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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文工团的练功场在家属院侧边,砖木老结构,从五、六年前开始,即很少有人练功了,进门前的砖石台阶缝里,长出东一簇西一簇的狗尾巴草。
  余长文站在场里的小舞台前,没有开灯,光线灰暗,一股水浸浸的霉味进入鼻子,漫进肺叶,使人蓦地打个寒颤。余长文看着肮脏的舞台上,宋涛的身影浮现在眼里,那么忧郁、那么清晰,似乎是真人,更像是鬼魂。
  余长文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

  宋涛死的那一天晚上,任何人事前没看出一点征候。
  宋涛吃完晚饭,到团长的家中找文工团团长,团长为儿子初中毕业考高中的事在与老婆争执,儿子离录取线只差0.5分,按县里的高中规定,要想破格读书,必须交10000块钱。想读高中的人多了,就是交10000,还堵不住大量的没有上线的考生,团长为此跑了一个星期,找宣传部,找文化局,找某个县委副书记,给高中的校长打招呼,欲请人家吃饭,可惜的是,连校长的影子都见不到。现在的校长早都学精了,刚一公布考试分数,就躲得不见踪影,谢绝那些求情的人的“捉拿”。
  “就是找到也没用的,”县委宣传部唐部长管宣传文化这条线,与团长熟,团长求到他门下,他得帮一帮,但讨论起这个事,唐部长只有苦笑,“我去年也帮人找过校长,”他说,“倒是买我的面子,但他一个人不敢批,说是校委会集体做出决定,谁要是减免了哪个人的收费,就从谁的工资里扣。校长愿意帮我的忙,减2000,也就是他自己掏2000帮忙。这一说,谁还好意思。”
  “总还有点特殊的尺度吧?”团长的脸都皱成核桃壳了。
  “当然,”唐部长回答,“后来依次找到了校委会所有5个人,他们集体开会研究,减了2000,那个家长还得交7000。今年是10000了,免2000,你还得交5000。”
  团长回家告诉老婆,唉声叹气说,文工团一个要垮杆的单位,没有任何好处给任何人,求人也是白求,干脆,把孩子弄到离城十里的白马镇高中去读,那所高中虽在城外,5年前新办的,教学质量也不错嘛,关键的是,已经打听了,那里招收分数没上线的学生,每人只交3000元。
  老婆为此大吵大闹,说嫁给一个搞艺术的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天老爷瞎了眼,怎么让她的孩子跟上这么一个没有办法的爹。团长也气急了,一耳光刮在老婆脸上,两人就此闹翻了天。
  宋涛就是这个时候找上团长家的,靠在门外的墙上,冷冷地看着团长与老婆撕扯,不劝也不拉。到最后,团长两口子在儿子的哭声中自己没了力气,团长松开手出门吐痰时,才看见了门外站着的宋涛。团长问宋涛什么事,宋涛从来不上他家找他什么的,他有点奇怪。
  “我今晚,”宋涛眼睛的光散散的,“请你听我唱歌。”
  “唱歌?”团长像是听到北山县外的山头上落下一个外星人一样,老婆留在脸上的四条血红的抓痕也变白了,“我没听错,你是说听你。听你一个人唱歌?”
  宋涛点头,“你一定得去,一定。”
  团长本想推辞,他家的事就够他烦的了,他现在不是想听谁唱歌,他是想听雷鸣电闪,听核爆炸,他会在毁灭的爆炸声中找到发泄的快感。但宋涛的眼光很骇人,从来没看见一个活人会用这种眼光盯一个人。
  团长打消了推倭的念头,答应他会按照宋涛的约定去排练场。
  宋涛要找的第二个人是业务副团长,副团长铁打的规矩,每天晚上8点到凌晨3点,一准在宿舍区三楼一个女演员家与几个麻友大战方城,按时下流行的顺口溜,叫作“喝点跟斗酒,吃点麻辣烫,看盘歪录像,打点小麻将。”就算是小康生活了,副团长与几位麻友都是此方针的奉行者,每晚的麻将,雷打不动。
  宋涛先对副团长说请,副团长给以大声嘲笑:“你宋歌星也真是,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认真?不要拉,你也坐下,也打一圈,麻桌上一坐,你什么病都会好。”
  宋涛文请不行,破天荒地实行武谏,一把将不愿动窝的副团长拉下麻桌,全体愕然。
  “我、请、你、去!”宋涛几乎说得是咬牙切齿,眼里的凶光与杀人犯没有两样。
  副团长也按时到了排练场,与其说是请动的,不如说是被宋涛的神情吓住而被押去的。
  那晚,一共来了四位领导,除了刚才说的两位,还有长年休病假的文工团党支部书记、和牢骚满天的团委会办公室主任。据后来听说,病魔在身的支书接到宋涛的邀请时,先是一征,随即很仁厚很长者风度的笑了,把瘦削无力的手放在宋涛肩头上使劲向下一按:“好,有出息,就应该这样使暗劲。”
  场灯亮了,又黑了,仿佛是宋涛要最后看清台下领导们的嘴脸。
  接着,他往一台旧收录机里放进伴奏带,在第二次亮起场灯时,宋涛苍白着一张脸,站在舞台中央,向下面的四位领导以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十来位大人小孩,很认真地报幕。
  “第一首,歌剧《卡门》选段:《斗牛士之歌》;作词:法国,梅利亚克、阿列维;作曲:比捷。”
  他一引颈,高亢明亮,如果是在大歌剧院,肯定能倾倒一场子人。他唱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叶甫根尼·奥涅金》里连斯基的大段咏叹调,库尔蒂斯作曲的《重归苏莲托》,一口气唱了七八首,都是风行欧洲大陆的有名的歌剧或独唱曲中的优秀歌曲。最后,他唱起了一生中最热爱的意大利的卡普罗作词、卡普阿作曲的有名的《我的太阳》,他在唱这首歌时,双臂举到天上,全身绷直,像一只展翅欲上苍穹的老鹰。但他的眼睛又是那么忧郁,射出的光充分显示出鹰被折断了翅膀后摇摇欲坠的无奈和奋争。他举手投足间传达出的感情信息压抑着在座的十几个人,人们几乎都随着他的歌声发出粗重的喘息。本身音乐素养不错的业务副团长压低声音对团长说:“不像他平时练嗓时唱的,倒有一种杀戮之气在里面,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副团长这句话未完,宋涛的歌声嘎然而止,他慢慢垂下头,耷拉下双肩,然后整个身子向舞台上倒去。他躺在舞台上,一动不动。
  人们静静地等待着他站起来,人们等着他把今晚的目的向大家申诉。可是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人们终于醒悟了什么涌上去拉他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他被紧急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他在文工团的练功场内就死了,医生们的所有措施不过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表演。
  原来,他在上台以前就喝下了足以致命又使他能够得到表演时间的一种慢性发作的农药,他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场演唱投入了全部,包括生命本身。
  余长文参加了宋涛的追悼会,赵晶跟着他。赵晶一从余长文打来的电话里得到宋涛去世的消息,当时就握着话筒哇哇大哭,随后丢下车间的工作跑到余长文的夫子庙,为此她以旷工错误被扣了两天的工资以及一个月的奖金,她认为值。
  “为了向宋老师告别,”她说,“扣两个钱算啥,砍头也不怕。可惜他们不敢砍。”
  余长文欣赏赵晶豁出去的劲头,他拥着她,两人默默地流了许久的泪。
  那几天,为开不开追悼会的问题,文工团反复讨论,迟疑不决。
  一种意见认为,宋涛的自杀使他把自己变成了反动,对于仇视社会、向社会抗议的人,作为国家事业单位的文工团,是不能公开给他举行追悼会的,那不成了立场问题,成了屁股坐在哪个凳子上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了吗?
  另一种人不同意随便戴这种上纲上线的政治帽子,他们说宋涛不是反社会,而是被生命的沉重所压倒,他是为艺术而活的,他的艺术既然已走向穷途末路,他当然也就成了这门艺术的殉葬,对他的这种为艺术献身的精神,非但不能非议,还要大大宏扬,因为在今天金钱重于一切的年代里,对艺术的真爱已成了神话,许多人只把艺术当商品,哪门艺术能赚钱就向哪个艺术倾倒。宋涛不是,宋涛虽然不可能在艺术史册上青史留名,但他是真艺术家。
  余长文到文工团团长家里去吵闹,说哪个敢不给宋涛开追悼会,他就放火烧哪家的房子。
  团长凄凉着脸色申明,他也为宋涛的逝世伤心到极点,不过这事得文化局拿主意,只要上级领导一句话,就是把宋涛的追悼会开到省城的中心广场去他也敢。
  余长文马不停蹄赶到王华鹏家,一进门,那张黑沉沉的脸就对着王华鹏,也不管肖霄殷勤地要他坐下喝茶。
  没想到王华鹏已听说了文工团的争论,他坚决地一锤定音:“文工团应该搞遗体告别仪式,”他说,“毕竟是我们的同志,毕竟不是刑事犯,而是有一颗为艺术的赤诚之心。宋涛的方式我们不可取,但作为个人,我对他的精神打心眼里佩服。”
  告别仪式是低调的,就在文工团那个陈旧的练功场里,宋涛的遗体平放在舞台上,文化系统各单位都没有以单位名义送花圈,四面的花圈上,只写着各位朋友和同事的个人名字。
  宋涛的父母从遥远的另一座城市赶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撕心断肠的景像令许多男人女人流下悲伤的泪。
  余长文站在宋涛的灵柩前,久久凝视着好友的脸庞,眼中泪水已经哭干。
  赵晶傍着他,她顾不上害怕文艺界的疑问的眼光,她自认为是宋老师的学生,学生送老师,天经地义。
  哀乐在回旋,哀乐里,宋涛讲的一个故事在余长文耳边悠然出现。

  曾听宋涛说过,他的父母在一个地质队工作,他们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地质队驻地以外十多公里的乡村小学读书,每天要走十几里的山路,由于条件差,地质队所有的孩子都是步行,连队长的儿子也一样。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路程左右,遇见一辆停在路边的手扶拖拉机,问司机去哪,说是去地质队找机修工帮忙修理。嘿,这不正好吗,十来个小孩子一听都往拖拉机上爬。开拖拉机的老乡急了,说拖拉机刹车失灵,怕出事。一小孩说,你不让坐,不给你修,我们地质队长的娃娃在这里,他给他爸说不给你修。老乡一听没法,只好眼看着他们往上爬。7岁的宋涛也往上爬,却与同样年龄的地质队长的儿子争抢着,两人挂在拦板外互不相让,结果弄得都不能上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是那个地质队雇的煮饭的山区大嫂的女儿,她13岁,在读六年级,她一直对地质队的小孩子很好,上、下学时,宋涛都跟着她。
  她对宋涛说:“这么挤,莫去跟他们争,你一会儿走不动了,我背你嘛。”。
  就是那辆手扶拖拉机,没开出多远,在过一座桥拐弯时,一下子摔到干涸的沟底,车上十来个孩子全部被摔死。
  那一天仿佛世界末日到来,整个地质队塌了天,包括队长的儿子,还不算附近农家的小孩,仅地质队一个单位就有九条小生命死于非命。三天后,地质队驻地的山坡后面多了九座小坟,童年的宋涛永远失去了九个小朋友。
  事隔不久,宋涛的父母调离了那个地质队,他们不能忘记煮饭大嫂的女儿,是她救了他们孩子的命。宋涛母亲会裁缝,给那个姑娘做了一身新衣服,算是对她的报答。宋涛拉着那位小姐姐不丢手,哇哇哭泣的童嗓哭碎了西天一抹仿佛染血的晚霞。他幼小的心灵暗暗发誓,永远不忘这位姐姐,也永远不忘九位儿时的朋友,他们是王军《地质队长的儿子》、马小涛、毛海、谭兵、刘春山、吴天民、张帅、胡海军、李红红《唯一的女孩》。
  许多年后,宋涛长成了大小伙子,在四川音乐学院读大学,春节时,地质队长的夫人有事路过他家所在的城市,专门到他家来看他,一进门,那老妇人就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是在想她的儿子——宋涛儿时的好朋友啊。
  宋涛给余长文讲这段往事时,是在很近的一个月前,余长文去宋涛宿舍串门,不知怎么的,那晚宋涛的话特别多,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辞别人世的方式,所以有一种解脱的轻松?当时余长文不可能知道。
  宋涛不抽烟了,脸色也很好,似乎已从忧郁和苦闷中超拔出来,他向着余长文深深地感慨,“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他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很偶然,而活到今天,也实在还是一个偶然。我7岁时就该死去的,却阴差阳错活了下来,于是我一直感到我们活着的人要珍惜每一天,珍惜我们不管幸福还是不幸福的生活。可现在我不这样看了,我当时怎么没有摔死呢,我应该摔死的呀!”
  余长文是怎么劝他的,余长文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操,”他完全是带着一脸的调侃,因为他看宋涛讲那一切时,脸上也是带着笑,他没觉得宋涛的话里潜藏的意思会有多么严重。“我们得活着,”他继续说,“就是一种骨气,就是为今后我们的文化保留种子。”
  说这话时,他实际上是在暗暗批评宋涛,宋涛从音乐学院毕业分到县城不久,一个热爱音乐的姑娘就与他谈起了朋友,那姑娘在县二轻工会搞宣传工作,余长文见过她,很本分,很内秀的样子。可两年前,宋涛突然与姑娘分手了,问他为什么,他从来不说。余长文凭经验判断,现在美声唱法不吃香了,宋涛又坚决不向流行歌曲低头,改行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那么对于一个现代姑娘来说,她所倚傍的男人就失去了挣钱的手段,离开这个男人,就成了意料之中的顺理成章。
  “我说,”他的一根食指指着宋涛,不容置疑的模样,“你还是该找个女人,你脸薄,我去给你拉一个。”
  “干吗?”宋涛问,“嫌一个人活着拖累还少?”
  “结婚啊,生小孩啊,专生美声唱法的儿子啊。”
  “好主意,”宋涛破天荒地接过这个话题,“趁现在我的生殖能力还强,我多去养几个二奶,我他妈生一万个小美声唱法大家,为了我们歌坛艺术的以后。”
  两人为这种黑色幽默大笑,在余长文的印像中,那是宋涛唯一的一次开这种既辛酸又出格的玩笑,也是几年来唯一一次能这样放开嗓门大笑出声。
  笑声止息时,余长文突然发觉宋涛的眼角带着泪,他心里一震,宋涛不是开玩笑的,他的心境真的很灰暗。
  结果他就在一个月后喝了农药,唱着他一生为此追求的美声唱法,平静地死在灯光暗淡、散发着淡淡衰朽霉味的练功舞台上。

  宋涛的遗体在文工团练功场停了三天,来向遗体告别的人出人意料的多,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了他悲壮的故事,就要来一瞻本县开天辟地上千年才出现的这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物。
  第四天火化时,赵晶还要去送,余长文不干了:“你说今天下午你上小夜班,”他说,“你不能再被车间里扣工资了,为了杀鸡给猴看,说不定他们还兴开除。”
  “开除就开除,”赵晶嘟着嘴,“我要去。”
  “我说了,不行!”
  看着余长文从来没有过的坚决神色,赵晶快快地回了厂子。
  其实,怕开除只是余长文言不由衷的杜撰,他是怕宋涛的身体送进焚尸炉的瞬间,姑娘会大受刺激。
  下午5点,宋涛的尸体在火葬场化成了骨灰,一缕轻烟从那个高烟囱里缕缕飘飞,飞到深不可测的太空,据说那是灵魂聚集的场所,据说那里的灵魂都很快乐,因为那是上帝亲自掌管的极乐世界,在极乐世界里,宋涛不再会遇到人世的悲伤。
  走出火葬场的大门,余长文看见了那个曾与宋涛好过的姑娘,还是两年前看见她的那个模样,很本分、很内秀。
  余长文恨她,恨到骨子里。现在的姑娘,你们当然不能嫁给宋涛,因为嫁给宋涛就意味着不能得到生活的富裕,而女人是看重现世的富裕的。
  不过,既然人家来了,可见还有一幅女人的柔肠,在死者面前,余长文愿意忍着厌恶给她一点安慰。
  他走上去,那个姑娘抬头看着他,仿佛一直在等待。
  “节哀,”余长文停在她面前,“你能想到他,他在去天国的路上,会感到高兴。”他不知自己这句话是否流露出了一贯的讥讽。不过流露也不怕,这是在帮宋涛出气。
  “可他不该这样就走啊。”姑娘的脸上湿漉漉的,显然刚才还哭过。说话时,她长长的眼睫一颤,一串晶莹着珠的泪水又滚滚而下,“他是有才华的呀。”
  愤怒突然充滞余长文的胸臆,虚伪,虚伪!他在心里喝道,明明是你抛弃了我们的大歌唱家,使他混灭了人世间的最后一线希望,你还有脸在这里表演你的痛惜和悲哀,你他妈的赶紧收起这一套,不要叫人恶心。
  “我这个人从来实话实说,”他不接触姑娘的目光,将脸半仰向苍天,“我觉得好笑,既然现在,何必当初。”
  “什么当初?”姑娘迟疑地问。
  “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说你一辈子爱他,生生死死地爱他?”余长文近乎于咆哮了,但他还是注意着控制住音量,“你如果这样说了,他是不会走的呀!”
  姑娘一只手猛地捂住嘴巴,按捺住就要喷薄而出的哭嚎。
  “他死前一天到我这儿来过,”她啜泣着,哽咽使她不能自己,“他来责问我为什么还不谈朋友,因为他听说了,我与他分手后,到现在还拒绝与任何未婚男人接触。我说我是在等他。”
  “你在等他?”这太出乎余长文的意料,“当初不是你抛弃了他?”
  “不,”姑娘轻轻摇头,“是他抛弃了我,他是怕不能给我幸福。”
  “他……”余长文傻乎乎地还是不明白。
  “而且那天他走了后,过一个钟头,再一次偷偷到我们单位来找我,还是那句话,要我不再等他。我说不,我就要等,哪怕等成一个老太婆。”她捂住嘴,胸脯剧烈地起伏,“想不到、想不到……”哽咽如波涛般冲上姑娘的喉咙,她没法讲下去,隔了好一会儿,才能又发出声音,“我知道,”她说,“他就是怕耽误了我,为了绝我的心,他才决定去死的呀,因为他说过,他不能给我挣钱,他不能使我一生幸福。可我的幸福就是他,不是钱啊……”
  余长文简直被击呆了,姑娘的形像在他的眼前高大,一股股的寒流和暖流交替从脊梁上窜过,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我,”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对不起你,你是一个……好女人!”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姑娘,他在那个内秀的姑娘面前,一点也没有高大的感觉,他为刚才自己充分展现出来的世俗心理感到难堪!

  余长文从火葬场回到城里,不知今天该干什么。最好的朋友去了,好像失却了一条臂膀,人就空虚了一半。他站在一家店铺的公用电话亭前,拿着听筒,手指乱戳,心想碰到谁就是谁,我要向他讲宋涛,讲一个伟大的小城歌唱家短暂而崇高的生命。
  那边有人接电话了,一个职业化的女声:“您好,这里是126电信台。”
  哦,原来打到传呼台去了:“请传1159。”他机械地报号,然后报了公用电话的座机号,放下电话。
  他平常不抽烟的,还大力反对宋涛抽烟,现在斜靠着店铺的柜台等回电,喉咙里一阵阵地涌动着某种贪婪的力量。他向守摊的中年妇女要一包香烟,人家问他要什么牌子的,他问哪种牌子劲大。那妇女怪异地笑了。
  “你这位老师也是,农民才抽劲大的,劲大的尼古丁多,农民不晓得尼古丁害死人。城里的人抽钱贵的,钱贵的尼古丁少,还显示身分。”
  余长文怪怪地笑:“我就抽尼古丁多的。那种烟,”他指着方竹,宋涛就抽那种,“多少钱一包?”
  妇女的脸色更加惊诧,看他像看一个精神病人:“八毛九。”
  “就它,一包,再加一个打火机。”
  这时电话来了,余长文抓起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响在耳边:“余哥,是你吗?”
  原来是赵晶,我怎么是传的她?我报号的时候根本是机械性的,没用脑子的,冥冥中我还有一个亲人吗?余长文突然之间清醒了,听赵晶的口气,又焦急又气喘吁吁,肯定是接到传呼就奔出车间往传达室跑。
  哦,赵晶赵晶,我的好妹妹。
  赵晶没听到回答,声音更显焦虑:“余哥你好吗?你说话呀……哎呀我心里好急哎。”
  “我没事,”余长文像是看见了赵晶的样子,身上觉得好大一股暖流浸润,“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今天在那里,”赵晶小心地不说出火葬场的名字,她自己就受不了那个刺激,“都还……顺利吧?”
  “还、好……”余长文差点发不出声,他现在想把赵晶紧紧地拥在怀里,从离开火葬场到现在,他都真实地感到生命的可贵。但这个星期赵晶都上小夜班,即使想过来,都必须等到凌晨一点才能离厂。“没有事了,”他吁出一口长气,“你去上班吧,不要让你的班组长有意见。”
  “余哥,我一下班就到你那里来。”
  “不行,半夜一点多,有坏人。”
  “我要来,我听你的声音不好。”
  “那……”余长文心里一热,“到时候我到厂门口接你。再见。”
  离开电话亭,他转到城南的河边,夜色中青河的水色像一块明镜,映着夏日的星空,有一种苍凉的美感。他一点不觉得饿,把那包方竹撕开,叨一根在嘴上,点燃,吸一口,一阵大咳,再吸一口,苦不堪言。他强忍着,吸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一直吸到不咳了,但苦味更浓更涩。
  原来宋涛吸这个,除了经济方面的原因,是不是还为了细细品味人生的苦涩?
  他踩着河岸一直向前,不管将通到什么地方。一会儿听到农舍里狗的狂吠,一会儿是山谷间的万籁俱寂,脚底一会儿被踩得哗哗乱响的卵石硌得生痛,一会儿在软软的泥地和青草上走得悄无声息。
  汗水出来了,汗水又干了,先是一阵燥热,接着是慢慢的凉意。一直转悠了几个钟头,灵魂在旷野上和暗空里不着边际地飞翔,最后一直走得浑身无力,腿脚酸痛,才返回身向城里的夫子庙走去。
  踩上夫子庙高高的台阶,余长文心情虚虚的没一点力量,他明白,尽管在河边走了几个钟头,还是没使他从宋涛去世的悲哀中超脱。
  夫子庙四处静悄悄的,那排古旧的平房宿舍区里,间或听得到哪家的电视声。假如在没有电视的古代,这时候就是狐媚出现的时候了。
  他掏出钥匙开门,钥匙举到锁眼面前,才发觉哪点不对头,怎么门是虚掩着的。
  是赵晶来了吗?他想,不对,赵晶没有我的钥匙。
  他脑袋里嗡嗡的,不愿再动脑子,把门一掀跨进去,立刻愣在原地。

  梅佳丽坐在床沿上,对着蓦然晚归的丈夫,像一道美丽的风景。
  “是你?”余长文喃喃着,恍然有梦中之感。
  梅佳丽一身玄色打扮,无袖短褂,高腰宽脚裤,上紧下松,既有飘逸的侠气,又带女性的娇柔,长辫盘成一个结实的圆髻,精神地顶在头顶,虽没戴项链耳环,也不施胭脂粉黛,人却比半年前离开县城时漂亮许多。到底是受省城之风熏陶,那神采、那气质,就是不可同日而语。她的坐姿是画报上淑女的姿态,她起来迎接余长文时竟习惯性地伸出纤纤右手,很庸容。很华贵的欲与他一握。
  “你好。”她柔声道。
  余长文竟也慌乱地接一句:“你好。”旋即想到不对,妈的怎么成了民间外交官了。“你、那边放假?”他想出一句话,这是丈夫该对出远门回来的老婆提问的。
  梅佳丽也意识到握手的好笑,不慌不忙地收回去,随即微笑着回答余长文的提问。
  “不,”她说,“无所谓假不假,省城里干事,一般都是双向选择,来去自由。”
  “奋斗不下去了?”余长文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点幸灾乐祸地音调,“是人家让你‘来去自由’了?”
  梅佳丽又摇头,微笑却收了:“人家要我。”
  余长文被这一击,一时想不起谈话应该怎样进行。
  咳,怪了,与赵晶在一起,怎么讲话怎么轻松,怎么讲话怎么自由,与梅佳丽一起,却这么费力。夫妻怪圈?婚姻综合症?
  “吃饭了吧?”务虚不成,就来务实,只好来生活化的一套,“给你煮挂面?”
  梅佳丽摇头,好像她的省城的优雅全部集中在摇头这个动作里,这是她使用频率最高的姿势。
  “不用。谢谢。”她看了看表,“快到半夜了,我在火车上吃过,不饿。你吃了吗?”
  余长文才想起从火葬场回来,在南门外河岸边转了几小时,也是滴水未沾,但一点不觉得肚饿。
  “我吃了,”他不想为此等锁事多动脑筋,“我也不饿。”
  又没话说了,两个人一阵尴尬。半年不见,生疏感在心与心之间形成,彼此不确定对方都已有了些什么生活改动或嫁接了什么观念,想多说点什么,仓促间又不明白从哪个领域入手。于是伸出试探的触须,惴惴地碰触对方,却又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雷区,引爆一颗新的炸弹。
  梅佳丽站起来,弯腰去打开桌边的旅行袋,往外拿几件东西:“我给你带的,”她说:“这是衬衣,领带,长裤,都是金利莱,你穿上很适合的。”她不问他这么晚了去哪里了,这是她大智若愚的地方。
  余长文看着她弯下的腰身,小腹上蓦地窜过一股燥热。女人的身段还是那么柔韧皎好,或许因为合体的衣裙的衬托,更显婀娜多姿。她的臀部向着他,无遮无拦,全然不设防,她的腰肢从髋骨的最宽处向上身方向收束,渐束渐细,如一尊花瓶两侧的孤线,充满了美妙的诱惑。
  假如往她的屁股中间摸一把,余长文冲动地想,她会是什么反应?薄薄的一条麻纱宽脚裤,最多再隔一条尼龙或人造丝内裤,摸起来是何等一种爽滑的手感。梅佳丽在北山的时候就爱穿化纤内裤,余长文从书上看到,男女贴身穿尼龙化纤的紧身织物,对生殖器官不好,严重的可导致影响生育,最好的办法,是穿宽松的内衣裤。不知道梅佳丽去省城大半年,会不会改了穿内裤的习惯。
  这么一想,更觉下体膨胀难受。毕竟这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按西方人的说法,已接近于变态边缘。女人是不是与男人一样,也会熬不住的呢?她把屁股厥给我,是不是一种肢体语言,这语言的含意就是两个字,挑逗?
  他往前跨了一步,眼光顺着梅佳丽腰肢的曲线往上走,看到她左侧一面鼓凸凸的胸脯。他的心跳在加速,想到那衣服后面那只饱满滑腻的乳房,过去捏在手心里的销魂感觉像海潮一样泛起,禁不住热血一涌,仿佛听到空中弹奏起一首激情澎湃的歌。
  他不知不觉地抬起右手,懵懵糊糊向前伸去,他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是一个甜丝丝的梦,梦里肯定有无数绮丽迷乱的幻像,会有神魂颠倒的飞升。
  他的手眼看就要碰着前方的饱满了,迷迷澄澄里,梅佳丽忽地一下站直了身体。
  余长文怔在原地,右手还向她的下身方向僵直地伸在空中。
  梅佳丽原本是要把拿出来的服装递给他的,看见他的眼神,她的动作也一下在空中凝固。
  但是她没有余长文幻想出的挑逗欲望,她反而严肃了神情,平板着声音说:“一会儿试一下衣服,最好先洗洗你的身子,也不看有多脏。”
  那潜台词是不是说,凭你那脏身子,还想上我的床?
  余长文的小腹平静了,冲动化作清烟消失在寂静的夜空。
  这女人,他想,一个人在省城混,又长得不赖,她周围的男人会不向她示爱?她就那么坚强,会抵御得了众多阔佬的进攻?
  “果然发财了。”余长文看着衣物称赞,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不管怎么说,要比窝在山旮旯里强。”梅佳丽声音沉稳,意思也是明显的反驳,“我一进庙门,就感到一股死气阴气,然后碰见袁馆长,他说宋涛死了。”
  “你听说了?”余长文的心情立即跌进下午的哀伤里。
  “所以,”梅佳丽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悲痛,“你也应该下决心了。”
  “下什么决心,”余长文放下手中的金利来服装,不解地看着梅佳丽,“我?”
  “是,你。”梅佳丽说,“你该像我一样,走出县城,到省城去发展,你的事业在大城市,文化的中心历来在大城市。”
  “不用你教导我也知道。”
  提起这个,余长文就不舒服,这是他们永久的分歧。另外一方面,梅佳丽说到宋涛之死居然不动声色,这令他心生怨忿,也使他不能容忍。他的欲望彻底平息了,与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人做爱,他不愿想象是一种什么恶心的滋味,那等于奸尸。
  “我不想走,”他故意与她对着干,“我对这里有深厚感情。”
  “什么感情?”梅佳丽不屑地瘪了一下嘴,“限制你发展的地方,有什么感情?”
  “这里至少有我所熟悉的人情风俗和城市性格。至少有,我的朋友圈子。”
  梅佳丽叹口气,真心地为他的自甘堕落伤心。她的眼光是可怜一只误入迷途的羔羊的,或者是不相信的。她不相信自己的老公果真会跟不上时代,愚昧到一个山野村夫的地步。她再不说点狠话,看来他还是不会醒来。
  “你是有你的朋友圈子,”她冷峻地说,“可宋涛已经死了,小县城害死的,大城市不会,大城市会有他的生路。”
  “你胡说!”
  “还会死人的,”梅佳丽冷静得近乎于残酷,不理会余长文的愤怒,“在这个不是艺术的天地里,绝不会长出艺术的参天大树,艺术家或会退化,或会死去,没有第二种可能,宋诗就是证据。”
  余长文慢慢打量着自己的妻子。
  如果静下来思索,他会同意她说的是真理。但宋涛刚死,她与宋涛一个团的,那么熟的人,没有感情也有交情,却不流露一点哀悼之意,而口口声声只要离开。
  她的同情心呢?她的人情味呢?她只是一门心思要他走,全不顾及他此时对亡友的眷恋之意。她回来的目的太明确,她也不打算遮掩这点明确,她不是来求他什么的,她只是来动员他一起离开这里的。她认为这就是夫妻感情,就是两口子的概念所包含的全部内容。
  就凭这一点,他就得与她唱反调。他知道大城市好,他并没有憨愚得丧失了判断力,他只是讨厌她过于急功近利,他觉得在人世的功和利以外,还应保有一点别的什么。
  “如果我说不呢?”一想起宋涛,想起他居然是吃毒药自杀,他就悲从中来,无法自抑,他坐在凳子上,右拳拄着腮部,一付长期抗战的姿态,话音很重,“我的朋友刚在这里逝世,按古制,我要守他三年的孝。”
  “你这是封建,”梅佳丽说,“你何不声明你还会倒退去原始社会。”
  “这与封建无关,这是友情,就是到了太空时代,人可以随便到火星上去度假期了,还是得讲友情,否则就退化成了动物。大都市里的人,有的已成了动物。还有的人刚进去不久,也在迫不及待地向动物方向发展。”后一句。赤裸裸地批评梅佳丽。
  “但宋涛已经死了,”梅佳丽是一以贯之的镇静,“人死不再生。”
  “不,我忘不了他,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忧郁,他的歌声,他抽的那一屋子劣质香烟。”他哆哆嗦嗦着,掏出那包方竹,狠狠地叨一支在嘴上。
  梅佳丽看着他,怜悯地摇着头:“半年不见,都堕落到以吸烟浇愁了。”她居高临下地摇着头,走来拔他的烟,他一闪,梅佳丽扑个空。“我想不到,”梅佳丽牙齿咬着嘴唇,“你是这么没骨气。”
  “我是为了朋友!”蓄积的怒气和怨气不知怎么一瞬间爆发了,他一下子跳起来,向着梅佳丽挥舞双手,“为了朋友!”然后心里一软,白天一直忍着没有流出的眼泪,此时化作汩汩清泉,涌流不止。他伏在桌上,小声鸣咽着,“宋涛、宋涛,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不想想,你丢下我们这些朋友,夜静更深时,我们有多么难受,宋涛啊……”
  梅佳丽走近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余长文的肩。
  这个男人,他是陷入了一条死巷子啊,他拒绝爬出黑暗的井洞看一看外面的阳光,他是因为自负,但也是这个自负使他成了瞎子聋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原以为他在芸芸众生之上,结果生活展现给他残酷的一面,让他看清他其实与芸芸众生没有区别,于是他受不了这一击,精神上坍塌下去。
  烈病需用猛药,梅佳丽看着手中余长文蓬乱的头发想,我不能顺着他的颓废去安慰,而必须以毒攻毒,把话说死说绝,让他猛醒。
  我就是怀着这个目的回来的。
  我对他还有爱吗?一个念头跑到梅佳丽的脑海里。她不能得到明确的答案。
  但至少我对他还存在着感恩,因此我不能扔下他不管。还有一点,我之所以对大都市的米建国裹足不前,仔细挖掘内心,除了认定余长文是法定丈夫的现实外,是不是对米建国存有根深蒂固的戒心呢?围绕着米建国转的女人会有很多,商业上各种机会对他的诱惑也很多,他说不定哪个时候就会掉人陷阱——温柔的女人的陷阱,或不温柔的商业的陷阱。到那时,他一旦成了别的女人的俘虏,或一朝破产沦成为一文不名的乞丐时,他还会像现在这么多情吗?
  或者换句话说,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誓旦旦地保证有能力给她以帮助吗?
  不会的,决不会。
  而对余长文就用不着有这么多的担心,余长文如果醒悟了去到省城,凭他的聪明,说不定会有一个过得去的前程,这一点她相信。余长文与米建国相比,更令女人有安全感。米建国可以给她事业上的支持,但其长久与否却不敢令人担保。余长文与她观念上有分歧,可是他不会使她担心。
  即使看在过去的历史上,她也得最后给予余长文一次帮助,这个帮助就是唤起余长文的进取心,而要唤起男人进取心的首要因素,是斩断他对死去的宋涛的不合情结。
  有人说在某些关键时刻,女人比男人坚强,梅佳丽相信这一点,比如在宋涛这件事上,她就敢于说狠话,说绝话。
  “长文,”她柔声说道,手不停地抚摩着余长文的头发,“好像是几年前,你读书时,给我讲过书里的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吧,有位书生爱上一个艺妓,二人相爱,胜过夫妇。后来艺妓大病就要死去,万分留恋书生,缠缠绵绵,如胶似漆,断气的时候还紧紧地握住书生的手腕,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从此,书生因苦恋所致,经常看见艺妓的身影,起初是梦中看见,后来呢,发展到在灯下月下也能看见,再后来,竟在大天白日也看见艺妓的身影了,相距七八尺远,只是书生向她问话她不能答,呼她她也不上前,向她靠近她就退却。从此啊,书生迷迷糊糊成了心病。请术士用符咒也没效果。书生的父亲为他在和尚聚集的寺院中借了一个床位,希望鬼神不敢进入佛地,书生能够好转。”
  余长文伏在桌上,模模糊糊地听着梅佳丽长篇大论地讲话,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故事确实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看一本古书时顺便读给梅佳丽听的。当时他开玩笑,说假如一天他得了癌症或出了车祸,希望梅佳丽不要顾及他,赶快去寻一个爱她的男人,好好地走完下半辈子的人生之路。梅佳丽的反应是一个吻,冷静地说,她永远不会做那样的女人。他为她的这句话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非常高兴。人间的玩笑有时是假中有真,潜意识中,他不乏抱着试一试梅佳丽心态的目的,因为那段时期,正是省城的大诗人农夫到县城来过,当面夸奖了梅佳丽之后。而现在,她却来向他布道了。
  他知道故事的内容,梅佳丽不提醒,他也能倒背如流。
  故事里说,那个书生移居寺院以后,仍然像以前一样继续看见艺妓。一位老僧就对书生说:“各种妖魔,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心中。如果确实是有这个艺妓,那是你自己的心招引来的,如果没有这个艺妓,那就是你自己的心幻影出来的。你只要排除一切杂念,扫空自己的心态,一切都会消失干净。”
  另一位老僧说:“大师这是对下等人讲上等佛法,他没有定心的能力,心又怎么能空呢?这好比是只说病症,却不用药。”
  然后,这位老僧又去对书生说:“邪恶的杂念纠结一起,如同草生出根一样,光砍草是不行的,必须连根一同拔出。如何拔呢?这好比一个东西在孔洞中,要用楔子把它顶出来,楔子充满孔洞,那东西自己就被顶出来了。你不要去想别的,只去用心思想这个艺妓死后的情况。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逐渐胀大起来,逐渐腐臭,逐渐溃烂。渐渐的,尸体上爬满了虫子,逐渐内脏碎裂,血肉狼藉,化作各种可恶的颜色。艺妓的面目,逐渐改变了容貌,逐渐改变了色调,逐渐变成罗刹夜鬼、神态狰狞,那么就会产生恐怖心理。然后你再用心思想,如果这个艺妓不死会有什么情况,她一天天长大,逐渐身躯魁伟壮大起来,不再有妩媚可爱的美态,逐渐皮肤老化,逐渐头发斑白,逐渐两鬓如霜,逐渐秃顶落齿,逐渐弓身驼背,生病咳嗽,鼻涕眼泪,口水流淌,脏得不可近身,那么你就会产生厌恶心理。然后你再去想,这个艺妓先死了,所以我想念她,假如我先死,她貌色漂亮,一定有人前来勾引,她在人以利相诱、以势胁迫的情况下,未必像寡妇一样为自己守节,她一旦被人勾弓陆,委身躺在人家的杭席上,她在我生前时对我的种种浪语,种种淫态,都转献给勾引之人,任他恣意娱乐,而从前对自己的种种呢爱,如同浮云散灭,顿时忘得一干二净,连个余渣都不留,那么你就会产生愤恨心理。然后你再去想,这个艺妓即使和自己在一起,她时常倚仗我对她的宠爱,专横跋扈,搞得我十分难堪,偶尔惹她不高兴,就会翻脸对我辱骂,时常因我钱财不富裕,不能满足她的要求,马上就会生出异心,面色冰冷;或者是她见到了富贵人,背弃我前往投奔,回到再遇到我呢,就如同路人,陌不相识,这么多想想,你就会产生仇恨心理。这些念头在心中活动起伏,你的心也就没有余闲空间了。心中没有余闲空间,一切爱呀恨呀的欲念也就无处容纳,一切魔障不用排除也就自行消退了。”
  书生听了这位老僧的教诲,几天以后,达到了对艺妓时而见到时而不见的程度。又过了几天,艺妓竟在书生面前彻底消失了。
  “长文,”只听梅佳丽的声音在屋子里空洞地回想,“你就是那个书生,我就是那两个老僧,你静下来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余长文的大脑逐渐清醒,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竟将他当年的玩笑之谈作为武器,用来向他进行毫不留情的进攻。
  一个念头钻出来,她在省城也是经常这么开脱她自己吗?她是否也是以这种淡然如水的无为思想,来看待所有的人际关系,包括她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公?
  可恨的是,她也要他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一个刻骨铭心的好友,这个好友曾是她一个团的同事,刚刚去逝,用一句老话来讲,叫作尸骨未寒。
  尸骨未寒啊!
  余长文一把拂开梅佳丽的手,他觉得她的十指冰冷,像她的内心一样,她是个冷血动物,她的指头触着他,冻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没有人性,”他低声吼着,“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朋友是这种态度。”
  “我不管你的朋友,”梅佳丽毫不相让,“对于我来说,你是第一。”
  若在平时,这句话会消弥两人之间的敌意,促成夫妻间的恩爱,因为梅佳丽这句话里,实际上是包含着深切的关怀和巨大的爱意的。
  但现在却不同了,余长文的意识已走了极端,他从梅佳丽的话中感到的却是巨大的自私。他思忖,如果遵循梅佳丽的理论向下发展,为了个人,她可以牺牲一切人的利益,民族的、人类的、国家的、他人的,全不顾,心目中只有自己以及唯一的丈夫,只有她的当作私产一般的所谓发展,所谓事业。
  余长文想控制自己,梅佳丽毕竟回来了,毕竟是想着他的。梅佳丽身段不错,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修长的地方修长,他很久没有与她一起睡觉了。孔夫子曾充满睿智地说,“食、色,性也。”他是普通人,是青春正当年的男子汉,他完全可以与她友好地相处这一晚,搂着女人诱人的肉体,美美地睡上一觉,解决性器官的饥渴,天大的矛盾明天再说,再不能容忍的事且先容忍,待把那男女之事干了再说。
  可是不行,心里是这样打算,四肢却不受大脑指挥了,他想起身拉她坐在一起,表示一下两人的亲呢,谁知一站起来竟是一拍桌子。
  “对于你来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火,“你自己才是第一!你说,你在省城,你跟着谁在跑,你在利用谁,你哄着谁帮你联系门路,谁与你一起吃饭,谁给你买单,你说!”
  梅佳丽没料到余长文会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她回来不是想跟他发火的,她是想与他好好谈谈,劝劝他,看能否动员他一起去省城干事。可他竟用这种侮辱性的语言来审问她,好像她背着他一直在干见不得人的丑事恶事,而事实上,她却在省城抵抗诱惑,为这个男人守贞。
  梅佳丽的心情变恶劣了。在省城,没有他余长文,她一个人照样能活下去,也许还活得更好。他以为他是谁?省城比他出色的男人多了,比他优秀一万倍的男人都在她面前恭恭敬敬,他有什么资格可以对她不尊重,她又不是没有自尊、没有身份的市井丫头。早知这样,我就投入省城那些优秀男人的怀抱又怎样?这本身就是你余长文对我的猜测嘛,我在你眼里早就披上了这张肮脏的皮,那我何不名不符实,何不顺势一倒?
  “弄清楚你的角色,”梅佳丽低声喝斥,“你不可以用这种口吻与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人说话。”
  “我是什么角色?”余长文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凳子,“我是你的老公,你叫我去省城,我偏不,我反倒要叫你回来!”
  “你没那个权利!”
  “我有!”
  “我也偏不!”
  “你,”余长文明白他眼前的梅佳丽是最要面子的那类女人,只有用最恶毒的语言,才能刺伤她骄傲的心,“你在省城装神弄鬼,”他以戏弄的口吻说,“隐藏你乡村女人的历史,你以为别人就把你当人了?告诉你,你出不了头就是出不了头,有你这种心理的人,走到地球哪个角落都一样,都没有发达之日!”
  “你……”梅佳丽差点喊起来,“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从来就自卑,你才永远没有发达之日!”
  “我要是省城的男人,我才不会理你,”看着梅佳丽气得脸青面黑,余长文解气地露出微笑,“怀着不可告人目的的女人,不可能有好结果。”
  “你才不可能有好结果。”梅佳丽看着余长文得意的样子,突然醒悟了什么,声音随即放小了,“哦,我明白了,”她双手抱胸,一付看穿了什么的矜持。
  “你明白什么?”余长文摸不透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去省城的隐衷,你是在这里有了女人。”
  “你有很好的想象力,”余长文似乎很高兴,“可惜你没有用在艺术上,在这些地方浪费了才华,在艺术创造上你就不怎样了。”
  梅佳丽被压下去的火又窜起来,她完全没想到回家的第一晚就是这个样子,本以为两人会心平气和,余长文会在她的循循善诱下回心转意,或者跟她一起离开这里,或者重续旧情,转而对她的奋斗表示道义上的支持。可这个人怎么会是这样,愚不可及!她只想破口大骂,她的教养和个性又不允许,她只能学着那些恶毒的妇人,用下流的低毁来发泄胸中的怒气。
  “你在这里养女人,”梅佳丽嘴唇发乌,身体打颤,明白这些话一出来,她的北山之行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你可以在大殿二殿和各个偏殿里藏起来一个班,你在这里当皇帝搞三宫六院,所以整死都不离开你的领地!”
  余长文忍不住笑了,女人哪,不管你有多么高雅多么秀气,一撒起泼来都如出一辙,除了血口喷人,还是血口喷人。
  “我还没攻击你呢,”他做出轻松无比的姿态,“请尊敬的小姐拿出证据来。”
  “我拿得出的,”梅佳丽压低着嗓音,在屋里打着圈,“还用得着我拿吗?”
  仿佛为了与她的断语相呼应,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两个人一起眼光转向那里,互相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余长文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半夜一点半了,是不是袁馆长?
  梅佳丽俏丽的大眼瞟着余长文,轻声道:“刚才说你有女人,我还是猜测,果然不幸而言中。”
  余长文轻轻地回敬:“事实将给你一个大耳光。”他正气凛然地走向门边,一拉门——
  三个人一起呆住。
  门外的月光下,站着跑路跑得气喘吁吁的赵晶。
  余长文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他本来说要去接赵晶的,她今天上小夜班,半夜一点下班,她一个人穿过偏僻的小西街跑到城中心的夫子庙,该要揣着多大的勇气,就为了来看望一下因朋友逝世而倍感伤心的余长文。
  梅佳丽率先叫道:“请,请进来坐呀。”
  余长文醒过神,镇静地向赵晶介绍:“这是梅佳丽,我妻子;这是赵晶,宋涛的学生。”
  赵晶走进来,不安地瞧一瞧梅佳丽,又瞧一瞧余长文,这个阵势是大出她预料的。
  “哦,小赵,挺纯的姑娘嘛。”梅佳丽拿出大姐风度,看着局促地站在屋中央的赵晶。赵晶与她相比,有点五小鸭与白天鹅相比的意思,赵晶穿着上班的工作服,宽袍大袖的,一点看不出腰脉,肯定是为了急着来见余长文。她身材小巧,平常满有味道,但穿着工作服与高挑修长的梅佳丽一比,就显得矮小。“坐坐,坐呀,”梅佳丽脸上是做出来的热情,仿佛是在向余长文含威不露的进攻,“别站着,来,喝水,到这儿,就是到了自己的家嘛。”她特别强调着“家”字,倒了一杯开水给赵晶。
  余长文听着不入耳,张嘴要还击,又不好当着赵晶发作,权衡之下,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梅佳丽停止了安排赵晶,弯身到桌后收拾自己的旅行包。
  “你干什么?”至此,余长文觉出了不妙。
  梅佳丽不回答,顾自把包收好,提在手:“我去旅馆,明早好赶去省城的早班车。”
  余长文想拦她,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叫赵晶一来就碰上这分尴尬。
  赵晶也慌了:“余老师,梅老师,我不知道你们……我,我回去了。”
  梅佳丽一把拉住她:“你走什么呀,你就在这儿,我是真的有事,长途电话催我呢,后天有一场演唱会。”
  她按住赵晶,提起包出门。
  余长文赶出来,在石栏小桥边的花圃前追到她。
  “你站住!”他轻喊道。
  梅佳丽站住了,月光下,她的脸色惨白,肩头仿佛承受不住夜色的重荷,似乎在轻轻发抖。
  “你不用解释,解释什么我都不信。”梅佳丽眼里突然有一星泪光闪烁,她把它揩去,“我在省城,晚上就以看书解闷,也是你过去帮我培养出来的好习惯。我看现在讨论婚姻危机的文章很多,其中有个人写道,婚姻进行到五年左右,是裂痕出现的高发期,是很正常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这危机后面重新缔造的爱情或者婚姻就可靠吗?能可靠多久?不不、你别忙于回答,我知道你也没有答案。”
  “不是那么回事,”余长文忽然有些不舍,从梅佳丽的神态看,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你纯粹是误会,小赵真的是因为宋涛来的。”
  “不是误会,是现实。”梅佳丽的话像江河决堤,尽管她压抑着声音,但滚滚滔滔,说得急切而激烈,“我也不一定就相信这个赵晶就是你的情人,但我知道,你的内心早就不无寂寞地游离于婚姻之外,期待着想寻找一份新的爱情、或者说慰藉吧。离婚或不离,都只是一个虚设的形式了。我只提醒你,不要与新的女人痛说我带给你的不幸,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明白,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两人的走到这一步,绝不止一方的原因,就算你心下觉得无辜,我们无疑都应该承担责任。但你得记住,逢着女人就痛述不幸家史的男人未免太肤浅太直白,往往只能说明他的愚蠢或迫切。你在女人面前,还是得绅士风度一点,你不应该丢脸,也就是不应该丢我的脸,我们毕竟一起生活过五年,我知道你的清高。”
  余长文想辩解的欲望随着夜风而逝,他忽然停止了想说话的要求,只是万念俱灰的仰天叹气。
  “不要这样,”梅佳丽的语气有些苍凉,“我记得还有谁说过,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办不到的,比如,不尿床的婴儿,不吃肉的老虎,还有永远忠实的丈夫。这简直让我心悸,我过去还不相信,可现实证明它不啻是一个伟大的预言。”
  “何须说,何须说,一句也多。”余长文吟出一句诗,这句诗多么符合他此时的心境。
  “再忠告你,”梅佳丽不是过去的梅佳丽,第一次这么绕舌,“现在婚姻的大量破裂,与所谓的新女性的促成不无关系,对不对?省城有些现代女郎,号称要嫁‘有车一族’,并且逐渐从夏利上升到桑塔纳,有位已婚太太与她们中的一位开玩笑,告诉说一位男士有房、有车、有学历,那位现代女郎的眼睛立刻烁烁发亮,那太太顿一顿又补充说,可惜人家已有妻子,她没说那妻子就是她自己。谁知现代姑娘一点不沮丧,想也不想地就回答,‘那有什么关系,本姑娘志在必得。’充满了嚣张的自信。这种现代女郎对于情感寂寞的已婚男人无疑是个大大的鼓励,这种鼓励太多,应该说遍地都是。我刚才说的是想追求有车一族的第三者,而要求不及她高的一般第三者二对普通型的无车的男士更是个鞭策了,这样就有了许多心照不宜的故事,在婚姻的隔壁上演。”
  对梅佳丽的滔滔雄辩,对她把问题简单化的评断,余长文的心像夜色一样悲凉,难道仅是第三者的问题吗?如果两口子之间自身已无爱情,哪怕第三者或第四者第五者直到第一万者也是无隙乘虚而入的呀。他再次叹气。
  “别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梅佳丽短短时间内已看透一切,“你那是在给我表演。是啊,婚姻好像是一种不太能被保证的契约了,有什么能救人世的姻缘呢?一部婚姻史,是不是注定要成为一页页散落的断代史?生活是依旧的,是谁爱得多,是谁爱得少,我们不必去计较。也许创面会弥合,也许会愈深,也许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也许,已没有也许’。”
  梅佳丽第二次走了,提着她的旅行包,沐着一肩的月色,义无反顾地走向她的省城。

  余长文歪歪倒倒地晃回家,靠着门,不说也不动。
  赵晶骇怕地站在桌子边,不知是该过来扶他进屋坐,还是先给他递一杯水,她今天遇到的尴尬使她充满委屈,但她一切以她的余哥的意愿为出发点,余哥叫她滚她就会马上跑出夫子庙,而余哥现在没有叫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
  余长文眼睛看着地下,他的心空无一物,然后他抬起眼,眼里有了一个小巧温和的姑娘的形像,他渐渐认清了,那是单纯的赵晶。
  “你,”他向着她,低声说,“来。”
  赵晶朝着他走,走到两步远处,站住脚。
  “来。”余长文又说。
  赵晶朝前再起半步。
  余长文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你都看见了,”他的下巴搁在姑娘头上,闻得到一缕缕微热的头发气,“梅佳丽是不是个好女人?”
  赵晶茫然地依在他臂弯里,悄无声息。
  她怎么回答呢?她对梅佳丽又了解多少呢?而且她不管余哥对梅佳丽是什么态度,爱梅姐也罢,不爱梅姐也罢,她都无所谓,她只要余哥分一些爱给她,她只要自己好好地深深地爱余哥,她就知足了。
  停了一会儿,余长文自己说:“她不错,你看她对你的招待。她像宋涛一样,是个热爱艺术的人,她不向命运低头,敢于走出去,寻找自己的目标。只是有时候寻找的手段不同,所以我与她有了分歧。但是,她是一个好女人,像你一样的好女人。”
  说着这些的时候,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做作的成份,平心静气下来,他是会说这是他的真实评价。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他问赵晶。
  “不,”赵晶抬起头,毛绒绒的眼睫下,那对黑晶晶的眸子好纯真、好清亮,“你是我的大哥,她就是我的大姐,我不理解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愿意去费脑筋,我爱我的余哥,就只想余哥,不去想那些与爱余哥不沾边的事。”
  余长文苦笑着摇摇头,既无奈又欣慰:“小晶啊小晶晶,”他把嘴凑近赵晶脸前,“她说你是我的情人,你是吗?”
  “我是。”赵晶毫不犹豫,“只要余哥高兴承认,我随便是你什么人都行。”
  “你不想与我结婚吗?”
  “想。”赵晶的身体打起抖来,“余哥如果不要我当你的小情人,而是你的、小爱人,我、我更欢喜。”
  “但我不想。”余长文觉得说出来似乎残酷了一些,可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不愿意违心地哄赵晶开心,“我怕与任何女人结了婚,以后又会回到与梅佳丽一样的情景,像今天一样。”
  “余哥……”赵晶头抵着他的胸,“你们,活得好苦哟……”
  是啊,余长文凄然地暗笑一下,我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呢,我与梅佳丽一齐到省城去,我不就什么都好了吗?
  可是宋涛呢?还有傅老师呢?他们的艺术呢?
  另外,到了省城,那么多的男人包围着梅佳丽,我将怎么处呢?现在眼不见心不烦,不是更好一点吗?
  “走吧,”他向赵晶说,“我送你回去。”
  他拥着姑娘,从黑暗的夫子庙的花圃、小径踩过,赵晶以一贯的温顺倚傍着他。他此时对她没有一点性别上的欲望,他希望就这么傍着一个善解人意的、小鸟依人的姑娘,在一条没人没物的虚拟的道路上,一直静静地走下去。
  走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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