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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55年初夏,一列火车驶进了陕西东部陇海线上的一个小车站。火车一停,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就从一节闷罐子车厢中钻了出来。看样子,他只不过二十来岁。他,黑着脸,齐齐把这个车站瞅了一遍。
  他太熟悉这个小车站了。
  站台上,无几人,空得慌慌,没锣鼓,没迎人,连条狗都没有。天上,没有一丝云影子。日头,毒毒的。房拖着影子,树拖着影,风不吹树不摇,影儿也不动。
  热死人了。
  他把背包从肩上放下,把那身旧军装脱下,只剩下一条裤衩和短背心。他那一身的肌肉疙瘩象涂了层油,黑光闪闪。他苦笑一下,抓起旧军装,擦了一遍身上的汗,随后把军装胡乱窝在一起,手一挤,塞到背包里去。
  火车,还停在站上,突突地冒着汽。这是列货车。只有几节闷罐子车皮夹挂在中间。黑傲傲的车皮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几个模煳的大白字,还惹人眼。猛的,车头一吼,火车便又动了,响起了咔嚓嚓的单调声。走了,远了,渐渐消失了……
  一切都静了。
  什么都没有。
  火车留下的缕缕黑烟,在空中飘摇,象飘起女人的发。
  他想他的女人。他鼻子有点酸。
  三年多以前,那是1952年的春季,他也是在这个站离开家乡的。他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去抗美援朝。那时,是什么情景? 车站里里外外都是欢送的人群,还有震天的锣鼓。他最得意的是,王胡子县长亲自把大红花挂在他的胸前。他是个结婚三天后就参了军的。黄河滩一带有个习俗。当兵前大人都要给娃把媳妇娶进门。他的媳妇,是个水灵灵的女人,美得怪。一双大花眼忽闪闪,脸蛋红扑扑,尤其是手,就象水萝卜剥了皮,白生白生的。就是那双白手,把一双新鞋塞到他挎包,然后就是哭。火车动了,他看到他的女人相跟着火车还是哭。火车上的那夜,他一直在想,她是不是还在哭? 父亲田老大就不是那样了。父亲是个船公,在黄河上行了半辈子船。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娃子,不要给大丢脸!”
  他如今这样回来,算不算给父亲丢了脸呢?
  他不知道。
  他心里酸溜溜的。羞愧? 委屈?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怕见人,怕见熟人。
  他鼻子有些酸。想哭。泪呢?
  没有泪。
  连血都凉透了。哪里还有泪?
  那年春,他跟着部队过了鸭绿江。冰天雪地里打了一仗。新战士中就他勇敢,击毙了三个敌人还把负伤的排长从587高地的火线上背下来,通过了三道炮火封锁线,安全地送到了救护站。因此,他被记了三等功,火线上入了党。他身上天生就流着父亲的血。从小就是个挣安子。他不是软蛋孬种。1953年夏天,在金城反击战中,他们营穿插敌后,在一个无名高地上遭遇到敌人主力部队,于是就打了一场艰苦的战斗。那一仗打得可是血流成河,死了好多人。他们一连人只剩下二十来个。后来营长下了分散突围的命令,他们二十来人在风高夜黑的晚上从一片密林中向北突。又遭遇到敌人,在一声巨烈爆炸声后,他就什么都不晓得了。他算命大。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美军的俘虏营中。从此,他在俘虏营里过了近两年,受了不少难过。他犟,自然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他敢说,那伙美国鬼子们没有一个从他嘴里弄到过一句真话。后来,中美交换战俘。他回来了。一回国,他就直接被转业回乡。
  当了俘虏,他觉得真丢人死了!
  他不知道,父亲会咋说。
  出了车站,走了几里地,到了渭河边。他招了只小船,摆渡过去,就是黄河跑马滩了。他沿着一条向北的路走了十多里,就到乡上。
  乡上是一个老镇点,叫平民镇,是这片黄河滩上最大的镇。镇点里只有一条东西老街,长不足一里,宽仅客骡车,幽幽仄仄,曲曲折折,一律厦子房,一样的排板门,一色的青灰调。那老街逼窄得好,街道上竟铺了一层石片子,也好。他走着,石片子咯噔咯噔怪响。街上既沤,又热。虽说还没到伏里天,但是,这收麦后的半月也是能热死驴的季节。
  他觉得肚子有些饿,就决定找上一个吃饭的地方。找来找去,他找了一个最小的饭馆走了进去。立即,就有一个小伙计把他请到一张八仙桌旁,并客气得问他要吃点什么。他把那身旧军装又从背包里摸出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用小手巾裹得紧紧的小包。打开小手巾,小心亦亦把里面几张票子点了又点,十七元三毛五分。他把钱掂了掂,取出一毛钱,对伙计说:
  “要两个烧饼,再来一老碗开水。”
  伙计一楞,不相信地看了他两眼,但还是麻利地端上了一碗开水和两个烧饼。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他知道他身上这点钱要有用处。第一要紧的,要用五元钱交党费。虽然,从俘虏营被交换回后,党籍没有被恢复。但他相信党,他自认自己还是个党员。按说,两年半的党费根本不要这么多。但他总觉得当了俘虏,对不起党。第二嘛,总得给父亲和母亲每人几块钱。最后的,当然是留给自己女人的。那个水灵灵的女人。
  他把烧饼掰开,泡在开水里,撒些盐,吃得挺滋润。这时候,有一个胖女人走了进来,似乎也要买饭吃。那女人看见这个复员军人,好象吃了一惊,再看两眼,猛然尖叫一声跑了出去。尖叫声引得他抬起头。他看见那女人的背影,忙把烧饼放下追了出去。
  他一边追一面喊:“桂香婶,桂香婶,我是田二牛!”
  那女人回过了头,吃惊地看着他。
  田二牛走上去说:“婶子,你不认得我了”
  “你真得是二牛?”
  “真得是!”
  “哎哟,真是牛牛!”那女人拉起了二牛的手。“哎呀,好侄子哩,你把婶子吓了一跳!婶子当大白天碰上了鬼!”
  “啥,鬼? ”
  “你不是死了么?”
  “死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县上通知下来的,说你在朝鲜打仗光荣了。你家都挂上了烈属的红牌牌,埋你那天,乡上还送了花圈圈。”
  “埋我? ”田二牛突然觉得好笑。
  “不是。是你大把你过去的旧衣服一埋,算衣冠墓。那天烧纸,你妈哭得都昏过去了。这好了,你回去,你妈不兴死才怪哩!”
  桂香尖胜说着笑着,引得路旁几个行人围了过来。田二牛有点怕桂香。桂香是村里的戏把式黑丑叔的女人。她是村里有名的麻迷混。二牛忙把桂香重新拉进饭馆,坐到他刚才的八仙桌旁。
  桂香一招手,唤伙计端上来两碗凉皮,把一碗向二牛前一搁:“吃,今儿算婶子请你。”
  “不,我掏钱”二牛又忙掏出小手巾包,付了两毛钱。
  桂香不再客气,风卷残云地将两碗凉皮一扫干净。这时,田二牛才向她询问“黑丑叔可好”一类的客气话。谁知刚提起了个头,桂香却捏着鼻子,哽哽咽咽抽搭起来:
  “好侄子,你可得帮我!”
  “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哎,你黑丑叔……这黄河滩上,过去谁不知道? 同州的影子合阳的线,滩上黑丑的戏人爱看。可现在……”  “咋啦?”
  “你黑丑叔让乡政府给抓了。我刚到了乡政府,乡长说得让村长去领人才行。你黑丑叔得罪了那挨刀子的村长,惹了这祸。你这回回来是大功臣,再加上你大和村长的交情,村长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
  田二牛一听,不由皱起了眉:“这事麻达。你不晓得俊忠叔是啥样的人?”
  村长田俊忠,是田二牛认为村里最精明的人。
  田俊忠一辈子从来都没吃过亏。1938年,日本人到了黄河对岸,间天价从中条山向这边滩上打炮。村里的人都跑了。可田俊忠自愿当抗日保长并说“日本人不会过黄河”。果真,到日本人投降,日本人都没过得了黄河。1947年冬,开始拉锯战争,他辞了干得正红的保长并说,谁再当这个保长谁倒八辈子霉。果真,1949年夏,朝邑一解放,保长就让政府抓了。他不但无事,还又重新当了村长并入了党。这时,村里人才知道,拉锯战时,他掩护过共产党的地下党王胡子。1951年土改,他被定成中农,村里好多人不服,因为他家是村中的第一个殷实户。可田俊忠在解放前的三年内确实没有雇过一个长工和一个短工,也没有放租过一分一厘的土地。虽说他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可每年他总要零零碎碎地给平民镇上的一个财东打些短工。按政策,他确应定中农。可政策归政策,说法是说法。村人都说,禾鼠都怵不过田俊忠。
  田俊忠的厉害更是村中的人无一不怕。土改时,村里本没有要订地主和富农的对象。因为,他们这个村在黄河边,常让水淹,有钱人都住得离河很远。村里只是聚了些种地的和跑船的。村里只有一个体面人,就是教书先生张远文。张远文办了个私塾。吃饭村里人轮着管,没有“民以食为天”之忧。固此,无人料理的几亩沙地就放出去收几个租子。论理,算个小土地出租者。可田俊忠一口咬定应订富农成份。村支书张长富和张远文是自家屋的人,坚持不同意田俊忠意见。官司打到乡上,张长富挨了批评,做了几次检查。张远文还是被订成富农成份,并给戴上了富农分子的帽子。还有一件事田二牛记得很深。土改那年秋,村里订了个民约,收花生时家家不准放猪。村里有个流光锤叫油娃,年纪不大,却是出了名的晃杆,有张烂烂嘴,整天都是狗球毛蛋的话,一般人招惹不起。村里不让放猪,油娃偏放,结果猪攻了几家花生。别人不敢说什么,田俊忠却从民兵那里拉了杆枪,一枪就把油娃的猪撂在了地上。油娃只好认了。从此后,村里人没人再敢把猪从圈中放出来。
  见田二牛这样一说,桂香不由白了脸。她的确有点儿怕田俊忠。一急,她便说:
  “那我到县里去告他!”
  “黑丑叔犯了啥事? ”田二牛问。
  桂香有些不好意思:“村长说俺们拉驴退社,是反革命。说实在的,不退真是不行了。今春,咱村成立了初级社,说是互利,其实好处都让贫农得了,都想沾俺上中农的光。咱拉驴不干了!你家到今都没入社。你想,这初级社能有多好? ”
  初级社好不好?田二牛说不清。其实, 他本人连啥是初级社一点儿也不清楚。桂香还在叨叨地说着,越说越气。最后她真得决定到县里去告。桂香给田二牛说了句告别的话,就匆匆奔上了去县城的路。
  田二牛出了饭馆,出了镇,碰到一辆铁轱辘大车。他跟赶车的老板说了声,就顺搭了这辆车向东去。牛车缓缓地走,把路走得很长。毒日头下的沙土地更是热得出奇。总算熬过了几个小时的脚程,远远,贵家庄看见了。他就跳下车,向车老板道了谢。
  二牛的家就在贵家庄。
  一片黄色的沙土地,远方有片小绿荫。那是片枣树林。枣树林里散落着一片房屋,很清,很幽,很美。都能听到黄河的轰隆声响了,可还看不见河。小小的村子就落在黄河的滩岸边。贵家庄,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在普通人眼里,黄河滩边的村子几乎一模一样。很难分辩。但田二牛闭上眼睛能准确地感觉到自己村儿。
  他上了一个小土岗,在岗上坐下。这儿有小风,凉快。小土岗上长满了草,岗下是一小片低洼的芦苇地。那片低洼地,形成一个小水滩滩,极瘦。几只野鸭子呱呱地飞了起来。
  这儿高,远远近近都看得见了。贵家庄东边,漫漫的河,长得好似从来没个尽头,叫人望累了眼。河对面,是连绵起伏的中条山。滩地里,麦茬田黄得没边没沿。一些秋庄稼都绿得醒目。日头,闲闲的,已西斜。云影子大块地落到了地里头。村里有狗在咬,毛驴儿在叫。家家的房顶子上都冒起了缕缕的炊烟。
  白日里头,他不想进村,怕碰见人,就伸长胳膊在小土岗的草丛中躺下。这时份,天更兰,云更白,日头更亲切。他真想成为一个巨人。那样,他就可以把头枕在这个土岗上,把脚趾则远远伸到黄河里去戏水,他的手指间可以长出枣树林,他的躯体上变出沙土地,沙土地上长满了西瓜和花生,跑满着羊群。
  他就这样躺着,想永远不起来。
  他也想到了家。
  他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啥样堂? 妈一定又是撒着谷子喂她那群咕咕叫的鸡。父亲肯定还在船上。自己媳妇杨桃花呢? 该不会织布或纺线? 哦,还有自己喜爱的独角小公牛…… 偏偏他就是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大哥田宏昌和大嫂柳俊兰俩口子。
  日头落。天暗了。一河滩都麻擦擦黑。圆圆的大月从东山升起,田野又清楚,又朦胧。他这才从土岗的草丛中起来,踅摸着进了村。
  村里,一切都没变样子。
  一群顽皮的小娃娃从他家那个巷子里跑了出来,一边追逐嬉闹着,一边拍着手唱:

                  公鸡撵,母鸡跑,
                  一直跑到磨道窑,
                  翅膀闪,尾巴摇,
                  一个蛋,倭曳了。
                     ……

  田二牛在树荫下僻开这些娃娃,悄步来到自己家前。推门,奇怪了。天刚黑,怎么上了门? 他举起手想敲门,一想,怕招惹来别人,就把背包向地上一放,踏着墙边的一个栓牛桩,翻过土墙,跳进院子里去。
  家里静悄悄的。没灯,也没声音,好象也没人。突然,“哞──”一声响亮的吼叫,着实吓了他一跳。回头看,牛棚底下,一只大牛,两只眼睛发着亮光,头摆弄着,把缰弄得嗦嗦响。他走到牛棚里,发现自家的独角小牛已成为好壮硕的公牛。
  公牛好象也认出了他,挣着伸过脑袋,用舌头在他的手上舔了两下。他亲切地摸摸公牛头,这才轻轻走到下厦子房──自己的房子窗前。月色正照着窗子,几年前的结婚窗花还贴在窗纸上。不过,红窗花已褪得没有了颜色。
  女人大概已睡了罢?
  二牛正想轻声唤几下自己女人的名字。忽然,他听到女人的一阵阵小声而快活地声唤,同时颤声叫着“亲达达,我的亲达达”。房里还有一个男人喘着气。二牛猛然听出了,那男人是自己的大哥田宏昌。
  二牛的头轰得胀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血管也快暴裂。二牛一脚蹬开了房门,冲了进去。
  房内,可怕地静了片刻。随后,他听见自己的女人在叫:
  “鬼,鬼──”
  二牛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朦胧窗色下的两个白尻子。
  就在田二牛偷着回到家时,田二牛的父亲田老大正和村长在黄河边的小渡口上喝酒。
  那是天刚麻擦擦黑的时候,大月从东边出来,田俊忠一个人来到了田老大的渡口上。
  这是个小渡口。
  一段小堤内边,有几棵老柳。一棵老柳树下,有座庵棚。庵棚里面出来个宽脸壮膀五十来岁的人,头发蓬乱,满脸胡须,身上穿件白老布褂子。庵棚是用苇子搭起来的,外面糊了泥皮,小堤外边有座石坝垛子,垛后停只小船。这就是跑马滩人过黄河去山西蒲州仅有的几个渡口之一。
  堤外大河,好宽,好阔。月色下的水面,根本看不到头。依稀有一道波光闪过,象龙鳞闪烁。它静悄悄地过来,又悄悄地消逝……
  从小堤上走,看到庵棚再有十几步了,田俊忠故意咳嗽了声,然后放慢了脚步,背岔着手,稳稳当当走过去。
  从庵棚里出来个人。出来的人正是田老大。单听那沉稳的咳嗽声田老大就知道是村长到了。田老大将村长招呼进去。二牛妈,一个小巧端庄的女人,赶忙把菜油灯挑亮。棚子里点着蒿绳,既熏蚊子,又是火种。二牛妈提上一个小茶壶搁到桌上,田老大手一挥说了声“不要这”,就从铺板下摸出个葫芦,又弄出两个大碗,哗啦将酒洒满。他拎起一只碗说:
  “来,喝!村长,今天,老哥我陪你好好地喝几碗酒,可不许谈公事儿!”
  田老大咕嘟将一碗酒喝光。田俊忠笑了笑,端起碗慢慢地呷。田俊忠只是喝,好长时间连一句话也没。果然正象田俊忠预料的,田老大反而沉不住气了。
  田老大说:“就这样喝闷酒? 闷得心慌!”
  田俊忠笑笑,摇摇手:“心慌啥? 喝!”
  “村长,你找我有事吧?”
  “我可是要说公事吆!”
  “公事就公事!”
  这时,田俊忠才把合作化的好处细细地说了一遍。虽然,他动员田老大入社的话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可光头上的虱──事儿不是明摆着的?
  “诓了这么多,该不是动员我入社? 我可不入诓!”
  “话儿可甭说死,先想想。来,喝!”田俊忠把剩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按田俊忠的脾性,对别人他不会有这么多的耐性。可田老大就不同了。田老大是田俊忠的救命恩人。那是1947年,国民党的县自卫团到跑马滩来抓在滩上行医的王胡子,田俊忠藏了王胡子。其实,田俊忠并不知道王胡子是地下共产党人,只是王胡子过去给田俊忠的父亲看过病。后来,教书先生张远文在镇上给人说漏了嘴,被乡长打听着。乡长就带着几个乡丁来抓田俊忠。田俊忠慌里慌张逃到河边,田老大用小船把他藏到黄河中鸡心滩的野苇子丛中。乡丁们就把田老大抓到乡上好打了一顿,可田老大死也没说一个字。当时跑马滩上的乡民都流传一句村谣:“田老大杆子硬,挨了三百没吭声”。
  这时候,二牛妈提这一个篮子过来:“村长,在我这喝个汤。”
  说话间,绿的苦曲曲,涩的菜片片,麦面角角,油泼辣子,红红绿绿摆上了桌。眨眼间筷子也有了。一时,棚子里都是香气。香气诱得田俊忠不能拒绝,于是他和田老大畅怀吃了一气,喝了一通。没多时间,一葫芦酒就见了底。田老大倒没什么,田俊忠却有点儿醉晕晕的。于是,田俊忠就要告辞回家。他刚踏出棚子,却呀得一声退了回来。摇摇头,外面的凉气让他清醒过来。他又奇怪地探出头望了望。
  无风。无声。一河滩都静的。不远处有蛤蟆在叫。
  “你咋啦?”田老大问。
  “我好象看见了咱二牛”田俊忠说。
  “嗨,你醉了,眼花了!”
  一提起二牛,二牛妈就掩面流起了眼泪。
  “二牛光荣了,咱一家都光荣!哭啥? ”田老大瞪了自己女人一眼。
  “我真的眼花了? ”田俊忠有点疑神疑鬼。
  田俊忠话刚说到一半,却见他目光惊骇地望着棚子外,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一下。
  都向外看去。棚口外,月亮从天空上雪亮地照下来,一个黑影子拉得长长的。
  是鬼?
  还是人?
  “二……二牛? !”田俊忠终于小声惊叫起来。
  静了半晌。
  “大,妈,我是二牛哇!”棚子外的二牛先说了话。原来,二牛把杨桃花美美捶了一顿后,一赌气,就到渡口上父亲的庵棚上来。
  “牛牛,我的牛牛!”二牛妈惊奇地跑了出去,一把拉住儿子的手。
  这种事,显然没人想到。因此,庵棚里的人绝不相信死人复活之事会变成真的。
  田老大问:“你没光荣? ”
  “没!部队打散了,以后又到了另一个部队。”二牛没敢对父亲说自已被俘的事。
  “牛牛,你也该写封信,叫妈把你哭死了!”二牛妈说到这儿,又抹起眼泪来。
  “我负了次伤,写信怕家里操心”二牛说。
  “没死就好!”田老大哈哈大笑。
  田俊忠说:“好侄子,没死,你也光荣。咱村有了你,咱村也光荣。回来了,好好帮叔做做事。”
  “走,咱父子俩干一碗!”田老大说着 ,就把儿子拉进了棚子。
  进了棚子,田老大就吵吵嚷嚷让二牛妈把铺底下的另一葫芦摸出来。田老大给儿子斟上一大碗,二牛端起碗就咕嘟嘟灌进肚里。田老大满心欢喜,觉得儿子越来越象自己。没想,二牛喝完酒什么也不说,却一屁股闷坐在铺上。
  “牛牛,你没回家去? "二牛妈问。
  二牛没吭声,脸色不好看。
  田俊忠见状,就把事情猜到了大半。田宏昌和杨桃花的事,村里早摇了铃,就只瞒着田老大一家。看情形,莫非二牛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不过,他不好断定二牛知晓这事的深浅。
  “牛脾气又上来了,你到底回家了没有? ”田老大问儿子。
  二牛没说话,抓起葫芦又朝肚里灌酒。  二牛妈急了,忙拉住葫芦:“牛牛,甭……”
  这时就听见棚外边有人喊:“大──”
  话声没断,田宏昌就从外边钻进庵棚里来。他长得细长细长,和二牛完全两个样。他眼一转,把棚里的人浏了一遍,然后惊喜地扑到二牛前,拉住二牛的两只手:
  “牛牛,真是你? 你啥时回来? 咋还活着? 都说你光荣了,哥四五天都难过得不想吃饭。你咋回来的? 回来也不给哥捎封信,让哥到车站去接你。”
  二牛啥话也没说,打了个酒咯,两眼红红地瞪着田宏昌。他突然一把抓住田宏昌的胸口,象老鹰抓小鸡似地把田宏昌拖了出去。
  田宏昌小声哀求着:“牛牛,别、别……”
  意外的变故使棚里的人呆住了。田老大脸上好没光彩。当着村长的面他不好发火,但他还是一拳擂在桌子上骂道:
  “这对狗日的倒财子!”
  起风了。
  一河滩都是野苇子丛,黑鸦鸦的。
  河风凉极了,把遍地的苇子吹得簌簌响。虽然有明月,却倒处都能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黑影四处晃动。在这片可怕荒凉很少人迹的河滩里,苇地和水滩纵横交错,很少能寻出一条路来。
  二牛仿佛是个醉汉,摇摇晃晃,一直把田宏昌拖到这里,然后重重地扔到草地上。田宏昌看见发疯的弟弟,忙求饶道:
  “牛牛,求你了,别……”
  “你,你…… 敢糟踏……我媳妇?”
  “谁晓得你还活着? ”田宏昌一双胆怯的眼睛乞求地看着二牛。他的脸发青,黑暗中的双手肯定在发抖。二牛的面孔抽搐起来,插在腰中的手在颤抖。他终于猛的从腰中拔出一个早准备好的小攮子。
  “你? 你要咋? ”田宏昌惊骇地瞪大了眼,连声音也变了形。
  夜风送来几声夜猫子的凄鸣,野滩地怕怕的。
  二牛向前走了两步。田宏昌吓得向后滚出七尺。
  二牛说:“我……就是死了,你糟……糟踏我媳妇,我叫你也不……不得……好死!”
  一提起媳妇,二牛头就发昏。此刻,肚内的酒已猛烈地焚烧着他的胸和头。他恶狠狠地把小攮子捅了过去。
  “救命啊──”田宏昌破命喊起来,并滚在了水滩中。
  “叫你喊!”二牛发疯地扑了过去。
  突然,有人抓住了田二牛的手。二牛只觉手腕一疼,小攮子就掉了地。二牛发野骂:
  “狗日的,谁敢挡我? ”
  二牛用力拧过身一看,不由傻了眼。原来父亲正站在他身后。
  田宏昌站起来,呐呐说:“大,你…… ”
  田老大一耳光把田宏昌又打倒在地上:“我田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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