流血过多而昏倒,幸被房东及时发现送进医院。医院抢救时顺便帮他做完了断尾手术,并出于人道一直为他保密。弗雷泽博士访问了马克当年的女房东,获悉马克后来在教会的帮助下离开了英国,到美国一所大学继续深造。弗雷泽博士穷追不舍,查询了美国各大学近半个世纪的花名册,终于发现马克已更名为东方一正,并攻读了人类学等许多专业。毛泽东夺取政权之后,东方一正躲过美国间谍的追踪,偷偷返回中国大陆……我看见韦伯脸色苍白,内心像在进行激烈的搏斗。
  菲菲忽然从后村过来说;“吕余和那个女子到对面那座小山上去了!”
  我嚷道:“说清楚,他和哪个女子?”
  “就是那个眉目清秀的独行者,她其实是女扮男装。”
  操,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同性恋呢。
  我决定让多国考察队留在龟村,自己单独返回广州质问东方教授。

五十八

  但是,现实已以一种最不可能的方式急剧裂解。
  东方家的小楼忽然残破不堪。我最后一次推开那扇神秘的大门时,数十只断尾白鼠狂窜而出,教授坐在轮椅上面目狰狞,木杖和轮椅已被白鼠嚼剩无几,只要轻微的震动他便可能摔倒在地。我伸手在他鼻孔探了一下,证实他已经撒手人寰!
  屋内四处结满蛛网,鼠笼空空荡荡,出逃的白鼠们饥肠辘辘,他们以教授的四壁藏书为食,每天消化吸收着上下六千年的人类文明,却长得模样迥异。饱吃哲学者头脑硕大,细咀伦理者温文尔雅,烂嚼科学的步履精确,啮啃进化论的则变得体格强江…凡有所食,皆成体征。每一对白鼠都占有自己的地盘,各据一隅,互不侵犯,但一只少年白鼠不慎吃了一本法国大革命的书,教授的书房从此笼罩着一片殊死搏斗的气氛。
  我仔细检查了每一窝白鼠,竟然没有一只幼鼠出生时便没有尾巴,教授的实验宣告失败。
  通往师姐闺房的木梯如今就在面前,我仿佛听到了她轻如流水的脚步声,顺着木梯拾级而上,一群断尾白鼠急窜而下。师姐的闺房几乎空无一物,唯有一只铁箱静卧其间,几条断尾白鼠守候一旁。
  我用砖头敲开箱锁,师姐给我的一封短信便蓦然出现。

  师弟:
  父亲在这间屋里形影相吊,为的是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你一些实情,但你总不给他机会。下面这些材料你读后便会明白,你的鲁莽几乎毁掉一个部落。这些材料请你妥善保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公开!应该知道的你将会知道,不应该知道的不可穷究!

      曾经爱你的
                        师姐

  我首先在铁箱中看到的是那些失踪的人体卡片,这些人竟全都长有尾巴,只是长度不等。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交点上那些似曾相识的独行者,便是卡片上的主人。
  我吃惊地看到了一张吕余的卡片。吕余尾长三十公分,最大直径三公分,无毛。他尻骨上的东西可能像一条肉类市场上被刀刮得白生生的猪尾巴,妻子跟他亲热时不知作何感想。转过卡片背面一看,果然有吕余因尾巴导致夫妻生活失调,最后离婚南下的记录,卡片上还特别强调吕余迫切希望跟一位美貌的长尾女郎再婚。那位女扮男装的探险者便是教授给他介绍的对象,她的尾巴竟比吕余还长,只是细嫩一点,同样无毛。
  铁箱内有一本日记,那是东方教授回国后写的。我急急翻了一遍,方知自己的导师原是长尾部落酋长的儿子,幼年不慎被强人捉去。日记详细记录了教授回国返乡时的曲折遭遇,但关键的文字总被墨笔涂掉,比如白发长者如何确认东方一正就是当年自己失踪的儿子,师姐的母亲如何在集体性仪式中接受了情种等等。
  教授的日记叙述了吃人部落与长尾一族的血缘关系。
  很多年之前,吃人部落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几乎每两个都有一个长着尾巴,族人深信是盘据在龟村的敌对部落恶咒的结果,他们将所有长尾的孩子都丢弃荒野。但一位母亲于心不忍。偷偷将这些孩子抚养成人,于是部落便一分为二。吃人部落因此嫁祸于龟村,挑起了五百年前那场恶战。长尾一族与自己的吃人祖族结下盟约,每年向祖族交纳一定的食物,祖族则保护他们不受外界的骚扰。
  接下来我看到一份绝密材料,师姐注明看完后立即烧毁,那是一份长尾共和国的立国大纲。
  东方教授深知随着人类科技的日趋发达.长尾部落的秘密终于有一天会公诸于众,部落的特殊生活方式和价值准则届时必将遭受严重破坏,唯一的办法就是成立主权国家。因此他通过测量人体大量网罗人才。教授坚信一个国家的诞生必然导致严重的流血冲突。事实上,自从人类诞生以来,真正大规模的屠杀是国家诞生之后才出现的。东方教授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殊不知我的鲁莽意将导师的计划彻底打乱。
  我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教授的立国大纲,心里对导师充满了歉意。
  长尾部落的理想正化为袅袅轻烟。
  我万分悲怮地想起师组清纯的微笑,仿佛又听到了她夏日藤蔓般轻柔的呼唤,心中思念无边…五十九“二狗率众攻入石寨,意欲抢回圣物,双方大打出手,死伤近百。族长勒令石寨人十天内全部撤出包村(石寨一族六百年前迁入龟村),否则血洗石寨!三天后,石寨人勾结吃人部落,黑夜潜入龟村,点燃各家牲口臀部的沼气袋,然后烧杀掳掠,古朴的龟村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有关方面速调军队…”这是菲菲在《法制周刊》写的最后一篇报道。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完稿于广州区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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