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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田宏昌确实不是田老大的亲生子。
  田宏昌是田老大从小收养下的瞒儿。
  小时候,田老大把他起名大牛。从小,他和二牛就长得不一样,二牛壮壮实实,很象田老大。他却长得瘦枝拉杆,与田老大没有一点儿象处。二牛脾性挣,老实。他却从小口乖,是个灵猴猴。念了几年书,他让先生张远文给自己起了一个官名,叫“宏昌”意思是,将来出人头地,官运宏昌。
  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瞒儿。
  从小,他就隐隐听人说过,1932年那年,他亲父亲被山杆子绑票杀死后,田老大收留了他和他妈,那时他还不足一岁。1938年,日本人打到了河对岸的风凌渡,飞机整天给黄河滩这边撂炸弹。他听人说,他亲叔父从山西逃过来时打听过他。那时,他已经七岁。,他和母亲避炸弹上了黄河滩的塬上。知道他亲叔父去处的除他现在的父亲外,恐怕只有田俊忠一个人了。因为,当时田俊忠正好就在父亲的渡口上。
  土改后这几年,有了地,有了房,他一直想打听到自己的亲叔父。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心里一直暗暗认为,他并不是田家的后人。
  问田老大? 不好问。他就几次拐弯抹脚在田俊忠处讨口风。可那老家伙怵,口严攒得点滴不漏。为这,他背底里把田俊忠的祖宗骂了八辈子。
  这次,二牛打了他。他把二牛恨死了。他也恨田老大,竟能亲口说出“田家没有他这样的子孙”的话。其实,他从小就对现在的父亲怀有成见。因为他从小就觉得父亲对待他和弟弟不一样。但是,他善于把这种成见埋在肚里,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平时口里总甜甜的,乖乖的。田老大反觉得他比二牛要听话。
  后来,他大了。田老大给他娶了房媳妇。媳妇叫柳俊兰。论人样,是中等,这也罢了。可是第一天夜里,当他爬到媳妇身上时,柳俊兰却狠狠地把他扇了两个耳光,还骂了起来。他一下子凉透了。一连成月功夫,柳俊兰都不让他近她的身。终于有一天晚上,柳俊兰有了那个意思,睡下后,用手捏他的牛牛。谁想他的牛牛却是软的,揉来搓去就是硬不起来。柳俊兰扫兴地把他又骂了一顿,掉头就睡。从此,他们睡觉都是尻子对尻子。日子过得没意思。后来,柳俊兰三天两后晌干脆熬娘家。不管啥东西,一有机会,就偷着向娘家拿。人常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不怕耙耙没有齿,单怕匣匣没底。你想,这日子能过? 为了此事,他没少和柳俊兰吵嘴。一吵,柳俊兰就会损人地骂他是“大裤裆──球不顶”。于是,他脸阴沉沉,就没话说。一次,柳俊兰又那样骂他,他气得差点剁了她一镰。当初,他娶了媳妇后,想好好闹上几年,把家一分,买上头牛,能过上洋火日子。谁知娶了媳妇是寻了个祸害。
  他也曾遇见过一个好漂亮的女子。每次遇见这女子,他脑子里总会有一种稀奇的印象。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心里就扑哩扑通直跳。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镇里的集会上。她牵着一头毛驴儿赶集,从街中走过,引起了不少年轻小伙子的注目。他发现她在一个摊子上扯了五尺阴丹士林布。瞅见那双水萝卜般的白手,他脸发红。他牛笼头也没买,一直远远跟着她。她出了镇子。他也出了镇子。她骑着毛驴儿走了。他一直望得看不见影子才回头。
  从此,他常常爱去镇子里转悠,特别是逢集过会更是如此。偶尔,他也碰到过几回那个女子。她叫什么? 住哪里?他一直没打听出来。一个偶然的缘故,他发现,不知谁人做的媒,这女子竟然成了弟弟二牛没过门的媳妇。这让他非常懊丧和失望。问过妈,他才知道这女子叫杨桃花。
  自从弟弟二牛的媳妇杨桃花过门后,他更感到弟媳让人咋看咋爱。他就更觉得父亲偏心。后来,二牛当兵走了。他不由自主地常到弟媳房间里去佯逛,也帮杨桃花干些活。有时,他赶集回来,总忘不了给杨桃花捎上点东西。柳俊兰为了这些事,曾和他闹过一场。他关起门把柳俊兰捶了一顿,并警告:再闹,就休了她。柳俊兰没再闹事,却把包袱一裹,回娘家长住不归。于是,这就更遂了他的心愿。他和杨桃花俨然就象小俩口一样过着日子。虽然没真发生过那事,但他却非常满足,如醉如痴。
  后来,有一天突然降临了。他忘不了半年前的那个冬夜,那个使自己变成真正男人的冬夜,现在提起来还让人打颤……
  哎,无法去想它!
  如今,二牛回来了。偏偏他和杨桃花的事让二牛逮住。今后咋见人? 他很看重自己的面子,因此,他把二牛恨得痒痒的。
  他不敢回村。
  他不知家里现在闹成了什么样?
  他走到河边的一个圪达上。月儿已西沉。天上落下一颗贼星,转眼不见了。河边,那么凉,那么旷,那么黑,那么荒。他觉得怕怕的,便自壮胆,胡乱吼了一声干桄桄乱弹。吼过后,心里好受点。
  夜,却似乎更静。
  杨桃花一夜都在惶恐中渡过。田二牛象鬼一样地突然出现,惊得田宏昌精尻子跳窗跑了出去。二牛把她好打了一顿。她就披散着头发,捂着被子唔唔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发觉屋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她穿好衣服,觉得浑身的青伤还在疼。
  她立在空空的小厦房里,两只红肿的眼睛凝望着房顶,仿佛在一所恐怖的囚房,等待着可怕的判决。时间慢慢地走着,天上漫着无穷的黑暗。一阵夜风把窗纸吹得簌簌作响。空洞的厦房象座坟墓。她害怕起来。她惦念起田宏昌。她真怕田宏昌有什么闪失。她知道田二牛一定会找田宏昌算帐。
  她打开房门,倾耳细听,只听到黄河的轻涛相击声。村里好象没有一个人走过。洼地里蛤蟆偶尔凄清地叫上两声。她耽心有人进来,又重新把门关好,爬到坑上暗暗地哭泣……
  当她重新醒来时,天还没亮。
  她走出厦门,整院没一个人。一排厦子房,面向东方。涂了黑漆的门窗黑得几乎看不见轮廓。星光下隐约能发现窗台上垒着几只西葫芦瓜,屋檐下掉着一长串一长串的干辣子和两长辫新蒜。她呆呆地站了一阵,木然地看着黑暗的夜空,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宏昌哥,宏昌哥……”她喃喃地叫了几声,又流下长长的泪水。她无力地依在厦墙上。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死了,自己的魂儿轻轻脱了自己身子壳,就象一阵烟悠忽悠忽地上了天……
  她想起了三年前。
  她哭着送走了二牛。结婚三天,就剩下了她一人。虽说,她和大人,哥嫂都住在一个院子,但一到晚上,她的厦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心慌。慌得难受。她觉得不曾结婚还好。她刚尝到了结婚的甜头,男人一恍惚,不见了。她想自己的男人。每天,村巷里那毛驴的叮呤声响,她就慌里慌张地跑出去看,看那骑着毛驴的乡邮员带来没带来二牛的信。但是,一次次她都失望了。她也记不清,不知有多少少她曾站在村外的枣树下,对着夕阳,痴痴地望着空荡荡的村道……
  那是个什么夜?
  晚上喝过汤,歇过凉,婆婆和公公田老大去了河边的渡口,哥嫂也进了房。她把牛拴好,把鸡吆进笼子,把院道门拴上,也回了自己的厦房。
  热死人了。窗外吹进来的风热烘烘的。睡不着,她就盘坐在坑上纺线。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墙那边邻家的厦房传来了男人与女人的嘻笑声。她一阵心热,用力摇着纺线车,想使纺车的嗡嗡声盖住邻厦传来的声音。可是不能。原来这一带的厦子房,都是用胡基隔墙。顶棚上的墙隔得并不严实,因此,邻厦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浪里浪气的声唤,全都清清楚楚。她毕竟算是过来的人,脸开始烧了起来。纺车越摇越慢,心越跳越快。后来,开始心慌,心痒。再后来,她只觉上下都热臊臊的,浑身不自在。她停下了纺车。猛然把窗扇子关上,吹灭菜油灯,摸黑跳下了炕。她开始脱衣。她认为衣服是造成她痛苦难受的原因。她想把衣服脱光。不留任何东西在身子上。她把短衫子扔掉,而后伸出双手到背后,一阵摸索才将肚兜儿解下,随手扔在一边。裤子脱下。裤衩褪掉。她摸索地在坑沿上坐下。
  她已是光溜溜的。但这时她才清楚。使她难受不忍的根本不是衣服,而是那烫热的皮肤。她轻轻的摸索着自己的身子,感到一股热火在身上灼烧。她开始用毛巾蘸着铜脸盆子里的凉水把身子擦了一遍。身体的温度没有降下来,反而全身烧得更厉害。她晕了。她稀里糊涂倒在炕上。她好象觉得二牛和她躺在一起,空中飘来一根野藤条子将俩人紧紧捆在一起,俩人的舌头交缠在一起,舌头化成了甜水水…… 她又象觉得自己浮在一大群皂夹水的泡泡上,一阵风把自己刮到好远好远的天尽头……。当她觉得冷时,她清醒了。羞了。
  后来,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和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想自己的男人。想疯了。
  她始终没有接到二牛的消息。好多次,她曾暗暗哭红了眼。二牛牺牲的消息传来后,她直觉天旋地转。从此,她变得木然了。脸白了。心冷了。她开始感到日子过得颇烦,常常在黄河岸的冷风中一踅摸,就是半天。
  她当然忘不了田宏昌。
  田宏昌的照料,使她慢慢得到了温暖。从嫂子柳俊兰离家后,她也感到了田宏昌把心都放在了她身上。这使她感到一丝满足和一点踏实。后来,她觉得自己有点象成了田宏昌的女人。因为田宏昌跑船或下地去她就丢魂似地想他。田宏昌一回家,她总要看看他的衣服有没有破,有没有掉扣子,然后就帮他做点活。
  白日里还可以,一到晚上,就难了。她还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发烧。难受地发烧。当寡妇的日子真是不好过。
  那是半年前的冬天。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子雪。雪片儿停停洒洒。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连空气也象要冻了的样子。她走出厦房门,看看天。看情形还会有风有雪。为了不使来天大雪封门,她找了把扫帚,先把院里的雪拥扫到一边,然后,开了院门,想扫出一条简单的路来。忽然,有两只狗,咬着跑出了出来。她一惊,不由喊叫出声。田宏昌闻声出了院子,手提着一根枣木棍劈头就向两只狗抡去。狗叫了两声,可是两只狗还是缠在一起。
  “打呀!你把她们撵走”她说。
  田宏昌站在雪地里,没有动,说:“不要忙,狗正练蛋呢!”
  “你哄我? ”她臊了。
  “谁哄你是狗,你瞅!”
  “我不瞅!”
  她虽然嘴里说着,却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不看还罢,一看不由连脖子都红了。两只狗,一伢一母,正咬在一块。猛的,伢狗爬到母狗子的后胯上,伢狗的那玩意儿朝母狗子的身上乱戳。她低了头,拽开院门想进去。宏昌拉住她,说:
  “妹子,不要走,这耍子好看哩!”
  她佯装着拍打身上的雪花,又偷看了几眼,然后才进了院子。在厦房里坐定,她心还跳,脸还红。她老想着两只狗练蛋的情景。
  入夜。她睡下,又起来,抑或是天气太冷。她出厦,在草棚下抱了些豆楷,塞进炕里,把炕煨得热烘烘的。她又出房,这才走到隔壁窗前,把窗格子轻轻敲了一下。一会儿,宏昌过来了。
  “咋哩? ”宏昌问。
  “睡不着”她说。
  “为啥子? ”
  “难过的。”
  “哪哒难过? ”
  她指指自己胸口:“这哒。”
  “我给你熬碗生姜汤去。”
  “不要!”
  “那……”
  “你给我揉揉!”
  宏昌楞了一下,但还是慢慢走到她身边。
  “大和妈睡了? ”她问。
  “嗯,睡了。”
  “院门关好了? ”
  “嗯,关了。”
  她解开衣扣,两个大奶子象两只白兔一样蹦了出来。
  “你吃我奶子”她说,“滩上人都说,一个男人吃了一个女人的奶子,这个女人就一辈子忘不了他。”
  宏昌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她发烧。浑身烧得厉害。在一阵巨烈的冲动后,她在颤粟中晕了过去。
  没了灯。没了声。没了风。静的,似乎连雪花儿落进黄河里的声音都能听见……
  那夜里,他们一直神呈到鸡叫唤。
  后来,她对他说:“这辈子,我都是你的女人。”
  哞——,一阵牛叫,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看见棚子下的独角牛不知道啥时候已经醒来,两只铜铃大眼闪着亮光正盯着她。她害怕了,哭了。她觉得那是二牛的眼睛。哭了一阵子,哭累了,她开始在院子里寻摸东西,然后从草料棚抱了些谷草,给独角牛添些料。最后,她迈着艰难的步子进了厦房,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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