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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从昆明回到省城的这段时期,梅佳丽不知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过来的,从坐上西南航空公司的那架飞机起,她就有了后悔意识。米建国在她身边温情絮语,承认在别墅里的错误。
  “千错万错,都是爱的错,”米建国说,“总比不爱的错要好上一亿倍啊。”
  梅佳丽冷静下来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但米建国有一点没有能悟到,即使要爱,也应是双方同时有着强烈的欲望,孤掌拍不响,独木难成林,谨用爱来解释一切或原谅一切,似乎太简单了一点。
  一回到省城南郊光辉小区的出租屋,她一连蒙头睡了两天大觉,脑子里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不管想到多远,问题总要归结到一个焦点,即:是永远独行侠一般凭自身的努力在省城打天下,还是依靠信得过的朋友做后盾?米建国曾经许过诺,在现在这个需要各种关系、需要全方位出击的社会里,她如果想成功,他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他怎么帮助她呢?他的职业范围与艺术一点不沾边。
  还有一个问题是,即使他对她的声乐艺术能起到实质上的作用,那么是不是非得眼下就要与他进行感情交换?真的这么做了,不就是人们经常不屑地提到的“傍大款”了吗?虽然很多年轻姑娘把跟大款当小蜜当作一种荣耀,为傍不成功还如丧考妣,可梅佳丽与她们的阅历不同,她的自尊使她一时下不了这个决断。
  米建国一如既往地来找她,都是在她晚上要出场和半夜收工回宅时,她对他不冷不热,既不拒绝,也不太过近乎。他几次请她上豪华大酒楼,说是要正式向她赔礼,她一笑置之,一口谢绝。
  “我胃口不好,”这是她顺手拈来的理由,后来就成了经常的借口,“吃大馆子是货真价实的浪费。”
  一个星期后,米建国突然接连五天没有音信,开始她不觉得怎样,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米建国的影子却越来越多地闯进她的心扉。过去每到一定时辰,那辆卡迪拉克就无声地滑到她唱歌的歌厅外,她已习惯了车上凉爽的冷风,习惯了高级皮革包裹的沙发和车上高保真立体声的放音设备。如今他不来了,她一下感到极大的不方便,如果当初没有他,一直乘蓝豆的小奥拓也没有哪里不对头,然而人就是这样,适应了一种高级的东西马上又要后退回当初的出发点,往往就觉得到处都不得劲。
  没见到米建国的头两天,她总要习惯性地在停车场上等几分钟,直到确信没有那辆加长型轿车的影子,才恹恹地离去。蓝豆发觉米建国失踪了,立即就重新填补了空出的位子。曾有一段时间,蓝豆的小奥拓再没有接送过她,而现在,这辆奥拓又成了她的交通工具,然而一坐上去,总是觉得车子太小,座位太挤,到处是不习惯。
  米建国去哪儿了呢?他是一个商人,全国到处都有业务,国外也有吧,是出国去了吗?或者在他有投资的江西、湖南、海南岛?
  她发觉后悔在一天比一天强的噬咬着自己的心灵。我为什么当初会对他那么冷呢?她在夜晚经常自己问自己,米建国那么大的一个大老板,有的是钱,哪里找不到几个漂亮的姑娘?如他自己所说,围着他转的性感女人多了,他如果要放浪,不愁找不到发泄的对像,可他就对她们不感兴趣,他说能引得他激动的姑娘就是一个,那就是她梅佳丽。
  于是她审视自己,可是一条一条比下来,她看不出自己会比一般的漂亮姑娘特殊到哪里去。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要说脾气,那就更不敢与许多女人相提并论,她不温柔,也不热情,体贴人的地方很少,忸怩作态讨男人欢心的技术更是无法谈到。他喜欢她哪点呢?只是看中了她的奋斗吗?
  这显然是托辞,又漂亮又奋斗的姑娘不是没有,或者还很多,他怎么没去追呢?
  是像北方的谚语所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吗?
  不管怎么说,米建国不在了,他所说的后盾也就不存在了,尽管这后盾不知是什么、是在什么时候才会对她的事业有所助益,但它已经不在了,这是不是才算作是可能会有的最大损失呢?

  第五天的下午,梅佳丽在梳妆镜前整理好头发,作好出门的准备。还是老规矩,首先要去小街上那家小面馆吃一碗面,然后赶赴红楼歌舞厅唱第一场歌。
  她去卫生间解小便,这也是出门前的习惯,免得街上临时急了不方便。扎好裙子后,她看了一眼扔在洗脸盆里的内衣裤,又看看表,时针指着下午5点半,来得及。她立即把内衣裤洗了,然后将一件小内裤、一件乳罩夹上晾衣架,提到后窗口,拉开铝合金窗,挂到外阳台的晾衣杆上去。她中学时代学过的卫生小知识告诉她,女人的贴身衣物洗了后最好是在阳光下暴晒烘干,才能达到彻底杀菌保洁的作用,她许多年来都遵循这一条,从不把它们挂在卫生间里阴干。
  在往晾衣杆上挂衣架时,不知是不是思想有些走神,还是别的原因,总之那件丝绣小内裤一抖就脱离了衣架,她惊叫一声没抓住,内裤忽悠忽悠地飘着,如一只素色蝴蝶般地向四层下面的地上飞去。
  也是合该出事,内裤不偏不倚,掉下去时正好罩住一个男人的脑袋,男人怒叫一声,拉下头上的内裤,向楼上抬眼一望,就望到了又窘又急的梅佳丽。
  他忽然不叫喊了,埋着头,走进楼下的单元门。
  梅佳丽赶紧跑去打开门,想了一下,刚要往下走,就与晃着肩膀上来的男人遇个正着。
  她一望男人,心就往下一沉。
  这是个一眼就可看出的街头混混,大约三十来岁,鼻梁高隆,嘴唇薄如刀片,眼白很大,眼黑却不成比例地很小,有一层迷幻似的云翳游离于瞳仁之间,使他的五官充满了一种不确定的凶残潜质。太阳大,他裸着上身,胸肌和臂肌倒很发达,下面穿一条长及膝盖的花短裤,脚上趿拉一双塑料拖鞋,脚丫上裹着厚厚一层污垢。他本是怒气冲冲地冲上来的,一看梅佳丽,愣了神,大概梅佳丽的美丽出乎他的意料。
  一丝流氓的笑容挂上他薄薄的嘴唇。
  “是你的吧?”他一根指头挑着梅佳丽的小内裤,在眼前转着圈,眼睛里似笑非笑,“你很酷啊。”他用的是香港电视剧里的那个词。
  “对不起对不起。”梅佳丽一造声向他道歉,脸上堆着假笑,她想不到惹上的是这种男人,她希望用自己的文明使对方软化。
  “本来我想日你妈的,”男人出口就是荤水,“不过看你盘子长得正点,我倒改变了主意。”
  梅佳丽知道她根本不是这种人的对手,与他吵架只能使自己丢脸,她心里紧张,但让笑容依然,还不断地伴以点头哈腰。
  “我不知道是您,”她说,“我们,就算认识了,我们肯定都是街坊,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不起——”
  男人眼一横,旋即又一笑,“你没听清我刚才的话,你故意把你的尿裤扔到老子脸上,”他把内裤往上旋着一抛又接住,“少数民族有抛绣球选老公的风俗,你他妈是看上了我,要跟我睡觉吧?”
  “你怎么——”
  没容梅佳丽说完,他凶狠地打断她:“老子不日你妈了,老子要日你本人!”
  他把内裤放在鼻子前嗅着,故意弄出很响的吸气声,拿眼光抓住梅佳丽,一步步向阶梯上走。
  梅佳丽往后退着,退到门边。
  男人往上一扑,梅佳丽哇地大叫着跳进门,一把关上,锁死了门闩。
  门被擂得打雷一样暴响,梅佳丽的心跳得也像打雷一样。
  男人在外面怒骂着,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倾倒出来。梅佳丽无力地背靠着门扇,外面猛烈的敲击令她五脏俱寒。
  “开门!你给老子开门!”男人在外面又捶又踢,“你约老子来睡觉,你把内裤都送给我了,你他妈临到上床怎么改主意了,开门!”
  外面有邻居在问了,只听男人趾高气扬地向人们介绍,说别看里面这个女人表面装扮得像个绣花枕头,其实早就与他有一腿,他供她吃供她住,她就陪他睡,妈的今天约了他来,裤子都脱下地了,又不知发什么疯,把他关到了门外。他说他不会放了这女人,他要天天来守在这儿,看她敢不敢不认她的亲老公。
  梅佳丽的脸胀得通红,她不能出去分辨,只要一开门,后果不堪想象。她的头痛起来,她使劲想着结束眼前危险的办法。
  报警?警察一来他会一声不吭不见人影,警察一走他便故态复萌。他是流氓,他是本地仔,他要收拾她的办法多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面的吵骂声停息了,那个流氓下楼了,但是她听见他临走时丢下了一句威胁:
  “你给老子等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老子吃了饭,老子天天都来守。”
  邻居的议论声也消失了,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梅佳丽把门轻轻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往外窥视,楼道里没有人,四处静悄悄的。
  又等了十来分钟,确信危险已经远去,她才猛地拉开门,拎着演出用的提包发疯一样往楼下冲。她总感到那个男人藏在哪层楼梯的拐角处,她不能让他堵在楼上。
  终于跑出单元门了,外面阳光西斜,但热力不减,湿热的空气中,谢天谢地,蓝豆的小奥拓等在街沿边。
  她逃跑般地跳上车,有些失态地叫着:“快,快开,开走啊!”
  蓝豆猛地发动车,只一眨眼功夫,汽车把那幢出租楼甩到车后,她大松了一口气,回头一望,不禁又呆住了,车窗外,只见那个男人正喝着一瓶啤酒往她住的那幢楼走,而且不是一个人,身后多了两个同样赤膊趿拉拖鞋的小混混。
  蓝豆一边开,一边不解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及至已看得见红楼歌舞厅的大门了,她才突然抓住蓝豆的肩头。
  “你,”她说,“你能帮我吗?”
  蓝豆驾着车,没敢侧身望他,但口气里透着欣喜,“姐只要你说,咱为你,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咱和姐,谁跟谁啊。帮什么忙?”
  “打架。”
  幸好车已进停车场,否则蓝豆的方向机忽地一歪,保不准要让后面的司机出事。他说话的腔调由于胆怯也结巴了:“跟谁、谁打、架?”
  梅佳丽沮丧已极,她懂得了这个小男孩,她不怪他,他与惹是生非的流氓是两回事。她没有力气再向他开口。
  那一晚唱歌,她时常走神,在唱《我是一缕遥远的风》时,差点半路忘了歌词。四个场子都跑完了,她的心仿佛已沉重得负载不起自身的生命,她的太阳穴两边别别地跳,头痛得像有一百个大锤在里面敲击,她知道如果今晚那件事不解决,她明天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模样了。
  蓝豆坐在车里,扶着方向盘,默默地等她,蓝豆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脸色晦暗,又不敢问,他看到他的梅姐好像是一个失了魂魄的躯壳,可他不清楚是什么鬼魅附在了她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脑海里出现,其实这个人早就出现过,但梅佳丽总是顽固地把他赶开,不到山穷水尽,她觉得不能找他,他已失踪了五天,谁知道如今人家是怎么看待她。
  但是现在顾不得了,他是大款,他的财力和魄力会比蓝豆这种小男孩高出千万倍。他曾经说爱她,但愿他看在过去的面子上,在她走投无路之时,能伸出一只援助的手臂。
  梅佳丽咬着嘴唇,一昂头走向街沿对面的公用电话,她听到了蓝豆的询问,可她没功夫理他。她在小包里彻底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张从未用过的名片,那是米建国第一次与她说话时送给她的。
  她拨着电话,手指微微有点颤抖,五六天没有米建国的消息,她能够如愿以尝地找到他吗?
  电话通了,打铃声似乎响了一个世纪,接着传来一个男人无力的声音:“哪位?”
  是米建国!梅佳丽竟有久而盼晴终于看见了太阳一般的惊喜。
  “是我……”她小声应道,尽量控制声音走调。
  “佳丽?”米建国那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是你,你在哪儿?你告诉我。”
  梅佳丽咽了口唾沫滋润干涩的嗓子:“我遇到了几个小流氓,就在我住的、那幢楼。”
  以后的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也是如此之简单,蓝豆载着梅佳丽回到光辉小区的出租楼前时,梅佳丽从车窗里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卡迪拉克,还有一辆停在卡迪拉克旁边的三菱面包。同时,她也看到了在她的单元楼门前,三个小流氓借着街灯的光亮,正坐在地下玩扑克。
  卡迪拉克右边的后车门无声地拉开,一个高高的男人向奥托走来,梅佳丽在他走近时认出,这人是接待过她的米建国的办公室主任。年轻的主任俯身她的车窗边,只向那几个小混混的方向歪了一下头:“是他们吗?”他问。梅佳丽点点下颏。主任就走了回去。
  然后,三菱面包的车门无声地滑开,六个雄壮的男人走下车,随便地走向三个流氓,一瞬间,响起几声沉闷的惨叫,三个小混混被挟持进面包车,面包车一个调头,飞一样地开走了,不知去向何方。
  单元楼门前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梅佳丽恍恍忽忽地迈出车门,恍恍忽忽朝卡迪拉克走,不管怎么说,她得去感谢一下那辆车里的人。
  米建国怎么不出来呢,这是她走向卡迪拉克时唯一的思想,他是不愿意见我吗?
  她站在那辆豪华的车前,朝向她的车门打开了,米建国的脸在车内灯的光亮里鲜明地映现进她的眼帘。
  “对不起,”米建国的眉梢眼角都是笑,声音是从来都有的温和,“前几天出了点小车祸,腿碰伤了,不能下来迎接,非常抱歉。”
  梅佳丽傻在原地,眼里一热。她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再不用多余的解释,再不用无谓的猜测,米建国对她还是情有独钟,他之所以五天里音讯渺然,是因为他受了伤啊!
  想忍住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出眼眶,她一个转身,哽咽着向楼上跑去。

  梅佳丽与米建国重新和好了。
  三个小流氓受了惩治。米建国惩罚他们根本不用自己出面,他通过黑道上的朋友,招来光辉小区中的地痞老大,由那个老大领着五个弟兄出面,将三只小爬虫摆平。地痞老大在让三个混混饱尝老拳后警告道:“你们连米哥的人都敢去碰,你们他妈的是吃了豹子胆?以后再要听到有一点这方面的风吹草动,老子马上叫你们从这个城市里消失!”
  梅佳丽与米建国像过去一样交往,米建国的腿一个星期后基本痊愈。梅佳丽还是晚上唱歌,上午睡觉,而伤好后的米建国让司机载着他,只要没有大事,仍坚持每天接送梅佳丽去唱歌的地方。他还换着花样安排她玩儿,接触方方面面的人,有米建国做保护,商界圈子内没人敢轻薄她,捧场的人很多,一口一个梅女士,有的有求于米建国的人,阿谀奉承得恨不得叫她一声亲娘。
  梅佳丽如今比过去更现实,她明白在这个城市里搏自己的人生,她决不可能单独做赢家。男人离了女人不行,女人离了男人更不行。比如那次“内裤事件”,她认为严重得不得了的事情,你看人家米建国一出面,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解决。米建国是她的后盾,没有米建国她可能已成了三个小流氓狼爪下的牺牲品。
  米建国瞅空子还是向她说亲热话,她不像过去那样横眉冷对,可也没有给米建国一个明确的答复。她把自己的情感关在心设的监狱里,她总以为与米建国进一步发展关系还不是时候。
  那么,潜意识中,她在等待什么机会吗?
  她没有想过,她也不清楚。她觉得现在与米建国相处的方式很好,似乎是最亲密的朋友,然而又排除了男女私情,什么话都可以说,可行为上决不越雷池一步。
  这种状况能维持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她弄不清米建国会不会有厌倦之时,如果米建国真的厌倦了,她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主动向他投降。

  星期五,米建国打来电话,说今晚有一个聚会,请梅佳丽一定参加,梅佳丽正好来月经,腰酸腿胀,很想躺在床上。
  “别人请你还是你请别人?”梅佳丽问。
  “我请别人。”
  “是谁?”
  “黄副省长。”
  梅佳丽放了电话,省长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要给米建国面子。
  现在,梅佳丽一般已不拒绝陪同米建国出席一些社交宴会,只要是在演出的空档里,她大多都会满足他的请求。有时米建国说客人很重要,那么她也会向歌厅老板请假。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只是米建国的一只花瓶,其作用不过是为宴会增添一件摆设。细想下来仿佛又不像,因为米建国的抬举使交往中的人没有一个敢轻视她。
  她不时会忆起米建国帮她摆平小流氓的事,就为了这个,她也要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出面替他增加风光。
  她在下身垫了两张卫生巾,为缓解腰肢酸痛,又吃了一颗吗叮宁。
  晚上他们来到长风宾馆,长风宾馆属于四星级,建在市郊,绿化面积广阔,小桥流水,楼亭台榭,像个大公园。
  宾馆宴会楼的二层是豪华的粤菜大厅,米建国订的是左手第八个包间。
  这是一间有一百几十平米的大房子,镀金的圆柱,镀金的餐具,挂着水晶流苏的吊灯,踩上去心旷神信的厚绒地毯,空气里暗香浮动的西藏檀香,超一流的丹麦音响,都使人没来由地觉得高贵。最有特色的是傍屋子深处的圆形大餐桌,这是梅佳丽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开眼界,居然有那么宽阔的桌面,特制的两公分厚的刻花玻璃桌板是无与伦比的硕大,直径八米,沿桌子四周坐满的话,可以容纳40个人同桌用餐。
  而现在,桌子中心摆放著名贵的花草,占去了桌子面积的一半,而沿桌只放了四副金光闪闪或镜光闪闪的杯盘,人座的仅有东道主米建国、黄副省长、梅佳丽,以及米建国的另一个副总。
  姓黄的副省长全名黄涵海,其实只是一个主管建筑的副省长,看来与米建国是老交道,两人说话称兄道弟,互相敬酒,一点都不客气,争论问题也直来直去,黄副省长讲错了,米建国马上反驳,米建国说得不精到,黄副省长立即取笑,两人谈兴很浓,讲到精彩处,黄副省长会仰面大笑,米建国也击桌长啸。
  酒至半酣,米建国又一次向黄副省长敬酒时,黄副省长有节制地把杯挡住了。
  “再来再来,”米建国真诚道,“只一杯,为你在省政府当处长时我们就结下的友谊,为你一直对我的关照、包括这次这件事的关照。”
  “不行了,”黄副省长推阻,“关照是应该的,你对我的帮助,你对我省的经济发展的贡献也是很大的,该我敬你呀。”
  米建国哈哈大笑,很难在别的场合——比如生意界里看到他如此开怀地大笑。
  “黄大哥这就差了,就是论岁数,你也为大,幼者敬长,天经地义,就这一杯。”
  米建国的副总看米建国眼色行事,也一个劲地劝黄副省长喝。
  黄副省长还是推,不知是真不能喝还是在女士面前装绅士。
  梅佳丽看他们推来推去,觉得好笑,很自然就突然插一句。
  “我觉得,”她说,也不清楚自己的语气里究竟有无讥讽的意思,“中国人什么东西都往自己怀里揣,只恨搂少了。只有酒,劝着别人喝,唯恐自己喝多了。”
  三个男人一顿,那两个互相敬酒的男人慢慢坐下来,齐把眼光聚集在梅佳丽身上。
  梅佳丽不好意思了,垂下头,用筷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拣着碗里的一丝凉拌海哲皮。
  黄副省长第一次用一种不是看陪酒小姐、而是看一个有档次的女人的神态看梅佳丽,眼里的光芒说明了他的惊讶和赞赏。
  但米建国似乎是只看出了黄副省长的惊讶而没觉察出他的赞赏,他咽了一口唾沫,明显地有打圆场的意思。
  “虽然也有男人化妆,”他斟酌着说,明显地想化解梅佳丽那句话给桌上带来的一丝尴尬,“但化妆品在整体上属于女人;虽然也有女人喝酒,但酒在整体上属于男人。”他再想想,又说,“身为男人,一生与酒无缘的大概不多。敬酒与饮酒一样,都是男人的天性,就像爱时装爱首饰是女人的天性一样。”
  梅佳丽小声地分辨一句:“我又没有说敬酒不对。”
  “对对对,”副总赶紧打圆场,先前的谈话中,梅佳丽已听出,副总是博士生毕业,学哲学的,后来被米建国招于麾下,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在我的印像中,”副总说话时先向黄副省长笑笑,又向他的老总笑笑,“男人应该喝酒应该敬酒。我斗胆说一句啊,男人如果不喝酒,那么至少应该抽烟,如果他也不抽烟,那么他就应该爱吃辣椒,如果辣椒他也不爱吃,那么他就应该会搞阴谋;如果以上四者都不会,那么他的男性生命状态就该打个问号。”
  米建国从刚才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拍了一下手:“很有哲理,不愧是哲学系的高材生。”
  “我是从我的父亲身上看出来的,”副总得了表扬,讲得更流畅,“我父亲很有意思,他爱喝酒,中午、晚上都喝两口,量不大,也不醉,并且每次喝酒都是一副很舒适、很惬意、很潇洒的样子。后来因为要供我上大学,家里困难,母亲劝他戒了酒,他就把酒戒了。后来我毕了业,能给家里挣钱,生活也好了,母亲又给他买酒,父亲却说不胜酒力。原来他已经变得不会喝酒了。但就在不会喝酒的这四年中,他的整个精神状态都发灰了,再也没有那种舒适、惬意、潇洒的神情了。”
  “你说的确实很有意思,”黄副省长同意,一种男人的天然的统一战线在无形中形成,“男人与酒的密切关系,”他开始大发雄论,“可以从历史事实中得到验证。比如文学史、文化史、军事史,其中凡是与酒有关的章节,大多与男人有关,至少到目前为止,在酒与文艺、政治、军事的关系中,唱主角的一直是男人。我想是不是这样说,男人的命运与酒有不解之缘?”
  “那是,”米建国说,“古往今来,有点名气的男人好像都与酒有关系。”
  “比较早的如刘邦、屈原等,”黄副省长趁机掉书袋,梅佳丽这才感觉到,一个副省长,不光会喝酒和劝酒,其实还真是很有学问的,“还有荆轲。”黄副省长又想起一个,“‘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已而相泣,旁若无人’。你看,天天喝,喝醉了相对而哭,不忌讳别人怎样看。后来荆轲刺杀秦始皇不遂,名垂青史。再就是那位被齐王在大锅里煮死的郦食其,更是有名的高阳酒徒。至于魏晋名士,已经把饮酒作为一种时尚了,竹林七贤,个个都爱喝酒。刘伶还大唱《酒德颂》,‘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其实我看,刘伶在文学史上的名气,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酒的,没有他喝醉酒的故事,纯粹凭他的诗才,他的名字恐怕是传不下来的。”
  米建国鼓掌:“黄大哥不愧是儒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黄副省长得了捧场,更是口若悬河:“在明清市井文学中,有句俗语,叫做‘酒是色媒人’。对于文学家来说,酒是酵母,对文学创作有催化作用,比如李白,‘斗酒诗百篇’。当然这是在他微醉时,如果大醉,恐怕就写不出诗了,而且那酒也就是醒糟,度数不高,可以喝一斗。清朝的吴敬梓最有意思,穷得冬天没钱买柴,就喝了酒跑步,绕着南京城跑一圈,就暖和了。所以我说啊,一部中国文学史特别是诗歌史,经常可以嗅到酒的芳香,以至于当代台湾诗人余光中有一首《梦李白》,写得好极了,形像地写出了李白的浪漫、超拔和豪气。有几句是这样写的:‘酒人愁肠/七分化作了月光/三分化作了酒气/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另两个男人一齐鼓掌,齐声喊好。
  梅佳丽听得目不转睛。这个黄副省长,看不出来,出卖口才方面,与余长文有一比了。在她与余长文最后生活的一年里,她与余长文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两人都很累,仿佛什么都说尽了。可一旦碰上余长文的文朋诗友,他讲起书里书外的知识来,只要不是吃饭和睡觉,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住嘴。假如余长文也在这里,可能会与黄副省长立刻结为莫逆之交。
  哎,梅佳丽突然兀自一惊,我怎么会吃着米建国的饭,想起自己的老公来了,这种感觉是不是太荒唐?这么久了,除了才到省城的一个月,与余长文互通过两封信,后来彼此都懒得再写,自己一写就劝他出来闯天下,而他一写就叫自己回北山。道不同,谋亦不同啊,对话成了一种受罪。
  算了,想余长文没意思,不如听这几个男人聊大天,或许还是一种学习。
  “我还有个体会,”是米建国在说,“我平时不大喝酒的,但一直觉得,男人应该偶尔醉一次,但不能经常醉。我给自己定了个标准,每隔十天半月要醉一次,每醉一次,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有种新生的感觉,涅槃一般,我不那么激愤了,对人生艰难的认识多了一些理性的眼光。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情境下,酒的作用与意味完全不同,现在我看各行各业都爱滥用‘文化’这个词,是不是套用一句,我上面那种对酒的感觉也是很文化?饮酒有时候代表一种尊严、一种智慧,但更多的时候是代表一种解脱。”
  “米老弟说得很精辟,”黄副省长说,“我还觉得,酒在与文艺的关系中,最多的是一种苦闷的像征。但酒在人际关系中,却是一种优良的润滑剂。有时候,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有些疙瘩,互相都不说,但在一场酒后,可能就说出来了。这点我在官场里,体会可能比你们二位都深。比梅小姐可能更深,是不是啊梅小姐?”他转过头笑眯眯地问梅佳丽。
  梅佳丽礼貌地点头,黄副省长此论不错,她的点头不纯粹是出于应付。比如今天,现在,酒难道不是两种不同身分、不同行业之间的男人之间的润滑剂吗?如果是在严肃的官方场合,他们能这样称兄道弟、口无遮拦吗?可见酒是润滑剂的定义绝对有科学性。
  米建国的副总向两位首长略一示意,又卖弄他的思考:“在一定意义上说,男人喝酒是一种生命主体意识的高扬。正如电磁会产生电磁场一样,酒也会产生一种‘场’,或者说一种氛围。比如,好友二三人,小菜三四碟,往那儿一坐,三杯酒下肚之后,剥去了理性世界的外衣,袒露出来的,就是一个本真的男性世界。我觉得《红高粱》中有两句歌词很经典,‘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酒中最美的境界是似醉非醉,用尼采的话说,那是一种艺术的、美的境界。”
  “我觉得,”黄副省长说,“在我们现在的国情下,喝酒最大的作用是为了交际。我这不是专指你们啊,我们朋友之间,不在此例。”
  “真理真理,”米建国做出由衷佩服的表情,“你是我们的大哥,你说得完全对。比如我,刚开始喝酒时,也是交际的需要,先是尝试着喝,喝得很难受,这样说吧,喝一次难受三天,也曾发誓要戒,但又戒不掉,交际场上需要啊。我觉得,喝酒,是中国人体验中国生活的一种方式。这是黄大哥的话给我的启发。”
  梅佳丽觉得皮肤发痒,米建国这种说话太有讨好之嫌了。
  “米总,”黄副省长倒乐呵呵地很受用,他叫着米建国的“官衔”说,“你经常请人,也经常被人请,你经常在酒桌上观察别人,也经常被别人观察,也就是说,你喝酒是为了达到一定的商业目标,有人说有很多商业合同是在酒桌上签订的,依你的经验看是这样吗?”
  “完全不是。”米建国毫不犹豫地否定,“都是圈外人士的无稽之谈。”
  “既然在酒桌上谈不成生意,那么你们在谈生意时为什么还要喝酒?”
  “为了增进彼此的感情。”
  黄副省长大笑:“酒是两张脸,如果把握得好,确实能起到活跃气氛、缓和关系甚至促成交易的作用,有时还能提高家庭地位。一进家门你就喊,‘我喝多了!我喝多了!’老婆肯定避着你,让着你。”
  三个男人又笑了,笑得心照不宣。
  “可惜我没有老婆,”米建国不知为什么要看梅佳丽一眼:“我以后有了,一定照着黄大哥教的办法,去向老婆表演一次。”
  梅佳丽听米建国如此说,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米建国回看她一眼,“主要是借酒壮胆,享受一次她让着我的幸福。”
  梅佳丽心里说,我如今已经够让你的了,我让出了歌厅的演唱,顺从你的交际,来这里听你们男人没有一句离得开酒的酒活。
  “好好好。”黄副省长笑了,“用酒讨夫人的关怀,偶尔为之尚可,多了,夫人就不让了,连门都不让进。”
  三个人又会意地笑起来。
  “我还听过一个酒里面的故事,”黄副省长又说,“是80年代中期吧,有一段时间某个加工厂缺钢材,厂长就带了一帮人到某钢厂去买钢材。酒桌上,加工厂的厂长不会喝酒,钢厂厂长就说,你喝一杯,我给你十吨钢材。加工厂厂长一听,端起杯子,对方不说停,他就连喝了十八杯,脸色白里透青很是吓人,还要喝,说是就是死,也要拿到厂里急需的钢材。钢厂厂长被感动了,说别喝了,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这种事在生意场上确实多了,”米建国补充,“我多年前经历过一件事,跟黄大哥说的情况相似。那时我小本生意,到工行找贷款,我们千方百计才把工行的人给请来,但人家不喝酒,架子很大。我就去劝酒。人家说,你先喝吧。我当时才学会喝酒,一喝就醉,但我得喝。我笑着问对方,‘喝酒可以,啥代价?喝完之后是不是贷款能放松些?’人家说,‘喝一杯给你100万。’我端起杯子就不当数地往嘴里灌,人家还没叫停,我就溜下桌子底,昏了过去。结果当然不会真的一杯酒给100万,但我的豪爽把局面缓和了,后来工行贷给我15万元资金,而我的代价是被手下两个马仔送进医院洗胃抢救,五天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梅佳丽轻声“啊”了一下,三个男人一齐转脸看着她。她埋下头,又没声音了。
  “哎,”黄副省长专门引她说话,“我们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听听梅小姐对酒和喝酒的男人有什么看法?我们抛砖,是想引你这块玉出来嘛。”
  一时很静,人们屏息敛气,要听她的最高指示,似乎她不发表意见,他们前面的卖弄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梅佳丽感到男人们半天没动静,大概不说就太不懂事,先前将了黄副省长一军,米建国似有不高兴之意,现在为他的面子,就给他帮补一下吧。
  “我呢,对酒桌上的场面,”梅佳丽说,仍不抬头,好像她的听众是桌子和腕筷,“也经历过几次,酒桌上的气氛挺好,喝了酒的男人们都比平时可爱,都很豪爽。平时的一些恩恩怨怨,在酒桌上都化解了。”
  “好。”黄副省长喊一声,“酒对于男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具有普遍意义,就好像女红对于女人一样,上推几十年,再尊贵的女人都要织毛衣,她在织毛衣时可以织进去许多东西。女人在织毛衣时感觉很女人,就像男人在喝酒时感觉很男人一样。”
  “真理真理,”米建国又在阿谀黄副省长,“酒常常是和男人味、男子汉连在一起的。”
  “但是,”黄副省长强调,“好色不淫,爱洒不醉,什么事都要有个度。爱洒不醉是一种境界,古人就说过‘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要达到这种境界却并不容易。”
  “对对对,”那个副总也赶紧捧场,“以前曾有个朋友对我说,我们男同胞到大排档弄几碟花生米、海带丝之类的小菜,然后再喝几杯啤酒或者辣酒,那种舒服劲,你真的体会不到,正如梅小姐所说,男人喝完酒之后那种样子确实挺可爱的,那种人的本性的东西很自然就流露出来了。”
  米建国说:“我有一个朋友,喝了酒之后就哭,哭得很伤心,每次都重复一句话:‘很惭愧,40来岁了,却从来打不过酒精!’”
  “这其实就是酒中的个性。”黄副省长总结道,“酒是最见个性的,张飞的豪气,陶渊明的超脱,李白的浪漫,杜甫的稳健,曹操的雄才大略,刘备的机巧忍让,都可以在酒中见出。但还是我刚才那句话,好色不淫,爱洒不醉,谁要达到这个境界,在政界,他能青史留名;在商界,他能干得惊天动地。好好记住我这个格言吧。”
  这顿饭,就在黄副省长的这句格言下吃完。
  女侍们像一群仙女无声地飘进,撤走精致的碗盘,捧上用精致的茶具盛着的上品的香茗。米建国向黄副省长建议卡拉OK一把。米建国好像是有意说给梅佳丽听的,说黄副省长是个通才,他的歌喉名动全省官场,黄副省长若不展示一曲那是对才华最大的浪费。
  黄副省长谦虚说一人唱太孤寡,米建国立即就请梅佳丽陪唱。
  梅佳丽很清楚她在这儿该起什么作用,既已与他们一起,拂人的面子是不礼貌的,尽管她感到内裤里湿漉漉的,吗叮宁好像起的作用也不大,腰肢越来越酸痛,但她还是站起身,与黄副省长并肩而立,等着副总用遥控器选曲子。
  音箱响了,放出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前奏,梅佳丽是第一次在米建国的安排下陪人卡拉OK。在内裤事件之前,她与米建国一起时根本不替人陪唱,米建国也从来不提。现在不同了,仿佛有了那个事件,米建国的权利就获得多了一些。
  梅佳丽与黄副省长结伴而唱,平心而论,她觉得黄副省长的嗓子真还不错,乐感在他这一级干部中也应属上乘。可她是专业演员,在这种很业余的环境里与一个业余歌手搭对配唱,仍然觉得非常提不起精神,更何况是在经期的第一天,每次的第一天她都特别疲乏。但是她只能敷衍,她十分期望唱完一曲就罢休。
  不料黄副省长就此刹不住车,他唱意阑珊,一曲一曲的接着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梅花儿开》,《山楂树》……虽然黄副省长对她很尊重,每曲完了必道一声谢谢,可梅佳丽还是很累,她清楚,她脸上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令人不快的是米建国一点不理会她的苦衷,他是应该知道专业演员对卡拉OK的看法的,梅佳丽在交往中早就给他讲过。可米建国却一直起劲地为黄副省长叫好,怂恿黄副省长一首一首不断往下唱。
  到黄副省长自己停下来时,已临近夜里11点。
  分手时,黄副省长对米建国说了许多个谢谢,显然对今晚的娱乐非常满意。他也特地与梅佳丽郑重握手,说有机会还想向梅小姐学习声乐方面的专业技巧。
  梅佳丽却累得连笑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送走了黄副省长,梅佳丽觉得头晕得厉害,说要赶紧睡觉休息。米建国让副总独自打的回公司,自己则亲自开车送梅佳丽回家。

  黑黑的楼梯上,是米建国把梅佳丽搀上来的,他紧紧挟住她的胳膊,使她能省力一点。梅佳丽进了屋就往沙发上一倒,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你,”她断气一样地对米建国无力地抬抬手,“谢谢。你也回去,睡吧。”
  米建国却没有走的意思,也不问一下梅佳丽的心情如何:“再说说话,”他打了个响指,在屋里踱了半圈,“今晚很高兴嘛。”
  “你当然高兴,”梅佳丽的脾气一下就来了,假如在平时,她会明白这恐怕属于身体不适带来的精神失控,可现在她又累又乏,尽管想控制自己的烦躁,然而讥讽之辞如火山一样自个儿喷涌,“他也高兴,今天有位大总裁特地给他献了一盘好菜!”
  米建国微微有点惊愕,立即解释般地一笑:“都是应酬嘛。”
  梅佳丽心里一个声音命令自己住口,但嘴却管不住,偏偏不罢休:“要我一首一首不要命地陪唱,”她的声调越发讥讽,“不顾我的死活,就是为这个应酬服务的吧?”
  “你什么都明白,我也就不隐瞒,”米建国看着她,似要看出她为什么不愉快,“我要让黄涵海尽兴,我最近一个项目一直在他手里,等他帮着与安徽的一个副省长联系,他与安徽的副省长是中央党校的同学。他今晚确实尽了兴,我要说谢谢你。”
  “可你完全可以请三陪小姐去啊,”梅佳丽不觉喊了起来,心里的那个委屈、身体的那个疲惫,都在煽动着无名怒火的旺盛,“哪个宾馆里没有三陪?你米总的价钱,可以选尽天下美女,何必要强拉上我一个不明身分的女人去陪他!”
  “言重了,”米建国的笑容不在了,“那些三陪小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唱歌没有一个人有素养、有乐感,而黄涵海恒歌,我不能糊弄他。”
  “于是就让我充当高级三陪?”
  米建国嘴张了张,忍着不说话。
  梅佳丽却感到一种随意发泄的快意:“而且唯恐哪里不周,我不过说了一句‘中国人什么都往怀里搂,只有酒劝别人。’我不过随意一说,开个玩笑并没有恶意,可我看你当时脸都变青了,嫌我替你得罪人了,坏了你的好事了。”
  米建国出气很响,可仍然没有说话。
  “嘿,”梅佳丽猛地站起来,往楼板上一跺脚,她知道这过分了,可宣泄的快意掠住了她,她要乘兴高歌,一路狂奔。“还说不是高级三陪女,哼,其实与她们有什么区别,我在你的秤盘上,就是一块肉,对你的所谓事业有益有用,就得把这块肉献出去,今天幸好还是献出去喂人,喂一个有身分有地位的人,可说不定哪天,把这块肉拿出去喂狗也说不定,就要看米总大人的局兴与否了。”
  “放肆!”米建国终于忍不住,他猛地大叫一声。
  “呵,露出帝王本色来了?”我这是侮辱他,梅佳丽心里一个声音大声批评着自己,我像街上的泼妇骂街一样在耍小市民脾气。可是此时的嘴巴更加不听精神的管束,她打击起他来简直用不着讲道理。“我老实告诉你,”她故意双手互抱,操在胸前,脸上堆出高高在上的笑纹,“我不是你养在后宫的歌女,需要时,为了你的利益就向随便哪个臭男人去炫耀。我是独立的人,我是你必须尊重的艺术工作者。”
  米建国气得血毒攻心。这个小城来的女子,他恩着她宠着她,对她的一颦一笑格外留心,对她的冷暖寒热处处呵护,他是被她什么地方所打动,让他如此痴迷,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或许看出她的气质中有使他欣赏的一面,强烈的奋斗感、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强烈的不服输的意志,都仿佛是他过去和现在的翻版,他都能在她燃烧的瞳仁深处看到,因此她确实值得他深深地注目,深深地追求。
  另外,也是她气质中一种天生的叛逆性在激发着他的征服欲,女人吸引男人的第一条件是漂亮,漂亮着加上温顺,就惹男人怜爱;而漂亮加冷漠,可能会让大多男人望而却步,却会更促进少数意志强悍的男人的野心。人类两性的历史,就是男人永远进攻、女人永远防御的历史。男人进攻就必须得手,只要看准的目标,就必须在那座城堡上竖起胜利的红旗。梅佳丽不是那种可以主动向男人臣服的女性,这就牢牢地系住了米建国好胜的神经,他不允许自己在征服她的战斗中失败,就像他不允许自己在商战的搏杀中失败一样。他自认为是强悍的男人,强悍的男人特别以臣服骄傲的女人为快事。
  他可能不是她的主宰,但她也更不能是她的女皇!
  他对她绝不轻言放弃,因为她远远没有向他竖起降旗。
  米建国如果有时间仔细审察一下自己内心的话,他可能会发现他对她的爱不是那么纯粹,他的感情里面夹杂着许多爱恋之外的成分。“然而他一直无暇梳理自己的情绪,他只需要不惜使用任何手段首先让她服输,首先满足他的胜利感,这才能使他获得成功的满足。
  成功就是一个男人的价值,男人在自己所好的女人面前必须成功,如果他失败了,那他就不配称为强者。
  可眼前这个女人,竟把他对她的看重当成好欺负,把他对她的关照看作轻慢,好心当成驴肝肺,简直欺人太盛。
  米建国第一次在梅佳丽面前失态了,激怒导致他慌不择言,他猛地扑到梅佳丽面眼,眼睛对着眼睛,愤怒地咆哮起来。
  “你艺术工作者怎么了?”他吼道,“你在大街上去叫卖,你看人家能出到什么价钱?!我也告诉你,我不是没找过所谓的艺术工作者陪酒,孙伟大过去找来的多了,只要给1000,她就陪舞,给5000,就让人摸遍全身,给10000,她亲自帮客人脱裤子!我是穷人出身,我知道钱对那些想钱的人的诱惑,我在社会大染缸里混,我并非出污泥而不染,我也学到一身恶习,我只是没有那些人堕落得那么彻底,我在该讲正义的地方还讲正义,该献爱心的时候献爱心。但我绝不是圣人,我是一个时代造就的人,我他妈看不来那种假模假式的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梅佳丽气得嘴唇打颤。她知道事情弄糟了,归根到底,都是自己不对,是自己惹出了这场风波,是自己不感恩图报,在失控的状态下把米建国全盘否定,其实不久之前,人家刚从几个流氓的爪子下把自己救出。形势弄成这样,米建国发火完全有他正当的道理。
  可是,他骂她什么都可以,他怎么可以侮辱所有搞艺术的人,他怎么会把女演员全都看成见钱就脱裤子的妓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梅佳丽全身如发高烧一样哆嗦着,没办法了,只有破罐子破摔了。但骂人她不会,先前米建国保持绅士风度,她就小肚鸡肠一般洒泼,现在米建国大光其火,她却不能与他对阵,她只能以装出来的冷静来对付他。
  “你是大人物,”梅佳丽尽量不使身体的颤抖让他看见,她音量不高,然而非常讥诮,“你对我们操有生杀予夺大权,你先前可以买通黑社会收拾一些小流氓,你也可以叫他们来侮辱我。是的你有钱,钱能让你办到一切我们不可能办到的事,你只要动动嘴,甚至嘴都用不着动,你只要给个眼色,你的用钱喂肥的部下就会把我的衣服剥得干净,扔到大街上去。”
  米建国一愣,不知怎地猛然从自由发泄的狂怒中清醒:“小丽,我、我是喝多了……”他的失态就是女人的胜利,他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失态。“你不要计较,其实我是——”
  “请你出去。”梅佳丽手指门的方向,根本不看他,“你如果有自尊,就不用我说第二遍。”
  米建国静了一会儿,昂着头,咬紧牙,脸上是严冬的寒冷,再不说话,大步跨出门走了。

  一连好几天,米建国都在找梅佳丽道歉,梅佳丽不理。米建国顶着大太阳,叫司机把他送到梅佳丽的住处,但都没敲开过梅佳丽的门。他命令手下买来成篮成篮的玫瑰花,送到她唱歌的地方,一大捧一大捧地献,花束里夹着请她赴宴或要用车送她回家的卡片,可梅佳丽仿佛知道这花是他所献,知道他坐在暗处的大圆柱后面热切地看着她,因此她从来不屑瞧那些卡片一眼。他向她打传呼,她从来也悄无回音。
  米建国烦躁不安,他还从没为一个女人烦躁不安过,他想向她痛哭流涕地求情,然而内心又绝对不愿意,男儿膝下有黄金,对母亲大人可以跪,为一个女人下跪,他觉得还不会虔诚到如此地步。
  后来他不让手下向台上献花了,他只是坐在她签约的歌厅暗影里,当沉静的观众,只要没有生意上的应酬,他把所有的晚上都花在座位的暗处,静静地听。
  梅佳丽的心情并不好过,她是强制着自己在唱歌时不露声色。唱歌时,她曾在偶尔一瞥中看到阴影里的米建国,当然大多时候她没有看到,可即使看不到,她也完全能感受到米建国的呼吸和漆黑的目光的注视,那目光穿透温柔的迷雾,向她射来。梅佳丽铁石着心肠,叮咛自己千万不能向他投降。她每天转场时,在每个停车场上都能看到那辆早已熟悉的豪华的卡迪拉克,她都装作视而不见。
  米建国在想方设法制造机会,可他这个艺术之外的殷实商家,却没有看到机会在何方。六天后,上海方面生意上的一纸急电,要他到那边去处理,怀着一种深沉的失落,米建国踏上了东去的飞机舷梯。

  就在那一天,梅佳丽发觉自己唱歌时怎么也调整不好情绪,她似乎心不在焉,唱第一首歌时就忘记了一段歌词,被一两个观众喝了倒彩。转场时蓝豆接她出去,她有意无意地要向停车场上望,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就在望的一刹那,她清楚了为什么唱歌时会出错。
  停车场上米建国的豪华轿车不见了。
  他不来了吗?他对我彻底死心了吗?
  12点串完最后一个酒楼的歌厅,蓝豆要请她吃宵夜,她推说胃口不好谢绝了。回到屋子,她妆没卸便往床上一倒。然而她根本睡不着,米建国的形像纠缠着她的心灵。过去米建国天天缠着她,有时也令她不高兴,但如今缠着她的人一旦不见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她却感不到丝毫轻松,反而更烦。
  我这是怎么了?
  我应该丢弃这些,艺术需要心灵的纯净,现在不是正好纯净吗?
  可纯净怎么不能带来安宁,没看见那个男人的车,为什么我就掉了魂?
  不要管他,他在商界,他即使再关心我,他也无力为我把握艺术的机会。对,关键是机会,关键是趁着年青,自己不要放过每个到来的和即将到来的艺术的机会。
  她一晚上就在复杂的心理煎熬中翻来覆去,一会儿仿佛在什么地方演唱,鲜花如潮,掌声如海,她手捧金光闪闪的金质奖杯,高举空中,向千万观众答谢致礼。一会儿又是她在歌厅挣钱,听歌的人沓沓无几,她的前程灰暗不明。
  但最多的是米建国的形像,这个男人坐在卡迪拉克里,与她亲切交谈。一眨眼变成他指挥着千军万马狠揍满世界的小流氓,她快乐地在旁边拍手喊好。然而最多的时候是他秋风满面,愤怒地向她一甩手,一辆喷气客机载走了他,她的周围立刻旷野无人,黑云压城,似乎潜伏着无限的杀机。
  她的头脑嗡嗡作响,第二天传呼机在枕边使劲叫着,把她从正做的一个噩梦中唤醒。她看着黑色的小巧的传呼机,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后她彻底清醒过来,揪下功能键一看,原来是孙伟大。
  她坐了一会儿,本想什么都不干,大不了又是去给哪个老板唱堂会,她对这一套早就厌了。
  可是,假如不是唱堂会呢?假如就是自己经常念叨的机会呢?
  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她穿衣下床,拢好头发,去楼下回电话。只听了一句,她脸上顿时云开雾散。天啊,这就是机会啊,想它盼它恨它爱它的机会,就这样悄然滑来了啊!
  孙伟大告诉她,酝酿大半年的五城市艺术节下个月将在本市开幕,组委会正在物色开幕式上演唱主题歌的独唱演员,他已向圈内的有关人士推荐了她,人家对她不乏兴趣。
  这就是机会,命运在不期然当中向她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在省城艺术圈子混的人都知道,五城市友好艺术节,集话剧、歌舞、曲艺、杂技等为一体,作为唱歌的演员,特别是暂时尚无名气但功底深厚的演员,如果能在艺术节开幕式上争到一个独唱的机会,届时电视转播、报纸采访,也许就为日后的出头作好了某种铺垫。
  孙伟大主动来找梅佳丽,带来的消息说,省音乐学院著名的曲作者和省歌词协会著名的词作家共同创作了开幕式的主题歌,那风格简直就像是度身为梅佳丽定做的一样。梅小姐如果能争取到担纲演唱,将来在本省走向红日中天,那是迈开了辉煌的第一步。
  当然这后面的机关就不是梅佳丽所能知道的了,实际上,孙伟大想捧红梅佳丽,只是他的整个战略部署中的一着棋,梅佳丽红,对他以后组团走穴赚钱大有益处。那首歌本来是为省城另一个红歌星写的,她的老公恰好在澳洲给她办好了探亲签证,马上就要远走高飞。那么,争夺这一殊荣的战争就在没出名或小有名气的第二流第三流歌星中展开。梅佳丽与去澳洲的那个红歌星风格近似,若真的一项一项论水平,说不定还在红歌星之上,但梅佳丽没有出名,人家却是名气冲天,可现在人家走了,机会来了,为啥不能把梅佳丽捧上去。
  孙伟大与那个曲作家有一面之交,过去为演出业务上的事也曾请曲作家吃过大宴,他将梅佳丽的一盘练习磁带送到曲作家宅里,请曲作家听了,曲作家很感兴趣,于是孙伟大才给梅佳丽透了这个信。
  回了传呼后,梅佳丽的整个白天都处在莫名的亢奋之中,一串串绮丽的梦光顾大脑,她告诫说不要奢望,就像没有此事一般,可是心灵不争气,表面的镇静掩盖不了激烈的内心振奋带来的满面红光。
  其后几天,梅佳丽在孙伟大带领下拜访了很多人,有老人、中年人、作曲家、音协头头。有的人很矜持,做出一付大红星都要经常来门下拜访的模样,说话不用嘴,只用喉音哼哼。有的一见梅佳丽的漂亮就很热情,可是热情得过了分,使梅佳丽无所适从。孙伟大教导说不光有嘴上的客气,还得有实际的表现,于是她取出所有的积蓄,请那些能左右她命运的人吃饭,还不能进档次太低的小饭馆,孙伟大说那些人什么没吃过?吃是其次,重要的是讲个档次。
  短短四天时间,四顿宴请过去,不是南海酒楼,就是银杏餐厅,眨一下眼睛的功夫,梅佳丽取出的一万五千块钱便花得精光。她倒不心痛这些血汗钱付之东流,她觉得只要能助她攀上歌坛金字塔的新高峰,就是砸锅卖铁都值。
  接下来她在焦急的等待中度日如年,米建国的形像早已退居二线,盘绕在她大脑中的就只有担纲独唱这一件事。这仿佛成了她生活的所有目的和支柱,她的全部生命和所有准备,似乎都是为了这一件事的到来,舍此别无其它。
  一些消息在她的切盼里陆续飞来,可往往听到的,都是一些莫棱两可的承诺。孙伟大不时捎来的传言大多相互矛盾,一会儿是下午3点就要最后定盘,梅佳丽的人选是板上钉钉,绝对没有松动;可是3点一过,又说决定推迟到明天上午10点,专家们意见不一,但梅佳丽的根基仍然牢固。
  但越到后来,对梅佳丽不利的消息却越来越多,比如某女歌手是某词作家的情人呀,某小歌星是组委会某重要委员的关门弟子呀,还有一位女人其实唱得并不十分出众,但她与省文化厅某位领导过从甚密呀。梅佳丽心急如焚,放下骄傲,不断打电话向曾经宴请过的人物请安,那些人明白她的目的,在电话里都众口一辞,信誓旦旦,说梅佳丽的嗓音有天籁古韵之妙,是十几年才出一个的好嗓子,到时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临近最后摊牌的时候,孙伟大给梅佳丽打来电话,他说艺术节组委会为避免过早宣布决定人选必然会带来的矛盾,他们让梅佳丽与另一个备选歌手——就是那个与文化厅领导过从甚密的女歌手雪娜都作好准备,说是开幕式前的头一夜,宣布谁就是谁。
  正式开赛的头天下午,消息来了,对于雪娜是夏季凉雨,对梅佳丽就是冬日霜雪。
  梅佳丽正式落选了。

  米建国就是这一天下午回到省城的。
  米建国到上海去了一个多星期,整顿好了那边的业务,刚在省城下飞机,就看到了机场候机楼上方挂着的庆祝五城市艺术节开幕的汽球标语。回到住处,他叫秘书给孙伟大打传呼,孙伟大一看是米总的号码寻他,立即回了进来。于是,米建国从孙伟大处得知了这个艺术节,也得知了梅佳丽失利的消息。
  米建国在一个多星期里,一刻也没有忘记梅佳丽,这个美丽的女人,看似唾手可得,却又总是若即若离。米建国不承认失败,他决心不惜任何手段重建与梅佳丽的关系。到不了手的珠宝是世上最珍贵的珠宝,这是一般女人的思维定势;到不了手的女人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这是一般男人的共有思想。米建国也是一般的男人,剥去经商成功带给他的高高在上的外包装,他在心理上与一般普通男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得把握这个机会,一边听孙伟大汇报着情况,米建国一边飞快地转着脑筋,梅佳丽遇到了困难,而与她和好的最佳筹码就是帮助她得到应得的位置。
  “你帮我想一想,”他问孙伟大,“我怎么能让她站到开幕式演唱的台上去?”
  但孙伟大叹了口气:“晚了,”仿佛能看到他在电话那头耸肩摊手的姿势,“做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人选一个钟头前正式向外界公布了,今晚的最后一场彩排邀请了各大新闻传媒的老记。”
  米建国心里骂了一句,放下电话。
  但他又不是没有能耐的一般众生,他只思考了一分钟,就让秘书叫来手下一位副总,向副总作了几点指示。第一,就在今晚,选定一个场面较大的豪华歌舞厅包场,大华集团有用;第二,请出省、市一些社会名流、闲达、和文化单位有头面的人物,再请一批懂得欣赏艺术歌曲的观众;第三,要有各报和电视台的文艺方面的记者,越多越好;第四,立即联系一个市内水平最高的电声乐队,今晚由大华集团雇用。
  “记住,”他结束指示时斩钉截铁道,“不管多大代价,你都给我办好,资金由你安排,时间只有,”他看了看表,“四个小时,晚上八点一切就绪。有问题没有?”
  米建国的手下个个都能独挡一面,这个副总也不例外,只听他沉着应声:“米总放心。”转身走出总裁办公室。
  然后他召进第二个副总,向他下达了另一个指示,副总同样应命而去。
  下午6点,米建国驱车来到梅佳丽居住的光辉小区。
  但梅佳丽听到他的叫门声后,根本不打算开门。她正在屋里黯然神伤,她在人生的搏杀场上又领略到一份深刻的失败,她只能独自龟缩在小屋里舔流血的伤口。她是多么的孤独,省城的天不是她的天,省城的地不是她的地,她曾在几次唱堂会时见过那个雪娜,除了会用眼睛递秋波和做作的撒娇以外,雪娜的演唱技巧要比梅佳丽低两个档次。而且她对美丽高雅的梅佳丽似乎有天然忌妒,梅佳丽出于礼貌,对演唱时遇到的新面孔都点头招呼一声“你好”,但雪娜只是鼻子里哼一声,对小县城来的艺术高手天然仇视。可就是这个浅薄的雪娜,不但会用频频的秋波成功地周游于文化领导机关里面博头儿们一笑,还居然将在明天站到艺术节的开幕式上去引亢高歌,占尽歌坛风流!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何等的欺人太盛!
  梅佳丽此刻灰心透了,她什么人都不要见,她就把自己关在这个邻居大部分是小商小贩的出租楼里,独自黯然神伤,哪管伤它个地老天荒。
  米建国坚持轻轻敲着门。“佳丽,”他仿佛具有无限耐心,“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告诉你。”
  梅佳丽似无所闻,呆呆地盯着墙上,那上面,挂着著名的美国乡村歌手丹佛的一幅招贴画。
  “佳丽,”米建国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文动听,“我不是为我,我是为你,今晚你将有一个重大演出活动。”
  重大演出活动?梅佳丽听到了,可她止不住要大声狂笑,那个演出活动不是已被只会卖弄色相的雪娜强占去了吗?今晚是开幕式最后一次彩排,雪娜会在独唱时出尽风头。
  “佳丽,”米建国还在呼唤着,“你开门呀,你的演唱会上,将有领导出席,还有记者采访,明天的报纸会登出你的演出照片,上层会有很多人认识你,你去不去呀?”
  就是后面这几句话起了关键作用,梅佳丽从假死状态里渐渐苏醒。
  什么,她有些发愣地想,我会在雪娜登台时也登台,会有领导出席,会有记者采访,明天我的演唱照片会见报?这是什么意思?
  米建国的声音转为悲哀,“佳丽,”他喊着,“你如果拒绝,我只好走了,可你会遗憾的,你真的会遗憾!”
  梅佳丽站起身,唱歌和上报的诱惑力不可阻挡,她迈动双脚,上去拧开门栓,门刚开了一条缝,她返身回到沙发。
  米建国站在屋中央,打量他日思夜念的女人。
  她还是那么美丽,但她的面容明显憔悴,她丰腴而修长的躯壳还在,但灵动的鲜活之水却从毛孔里渗出而挥发,她被打击所压倒,她是个可怜的无助的小姑娘。
  米建国被怜悯所深深的包围,他弯下腰去扶她的肩,可她冷冷的一侧身,抖开了他的手指。
  米建国清醒过来,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我想告诉你,”他尽量克制着感情,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今晚有一个盛大的捐款文艺晚会,很重要的,在这个晚会上,他们邀请你去作专场演出。”
  什么?专场演出?
  梅佳丽倏地返回身,定定地看着米建国,她在省城大半年了,在各个歌舞厅颠沛流离这么久,还从来没正正经经搞过专场演出,演专场是要花很多钱的啊,租场地,请乐队,发请柬,邀名人,都不是她一个在省城混生活的小演员可以想象。可现在,他却告诉她有人邀请她作专场演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米建国迎着她疑讶的目光,为自己的话所起到的效果暗自高兴。
  “你一切都别问,”他说,“一切都别管,你只需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时间一到你上台就是了。”
  “是吗?”她还是不相信,“有领导?有记者?有观众?”
  “是的,”米建国有力地回答,“有你所希望的全部东西。”

  晚上8点,梅佳丽觉得遇上了一个奇迹,她穿着一身大红的曳地演出裙步入几十盏演出灯聚集、干冰放的白烟如梦似幻的小舞台时,这座全市规模最大的天晶宫夜总会五楼最大最豪华的梦幻演出大厅里,400人的观众和市里有名的黑壳虫电声乐队早已在座位上恭侯。她上台前,一个个的领导讲了话,热情洋溢,对大华集团赞赏有加,一位中年女领导作为受助单位代表发言,甚至差点流出满腔感激的热泪。米建国也发言,对援助儿童村、关心下一代的成长慷慨激昂,他说自己从小就贫穷,几次辍学,深知儿童需要关心的滋味,只要大华继续发展,今后必将还有更多的款项向捐资义举方面倾斜。他说他的此次行为也不算什么,但是造脂很高的歌唱艺术家梅佳丽小姐主动要为这个仪式献演助兴,且不要一分钱报酬,却令他深为感动,他说从梅小姐身上看到了我们社会各界有识之士崇高的精神境界和宽广的胸怀,梅小姐的爱心也一定会感动儿童村所有失去了亲生父母的孩子们。
  记者们拍照,镁光灯频频闪动,摄像机全方位录相,机器沙沙轻响。
  儿童村的孩子们向米建国献花,民政局领导向大华集团赠送锦旗。
  看到这里,梅佳丽才恍然明白,原来,今晚在这里举行的是“大华集团向市SOS儿童村无偿捐款100万元暨梅佳丽个人演唱会”。面对向儿童村捐款的义举,领导们不能不来,新闻单位不能不来,而捐款仪式一结束,梅佳丽就成了这晚的主角。
  乐器奏响了,歌声起来了,气氛渐入佳境。梅佳丽事后好多天都还在激动,因为今晚台下的400来位观众,是她在省城演唱以来所遇到的最有层次的知音,四百名来宾中,一半是四五十岁有文化的机关职员和老师,他们是哼着苏联及东欧民歌走过青春步入今天的,另一半是音乐学院的在校学生,他们的素养和知识结构使他们对梅佳丽的水平有充分认识。激动中的梅佳丽一首首唱下去,她越唱越觉得溶入了歌声的魅力,歌声使她的心灵长上了翅膀,她在音乐的天地里翱翔。
  掌声不断,掌声像十五的大海潮越涨越高,到后来,她简直唱疯了,掌声也已经鼓疯了。观众不准她下台,她也止不住要一首一首往下唱。她觉得她的潜能无与伦比的优越,台上台下相融的气氛让她今晚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印度尼西亚的《梭罗河》、《星星索》,印度的《摇篮曲》、《丽达之歌》,前苏联的《卡秋莎》、《红梅花儿开》、《纺织姑娘》,阿尔巴尼亚《含苞欲放的花》,缅甸的《海鸥》,波兰的《小杜鹃》,罗马尼亚的《照镜子》,巴西的《在路旁》,奥地利的《天鹅之歌·小夜曲》……她的歌都是中年人听过的,又为年轻人所耳闻。她的嗓音淳净清亮,可塑性强,她饱满的艺术热情在这个小天地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大的发挥,她唱到柔和时好像流水清风,深沉时仿佛旷野古林,激昂时穿云裂帛,情深处热泪沾襟。如果说观众开始还有着节制和礼貌,到后来就真的被深深地打动,晚会结束时他们站在座位上长时间鼓掌,梅佳丽一共谢了五次幕,才勉强回到换装的小包间。
  她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在梦幻厅里创造了一个晚上的梦幻。失去艺术节开幕式独唱的悲哀,早就在激动的演唱中从心灵中彻底赶走,她是无所不能的呀,她能征服这么多有水平的观众,那么她也有能力在今后的艺术道路上,继续创造一个个梦幻般的奇迹高峰。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坐在第一排贵宾席与副市长不时耳语两句的米建国,是比她更感陶醉的赢家,今晚的辉煌,都是他一手导演的。他有梅佳丽所不认识的能量,或者说,是有梅佳丽不认识的金钱的能量。
  在他的指示下,在两个副总的具体实施中,大华集团的职能部门一下便高速旋转起来:黑壳虫乐队5分钟就谈妥了,他们将拿到有史以来受邀出演的最高酬金;中年听众和音乐学院大学生也一下联系好了,大华的人在机关里和教室里向他们宣布,凡是参加今晚听歌的,不但可以在收费很高的天晶宫夜总公里随便喝饮料听独唱音乐会,演出结束后还每人发一个200元的红包,如果他们鼓掌热烈,每人再额外增加100元。
  请领导和记者更是不费吹灰之力,SOS儿童村两年前就小心地向大华集团伸出过触角,委婉地提出,请看在抚养孤儿的面上,给财力较紧的儿童村以一定的帮助,米建国当时捐过二十万元,消息第二天就见报,大华的义举全社会肯定。现在为了梅佳丽,米建国决定马上再捐一百万,反正他每年都要向社会公益事业捐资五百万的。第二个副总到儿童村通知那个村长时,她好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相信。副总向激动万分的她宣布,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只打雷不下雨,支票当天晚上8点就要交到她手里,她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请省、市有关领导来出席。
  这还算任务吗,这么有意义的事,这么一笔数字,作为关心下一代的领导,焉有不赶紧出席的道理。
  于是乎,村长的电话打到了民政局长办公室,民政局长的电话立刻打到市长处,市长汇报给某个主管这条线的副省长,而头头脑脑们一要出席,新闻记者们简直像闻到了腥味的狼,嗷地一声倾窠出动。一百万捐助本身就是大新闻,何况许多领导的光临。
  换了装后的梅佳丽又被几个记者堵在一间小包间里,她接受着他们的采访,被他们从各个角度照相。
  她一直都处在亢奋之中,她好久没有这么整个身心地兴奋过了。

  半个钟头后,最后一个记者终于在大华的一位工作人员陪同下,悄悄拿了红包离开了梅佳丽。
  然后,米建国走了进来。
  华丽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灯光温情地照着他们,梅佳丽看着米建国,眼里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情。她当然无由知道米建国操作整个捐款会的具体细节,但米建国把她抬举出来,专门为她举办一个仓猝的、然而是感人的音乐会,她已经很感激了。
  “谢谢,”梅佳丽说,“下午我一直不开门,真是好笑。”
  米建国欣慰地咧开嘴:“我就是希望你快乐。”
  梅佳丽听了这句话,反而沉默起来。
  米建国不解:“是不是今晚,我哪里没做够?”
  半晌,梅佳丽抬起头,“只有唱红,”她歉意地说,“我才会彻底获得你希望的那种感觉。”
  “你会红的,”米建国说,“明天你的名字和照片就见报。”
  梅佳丽微微摇头:“不,”阴影又飘到心里来了,她想到了艺术节,“我的照片可能会上报,但那不管用。”她看着米建国,“从明天开始,报上和电视新闻里主要会是艺术节的消息。是这样的,主要是宣传那些人。”
  看着再次心事重重的女人,米建国思考了一会儿:“还有明天那种比赛出现吗?”他问,“我是指你们所说的那种艺术节。”
  “有,”梅佳丽说,“10月1日,江南七省十个有线电视台联合举办的电视歌手大奖赛,定在我们城市举办,我已报了名。”
  “你想怎么样?”
  “我希望我打人决赛圈,不是当陪衬,而是拿第一名。”她的眼睛刷地亮了,“就像今晚一样,所有观众都为我一个人鼓掌。”
  米建国只停了一秒钟,说了声:“你能。”然后又说一句,“我在上海办事时,分分秒秒都在想你。我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梅佳丽疑问地凝视着他:“什么事?”
  “等送你回到你的住处,再告诉你。”米建国又解释似地补充,“这是酒店,不是说那种话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米建国亲自驾车送她,他不要手下们跟随。
  越临近自己的住处,梅佳丽越是心情紧张,老天爷像是故意与她作对,星空看不见了,突起的劲风刮得行道树的枝干弯成一排排的弓形。从车窗看出去,喧闹噪杂的街沿上,那些摆着麻辣烫的小吃摊锅翻桌倒,原来惬意地喝着啤酒的食客,此刻像遇到围捕的野兽一样跳起身抱头鼠窜。
  梅佳丽和米建国刚走进出租楼的单元门,一道闪电把城市照得如同白昼,紧跟着夜空中响起一声骇人的霹雳。
  “你快回去,”梅佳丽停在楼道口,向米建国着急地说,“要下暴雨了。”
  米建国摇头:“我说了有一句话,只能在你的家里才能告诉你。”
  “为什么要进我的家?”
  “那样你才有安全感,心理上你可以占有主动,毕竟那是属于自己的环境。”
  她用钥匙打开四楼自家的房门,才走进屋子,听到外面暴雨倾盆而下。
  梅佳丽抑制住心跳,她不愿意往某个未知的领域里瞎猜,可是不猜,她也能感到自己的不安。
  “你说吧。”她看着墙上的那幅招贴画,潇洒的美国乡村歌手丹佛弹着吉它在演唱。
  “你先前说10月1日有个电视歌手大奖赛?”米建国问。
  梅佳丽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很在意这个。“而且10月1日就是决赛了,”她说,“决赛肯定要直播,当场亮分,当场评奖。”
  “那我保证,”米建国一字一句,“我要让你现在就知道,10月1日的电视歌手大奖赛,你会得到第一名。”
  今晚的演唱会的成功在梅佳丽的眼前一掠而过,但她还是根本不相信。
  “我很感谢你,”她没有欣喜若狂,因为米建国说的简直是外行的天方夜谭,“电视歌手大奖赛与今天晚上不一样的,很严格的,有组委会,有评委会,有各方面的专家评判,你……”
  米建国笑着摇摇头:“知道知道,可是我要让你拿第一,我说到做到。”
  “你太不了解这种比赛了。”梅佳丽竟有点怜悯他,这个男人,以为天下都是他的大华,他不明白艺术界的有些事。
  岂料米建国是如此的固执:“佳丽你相信我,”他斩钉截铁地往下一劈手,“我不会让你失望。”
  看着他如此的胸有成竹,梅佳丽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是不是他真有什么魔法,是不是他真可以不断制造梦幻?
  “好的我信。”梅佳丽一半是感谢,一半是顺水推舟以结束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你快回去吧,真的要下大雨了。”
  随着她的话落,一声更大的炸雷滚过城市夜空。
  米建国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还有一句话。”
  梅佳丽惊讶地看着他?这人是怎么了?
  “那你说。”
  米建国宣誓一般挺直腰杆:“我要爱你,不管什么形式,不管付出多少,我要爱你!我也要你答应。”
  梅佳丽的脸上没有显出异样,没有像昆明那次一般发作,再怎么说,她与他仿佛已是老朋友,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她再要惊叫呐喊,就太做作。况且米建国为她做了许多事,包括今晚的演唱会。她对他不能说没有好感,当他没打招呼就到上海去了时,她也有过心底的悸动,只是碍于自己有个北山县的余长文,她不愿正视与米建国将如何发展罢了。
  算了,她心里对自己说,我的注意力只能先放到歌唱艺术上,其它的,暂时靠边。
  “现在不行,”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不高兴,今天的米建国为她做了好事,她不愿刺伤他。她尽力使神态保持平静,其实心里并不平静。她清楚,她只是以平静的表像来掩盖波动的内心。“你知道,”她看着地下,嗓音低沉,“我有丈夫。”
  “你说过多次了。那是你的事,我只说我的事。”米建国固执地说,也提醒着自己不要太强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我想听到你答应,我一定要让你得大奖赛第一名,我也要听你承认我们的爱。”
  梅佳丽猛地抬起头,像被蚊子咬了一口感到皮肤上的刺痛。
  “你的意思这是一种正式交换?”说完这句话,原先对米建国的感激心情不见了,一种嚼了毛毛虫的厌恶占据了心胸,“你这是在开价了?”
  “不是,”米建国一如既往的镇定,“我只想表现一个最爱你的人对你的死心塌地。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
  “请你回去。”她走到门边,拉开门,“我累了,十分累。”
  米建国不像过去那样与她争执,而是听话地走向门口,迈出门坎,然后才回头道:“我就站在你的楼下,一直等到你答应。”
  “答应什么?”梅佳丽居然心里空得不着边际。
  “答应让我爱你。”他走下楼梯,从步子里听,似乎毫不拖泥带水。
  大雨一瞬间就下来了,大雨的力量震得屋子外面山摇地动,风声在城市的电线和绿化树上刮出碜人的啸声,闪电一道接一道地撕裂着天顶的穹隆。
  梅佳丽克制住害怕,跑到窗前,透过窗帘缝隙向外望,虽说对米建国临走的那番话特别反感,但她还是希望他上车时不要被暴雨淋湿。
  哗嚓嚓又一道闪电,跟着一声巨雷滚过漆黑的夜空,就在闪电的一瞬里,她看见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孤零零的男人站在如注的大雨里,任闪电和雷霆鞭打他那并不伟岸的全身。
  梅佳丽震惊得大张开嘴:“你……”猛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根本听不见。
  她下意识地向门口冲去,一把拉开门。她要劝他回去,不能让他这样,这是要生病的呀。
  然而冥冥中的什么阻住了她的脚步,她站在黑暗的楼道里,被一种茫然和刺痛所攫住。女人是无力的,她铭心刻骨地感到,女人不可能劝阻发疯的男人,特别是楼下那种男人,那种男人的经历,实力,意志,铸就了现在的他,现在的他丝毫不受现在的她所左右。
  一股激愤涌上心头。我凭什么要为你耽心,你不是皇帝,你的话不是金口玉言,你可以支配你的万贯家产,但你不可以支配另一个人,尽管那人是个女人。
  她不知何时进入迷糊状态的,风声雨声和心声混和一起,她在一种痛苦的煎熬里陷入类似于弥留一般的虚无,余长文怎么来了?余长文大声谴责她:“你的心早已归属那个商人了,你之所以在他面前还要装出一付贞洁少女的纯真,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价码,你是一个最懂周密计算的女人,你当初嫁给我,只是你一生将会上演的阴谋戏剧中的一幕!”
  一个炸雷炸醒了她,太阳穴痛得厉害,雨声雷声没有停息之意,她痛苦地挣扎起手臂,拿出枕下的传呼机,上面的液晶显示出凌晨一点半。
  她坐起来,新的炸雷让她更加清醒。我睡去一个多钟头了?怎么外面会在打雷?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我怎么没有一点印像?
  然后一种不确定的声音在心里敲响,朦胧中,总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她向窗边走去,她总觉得闪电划亮的窗外有什么景像在召唤着她,与她有一种必然的联系。
  她撩开窗帘,起初不能辨别外面的景像,漆黑的夜空中,只有如豆的雨声把满世界敲响。接着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把世界还给她的眼睛,她一下抓紧窗沿,她看到了小街对面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的身影,于是,陷入迷糊之前的所有情景,在一刹那间还原成清晰的现实。
  她尖锐地叫了一声,这在她的人生中是很少的事情,这不符合她的个性,但是她当时确实尖叫了,然后没有穿鞋,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她跑到大雨中,大雨的凉意使她冷不自禁,她由此体会出那个男人的决心,她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向楼梯下的单元门里拖。
  米建国不动,他的嘴唇早已冷得乌青,浸透水的名贵西装像一块暗淡的尸布,包裹着他的受伤的身,包裹着他受伤的心。
  “我要、你答、答应,让我爱、你……”他上牙磕碰着下牙,能说出这句完整的意思,已是奇迹。
  眼泪流出梅佳丽的眼眶:“我答应……”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你进去避避雨呀!”
  她看见米建国青紫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然后整个人一软,向雨中的水泥地上倒去。

  米建国患了重感冒,一个星期后方能下床。梅佳丽到他住的地方去探望他,那是称为高尚住宅的豪门别墅区。她在别墅的屋子里面对米建国,犹豫了很久,还是直率地说,不管怎么样,暴雨那天她答应他的请求,真的是隐含着一点迫不得已的无奈。她后来思考了两天,她感谢米建国对她的情意,她离不开这座省城,她的追求使她必须得在大城市发展,她也需要米建国对她的关心和帮助。但还是那句老话,她是有丈夫的。如果她真的要同意米建国的意思,她也得在与余长文商量之后再定。她决定四千里之外的北山县去一次,如果能说服余长文到省城来共同发展,她仍将是过去的她,米建国只是一个亲密的朋友。如果余长文坚决不来,他们的家庭前途也就暗淡,那时她会考虑究竟与米建国保持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关系。
  “我不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胸中底气很足,语言又做到十分轻柔,不要伤及那个刚刚病愈的男人,“希望你理解。”
  虚弱的米建国倚着枕头点点头:“我喜欢的,就是你与所有水性扬花的现代姑娘不一样的坚守。你能这样对待你的丈夫,那么你与我好,你也会对我负责。”
  “求你别这样说,”梅佳丽的脸很苍白,“等我从北山回来见面时,我们再说,好吗?”
  “好。”米建国又问,“什么时候走?”
  “等我与歌厅商量了,让他们物色到接替的歌手后。我要对方方面面讲信誉。估计再有一个星期吧。”
  “走的时候我叫司机用小车送你回北山。”
  “不,我自己坐长途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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