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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我在中国大酒店表情严肃地说,“今天,我以个人的名义在这里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向诸位宣布,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七日深夜,我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交点上,发现了一个至今仍然没有进化完善的、长着粗大尾巴的人种,并且亲眼目睹了他们的集体性仪式我认为,这是人类学史的重大发现!详情请各位看看手中的新闻稿。现在,有问题的请尽管提问。”
  话音刚落,记者席上一位青年站起来:
  “我是《羊城晚报》的记者,你在新闻稿中说,长尾人的集体性行为具有令人难于抗拒的感染力,这是不是意味着您自己也加入了他们的性行列?”
  这个问题提得尖锐,却在我意料之中。
  “如果他们的性仪式不是由于我的出现而中断的话,或者他们可以悦纳我这个异种的话,我相信是可能的。”
  台下哗然,一位女记者接过话筒。
  “我是《家庭》杂志的记者。请问,您是否可以从他们这种集体性活动,进一步推测长尾部落不存在个别的或家庭式的性行为呢?”
  “这个我不敢妄加推测,需要进一步考察才能证实。”
  我相信自己回答得非常慎重。
  “恕我冒昧,”一位歪头歪脑的家伙站起来说,“我认为,长尾部落和他们所谓的集体性行为,完全可能是你在极度性压抑下的一个弗洛伊德式的梦而已,否则你是别有用心。”
  记者席上一片骚动。发言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刊《文化》杂志因脑膜炎后遗症而永远歪着脖子的记者陈皮,毫无疑问,他的发言才真正是别有用心。
  “关于长尾部落存在的真实性,作为一个人类学硕士和新闻记者,我可以用人格和职业道德担保。”
  “那么,你能否拿出诸如像照片之类的证据来呢?”陈友向右歪着脖子紧追不舍,其实他不端的言行与他的长像极为形似,而他却总是在人们面前装出一副十分公正的姿态。
  “我当时走得十分突然,而且事前也并不知道世界上有长尾人种的存在,事发之后我想的只是如何逃生,根本没料到今天会在这里召开新闻发布会,所以并没有准备什么证据。”
  “所以你就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宣布你发现了一个新人种,然后要求像东方教授这样的名人,推荐你为诺贝尔科学奖的后选人……”“陈皮,”一个女高音截住他的话,“这是新闻发布会不是法庭审问,岳秋先生的人格我们是完全可以信得过的,我对他十分了解。再说,我同样可以问你:你今天早上有没有刷牙?”
  “有埃”
  “那么,你能否拿出诸如像照片之类的证据出来呢?”
  “可这完全是两码事。”
  “不,道理是一样的。”
  质问陈皮的是《法制周刊》妩媚的女记者安菲菲。她就是我在东方教授家第一次用鼻子判别周围性别的人那时她刚被选为校花。听说嘉娜长得更美,便决意上东方家一高低,不料竟对我一见钟情。陈皮多年来忠贞不二地追随在她的裙后,却始终连她的鞋跟也没碰着。这会儿他们一搅和,我的好事便给他妈的砸了。
  新闻发布会一结束,陈皮幸灾乐祸地塞给我一张纸条,那是总编先生写给我的:“虽然你走后三个月本社已经将你正式除名,但你私下从出纳手中借用的五万元必须十天内还清,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我一直等待着倒行成功之后那笔可观的广告费,这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对我的承诺:只要我穿上他们的产品在电视上说一句“我是用‘维利’运动鞋打破世界纪录的”,我就能得七万。狗日的,我现在从哪弄五万块钱来?那个当出纳的哥儿们肯定一次又一次心惊肉跳地躲过财务大检查,最后得知我在龟村附近突然失踪后便将我供了出来。如今总编先生认定我游山玩水花光了钱,然后便编出什么长尾部落的神话来。我他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的重大发现各大传媒无一报道,那些平日称兄道弟的老记们,关键时刻没一个出来帮忙,倒是永远对我一片痴情的菲菲,硬是逼着自己的老总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发了一则短新闻。但代价也十分惨重:我至少要陪她两次外出采访。


  我心中的嘉娜就像永远无法接近的圣女,她仿佛时刻保持着温馨的微笑在我美丽遥远的梦中,在那一千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多少次我驻足屏息,企望在飘忽的虚幻里,捕获她闪烁不定的柔情。
  “其实不存在嘉娜这个人!”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四处张望,根本没人。
  “谁说没有嘉娜这个人?”
  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反复回荡,但是没有人回答。
  我读研究生时师姐正在当她父亲的博士生,而她实际上却小我两岁,美丽动人的师姐仿佛总是站在一个睿智的高度对我鸟瞰。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挣扎着要改变两性之间这种不正常的位置,企图以一个男人成熟的理性将她征服,但总是徒然。她三岁便开始系统地接受现代文明启蒙,八岁便具有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十二岁修完大学课程,十六岁获得人类学硕士,在别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结构合理功能完美的博物馆,我甚至怀疑自己对她那种难于割舍的依恋纯粹出于对知识的渴求。可我每每在她的提示下顺利地躲过她父亲的有意刁难之后,我总是怦然心动地与她相视微笑,我在她清丽的眼神里看到了碧波般荡漾的温情。
  我的懒惰本性在我真正放弃客家迁徙史的研究之前已经暴露无遗。有一段时间,我每天躺在床上,拒绝背诵一切辞条和理论,甚至不再去上东方教授的课。但是教授每次发现我的座位空着,都忘不了命师姐撵我起床,然后押回课堂,用最难的问题当众考我。开始我总是被他刁难得无地自容。
  不久,我的懒惰便逐渐演化成一个甜蜜的诱饵,诱使东方教授主动地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我的面前。过去我无论装得如何勤奋,甚至亲自上门到东方家求教,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近仰慕已久的师姐,懒惰最终却给我带来了机遇。我实在无法表述自己当年精心设置爱情陷井时的复杂心情,总之我每天都在看课程表,计算东方教授上课的时间,然后故意不起床,让自己的追捕对象押解。但是,事实很快证明,跌进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阶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懒觉忽然不辞而别离我远去,我日夜期待东方教授上课的日子,盼望着师姐唤我起床的时刻。那是一个皎月当空的深夜,我在宿舍的天台上凝望着东方家那幢神秘的小楼,直至天明,我才回到自己的床上,恭候她的到来。
  可我总是迟迟听不到她唤我起床时那种轻柔酥软的声音。我记不清自己多少次从床上起来,在阳台上东张西望,希冀她俏丽的身姿突然出现在眼前。每一次失望都令我多添一份思念。最后一次我刚从床上起来,她已悠然来到身边,我失魂落魄的仪态再也无法掩饰。
  “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关怀如夏日的藤蔓缠绕在我的心间。
  我慌乱地说:“是……不是!”
  “你究竟怎么啦?”她将脸凑了过来。
  这一次我真切地看见她迷人的眼睛里氤氲的深情。
  “嘉娜我实在受不了,这几天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盼望你能够提前到来,我早就想跟你说……”“不,别说了!”师组制止我说下去,整张俏脸都红了。我第一次这么近这么大胆地注视着她,甚至闻到她身上飘溢的体香,但是我无法判定她的祖先来自何方。
  “我走了,”她忽然抬起头,轻声说,“上不上课你自己决定吧。”
  师姐一个人走了,我看见她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从此无论我多少天不去上课,我床前再也听不见她夏日藤蔓般轻柔的呼唤。
  我在她面前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我害怕自己一切不恰当的举动都会进一步膨胀我们之间那无法缩小的距离,可恰恰是在这段神秘的距离之中,她朦胧不定的婀娜身姿更令我日夜神往。
  我终于发觉自己能够真正让她关注的,不是日益渊博的知识,而是那股冥冥中不断启迪我的灵气。那一天我在教授的客厅里突然手握地球仪,惊讶地发现:如果右手的四个手指与地球自转方向一致的话,那么,大拇指所指的就是北极,这说明地磁是由于地球的自转产生的,但是古地磁曾经不止一次地反转过,难道地球也会反转?
  师姐关切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问她:“是不是有资料说,地球正在不断地放慢自转?”
  “是的,每天以七百分之一秒的速度放慢自转。”
  “我相信只要给一个充分的时间,地球就会慢慢地停下来,然后开始反转,彼时太阳从西方升起I”师姐美丽的双眼向我闪烁着动人光芒,我更加兴奋地表述自己的突发奇想:“许多伟大的科学家包括李四光先生,他们都只能在魏格纳‘大陆漂移说’(大陆漂移说:解释地壳运动和大洋分布的一种假说,由奥地利地球物理学家魏格纳提出。认为地壳的硅铝层是漂浮在硅镁层之上,因此全世界的大陆在古生代石炭纪以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中生代末期,因天体的引潮力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破裂成几块,在硅镁层上分离漂移,形成今日世界诸大陆的分布位置。)的阴影下生活,他们只知道三亿年前今天的各大洲原为一块大陆,是潮汐力和地球自转离心力的不断作用才分裂成今天的样子,但从不追究地球上为什么曾经只有一块大陆。可我现在却追究了这块大陆,并且找到了答案;三亿年前地球上唯一的大陆是由地球反转时离心力和惯性造成的!”
  嘉娜在我宏论的撩拨下渐渐褪去了师姐的面纱,我感受到自己在少女荡漾着的春潮中轻轻漂浮,但是那种跌入陷井之后的绝望体验早已刻骨铭心,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上,我的一切勤奋她都不屑一顾,她欣赏的是我那种无师自通的悟性,甚至是对他父亲的背叛。有一次教授在课堂上问我:“恐龙为什么消失?”
  “因为身体过分庞大。”我答道。
  “大到什么程度?”
  “大到……”谁他妈记得清这种中生代爬行动物究竟有多大,我转头看看当助教的师姐有什么提示,只见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于是急中生智:“比如,你现在朝它屁股开一枪,它要到第二天才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因为身体过分庞大,神经末梢的电流需要通过漫长的路径才到达神经中枢。这种反应迟钝的物种遭到淘汰毫不出奇。”
  “废话!”教授拿起一根粉笔,“你知道有粉笔这么小的恐龙吗?”
  “当然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新种,不过是大恐龙未发育成熟的孙子而已。”
  哄堂大笑。
  一气之下,教授罚我下课推他回家。我无所谓,反正已不想考他的博士生。不料师姐竟对我越发关切,这就加速了我对她父亲的反叛。后来我甚至在教授的课堂上打起呼噜来。
  东方教授实在忍无可忍,梨木手技在我桌上狠狠一敲,问道;“为什么两个陌生人见面都要说一声‘您好’?”
  我惊醒过来四处张望,问身旁的人:“是不是发生地震?”
  大伙乐了。
  “我问你,”东方教授阴着脸说,“为什么两个陌生人见面都要说一声‘您好’?”
  我这才看清他那副十分不满的神态,想起他最近教授的课程,只好打起精神答道:“因为每个人的潜意识里,任何阳生人都可能对自己构成伤害,说‘您好’表明没有恶意,大家都放心一些。而熟悉的朋友则改称‘你好’,或者干脆喊:喂!英国人则说:Hi!若是再熟一点,就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在背后冷不防拍一下对方的肩膀,以示亲热。我见过一对特别要好的朋友,久别重逢十分高兴,双方都忍不住骂一声:‘我操你妈!’”这一次教授竟哑口无言,也不罚我推他回家。师姐温柔的微笑,如同清纯的笛音在绿色的牧场上悠扬回荡。

十一

  我又一次敲开东方家神秘的大门。
  东方教授立即停下手中永远做不完的断尾实验。
  “你快坐下,我叫嘉娜下来,她等你很久了!”说完他按响了师姐楼上的电铃。
  于是我又一次看见她窈窕的身姿,紫色丝巾下面几缕迷乱的鬓发使她的面容忧郁动人,她的脚步已经不再轻盈。
  我说:“嘉娜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回来为什么不立刻来见我?为什么要开那个新闻发布会?”
  她的怨恨比她的问题更让我吃惊,这位小我两岁的师姐过去总是袒护我,即使我当众拆她父亲的台,她动人的微笑永远挂在脸上。我实在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只好老实说:“我走了三年,不愿再无所作为地站在你的面前。”
  “什么时候我要求你大有作为了?”她的怨气丝毫没有消退。
  “这……”
  教授见状慌忙躲进书房,几笼断尾白鼠依然留在客厅,师姐的眼睛已经有些湿润:“我不希望你去打破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只希望你经常在我身边!”
  “你说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姐低下头,脸色羞红,小声说:“没听清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不,我听清了,你要我经常在你身边,是不是?”
  她不回答,伸手帮我扣好胸前一个或扣:“菲菲对你很好,是吗?”
  “可我并不喜欢她!”我怕被误解。
  “她对你很合适。”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想什么你不清楚?”
  她急忙支开话题道:“我马上要外出考察了,有时间你回来看看我父亲,《攻击与合作》那本书快要脱稿了,但他身体越来越弱,也许你能帮上什么忙。”
  “可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不对劲,你要是在场就好一点。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半年,也许更长时间,也许……我也不知道。”她在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如果不是我……坚持要见你,两天前我就该出发了。”
  我早就发现教授的行为十分古怪,每次被考问我都怀疑他有虐待别人的病态人格,莫非他一直在虐待自己的女儿?
  “是不是你父亲逼你去干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不不,不是!你别问了,好吗?”嘉娜几乎在求我。
  “不行,我得保护你,我现在就找这老家伙去!”
  师姐急忙拉住我,惊慌地哀求道:“你千万不能去问他,要不这辈子你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真有这么严重?”
  “是的,答应我,不再提这事,要是我不回来……”“我就去报警!”
  “不!”她的眼睛已噙满泪水,快要哭出声来了。
  我心一软,便答应不再提这事,但一定要等她回来。于是她忧郁的脸上又有了一丝微笑,可是多少年来。我们之间那种神秘距离又突然放大了,在这段距离中,仿佛横亘着东方教授深不可测的身影。
  师姐走了,我一天又一天沉浸在巨大的悬念之中。我无法理解教授要我脱掉裤衩时师姐那种神秘的微笑,不明白为什么测量人体的最后一道程序总是教授或师姐(若是测量女性)单独进行?为什么有些人的卡片被做上特殊记号之后便神秘失踪?
  师姐长居我心中的微笑忽然被她挂满泪痕的面容所代替。我在缠绵不解的思念中浑不知厄运已经降临。

十二

  陈皮忽然打来电话,提醒我只剩三天时间了,总编先生问我五万元筹足没有?
  我方从神秘的梦幻中惊醒。
  当初挪借的五万元早已所剩无几,现在只好变卖电视音响和卡拉OK录像机,这些日本来的洋玩意儿,如今正好借机清除出去,但也只凑到一万二。我想起三角洲那位农民企业家,便借菲菲的“名流”摩托车上了广佛高速公路,为了不叫狗日的总编先生送上法庭,我宁可不要脸向农民借钱。
  到了老人营养食品厂,我才发现这家昔日的手工作坊已经面目全非,两条从美国“亨氏”引进的生产线在电脑的操纵下日夜不停地给东方的老人们提供营养,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而使迈克·马伦先生得以穿针引线的结果。
  笑容可掬的农民企业家将我看作刘姥姥,他带我在空无一人的车间转了一圈,再安排我在会客室观看介绍他们伟大业绩的录像,这其中自然包括我在天河体育中心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动人场景,但解说员毫不羞愧地将功劳记在这位农民暴发户身上。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又无可奈何,待会儿我还得向他借钱,我相信自己开口时双方都不会忘记当年我英雄气短朝他脸上甩钱的情景。我他妈又一次感到人生是一场不断被命运出卖的活剧!
  参观完农民大观园吃过海鲜酒足饭饱准备告辞时,我才猛然一拳将自尊心击落,向农民提出借钱。他说要多少,我说不多就四万。
  “是集体借还是个人借?”
  他的笑容竟然丝毫没有农民的痕迹。我说是个人借。
  “对不起,”他说,“我只能给你一万。”然后叫秘书去拿钱。“这钱算是我给你的,希望以后多提合理化建议。如果你真的要措四万,回单位开张担保证明,我十万都给你。”
  我他妈要是能去单位开证明就不用来你这里丢脸了。
  就这样,我手头有二万二而时间又过了一天。我躺在床上祈求那股灵气再一次冲开心窍时,我家的门铃响了。
  菲菲冲进来将二万元朝桌上一甩:“给!”
  “怎么回事?”
  “别充什么好汉,陈皮全跟我说了!”
  陈皮这小子将自己追不到菲菲的原因全赖在我身上,所以他十分珍惜一切能够在她面前贬低我的机会,这一回自然是天赐良机,他兴奋地告诉菲菲我快要坐牢了。
  “你一时哪儿来这么多钱?”我问菲菲。
  “我将‘名流’当了,再加上我所有的积蓄。”
  “这怎么行呢,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菲菲一脸不高兴:“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老实说,我还真担心你会坐牢呢。”
  “我他妈就不相信他们会到法院告我。”
  “闲话少说,你现在还差多少钱?”
  “就差八千。明儿我先还这些该.余下的看他们的否宽限几天。”

十三

  菲菲在《法制周刊》的报道渐渐有了反响.美国、法国和以色列等地的人类学家开始来函索求更详尽的资料,有位叫马克斯·韦伯的美国人甚至希望跟我到长尾部落作进一步考察。
  就在我感到胜利在望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菲菲的报道被不断转载后变得面目全非,许多在读者中享有巨大声誉的传媒出于媚俗,竟不惜对我的伟大发现进行严重歪曲。
  有一家报纸这样报道:
  人类学家岳秋,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七日,在中国云南发现了一个长尾巴的新人种。这位青年人类学家认为,长尾部落的社会仍然停留在原始水平,其性行为完全是集体化的,部落所有的成员都可以参加。他自己也无意中加入了他们的性行列……有些小报的发挥更是令人目瞪口呆:一位青年人类学家在云南发现了原始的长尾人,他们的性生活完全是集体进行的,这位人类学家怀着不可抑制的冲动加入这种性仪式之后,深刻感受到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压抑。他目前正与妻子办离婚手续,准备脱离现代社会到长尾部落去生活……真正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歪曲报道改头换面转了一圈又回到菲菲的《法制周刊》,成为宣传性卫生知识的材料:一名青年学者参加了少数民族的集体性生活之后不幸得了艾滋病,妻子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婚,这个真实的故事又一次告诫人们:不注意性卫生是多么的危险碍…一个事件在传播过程中不断被歪曲,让人开始担心自己所处的环境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半月前发生的事情便已严重失真,再过一年半载,我相信改编成一个长尾巴的外星人跟中国边境的少数民族发生性关系后将艾滋病传给人类的故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历史上一切所谓重大事件是否曾经发生过,现代博物馆中那些价值连城的历史文物,也许不过是根据人类的特殊嗜好和幻觉拼凑出来的玩具而且。事实上,我亲眼看见过一位解说员将他爷爷的唐装挂在一位历史人物的故居里,充当伟人的遗物。
  我拿着四万二千元跨入总编先生的办公室时,上述各种对我的行为进行恐怖摧残的文字已经放在他的桌面。我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些污染自己真实面貌的符号有一天竟会左右我的终生。
  总编先生对我两天之内筹集四万二的速度感到十分惊讶,因此我无论如何恳求,他也不愿延缓交还最后八千元的时间,哪怕是迟交半天。
  狗日的这回成心要玩我了!
  这老狐狸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皆因陈皮心怀叵测,为了实现他在菲菲面前所作的预言,竟造谣说我将总编先生当年不大光彩的事情到处张扬,并从大众传媒中收集了一大堆摧残我的文字放在总编先生的桌上。
  回到家里我发现所有的东西被收拾干净,菲菲穿着背心短裤躺在我床上,远远地我从她低垂的领口内看见两个鲜嫩的半球体,那双又长又白的秀腿更是十分刺眼。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进来的,我好像没有给你钥匙?”
  “我偷偷配了一把。怎么,将你这鬼地方收拾干净还不满意?”
  “狗日的非要我今天下午交出那八千元,否则明天正式对我起诉。”
  “操他老爹的,咱们就不还,看他能对你怎么样?他最近不是参加评选全国十大什么玩意儿吗?逼急了你将他老底给端出来,让他自个也玩完!”
  菲菲永远站在我这边,若是她能稍多一些些涵养,这会儿我就愿意跟她上床。
  电话铃响了,我想今儿碰着谁就宰谁,拿起话筒便说:“今天一切都是废话除非讲钱,说吧,能借我多少!”
  “对,今天讲的就是钱,你要多少?”
  我一阵兴奋:“不多,就八千,我马上去取?!”
  “我手头正好有一万,可就偏偏不借给你。”
  “你是谁?”
  “你应该听得出来。喏,老总让我提醒你,只剩两个小时了。”
  “狗杂种!”
  “谁!”菲菲问。
  “陈皮。”
  “等等,”她接过话筒对陈皮说,“你现在马上来这儿,否则这辈子你就别想见到我了!”说完她将话筒搁下。
  半小时后陈皮果然拿着头盔到了我家。
  他一进门就傻眼,菲菲跷起二郎腿轻伸兰花指在我床上吞云吐雾,背心里面的丰乳欲盖弥彰,那双曲线很好的美腿令他垂涎。他认定菲菲的整个姿态就是我们亲热之后的结局。
  “陈皮,你说,你们老总究竟想干吗?他真的要起诉岳秋?”菲菲对瞪着自己发愣的陈皮道。
  “那当然。”他走过来坐在菲菲身边,贪婪地望着她的大腿说,“怎么样,今晚我们到华南影都看午夜场?那里有情侣包箱。”
  “你先说,你们老总为什么这样痛恨岳秋?”
  “话可不能这么说,”陈皮的表情一本正经,“这是财经纪律,贪污和挪用公款都是犯罪。而且这笔钱已经挪用了三年,最后还宽容地给十天期限还清,要是在别的单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当领导的也不容易啊,上百号有文化的人,一个个都自以为是,不听指挥,那怎么得了?要是每人都从财务手中拿走五万六万,你说这出版社怎么办下去?老实说,这并不是特别针对谁,主要给后来者一个教训,如果处理轻了,就起不到惩前毖后的作用,……哎哟!”
  这家伙偷偷伸到菲菲大腿上的手被她的烟头狠狠烫了一下。
  陈皮是个十足的下流坯,长得又高又瘦,站起来脑袋总是朝右倾斜二十度,而他的言论由于矫枉过正总是向左偏离九十度,真正他妈的口是心非。可他偏偏喜欢留长发,这些长发由于主人睡觉时的不良习惯,也总是固执己见向右倾斜,结果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根本来没有墨水的毛笔,却硬要打完最后一个句号才安心被倒插在笔架上的样子。这副模样在电影里不用化妆就可以演反角了,他竟还敢好色。
  他曾经在深圳高价买了一张中国首届三点式健美比赛的采访证,然后站在前排张大嘴巴色迷迷地观看几乎赤裸的女人体。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台上剥皮青蛙似的人肉有什么美感可言,但垂死的青蛙们依然抽搐着肌肉在那里搔首弄姿,脸上还强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微笑。这种灵与肉的冲突我在中国许多美声唱法的演员脸上见过,为了使声音能够从正确的部位发出来,他们总是挤眉弄眼地纵横着脸肌,龇牙咧嘴地唱道;“我爱你……”其实,绝大部分中国人的美声均不如叫丑声,健美运动则更应改称为健丑运动。这些源自西方的怪物,如今都堂而皇之地站在中国的舞台上。
  陈皮也感到深深不满,他设法溜到后台女更衣室观赏三点式运动员,结果被人当场抓住,取消了采访资格。
  事实上陈皮的窥淫癖好由来已久,在校读书时他的宿舍正好跟菲菲的挨在一起,他竟带头在墙上打了个小洞,专门偷窥女生们由于夏天的炎热导致的三点式状态。有人发觉他总是设法将他人支开,自己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一边偷窥一边手淫。在那个小小的洞口中,他几乎强奸了隔壁房间包括菲菲在内的所有女同学。
  陈友对菲菲的追求正是从那个下流的洞口开始的。由于洞口不能弄得过大,他无法从局部的裸体中准确地推断出,上面连接的是哪一张脸孔,结果他手淫时无论看到谁的大腿都想象是跟菲菲做爱。
  “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当陈皮在我床上看到菲菲那双美丽修长并且十分完整的大腿时是何等一番心情啊!他立刻在过去管中窥豹式的性历程中看到自己卑微的境地,并进一步激起了对我的嫉恨,但最难忍受的是菲菲性感而又近在咫尺的大腿,抑制不住便伸手过去。”
  “陈皮,”我说,“你现在回去告诉老总,叫他不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端包炸药上他的办公室,大不了我们一起玩完!”
  菲菲在陈皮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滚!”

十四

  第二天清晨,正当我在亚热带丛林神秘的月色下呼喊着嘉娜的名字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一开门便说有门铃不按你他妈想……我看见了四名警察。
  “你们找谁?”我想肯定是找错门了。
  “你叫岳秋?”为首的警察问。
  “正是。有什么事?”
  警察拿出一张拘留证,要我在十五分钟内把行李收拾好跟他们走。
  “你们为什么拘留我?”我感到十分吃惊。
  警察平静地说:“这个要问你自己。”
  半小时之后我就被咣当一声关进黄华监狱的铁门里,不过我们仍然不相信这年头挪用区区八千元就得蹲监狱。
  我今生遭受的一切厄运和灾难,其实都发源于亚热带丛林那个神秘的皎月之夜。可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明白,而且根本没有机会去弄明白。
  当看守咣当一声使铁门关紧之后,那张额上的疤痕像条蜈蚣的凶脸就逼到我眼前,这家伙冷笑一声:“嘿嘿,知识分子?”然后揪起我的衣领,慢慢扯下我的眼镜,往地上狠狠一摔:“别他妈冒充斯文了!”
  这正是我骂农民暴发户的那句话,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找到共同语言,脱口应了一声:“很好!”
  接下来他就朝我肚子狠狠揍了三拳,每出一拳都说一声“很好”,最后我像虾一样躺在地上,他将疤脸凑过来问:“还好不好?”
  我在地上喘不过气来,可还是极力挣扎着站稳脚跟,朦胧中照准那张疤脸也说一声“很好”,给他妈一记右勾拳,但这拳一出我就立即感到后悔,疤脸虽一时被打倒在地,可我的拳头痛得再也抬不起来。我想这一把右勾拳也许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所不耻,所以决定在他下一拳挥过来时就违心地说不好。
  就在疤脸准备用拳头继续跟我讨论好还是不好的时候,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住手!”墙角里竟还有两个人,命令是由矮个发出的,显然他是这里的头儿。
  “干什么的?”头儿逼问道。
  “记者。”
  “嘿哼,还真是个知识分子。来体验生活还是采访?”头儿对我有些警惕。
  “不不,被人迫害!”
  “很好,”疤脸抢过我的旅行袋说,“看看知识分子给咱们带什么来了?”
  两天之后疤脸递过来一支烟:“知识分子,给咱们讲一个!”然后给我点着了火。这种苦寂的日子有人给说一段故事实在是桩美事,故事讲多了,主动权渐渐就到了我这里,我他妈要是不高兴,便推说自己有一种毛病,心情一紧张记忆力全失,是自小得来的绝症,不知看过多少大夫了,就是治不好。他们要听故事就不能给我来硬的,因此我很快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你给他讲一个吧!”头儿说,其实他也很想听。
  “好,我今儿讲一个笑话……”我故意让他们猴急了一阵才继续说,“上中学时,我们经常到分校劳动。分校校长的生活有铁一样的规律,每天早上他不关门在公共厕所刚刚蹲下时,分校的高音喇叭恰好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六点整”“我他妈这时上他家借东西准没人!”惯偷疤脸插上一句。
  “可他有个毛病,就是梦游。有一天深夜,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锣声,有人大声呼叫,‘抓贼蔼—抓贼!’大伙听出是校长在喊。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打手电亮火把四处抓贼,可校长自个却若无其事回房睡觉。大伙折腾了一夜连个贼影都没见着。第二天一早,校长上完厕所准备洗脸,突然发现自己的铜脸盆被人敲瘪了。心里十分恼火。那年头铜脸盆可值钱了。他认定那几个调皮的同学干的,但又吃不准是谁。找到肇事者他一定要让家长赔,便在广播里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诱惑道;‘一个人做点错事不要紧,可贵的是如何吸取教训。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谁干的了,但为了给这位同学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希望他能够到我这里来主动承认错误…’”疤脸忍不住又插进活来:“我敢说是校长自个儿梦游干的。当官的全他妈这样!”
  这时看守在门口高喊:“1763,五分钟内把行李收拾好,不得耽误!”
  1763正是我的代号,显然我要离开这鬼地方了,但我不知自己将被如何处置。直到告别时,据说有特异功能的头儿才跟我说了一句心里话:“你经常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来灵感,那是一种特异功能,今后要多多珍惜。”
  我想真要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你他妈就不会在街头卖艺时失手伤人将自己送进监狱了,可我嘴里仍对他说谢谢。
  铁门咣当一声将我们隔开。“等等,”疤脸说,“那脸盆是不是校长自个儿打瘪的?”
  “是。”我说。
  “这就对了。”他从铁窗里伸手拍一下我的肩膀,“我操,真有点舍不得你!”
  我说你那句话真他妈说得好,警察就逼我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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