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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梅佳丽坐在窗前,往十指上细心涂着红指甲油,当了歌厅的流行歌手,外包装是每天出门前必须仔细对待的大事。
  外面是光辉住宅小区,下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着省城灰蒙蒙的这只角,灰尘轻漾,市声喧嚣,乍眼一看,极像她原先呆的北山县的那个乱七八糟的大集市。
  蓝豆说好6点正来接她,蓝豆是一个年轻男歌手的艺名,身材瘦长,长发披肩,皮肤有着女孩子那种病态的苍白,特别喜欢穿宝蓝色调的时装,因此被圈内人唤作蓝豆。蓝豆的单位在市歌舞团,虽然比梅佳丽小4岁,下海的历史却比她长得多。蓝豆有一辆奥拓家用型小汽车,3个月前,蓝豆成了她串场的固定司机。她开初不同意,但蓝豆发誓不会给她增加思想负担。她的所谓思想负担就是蓝豆在感情上向她没日没夜的纠缠,不过从他们3个月前认识至今,蓝豆还算遵守着诺言,他对她有追求之意,只是在她明确表态不高兴接受时做得十分隐蔽、尽量不冲撞她罢了,她也就随他而去。
  有一个不花钱的交通工具也好,省得一晚上跑四个歌厅,光出租费就得用去四五十。这是梅佳丽偶尔的想法。
  梅佳丽与各个歌厅签的约,最高报酬一场才40元,等而下之有的三十、二十五,收入的钱每个月要交600元钱房租,要吃饭,要买化妆品,每星期一次到美容院去做脸部“菲苏”,服务小姐变着法儿捧着她说她漂亮,怂恿她不是用韩国的蝶庄就是法国的CD,要不就是日本的资生堂,你为了不掉价就得乖乖掏出180元一次。在省城交友,不时还要请场面上的朋友吃饭,还要置办价格不菲的服装,因此坐在蓝豆的小奥拓里面,在省城娱乐区的大街小巷间呼啸穿行,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墙上挂的1.2匹的三菱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凉风习习,与外面骄阳下的灰白世界截然不同。十个手指都涂好了,梅佳丽抬起无所事事的眼睛,隔着玻璃庸懒地望向外面,于是眼前的大集市更加真切地映入眼帘。
  光辉小区在省城南门外,这是一片只有七八年开发历史的新兴小区,五湖四海怀揣发财梦和事业梦的人在这里云集,两百米外是有名的浙江村,全是浙江到这里打工的农民,别小看人家是农民,几千元甚至几百元起家,租个三居室的套间,买几台缝纫机,雇几个当地城郊的村姑,弄个生产童装或衬衣的小作坊,产品一出来,卖给省城火车站左边的小百货批发市场的老板,商标上全是清一色的英文“名牌”,一年两年三年,就赚成了身家十几万的小老板,再干几年,等衣锦还乡回浙江老家去办乡镇企业时,已成了资产几百万的大亨。
  与专作成衣的浙江村相傍的是河南村,河南村在浙江村南端,河南子民们向这座南方省城供献的是又大又白的河南馒头,还有花花绿绿颗粒匀称的耗子药。除了这两种供应人类和小动物的饮食外,另一个项目就是弹棉花,河南人弹的棉被蓬松保暖,不管你是今年刚买的新棉还是黑得与钢灰差不离的陈年老棉絮,只要经过河南匠人灵巧的双手,都能够翻云复而,满床生辉。
  从河南村往西,一条小街相隔的就是文人村了,仿佛上帝膝下分管艺术的使者在这里竖起了招兵买马的大旗,天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小作家、小诗人会从全省各地跑来,不约而同地在这里聚齐,共商出人头地的大计。一家叫“幽吧”的酒廊应运而生,成了这批人每天晚上呼朋唤友的消闲处。这批所谓的文人分化的是如此厉害,既没有浙江村整体一致的成衣作坊,也不像河南村的人蒸馒头、制耗子药和弹棉花。他们一到省城,就使出浑身解术,或通过师友老乡关系,或厚着脸孔独自钻营,未几,有的就成了晚报的应聘记者,有的当了电视台的合同采编,还有的在写电视剧,更精华的则包揽了某企业一年时间内的广告策划,最后剩下再不济的,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跟着一些发了财又要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当帮闲,酒席上提供诸多荤素不等的笑话,把那些狗男狗女的脸都笑烂。
  梅佳丽本人租住的房子就在这一片各民族聚居的住宅区东端的一条街边,是一幢建筑质量不太高的商品房。该房共有七层,这是省城住宅楼统一的层高格式,据说七层以上就必须装电梯,这就加大了售楼价格,开发商们是不会笨到与自己的推销计划过不去的程度的,所以只要站在自己住的第四层向着小区的窗边极目眺望,视野里全是一般高低的火柴匣子似的建筑物。梅佳丽试想要是坐飞机从这里经过,旅客们间或向下一望,会惊讶在如此突飞猛进的省城繁华中怎么会有一片灰不溜秋的墓地。
  面对墓地,梅佳丽心情淡然,她可不是专门来省城寻找风景的,她从1000多里外的山区小县跋涉到省城,是为了以这里为跳板,终有一天要杀到国家一级的艺术殿堂的宝塔尖上去。
  她收回眼光,拉开简易帆布衣橱的拉链,挑选衣钩上挂的晚上演出的衣物。有的女歌手喜欢暴露,不管是不是劲歌猛曲都穿超短迷你裙,胸衣也低得不能再低,两个乳房呼之欲出,以精神文明为职业的男人为此痛心,讽刺她们是“水平不够,性器来凑。”其它界别的男人则有雅量有宽容,大鼓其掌,不是为她们的演出而是为上帝赋于她们的美丽温软的肌肤。
  相比较而言梅佳丽算是保守一族,不是不想偶尔也暴露一下,是总缺少一点勇气冲破最后的心理防线,最敢于开化的时期她是在军队的严格管束下度过的,不能穿花衬衣,不能穿裙子,不准烫头,不出营房时一般不化妆,清一色的军绿色,整齐化一的走路姿势,因此退伍这么久了,还是与从小就在地方长大的姑娘有细微的区别,唱歌时都穿长裙曳地的晚礼服,服装的颜色偏冷,给人美丽大方又庄重典雅之感。所唱曲目中的主要歌曲也是现代民歌,摇滚歌曲里那些猴子似地蹦跳声嘶力竭地吼叫她一直认为似乎算不上真正的艺术。
  她选中一件深蓝色饰红花的长裙,这是上星期买的,还没有正式穿过,她脱掉身上孕妇似的宽松毛巾衫,仅剩一套黑色缕花的三点式内衣,在身上比划。
  丢在床上的传呼机忽然响了,她一看,是孙伟大打来的。
  她赶紧套上宽松衫,门一拉,一股热浪向她扑来。才6月份,天气就热得一动就要冒汗,今年好像比去年热得多,到底是地球的温室效应一年比一年严重,还是偶发的厄尔尼诺现象正在向亚洲进攻,这些是一个在省城打工的女歌星弄不清楚的,反正从居住的四楼跑到底层,全身各个毛孔就往外输送汗液。住宅楼底层二单元右手有一户人破墙开店,卖干杂烟酒,兼营一部公用电话,梅佳丽跑到那里,只需3分钟。
  孙伟大在电话里笑话她,还不赶紧装一部电话,不然跑歪了脚,无法上舞台挣钱,那才真是得不偿失。梅佳丽虽然美丽,却只是一个小角儿,在演艺界没有操成“腕”,对没有操成气候的小角儿,孙伟大似乎都有权嘲笑。
  “听着,今晚给杨总经理唱堂会,你准备一下。是杨本人过生日。”
  梅佳丽放下电话,慢慢回到楼上。她从描写旧社会的书上看过,在过去那个时代,唱堂会对于艺人是一种侮辱,权势者想叫你唱什么就得唱什么,想怎么打趣你就怎么打趣你,有的女演员还被强行拖上老板和地痞流氓的床。可是在当代,唱堂会又恢复了,虽说不是这么种叫法,然而性质一样。如今,三天两头的堂会,就是大款们过生日或朋友聚会请明星们去捧场。省城有多少大款得过多少次生日啊,堂会的死灰复燃适应了多少发财者纸醉金迷的味口。

  梅佳丽与孙伟大的认识,是蓝豆牵的线,那是两个多月前,起先她还不想去拜见孙伟大,看不起这种不是艺术而是亵渎艺术的买卖,蓝豆说你怎么这样不开窍,介绍你去主要是认识穴头,他只要看中了你,以后有真正的大型歌舞会他就会推荐你了,别看有时要去唱堂会让你觉得憋气,但那主要是相互间混个脸熟,商品社会的自由劳动者,什么场合也得去,什么笼子都敢钻,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每个大明星在奋斗的开始阶段都有受厚的经历,你看他们现在在台上人五人六,跟个人似的,“小时候”做孙子的时候多得没法数。
  “而且唱堂会挣钱也轻松呀,”蓝豆向她证明,“有时候明星们唱堂会就跟赶场一样,一晚上四处。上星期六就是如此。我去了的,嘿嘿我虽不是大明星,在这个城市,还是有人要买我的账。那是在王府饭店,一位大款的儿子过满月,大款跟孙伟大说了,要笑星、歌星、影视明星十位,每位5000,当然孙伟大得的更多,对于有头有脸有召集能力的穴头,大款每次堂会给他的不会少了一万。孙伟大找了十位,有胖得像个弥勒佛的正在方言电视剧里走红的‘汤元’,有瘦得像只猴的专演黑社会军师的‘刀瓜’,其他就是唱的和说的。也叫上了我,我的劲歌你不喜欢,可在舞台上吼起来热闹,那大款点着叫孙伟大特意捎上我。在集合地上孙伟大租的丰田面包车时,我们一个个还装着老大不高兴似地,嫌他给少了,其实转念一想,大家不就是说个小段儿,唱首歌,念段道白嘛,又不是正式演出,白吃大款一顿好饭好菜还白拿5000块钱,多美的事啊。到那儿没呆半小时,唱完演完,我们起身告辞又去赶别的堂会了。姐哎,越是周末,明星们的堂会越多,只要我们乐意给大款们捧场,几乎每晚都有人邀请,也就是说,每晚挣上三五千那跟玩儿一样,这还是给邀请人面子呢。”
  “那你们不觉得掉价吗?”
  虽是问话,好像是有点不服气,其实梅佳丽已听得怦然心动,她想到了她那些昂贵的化妆品,那些昂贵的演出服装,她是省城的演员,省城的演员不只是名称上比原先的小县城气派,实质问题上是,作为省城的演员你花的钱也应该是小县城演员的十倍,不不,应该是一百倍一千倍,不然你就供不起这个响当当的名称连带着的份量。
  “嗨,”蓝豆对这个他喊作“姐”的女人真的生气了,是恨铁不成钢的气,“姐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什么是掉价,没有人叫你去才是掉价,大场面出席不了、大宾馆进去不了、高档时装穿不了。高尔夫球场玩不了,那才是真资格的掉价。钱又不是敌人,挣钱就是挣自己的人生价值。何况,又不是叫我们去……”
  “去什么?”梅佳丽满脸狐疑。
  “叫我们去卖淫。”
  于是那次梅佳丽在一种既无奈又向往的心境下去了,是啊,又不是卖淫,钱也不是我们的敌人,瞧蓝豆说得有板有眼,单凭每晚去歌厅唱歌挣的钱,在省城庞大的生活开支里无疑于杯水车薪,有一天买了一件演出长裙,就花去2600。
  在约定的“圣淘沙”高档茶楼见面前,蓝豆补充讲述了孙伟大的历史,姓孙的最早在省人民艺术剧院干道具,辛苦加肮脏,钱不多,评职称分房子还总是赶不上趟,后来一气之下辞职干起了演出经纪人行当,收入可观,几年时间就像变了个人。他带着明星们走穴已有十四个春秋,称得上是“资深穴头”。
  到了圣淘沙门口,梅佳丽知道蓝豆所言不虚,茶楼门口的停车场停着孙伟大的奔驰轿车,茶桌上摆着他的手机,金利来全套包装,肚子微腆,印堂发亮,一副大款派头。
  饮茶时,蓝豆在孙伟大耳根下大肆吹嘘梅佳丽的动人之处,同时也吹嘘孙伟大的仗义行侠,在省城艺术界是有口皆碑。孙伟大也还以吹捧,说是看在蓝豆每次与他合作愉快的份上,他才同意见梅佳丽一面的,否则就是外国总统他都没空接见,抬举得蓝豆满脸放红。
  说是这样说。其实只要见了梅佳丽本人的男人,没有不被她的美貌和气质同时征服。“好,”喝完茶孙伟大一锤定音,“明晚的刘总给他家老丈人祝寿,人家当然邀请的是名角儿,梅小姐你虽说现在还不是,但多露几次脸,你会成为名角儿的。”
  那次给刘总的老丈人祝寿,她唱了一首台湾的《不老的小爸爸》,下来得到孙伟大给的一个信封,出来后蓝豆问她是多少,她抽出一看,2000。蓝豆立刻来了气,大骂孙伟大是孙子:“他伟大他娘的个脚!他明明给我讲好大家一视同仁。”
  “那你们呢?”
  “都是4000!打电话叫我们的时候就讲好了的,说不定人家刘总是按每人5000给他结算的,他已经扣了一人1000了,妈的还要多咬你一口。早知这样整人,孙子才跟他去!”
  梅佳丽不计较:“两千我都觉得了不起了,我那一首歌最多就3分钟长度。”
  “可他不该蒙我们,他自己已经赚海了,妈的还要喝演员的血。”
  “小豆,”梅佳丽用辞亲昵,声音里却透出一丝气恼,“不要满口脏话,我最不喜欢听到搞艺术的圈子里像黑手党一样。”
  蓝豆小声咕噜:“其实真就与黑手党没多大区别,我是替你气不过他。”接着他转念一想,换上一付释然的神气,“也好,你这样大量,他会知根知底的,肯定以后有好事他都会想着你,也算春种秋收,只当现在是播小种子,就想着以后的大丰收吧。”

  其后不久,她出席了一次正式演唱会,果然是孙伟大点的将。那是一个大型电子集团公司成立两周年志庆,租的设施先进的省体育馆,请的省里名声最响的“雄狮”电声乐队,公开卖门票,有省城晚报记者和几家电视台人员等着采访,因为北京的腕儿们也来了五个,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想不到临开演前,北京来的那个名气颇大的女演员在化妆间里突然发难,鼓动大家叫穴头加钱,女演员在化妆间里掰着好看的兰花指给男女演员们算账,化妆时戴在头上的假发在空中摇摇欲坠,令人时刻捏着一把汗。
  “你们算,都仔细算一算!”女演员唱歌时的妩媚换成了此时的狰狞,“两千人的体育馆,100元钱一张票,演三场,总收入就是60万,馆方与姓孙的三七开,馆三孙七,姓孙的毛得42万,咱5五个北京的,每人出场费两万,听说你们五个本地的才每人1万,加上乐队5个人,我问过他们,一人才8000,算出来没有,他一共才支付整个演员队伍将近20万,如此说来,他一人就独吞了20几万。可他是以咱们的名声才卖出门票的,他是将就咱们的骨头在榨咱的油。哥们儿姐们儿,咱也不是没听过城里人吆喝的乡巴佬,咱给他来个罢演,要求每人出场费增加一倍,这还是轻的,没有咱哥儿几个姐儿几个的名声,哪有他姓孙的吃香喝辣!咱们找他去,咱们不是旧社会目不识丁的穷工人,咱们有文化,咱们懂得争取自己的权利!”
  梅佳丽看着北京女演员上蹿下跳、一口一个“咱”的猖狂鼓动。心里很矛盾。本来觉得唱三场歌拿1万元钱已经大为划算,想想那些下岗女工,简直等于是大地主的收入,然而一听到与北京那些人差别有一倍,一股酸水却窜出心底。倒不是怨恨孙伟大,孙伟大赚多少那都该,毕竟是他给大伙儿提供机会,他如果不组织这台演唱会,不介绍你去,你们还不是坐在家里摸麻将,劳心费力熬更守夜说不定再输上几百上千,又费马达又费电,根本没意思。可你们北京的五人,其中两个真正的大腕不说了,另三个四流明星凭什么比我们本地的一流大腕多拿1万,就以为你们是京城鼻子下的臣民,你们也跟着成了外省百姓的太上皇?这不公平嘛。
  由于有了这种对北京演员的潜在不满,在那个北京女演员挥手叫嚷要带大家去找孙伟大发难时,梅佳丽轻轻拉了一下北京女演员:“去一下卫生间,”她说得很低,“我身上走红。”哼,她同时想,我才不会去为你当枪使。
  北京女演员横她一眼:“这是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全靠咱们自己。”
  听着她的怪腔怪调,特别是她目光里那种赤裸裸的轻蔑,使梅佳丽真的来了气,本来不好拂北京女演员的面子,心想在卫生间磨蹭一阵,实在躲不脱还是跟着她去壮壮声威,现在却真不屑于当她的应声了。
  “女人生理上的事,”她俊眼一横,冷冷地向北京女演员扫去一股冷风,“女人最应知道和理解。”一转身就往外走。
  就在这时,孙伟大一步跨了进来,很有意思地盯了她一下,原来他就候在化妆间门外偷听,此刻一脸诌笑,双手四下作揖,最后就只朝着北京女演员的方向:“大爷大奶奶,动什么火呢,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天垮下来不还有我顶着嘛。大伙儿快化妆,马上就要开演了,下面人都坐齐了,省里市里的文艺界头面人物都来了,都是来学习你们的一流水平的呀,大家快准备,就要上台了。”
  “不行。”看孙伟大一点不伟大的孙子象,北京女演员越发上了脸,双手抄胸,化好油彩的眉梢上能挂住冰霜。“你听好了孙伟大,咱们不吃你笑面佛那一套,都是江湖上行走的主儿,要发财大家都发,咱们的辛苦是你的十倍,一句话,你得给咱增加劳务。”
  孙伟大孙子似地弯着腰:“姑奶奶您看增加多少合适呢?”
  北京女演员得意地环视全场,特别轻蔑地向着没有走成的梅佳丽瘪一下嘴:“咱北京来的五位老少爷们,每人拿4万,本地的,”她顿了一下,不情愿地开口,“由他们自己给你说,否则咱们马上卸妆走人。”
  梅佳丽以为孙伟大要继续好言相劝,再怎么着也给北京的大腕每人加1万,想不到就一眨眼功夫,孙伟大变了人,他直起腰,一个大步迈到北京女大腕面前,虎着脸,手一指,差点戳着她的鼻子尖。
  “你是哪个?”孙伟大轻轻发问,突然将声音来了个高八度的提升,“你他妈是一个破鞋!你说你挣少了,老子未必不晓得,你他妈挣得连屋里的抽水马桶都想换成24K纯金的!妈的,挣几千万的明星有的是,上亿的大腕儿也绝不是一个两个,老子有个小本子,每次走穴给谁多少钱,老子都给你们记着的,北京的穴头兄弟们也都给你们记着的,我们是一张网,我随时可以去调出那些记录。十几年了,常跟我一块玩的,连小明星挣的钱都超过了五六百万。北京有名的经纪人二十多个,外地常往北京钻的穴头就数不清了。就拿你他妈来说,一年走穴五六十场很正常,一场拿两万就是上百万。你已出道5年,再加上拍广告的收入,再加你他妈还在北京经营的一个韩国化妆品北京地区总代理的公司,你挣的,用脚趾头一算都他妈不是小数,要我给你公布一下吗?曲小姐?你仅是明账上就趴了1000多万,我说你们明星大腕挣上千万不是夸张吧。而我,老子才不是你们想象的,以为只这一次就从你们身上抠了20几万,你们的来回机票和宾馆吃住、包括一些价钱不轻的小礼物,每次得我掏包吧?当地的税票得我去税务部门买单吧?为弄下这台演出,各路地方势力红道白道得我去烧香磕头明里暗里使钱吧?你以为这是一笔小数?可你们他妈的,越是钱多越是财迷转向,你要给我惹麻烦,我把你这些老账兜底儿向外翻!你交了多少税,你逃了多少税,你不想税务局的人请你进黑笼子蹲蹲吧?老子给你喊明,你只要一进去,你在那里就不是明星了,你是货真价实的龟孙子!哼,别看你们的脾气大,老子也不是你养的私生子。撂台怎么了?撂台就撂台!我怕谁呀,最多这笔钱我不挣了,顶破天我再赔人家十几万。可撂台晾观众的是你们,海报上早就把这次演出吹了出去,本市的老记也全都等着演完了采访你们,哈,就让他们给你们来一次罢演的曝光吧,让全国人民骂你们的娘去,老子半夜睡着都要笑醒!你们北京的各路明星,往少里说都是上千,我请谁都一样,我把这笔走穴的钱给谁送去都一样,这回吹了,下回就没你们这五位姑奶奶和大爷的戏唱,我请不起我还不请了,换人了!”
  孙伟大的怒吼石破天惊,摧枯拉朽,高屋建瓴,气焰万丈,按梅佳丽的推理,北京女演员该亮出她的杀手铜,说罢就罢,撂腿走人就得。可好像孙伟大确实拿准了她和他们的命脉,他们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可这台演出却很平静地进行了下去,三场下来,大家和平分手,孙伟大也确实给北京的五位加了薪,不是一人加两万,仅加了3000,那个女演员临走还与孙伟大拥抱亲嘴,要他以后有了好事别忘了北京还有一个曲娜。
  晚上,孙伟大一人找到梅佳丽,驾着奔驰,把她载到十里霓虹的美食一条街上,请她吃海鲜。梅佳丽有点愣,不明白孙伟大是为了什么,又不好拒绝,你本来还得靠着穴头,人家反而请你,按场面上的规矩,你感激还来不及呢,装什么扭。泥?于是尽管心中忐忑,还是说走就走,钻进孙伟大的小车。
  坐进全市档次一流的银杏海鲜酒楼,在钢琴小桥流水一般的叮叮咚咚和空调的凉风仙人手指一样拂得人周身惬意时,孙伟大才说,他对她从心里另眼相看。
  “孙哥你别捧我,我跟那些北京广州的大腕比起来,有什么值得你记挂的呀。”
  如果说先前梅佳丽是有点不解,现在可得提防一下他了,孙伟大这小子是不是今晚上想打她的主意?如果他是阴谋勾引她上他的床,那可是瞎了眼睛,梅佳丽在省城打开天地虽然要暂时倚傍一下他,但还没到穷得必须出卖自己肉体的时候,何况她是良家妇女,她有一个丈夫在千里之外的北山县城。
  “我看得出,你是真不想跟着曲娜起哄。”孙伟大不接她谦虚的茬儿,亲手给她斟上长城白干邑葡萄酒。孙伟大先前还想请她喝名贵的路易十三XO的,但她觉得那酒虽然名贵,却纯粹是为西欧人生产的,她喝过一次,是上次给那个大款唱了堂会后,觉得简直像喝泔水,因此阻止住了孙伟大。“你人品不错,”孙伟大与她碰碰杯,自己喝的还是叫侍者拿来的XO,“我就喜欢你这种演员,你是真正的姐们儿。”说着,从真资格的鳄鱼皮公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有一万,算是我谢你。”
  这下轮到梅佳丽大大惊慌了,她这才明白,孙伟大是为她一人不与曲娜同流合污地与他过不去而向她致敬,与勾引她上床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不不不,”她使劲把信封往孙伟大面前推,孙伟大刚称赞了她够姐们儿,她怎能立刻就接人家的钱。“我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我当时真的认为闹起来没意思。”
  孙伟大也不与她推:“真不要?”
  “绝对不。”梅佳丽说得斩钉截铁。
  孙伟大就将钱收了:“好,我给你记着,以后我们会长期合作的。”
  就这一句话,梅佳丽已经释然,只要孙伟大每次走穴都叫上她,她相信就像他向曲娜发火时透露出的一样,过不了好久,她就会挣上几十上百万,这还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在大大小小的走穴中,唱出名声,结识能真心助人的大腕,几股力量一推,说不定她就可以走向正规的大型演唱会,走上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被专拍MTV的星探发现,制作精美的MTV,她在歌唱艺术道路上的努力目标就有可能一步步实现。她抑制住心跳,认真地看着孙伟大:“孙哥,问你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孙伟大豪爽地大笑:“你我两个都这个份上了,有什么不可以说的,问,只管问,”为解除她的顾虑,或者是为了与她拉得更近乎,他加上一句粗的:“你就是问我妈偷不偷人,我都只会微笑着摇头,不会破口大骂,对真正的好姐们儿,绝不。”
  梅佳丽在这个貌似高雅的艺术圈子里混,体会到里面绝不高雅的人和事,就不会为孙伟大的辞语风格吃惊。
  “你除了给曲娜加上3000元,真的没再给别的?”
  “是啊,3000元还是老子可怜她,权当打发叫花子。”
  “可她闹得那么凶,”梅佳丽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乖乖地回北京了吗?”
  孙伟大怪笑一下:“小梅子啦,”孙伟大40岁整,他是有权管26岁的梅佳丽叫小梅子的,“你真的是人道迟呀,太纯洁太纯洁。”
  梅佳丽脸上笑微微,心里还是有点沮丧,如今说谁太纯洁就像说谁没文化,那可不是抬举人的词。
  “我就给你都讲了吧,”孙伟大再喝一口酒,将酒杯轻轻一顿,“也算不拿学费给小梅子上一堂演艺界的人生大课。告诉你,别看曲娜她们在台上光彩照人,其实没少干狗男狗女的事,都他妈明明白白的假正经。先不说她,就说上海的播音员刘吧,刘是著名配音演员,给十多部外国片一百多集电视剧配过音,小子跟我走过三次穴,舞台上一脸的憨厚象,可下面的事,向他欢呼的女观众不知道了吧。他每次来我这儿都带着小蜜同行,吃住在一块,除了给他万八千的,还得常给小蜜两千‘夜班费’!小蜜的飞机和宾馆票当然也由我全包。还有位尽演正面人物的男影星,电影厂的,到哪儿演出都得找三陪小姐,白天陪逛,前夜陪唱,后半夜陪睡,末了还得我出面给小姐买单,如果我不帮着结他的嫖帐,男影星不高兴,下次不跟我出来了,这不就损了我了嘛!他现在正红得发紫,我还得在他身上接着榨,得哄着他们宠着他们一点。还有位笑星,北京的,更是概不论,到哪儿走穴,在宾馆还没坐稳呢,就嚷着要小姐来陪。陪他混过的小姐多了,还尽上北京去找他送货上门,喝醉酒还给我看过他与小姐们合照的相片,完完全全的三级片,我们这些见过世面的人都嫌肉麻。你听他怎说,‘反正我是光棍,我不在乎。’”
  梅佳丽不是没听过演艺界一些阿猫阿狗的事,但今天从孙伟大嘴里有名有姓赤裸裸地讲出来,还是感到身上如有一群小虫爬。“男明星这样,”她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希望说,“女明星总会要脸一些吧?”
  “要脸,”孙伟大差点笑岔了气,“小梅子哟小梅子哟,”他右手的两根指头不断叩击着桌沿,“叫我怎么说你呢。相对男明星,女明星一点儿也不甘拜下风呀,也有一点区别,那就是,男明星图的是乐,女明星为的是钱。外地有的市里的同行来找我牵头,要组团到他们那儿去,常对我说,‘你给找两个出点格不吭声的女明星,或月亮坝里舞刀——明砍,陪一宿多少钱,我们那边的老板不在乎加一两万。’谁是这路货色,我心里特别清楚,我手里的名单在这些女人的头上都作了记号。喂,都给你说了吧,就那个曲娜,你问我她怎么离开时还与我亲热,好像感激得不得了的样子,嘿,后面有戏啊。曲娜嗓子不错,也懂得舞台上怎么给观众通电,很有人捧她的场,记得不。电视上前不久还播了她新拍的MTV,还尽唱那恩恩爱爱的火热的民歌,情真意切啊,天长地久啊!模样你看着的,长得也挺周正挺文静是吧,可只要有这路买卖,我叫她她保证答应,至于加多少钱,她跟老板去商量了,不就睡一晚上嘛,跟谁不是睡,钱可就上去了老高。闹事那晚上我就给她找了一位,搞房地产的,堤内损失堤外补,她早就赚海了,她怎么不给我拥抱?”
  梅佳丽心里跳得咚咚响,恨人,似乎是恨孙伟大,讲起这些女人们像是在讲一帮牲口,还为她们拉皮条,她们毕竟是她的同行啊。可又不全是恨孙伟大,再怎么说,又不是孙伟大心甘情愿去与人家老板睡觉。
  在又痛又气的心情下,她赶紧转移话题:“你说明星们挣了那么多,又说他们都逃税,逃税真就那么好逃吗?报上不是经常有揭露吗?”
  “万分之一,抓住的那是万分之一。”孙伟大果断地一挥手,“不信,把他们全抓起来让税务部门像南头发似地蓖一遍,有几个人是交过的?尽听见明星们几百万几千万地挣钱了,谁听说过哪位明星按比例交纳过几十万的税?就拿堂会来说吧,你也去过,一晚上三五千不等,就算500吧,百分之二十的税,该交1000是吧,谁交了?你不也没交。逃漏的办法多了,比如说在某电视台做个节目吧,该给某人6000,电视台的帐面上要是只写某人一人领走6000那就不行了,因为电视台有责任代扣个人所得税,于是某人就与电视台的主管人商量好,编一串假人名,用不同的笔迹签名,‘每人’领走几百元,800元钱以下收入免征个人所得税,化整为零,这不逃了过去?还有少报收入少缴税,贿赂具体收税的人,演出合同书上做手脚,等等等等。另外,大多数演出都是‘飞行走穴’,来了就演,演完就走,全是现金交易,交什么税呀,人员都是临时搭班凑起来的,等收税的赶到,明星们早就坐飞机颠儿了,人毛都捞不着一根,上哪儿找去。那些北京来的广州来的就更没王法,当地税务局的就算追到北京,也见不着这帮明星,连管片儿的民警、居委会主任、邻居二大爷都不知道这些家伙的去向,你从外地去,你怎么可能在北京收上税呢?还有,这是我对你私下说,我们国家对偷漏税明星的处理太轻,妈的,要像一些欧洲国家和美国那样,向偷漏税明星加倍重罚,或送上法庭,或干脆判他个十年八年刑,看他们谁还敢偷漏税。所以我那天破口大骂,哥儿几个姐儿几个赶紧给我赔不是,你都看见了,他们的腰杆也不硬嘛。”
  “你那天是够凶的,”梅佳丽回忆着,“我都没想到你会这样对他们。”
  孙伟大咧开嘴笑了:“给你说,我们经纪人没明星名气大,可比明星神通大,他们要长流水不断线地挣钱,还得靠着我们给他们牵线啊。确切说,我们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再问你一个问题,”梅佳丽掂量着,有点不好张口,“又怕
  孙伟大高兴,欣赏着梅佳丽的美丽和腼腆,催她开口:“我刚才就说了,对好姐们儿,孙哥我什么都不计较。”
  “那我就问了。”
  “问。”
  “你说有些女明星不自爱,那她们和你,这个、这——”
  孙伟大大乐,然后严肃了脸:“我从不沾圈内的女人,向我放电作痴的人不是没有,曲娜就是一个,可我不,说不就不。”
  “为什么?”梅佳丽奇怪,孙伟大正当壮年,精力旺盛,有钱有车,是许多红尘中女人猎取的目标,他难道还是柳下惠不成,守身如上了?
  “不怕得罪你,”孙伟大继续讲,“要我说哇,圈内的人道德太差,我是说卖身的道德差,与真正做皮肉生意的妓女不可同日而语。做妓的有做妓的规矩,裤子一提,拿钱走人,两不相欠,绝没有什么后遗症。女歌星不同了,只要一沾上你,好像就成了你的亲母亲,不把你的钱刮得一干二净决不收兵,一会儿怀上你的儿子了,一会儿要你给她精神损失费了,一会儿做死做活非得与你结婚,不然就要把你告上法庭去。你在她们眼里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一捆百元钞票嘛,你不被她们弄得倾家荡产你的身边永无安宁。我不是不好喝这一壶,但你放心,我宁愿与妓女打情骂俏,绝不跟女明星上床。”

  那一晚,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孙伟大的话令梅佳丽度过了一个整夜不眠的夜晚。
  与一般观众不同的是,梅佳丽本身就是文艺界中一分子,一般观众是雾里看花,水中赏月,觉得演员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特别是那些知名度很高、模样也最漂亮的演员,在聚光灯下飘渺若仙,在干冰的烟雾与组合射灯幻化出的幻境里作眼作势,扮王扮仙,更是与一般观众有十万八千里距离。而梅佳丽虽说原来是在比较封闭的部队文工团,退伍后分在山区小县城,相对闭塞一些,但到省城的半年,她对圈子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情况还是逐渐有了深切的感知。可听了孙伟大的话,真真有了一种突遭重击的痛感,她觉得自己突然间变成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孩,本来是想走进一个金光灿烂、乐音飘奏的所在,那里有一条通天的大道,有依照各种规矩砌成的比试的台阶,只要靠着自己的本事去努力,那一级级台阶就是送她飞升的火箭推动力,她会在严格的评比中,靠实力打掉和淘汰一个个对手,直至攀登上最高的成功的峰颠。可现在一睁眼,却发现那是一个狰狞怪诞的山洞,一束恐怖的紫荧荧的绿光照在洞门,洞里飞出的尽是黑色的乌鸦和蝙蝠,仙乐一般的音乐也变成了暗哑凄厉的惨嚎,山洞里并没有按照规矩排布的台阶,你无从下脚,无从奋斗。最大的问题是,这是一个死洞,金光灿烂的峰颠在这个洞的尽头并不存在。
  我走错了地方吗?她问着自己。
  一秒钟后,她断然否定了自己的疑问。
  洞还是这个洞,只是取得成功的游戏规则已经变换,要不就是你僵旗息鼓,临阵退兵,要不就是你深入洞穴,去适应新的规则,在血、火、泪的锻打中,去攫取属于你的新的人生。
  夜色像潮水一样卷来,既往的历史像被波浪打上沙滩的贝壳,清晰地浮现在记忆的海岸上。

  梅佳丽的青少年时代并不像她外表那样美丽。她的双亲都是小学文化,胸无大志,现实的境遇也使他们无法立志,而且奇怪的是,他们的长相都不敢恭维,不说不敢用上“漂亮”二字,连“一般”都是嘴下留情的说法。父亲是自来水公司的维修工,两只手的手纹里积满了常年累月无法洗去的铁锈和油垢。母亲在同一个单位,不过不是搞维修,而是走家串巷的抄表工。两个人收入不高,工作很累,挤着单位里一间干打垒公房,没有厕所,厨房公用,结果自然是脾气不好,吵嘴打架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他们的吵架就是生活的主要内容,三天两头地吵,如果有一天没有吵骂声了,幼小的梅佳丽会感到更加害怕,因为这预示着第二天的吵架会以三倍于前天的情形发作,似要把头一天的欠账补回来。父母吵起来可谓惊天动地,任谁也劝不了。有一次两人用炊具互相攻击,父亲一锅铲砍过去,母亲的左手臂软软地断了下来,发狂的母亲不甘示弱,将切菜的刀板准准地扣在父亲头上,于是战果辉煌,父亲一个月后还成天听见耳朵里有不断的打雷声。
  父母打起来的时候,童年的梅佳丽便经常躲在自己的小床脚下,往往过了晚饭时间也不敢爬出来,而父母吵得晕头转向忘记了她,她就经常吃不上晚饭。
  有时父母互相之间不吵,不知怎么的,他们会把对生活不公的恨意一起对准了幼小的梅佳丽,他们共同对付他们的女儿,骂她是阎王派来的饿痨鬼,是专来与他们过不去的败家子,父亲发起威来可以一脚将她踢到五步远的地方,半天爬不起身;母亲也使出巾帼英雄的看家本领,拧住她的耳朵使劲揪,她的杀猪般的惨嚎在母亲听起来,有如聆听梵国的仙音。
  梅佳丽在这种恶劣的贫民窟环境里成长,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人世的仇恨,15岁生日那天她懂事了,她一个人跑到城外的荒郊,面对灰暗的天宇发出宏篇巨誓:
  不管将来干什么,我都要出人头地,这是脱离社会底层的非人生活的唯一途径。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她日益显露的美貌突然间照亮了父母的双眼,当着他们称赞他们的女儿的声音喧嚷成了一片嘈杂的大合唱。他们有点发懵,但旋即清醒,他们凭一种下层人都会有的敏锐的直觉知道,梅家将来会有出头之日了,而打开幸运之门的金钥匙,就是他们的亭亭玉立的梅佳丽。
  他们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冬天怕她凉了,夏天怕她热了,吃干的怕她噎着,喝稀的担心她吃不饱。有一年冬天她斗着胆子试他们,说她报了学校的兴趣小组,是歌舞班,要交训练费50元。她去年也曾想报这个班,但话刚一出口,就挨了父亲的大耳巴子,母亲跟着补上一句:“跳你妈的个鬼,老娘前世是欠了你的还是抢了你的,摊到今世这个报应!”她担心眼下又会是同样的命运。可是真的是物换星移,今非昔比了,虽说已是月底,家中为给三口人置办过冬的棉衣已是钱米告磐,但奇迹似地,第二天一早,五张10元的钞票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她的书包上,父亲抹着热汗涔涔的额头,卑微地哈着腰:“丽丽,你拿去,嘿嘿,爸爸跑了十几家门,说了一大箩好话,给你借来了,你好好跳,你还要什么,你放个响就是。”
  她对父母的前据后恭心中暗笑,她一点不同情他们,他们越是一付奴才模样,她越是恨他们。因为她从中更加看出了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原先是个小累赘,现在不过换成了一棵日后的摇钱树。
  她似乎天生是个搞文艺的料,美丽的五官和标致的身材人见人夸。她的乐感也特别好,她与音乐互相契合,音乐化作了她的灵魂,不管是跳舞还是唱歌,她很快成了她那个学校的骄傲。区上汇演时,成了区里的旗帜。全市中学比赛时,又拿了独唱和舞蹈两个一等奖。
  高中毕业时,音乐学院的一位老师频频出现在学校,要她报考音乐学院。恰好一个军区的文工团得到信息也派人来动员她,要她穿上威武的绿军装。她听信了部队首长鼓动,军装的威武和部队的前程吸引了她,这与她心底深处出人头地誓言暗中吻合,她毅然选中了军旅的道路。
  穿上新兵服准备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她的父母激动得眼泪涟涟。“丽丽啊,”他们围着已高出他们一头的她惶惑得直打哆嗦,“到了部队,你好好干,要尊敬首长,不要得罪同事……你行,你能行呢……你要赶紧人党,人了党就当大官,像我们单位里那些狗日的家伙一样。你以后当了大官回来,就没有谁还敢欺负爸爸妈妈了。哼,到那时,看谁还敢不给我们分新房,谁还吃了豹子胆敢不给我们长工资!女儿呢,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爸爸妈妈费了多少心血啊,女儿呢,你可不敢忘了爸爸妈妈的恩情啊……”
  梅佳丽没有吱声,她冷静地离开家乡,离开城市,走进了铁打的营盘。
  一年后,一次没有任何预兆的车祸使父母双双暴亡,噩耗传到营区,梅佳丽没流出一滴眼泪,反倒有一种轻松的解脱。他们是该这样离去,她想,他们做人是不完全的,人的基本秉赋在他们身上太少,这种死法,是命运对他们小小的示威。这样想完了以后,她又为自己心肠太硬而担忧,我是不是缺少点什么?她一个人坐在营房外的草地上思忖,我这样评价父母是否会遭到报应?转念一想,管它的,她从小就是一个事实上的孤儿,从没领受过细心的呵护和温情的关爱,再有什么报复,也不会比童年的遭际坏到哪里去。
  心灵的孤寂让她变得心硬。
  接着是一个个机遇擦肩而过。
  接着是倒嗓后的退伍。
  她有过一个灰心时期,命运不给她青睐,她也只能蛰伏于一座偏远的山区小县。但从小的誓言在心中发酵,没有前途的日子更加渴望一个辉煌的前途。她没有自杀,也没有堕落,她似乎在等待着奇迹。
  奇迹终于到来,小城诗人余长文突然闯入她的生活,她的嗓音和灵魂共同获得再生。
  她为此感谢余长文,她对结婚和男人并没有很大热情,之所以向余长文献上丰腴的身体,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带着感恩的成份,这是余长文事前根本想不到的。黑暗的童年似乎压抑了她的性意识,冒牌的嗓音教授更是彻底摧毁了对性的美妙幻想,她很想一个人走完人生道路,她的目标和乐趣只有一个,那就是事业上的成功。
  她不要性,她只要事业。余长文是个例外,她会保留与余长文的关系的,因为这可以作为推脱别的求婚者的挡箭牌。
  当然在如今这个观念混乱、价值多元的时代,事业的奋斗特别不会一帆风顺,她已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服输的女人,要适应新的游戏规则,先从走穴、从唱堂会开始,她坚信她总会攀上心目中那座辉煌的顶峰。

  然后就是今天,一个初夏的下午,她穿着三点式内衣,躬着身体,在整理上个星期新买的蓝色饰红花的晚礼服时,曾给过她醍醐灌顶般教诲的资深穴头孙伟大打来了传呼,晚上要去给一个什么姓杨的总经理的生日唱堂会。
  唱就唱吧,就当是清早练功时的吊嗓,作为一个靠声音生活的职业演员,每天反正都得吊嗓的。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就在什么杨总家里去不离口吧。
  接了孙伟大电话的梅佳丽坐在简单的梳妆台前,开始往脸上抹底霜。

  给杨总祝寿的地方,是省城新落成的假日皇冠酒店,酒店在市中区天宫广场右面,草坪,喷泉,熊猫雕塑,车水马龙,都是它的外衬。它的里面一概的顶级现代化。梅佳丽坐着蓝豆的奥拓小车进来后,有一种出不上气来的感觉。
  杨总30几岁,头顶已秃,溢出的皮脂反射着厅里的灯光,成为最亮的一个高光点,眼睛不大,嘴巴不小,鼻梁不高,颧骨却像两把匕首,差点顶破脸皮钻出来。若不是一身明牌包装,把他脱光了扔到大众浴室去,人人若不把他当成丐帮里的老么算是睁眼瞎。只有肚皮是富人阶层的,肥硕得像一片面团搭下来,全靠了一根金利来皮带强行拦住,不然肯定会垮到大腿前面去。但这更加增添了身材的丑陋。然而杨总本人没有丝毫不适应的感觉,他花5万块钱把假日酒店宴会厅的这间D厅包了,再加上吃喝玩乐和给演员的红包又甩出去十来万,一晚上花销十五六万眉头不打皱,他就觉得他是这世界上最美丽最有魅力的男人。
  D厅是一个中型小厅,镀金的法式椅背,波斯地毯,一角有卡拉OK,光线柔和,凉风习习,一幅天使和小爱神嬉戏的大油画占了一面墙,与两边可以坐20位嘉宾的长形宴会桌两相对应,呈现出王者天下的富豪气派。女侍们一律学日式情调,替顾客服务时全都双膝下跪,莺声燕语,热气拂到你的颈子窝。这一招成全了许多有钱要花的男顾客,他们乐意到这里来消费,一张张票子化成女侍小姐们哈在颈上的一团团热气,他们喜欢,要的就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惬意感觉。
  蓝豆对此羡慕已极:“他才32岁啊!”他凑在梅佳丽耳边嘀咕,眼角扫视着杨总,“他是做饲料添加剂的,才不到5年,听说就有3个亿了。狗日的暴发户,不知道是不是卖毒品起的家。”
  梅佳丽装没听见,她了解蓝豆,如果与他搭一句腔,他会一整个晚上都就这个话题不歇气。
  与杨总坐在一起的人有十来个,有四个男的明显的是他的司机和保镖之类,殷勤地为他拿烟点火。另一个男的老成些,坐在杨总右臂,关系很不一般,别人都是给杨总上烟,而杨总每抽一棵烟都要先让让身边这位男客。这男的大概四十了吧,西装笔挺,气度轩昂,不太说话,只微微笑着不时用眼光扫一眼舞台上唱歌的演员。还有三个女的,按颜色划分,一个湖蓝,一个鹅黄,一个粉红,除了小的一个可能只有十七八岁,大的两人都很模糊,她们一律花蝴蝶一般的打扮,露出大截的白腿和鼓鼓的酥胸,很性感,或许也称得上漂亮,不过是演员们称之为俗艳的那种漂亮,脸上总脱不了市井街巷里带出的风尘味。杨总一手端杯一手搂她们,手里的酒杯没有轮换,三个女人却不时地轮换,偎红依翠,红袖添香,杨总不断地拍她们的腿摸她们的腰,她们则轮流与杨总碰杯,杨总周围好像没有别的男女似的,因为他公开说的那些话,本来应该是四面墙内单独接见那些女人才当说的。他对蓝裙子说我爱你,转头对粉裙子也说我最喜欢你,对18岁的小姑娘说我要娶你做太太,立马又对另两个女的说我请你们一起当我的情人,只要你们同意,我马上拨一个娱乐公司,让你们都去当总经理。
  梅佳丽坐在厅堂一角的茶桌边候场,尽量不让杨总看到自己,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人仗钱势的男女,又喝得半醉,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动作都敢做的。
  两个女演员唱完,说相声的两个男的刚一上场,杨总已滑到桌下。
  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有人叫安排寝室,但杨总一下睁开了混浊的眼睛:“不,”他的手臂柔若无骨,风中叶子一样摇着,“该她、她唱了。”他一下指住梅佳丽,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如花似玉、气质不凡的女演员,他一直在隐忍,现在他醉了,他不需要再忍受。
  梅佳丽上台,向杨总鞠一躬,说两句生日祝福的套话,开口唱一支生日歌,唱了一句,杨总眼一瞪:“停,停停!我要、听,听《哥哥18是条龙》。”
  《哥哥18是条龙》是一部香港三级片中的插曲,不知怎么地就在一些场合上流行。
  梅佳丽静默在原地,不动不唱。
  杨总笑眯眯地:“唱啊,这个妹妹很有味道的,你唱,我马上加你两千。”
  梅佳丽不动。
  杨总伸出一只手:“5000。”呆了呆,看梅佳丽没反应,改伸一根指头,“1万!”
  梅佳丽干脆下场,径直走到孙伟大面前:“我的劳务不要了,我先走一步,北燕歌厅还等我串场呢。”
  孙伟大急拦她:“这是怎么回事呢,”放低声音,脑袋抵到她耳边,“你给我个面子,你这样是叫我下不来台。”
  梅佳丽犹豫了,是啊,这不是她自己呈一时英雄的时候,世界是一张网,一不小心伤了不该伤的人,就叫作做人没规矩。
  这时杨总向孙伟大一歪脑袋,孙伟大赶紧向杨总凑过耳朵,只听杨总吩咐:“我今天不听其他的人了,我只听她一个,你给我听好了。”
  孙伟大很为难,转头来劝梅佳丽:“就这么张张嘴,站3分钟,就得1万,任谁也不会拒绝。你不唱,你保住了什么,人格?哈,人格多少钱一斤?钱才是人格,你如果钱比姓杨的小子多,今天晚上在这里,就不是他命令你唱,而是你命令他给你唱了。你叫他当场学狗叫他都不敢吐半个不字。这就是钱的面子。唱吧,小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有了大钱,你再来洗涮他。”
  孙伟大话是俗了,仔细一想却是道理。梅佳丽慢慢走上台,面无表情地唱了:

      “哥哥18是条龙
      要与妹妹戏花红
      妹说哥哥是条虫
      一拱一拱床上游
      哥说妹才是条虫
      龙龙虫虫乐融融……”

  杨总兴奋,酒也醒了一半:“好!好!”他一人拍掌大喊,“有一股热烘烘香喷喷的味道!”
  他旁边40余岁的中年男子不怎么喝酒,也不拍手起哄,只时不时瞥一眼光彩照人的梅佳丽。
  歌一完梅佳丽下台,要去洗手间换装。一个高大的保镖类人物走近她:“小姐,我们杨总请你去一下。”
  “干吗?”梅佳丽直视着保镖。
  保镖表情麻木,仿佛对梅佳丽这类美女见得多,杨总的床上哪天不换一个小美人,他冷冷地回答:“你跟不跟他干嘛,杨总会自己对你说。”
  “你!”梅佳丽想不到有的有钱人是这种德性,连他们喂的狗都敢一张嘴就伤人。
  保镖不给她反击机会,眼角有了一股杀气,声音很小很硬:“我是下人,我只知道执行老板的吩咐,你不可能进洗手间,你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的身子像一堵墙,挡在通往洗手间的路上,似乎只要梅佳丽胆敢向那个方向跨一步,他就不惜动粗。
  梅佳丽喘着气,胸脯大幅度地波动,保镖视若不见,低声一喝:“请吧,小姐。”
  梅佳丽退却了,好女不吃眼前亏,只得跟他回去了。
  台上两个相声演员说得满台生辉,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杨总不看相声演员,眼巴巴地等着梅佳丽坐到他左边的椅子上。
  “拿酒,”杨总控制不住手舞足蹈,“给梅小姐斟满!”
  梅佳丽遮住杯子:“杨总,对不起,我是唱歌的,我要保护嗓子。”
  “啥?”杨总觉得奇怪,“保嗓?酒能坏嗓吗?第一次听说。我一天到晚泡在酒精里,我唱卡拉OK却每次得第一,是不是啊你们说?”
  周围的人一致捧场:“是!”
  “那就喝。”他拿住梅佳丽的手。
  梅佳丽像被虫咬了一下,赶紧抽出来,“我只喝一点点,祝杨总生日快乐。”
  “那不行,一点点怎么行,”杨总乜斜着眼睛,热辣辣的光芒在剥着眼前大美人的衣服,“喝交杯酒。你当我的老婆我才喜欢。”
  “杨总!”梅佳丽轻声喝道,“你是有身份的人。”
  “是啊是啊,正因为有身份我才要你当我的老婆,这三个我不要了。”他随便向酒桌上那三个先前与他摸摸擦擦的姑娘一挥,“我就要你做我的亲爱的。不当老婆也行,做情人,情人更有味道,现在每个女人都在争取做男人的情人,这是潮流,世界潮流,哈,梅小姐做过几个男人的情人啊?”
  梅佳丽刷地起身就走,杨总手疾眼快,一把将她的小臂抓住。
  “喝,不懂规矩怎么的?就这么想走,”杨总嘴里说着硬话,一股淫荡的笑容却布满了整个脸面。“你长得好漂亮,”他的眼光飞快地扫向她的胸部,定定地凝视在那里,“你这里长得更漂亮。是假的是真的,真的吗?”
  “你、你……”梅佳丽没遇到过男人会这么当场论说她的器官,她气晕了头,简直想不出话来对答。
  杨总弹着响舌:“啧啧啧,这小戏子,你我都是场面上混的人,有什么不清楚,人活一辈子,就要光明正大。遮遮掩掩的不好,”他大摇其头,“很不好嘛。”
  “你放我走,”梅佳丽咬着嘴唇,脸庞一片血红,“我走!”
  “好呀,那你和我接个吻,接个吻就走。我给你两万!”
  梅佳丽挣扎着,大喊着:“放手,你放手!”她向左右绝望地转着脑袋,“你们看哪,你们帮我说说他呀!”
  没有人响应她,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对台上的相声情有独钟,更大声地鼓着掌,更响亮地笑得开怀。梅佳丽只瞥见蓝豆脸色煞白,双拳似要攥出水来,只是身小力薄,根本不敢有所作为。
  杨总已经把她搬倒了,椅背硌着她的腰,她要抽出自己的手,往杨总挣成猪肝色的三角脸上猛击一下,可惜双手被杨总扭到身后,压在椅背里。杨总热烘烘夹着酒臭混着烟臭的大嘴已经凑了上来,她左右甩着脑袋,但是被杨总得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身上的重量突然不在了,杨总的身躯像勾在一只起重机的抓臂上,一瞬间被吊离了她的身体。
  梅佳丽的眼角有一层水蒙蒙的晶莹,她知道自己几乎要哭了,她狠狠眨了几下眼睛,让眼中的水气挥发,然后看清了形势。
  原来是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40来岁的男人抓开了杨总,没见他用什么劲,也不见他有多魁梧,可杨总在他手里就是挣扎不开。
  “米哥,你你你……”杨总哇哇叫着,“你干什么呀?”
  被叫作米哥的中年人将他一甩,杨总瘫在离梅佳丽三个椅位的椅子上,保镖们都不动,他们一定明白姓米的是杨总的什么人。
  “我不喜欢你这样,”米哥向杨总说出一句,然后跨上一步,面对梅佳丽,“小姐,对不起了。你要走吗?”
  梅佳丽赶紧点头,她要走,她早就想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堂会了。
  “我送你。”米哥说。不知怎么的,他的话对梅佳丽是暴风雨中一座坚实的屋檐,风啊雨啊的转瞬不见,雷声和闪电刹那间无影无踪。

  在假日皇冠酒店的停车场上,梅佳丽上了中年人的车,她是第一次坐这种轿车,她依稀记得,好像原来在另一个堂会上看到过,蓝豆曾羡慕地教导她,这叫“卡迪拉克”,全省城总共没有几辆。
  那么说米先生就是几辆之一,他肯定是个比杨总更大的老板,不然杨总和杨总的手下不会像祖先一样敬着他让着他。
  轿车轻捷地跑着,感觉不到一丝震动,立体声轻音乐在大脑四周包围着奏鸣,令人舒服得每个细胞都在颤动。
  “你住什么地方?”米先生突然问,没回头。
  梅佳丽说了南郊光辉小区出租房所在的街名,米先生哦了一声:“在那儿?那儿的治安可不太好。”
  梅佳丽点头:“我们打工的,只住得起那个区,那里的房租全市最低。”
  米先生又哦了一声:“是吗?”
  到了她的楼层前,米先生先下车,绕到她坐的一边,替她拉开车门,很绅士地,把左臂搭在门框上方,然后看她站直了身子。
  “谢谢,”梅佳丽向米先生微微点头,一阵轻松水波一样弥漫全身,“我只能这么说。对了我还没请教你的大名呢。”
  米先生难得地笑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金属名片盒,一按机纽,一张名片跳出来,他双手拿正,略一颔首,递到梅佳丽眼前,梅佳丽也双手郑重地接了,借着四周的灯光一看,就有了一种吃惊。
  名片很简单,只写着一行字:

          大华集团总裁
                    米建国

  梅佳丽虽不是商界里的人,但在这个城市居住,传媒中的电视和报纸天天都有大华的广告铺天盖地满世界轰炸,大华物业,大华娱乐机构,大华出租车公司,大华电子公司,最硬最大的主导企业当然是大华房地产,听说在省城36家上了规模的房地产公司中,大华3年前就稳坐第一把交椅,如今越益日上中天,早就是红遍西南如雷贯耳的超大型集团。
  米建国走回车,撇下一人发愣的梅佳丽:“有什么需要找我,片子上传呼和手机都有。”一句话语从车窗内儒雅地荡出。
  汽车吐出一股淡白的尾气,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开走了。

  回到出租屋,梅佳丽洗了澡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
  已经是夜里11点30了,小巷对面一连串五、六家麻辣烫火锅铺正是生意鼎盛之时,半夜吃麻辣烫的人大约有两种成份,一是恋人或情人的双双对对,一是要顾及明日上班的打麻将男女,按不成文的规矩一定在午夜12点前散伙,分手前由赢家出资到麻辣烫摊位上嘬一顿。省城火锅经过十多年的经营,由几代老板前赴后继地推陈出新,已经到了巅峰状态,几十年前的火锅是重庆人发明的,下里巴人吃的,诸如拉板车的,挑水的,做白铁皮生意的,糊纸花圈的,水陆码头替人搬运东西的,店家在一锅开水中丢进一块牛油,佐以葱蒜生姜花椒,最多的当然是鲜红的辣椒,熬成一锅汤料,烫的菜品很简单,是大户人家弃之不用俗称“毛肚”的牛胃,以及豆芽白菜蒜苗之类的小菜。而现在你看,鸳鸯火锅、滋补火锅、海鲜火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所烫的菜品里,鱼类除了大鲸没捕而烫之,动物除了老鼠嫌五而不用外,什么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不被饕餮的人类煮到鲜香四溢红波翻涌的汤料里来烹尔食之。
  梅佳丽觉得浑身燥热,没喝酒呀,怎么像是有无数个小虫在身上到处乱爬。她跳起身,索性脱个精光。吃麻辣烫的人大声划拳,她把窗子关死,还是有清晰的人声传进来。她气狠狠地一把推开窗,没开灯,也没人看得见她的裸体,双手叉腰,俯瞰着街对面的芸芸众生。
  这个人不也是亿万富翁吗?思绪回到了米建国身上,她的脑筋在不停地转动,不是说亿万富翁都是流氓加骗子的吗?
  但米建国不像流氓,也不像骗子,只听他的名字,就很传统,很保守,很守规矩,十足的一个好家庭出身的小男孩。
  他看上了我什么呢?或者纯粹是一时的正义冲动?
  梅佳丽想不明白,但貌不惊人的米董事长的形象,这晚却打入了她不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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