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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余长文将频道随便地那么一扭,就看到了梅佳丽在电视里唱歌的画面。
  余长文是北山县文化馆搞文学创作辅导的青年馆员,与梅佳丽分居已经半年了。梅佳丽借口到省城去发展,辞去县文工团歌唱演员的职务,印着新名片,打着演出个体户的招牌,冷冷地与不愿跟她去省城的余长文道个再见,就一去不返。如今瞧瞧,她竟唱到电视里去了。
  余长文使劲瞅着18英寸彩电屏幕,把梅佳丽的身段盯得入木三分,这个身段曾在他的怀里受用了5年,美丽、修长、穿任何服装都夺人眼目,不穿服装只向他一人开放时,她会使一个男性更男性,旌旗飘飘,雄风浩荡。
  分手后的一段时间里,余长文甚至不无邪恶地想,海湾冲突时应该派梅佳丽参加联合国多国部队,两排衣扣向伊拉克方面一敞,会令无数阿拉伯英雄竞折腰,没有她攻不破的防线,她的身体的魅力抵得过一万颗美国生产的激光制导炸弹。
  呵,那奶酪般的皮肤,那饱满的双乳,那笔直细腻的大腿,那圆圆的凹得十分好看的肚脐,只要一想着她,就有一朵俏丽的百合花在夜里炫目地开放。
  他甩甩头,再盯盯电视,仇恨一瞬间充满脑海。往昔不再,现在就是看她,都得隔着一层冷冰冰的玻璃屏幕。
  美丽的上流女人比美丽的婊子对人类更具强大的破坏力。
  这是余长文仓促间得出的个人格言。他为自己还未丧失对梅佳丽的清醒叫好。
  余长文关了电视,长腿一撩准备去街上瞎逛。
  孟夏天气,气温初热,余长文平时的行为言谈虽给人有不修边幅之感,但他的洁癖却使他在穿着上尽量中规中矩,每天衣领只要有一点汗渍就觉得万箭扎肉般无法上身,晚上一定要用肥皂水洗净,用熨斗烫干了再穿上。在这个晚霞满天的傍晚,着一套上白下灰的料子衣裤,蹬一双刷得光可鉴人的懒式牛皮鞋,很绅士很上流的模样,只可惜这一身行头的来路都有点令人生疑。比如上装的长袖衬衫,只要翻看衣领内村,商标上蝌蚪一般曲里拐弯的拼音字母,叫人永远弄不清出自哪国的文字,但肯定是沿海小厂的假冒产品却确切无疑,衬衫刚到手时尚可,洗了一水就浑身起皱,档次立刻便降了三个级别。
  余长文穿着这种起皱的长袖衬衫,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这件廉价衬衫一样到处起皱。但他坚决不买三四百元一件的名牌衬衫以至名牌的一切,一来经济没有宽裕到能容他任意奢侈的程度,二来他不是商人,商人需要包装外表,他一个穷文人则根本无此必要。
  不过他还是与县里其他穿长袖衬衫的男人不同,县里的其他男人,特别是40岁以上的男人,总习惯把袖口往上挽两圈,露出一截或胖或瘦的小臂,连那些所谓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狗屁商人都如此,一幅改不掉的土老帽习惯。余长文则从不挽袖口,很注意把长袖衬衫的衣扣扣得严丝合缝。出门时,余长文为自己永远不会与县里的其他男人一样显得土气觉得一点自豪,气也顺了一些。
  文化馆所在的夫子庙位于北山县城中心,占地五六亩,庙里不光住着文化馆一家,县里文化系统的所有人马,除了文化局机关一个月前刚从夫子庙里迁出以外,庙里还住着图书馆、博物馆的所有职工。从后端的住宿区走拢前端的大门,须经过三殿、二殿、大殿、数排厢房,以及松柏林、石拱桥、长长的回廊和灿烂的花圃。叙述中这些都是绚丽夺目的风景,可以令浮躁的生命为之一爽,可真的看在眼里,立刻就如身上穿的这套廉价行头一样令人沮丧。虽说殿堂里到处是飞檐斗拱,画栋雕梁,牌匾上各个大小名人的诗联铭文也很周吴郑王,可惜的是,解放几十年了都无钱修缮,永远的破破烂烂,永远的欲说还休,如陈年的丝绸,虽曾经是质地上乘,由于年代久远,餐风露宿,便也成了百孔千疮,说不定在那永远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各间殿堂里,真的藏着什么鬼魂的阴影也说不定。老人们说解放前这里香火鼎盛,许多传说里少不了和尚与尼姑私奔养儿子的轶闻。余长文叹息一声,要是自己与哪个姑娘相好了,肯定不会在这里养儿子,要私奔就私奔峨眉山的正宗大怫庙,也少了住在这个破败的、孔夫子不孔夫子、牛头马面不牛头马面的庙里的诸多烦恼。
  跨出夫子庙大门时,差点滑了一跤,不知谁买菜回家丢下半截白菜帮子在衰朽的大门槛后面,余长文一脚把那块踩出肮脏汁水的白菜帮子踢得老远。
  唉,夫子庙的破败,不正象征着文化人形象的破败吗?

  走上县城热闹的主要大街柳荫路,正是夕阳衔山的傍晚,夏日小城的这个时刻,是一天中最为喧嚣之时,虽没有大都市那样车如洪流,但人如潮水比之大城市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下班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背上是汗水浸出的一圈盐渍,车兜里一律装着晚饭要做的时鲜蔬莱,接孩子的人后车架上还搭着幼儿园或小学校里出来的童男童女,孩子们的笑脸与男人饱受家庭压榨的疲惫形成鲜明对照。
  相对而言,女人们似乎轻松一些,必须化妆成了必须吃饭一样的生存行为,30多岁和五六十岁的女人都一律涂脂抹粉,弄得看不清庐山本来面目,同一个女人可以被不同的旁观者估计出不同的年龄,其间悬殊二三十岁属于正常现象。下班的她们大都行色匆匆目不旁视,似乎都有县长或外宾在等待接见,其实她们的任务不过是在随便填饱肚子后,去赶茶馆或朋友家里的方城大战,对她们而言,如今风声雨声麻将声声声入耳,吃事玩事赚钱事事事重要。
  余长文瞎转了半个钟头,被人挤着拥着,挤他的大多是城里人,小部分是城郊周遭山里的农民,农民在县城打工也把县城当成了自己的山村,扛着一条扁担迈着永远伸不直膝盖的两腿,既谦卑又自豪地,把一身汗味满嘴叶子烟臭涂抹进县城不太宽裕的天空。
  偌大世界没有一寸清静之地,烦!
  蓦地走进一家商场,这是十字街右侧新开张的县城第一家“超市”,论规模论新颖都是县城第一,听说内部还实行的是小县城人陌生的“股份制”,这是新生事物,只是这个概念便很叫井底之蛙的县城人仰慕。闪亮的铝合金柜台,清一色戴船形帽穿空姐服的女服务员,吸引了很多不买东西就为了看西洋景的各色市民。余长文不为看假模假式的“空姐”,他清楚她们都是高中或初中才毕业的小姑娘,从某个街巷深处的穷人家钻出,好不容易被这家百货商场录取,其实要风度没风度要魅力没魅力,对余长文这种见多识广经常将“品味”挂在口头的文化人,她们只是小豆芽菜一碟,打不上眼角。
  余长文进商场的目的本是无目的,信步一走,也就走到平常喜爱的电器柜前,他喜欢选购一些中国古典器乐曲,那是在读大学中文系时培养出来的兴趣,像刘天华作的二胡曲《流波曲》、《烛影摇红》、《独弦操》,华彦钧的《二泉映月》、《听松》,以及刘德海用琵琶演奏的古曲《汉宫秋月》、《青莲乐府》,赵良山用坝吹奏的《苦道行》、《山鬼》等等,都让他有种疏离当世,与古人通幽的情趣。
  可今天神了,刚一走近电器柜台,一下觉得有点不知今昔何昔之感,那一排串通着闭路天线的电视里,又是梅佳丽的情影在歌唱。
  有的顾客过去关心过文艺,对县城的第一美人记忆犹新,指指点点地向另一些不知底情的顾客在介绍梅美人的事迹,神情上为能掌握小城的第一手世俗资料而倍显得意。
  已经有所烟消的气恼又窜出胸臆,余长文赶紧逃了出去。
  妈的,他心里不知在骂谁,老子惹着谁了,她为什么要像鬼魂缠身一样永远缠着我。不不,不是她在缠我,是我他妈心里丢不下她,我他妈不是男人,我为什么要这么婆婆妈妈!
  既往的过去如尖锐的鸣嘀直射余长文心脏的靶心,往事由此而复活,不管他愿不愿意,梅佳丽总是会在他意想不到之时嵌入他意识的门缝,挤人美丽的倩影,这不由他的意志为转移。
  余长文与梅佳丽的故事,是一个大众情人与一个白马王子相遇而爱的故事。

  梅佳丽刚从部队文工团退伍到地方,是带着残疾证明书来的。想不到这么漂亮一个前军人姑娘,却是倒嗓的倒霉蛋。在部队里有一次下边境连队演出,正是冬季朔风怒吼的寒季,在舞台上她张口呛了几口气,突然就说不出话。等两个星期后能发声时,便成了现在这种蚊虫般的嘶嘶声。她理所当然地在年底退了伍,部队永远需要新鲜血液、永远需要青春而充满战斗力的兵员,梅佳丽是唱歌的文艺兵,唱歌的文艺兵的武器是天生一幅莺嗓燕喉,梅佳丽的武器生锈了,不在了,离开部队就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她的父母在她当兵的3年中因车祸双双去世,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在北山县第二小学当教师的姑母,是姑母不懈的召唤,使退伍的她暂时选择了这个县城,作为躲避令她伤心欲绝的灰暗人生的一个避风港湾。
  梅佳丽在文化局报到的那天,是春日的一个下午,余长文在那里第一次遇上了她。
  余长文是为文化馆里傅老师的医药费长年未报而打抱不平,去局里找财务股的林股长喊冤的。余长文上大学时读的中文系,这在当今是最觉无聊最无实际意义的学科,如果学的是企管或法律,人生的驿站会大不相同。余长文本来的理想是将来可以到哪个省或市的作家协会去当专业作家,挥舞诗歌的旗帜,把自己的所思所感所爱所憎涂满方块字围成的领域,浪搏一世功名,也不枉赤条条到人间走一遭。再不济退而求其次,也得进入某个有名的出版社当诗歌编辑,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文学爱好者将通过他无言的栽培而成为名扬中外的大文豪。可惜在商业涨潮文学式微的今天,命运没有给他打开这扇通向辉煌之途的大门,遂使一腔英雄血,化作幻景国中梦。余长文是A型血,据说A型血大多属于胆汁质,狂燥亢奋且随时充满幻想中的自信,因此,英雄和罪犯中的大多数人都以A型血者为多,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实。余长文的血型加上诗人天生的狂傲,铸就他冲动的个性。
  那个下午,余长文走进了文化局那幢小院。文化局衰朽的办公室象征着县上文化的地位,县政府大楼里人满为患,没有文化局地盘,文化局只好独占了夫子庙里东首的一个独立小院作机关。与文化馆同样残败的办公室,与文化馆同样穷酸的景象,不能引起任何文化人对这个全县文化最高首脑机关泛起崇仰之情,因而余长文走得怒气冲冲,走得发气没商量。可是,没容余长文走入小院深处财务股的办公室去为傅老师的医药费大喊大叫,就在第二间的人事股面前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他看到了人事股房间里面的梅佳丽。
  吸弓除长文注意的不是梅佳丽修长的身材和精致的五官,而首先是她的打扮和精神状态。
  这太不像一个只有21岁的美丽姑娘了,穿着洗了几水的旧军装,衣领和双肩上理所当然没有现役军人的军衔,也就失去厂穿这种衣服的理所当然的合理性和飒爽英姿。当然喜欢旧军装也是一种风度,余长文的童年时期是在中国的动乱年代度过,那是个尚武的年代,记忆里依稀记得满街都是穿着旧军装招摇的年轻人,然而时过境迁,崇尚经济的时代如挡不住的太阳东升,迅速把其强烈的光芒投射到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大地,驱走了旧军装时代的所有价值观念,包括旧军装本身,使仍以旧军装为荣的年轻人一眨眼在神州大地上绝迹。
  但余长文明白,现代社会就是现代意识,而现代意识其实就是无所不包的兼容性,别说有一个女性突然又喜欢上了旧军装,她就是喜欢穿着百孔千疮的渔网上大街,只要不妨碍街道秩序和让周围的男人眼睛害病,法律上都应该是允许的。关键不在这儿,关键在于这姑娘刚从铁与火的充满阳刚之气的部队转业,脸上却是万念俱灰、四大皆空的模样,这就很引余长文注目。
  余长文当年26岁,26岁并读过雪莱、拜伦、惠特曼和诗经、离骚、李、杜、韩、柳等中外佳作名篇的县城才子,看待女孩子的眼光一直是很高的。在大学时,有个也写诗的同班女同学把他视为谬斯的使者,芳心大动,用一连串的情诗向他发起猛烈进攻,所使用的句子可以融冰化铁,滚烫得一读出声就会引起意志衰弱者的生理反映。但余长文心无旁骛,对诗歌女神的独钟无法令他再向俗界的那位女同学分心,他用沉默拒绝了她。两年后,他因诗人的激情参与了一个不宜参加的运动,毕业时遭冷遇分到了这座山区小县,靠了曾跟随下放的父母在这座县城读过两年初中的人情底子,也通过一些初中老同学的在机关单位工作的父母或明或暗的努力,更靠了他自己大学时代在几家全国性杂志上发表的诗歌,余长文最终留在了县文化馆,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于是他成了馆里的创作辅导干部。女同学却头脑清醒嫁与一个干部子弟,终于落户省城成了白领丽人。既然大学女同学都难撼余长文心中的感情之塔,那么能引得他注目的小城姑娘也就如凤毛麟角更是稀有。
  而梅佳丽在一瞥之间却止住了他咚咚前进的脚步,日后余长文回想起那个下午来不得不承认,梅佳丽的气质和美貌万人莫敌。
  余长文忘了要去财务股办的事,在门外拉住经过那里的办公室主办科员翁一鸣,询问人事股里的姑娘姓甚名谁,是哪个不要脸的公民欺负了这么楚楚动人的一介佳丽。翁一鸣悄悄回道,谁敢欺负她,是她自己不高兴。前一鸣简述了梅佳丽在部队里倒嗓的过程,末了说我们局还是对得起她,决定把她安排在县文工团,文工团本就十分困窘,演员们的工资都成问题,但拥军优属捍我长城是大政方针嘛,局里还是毫无怨言地接收了她,此时正在人事股长那里办理相关手续。她身材好,不唱歌还可以跳舞,也不算荒废了老本行。
  余长文就记住了梅佳丽,当梅佳丽那双深潭般的大眼向门外一抢盯住他时,他像中枪的兔子一样落荒而逃,但梅佳丽忧郁大眼里对某种不确定的未来的死一般的惊惊,如刀刻一般印在他心里。

  半个月后,县文工团进行“五一”节演出,从不关心这个县班子水平的余长文,不知为啥要钻进县政府大礼堂。应该说梅佳丽的第一次亮相就成了小城的注目中心,歌是不能唱了,就在《春天颂》的舞蹈表演中跳领舞,全场人的眼光全部盯在她一人身上,她的一频一笑,一挥手一投足,牵动着多少双直愣愣的眼睛,没人最终弄懂这个舞在表现什么,春天颂不颂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的呼吸是为那个有倾城之貌的新来的女演员而吐纳,他们的拍手只为那个光彩照人的姑娘一人而欢呼,男人因为她的夺目之美而把身边的所有女性看轻,如饮醇醪一般感觉醺醺,女人因为她的光芒万丈而将胸中的醋坛子打得稀烂,意识到从此家庭里会飘来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黑云。余长文觉得自己突然也成了与大众一样的凡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在场子里也会目瞪口呆,到大幕关上阻断了梅佳丽的身影后,自己的手心里居然会有一把微微的湿汗。
  从那晚开始,梅佳丽成了小城人茶余饭后的一道话题,她的身世和半哑的嗓子被无数张嘴巴白天晚上地反复咀嚼,男人替她的缺陷惋惜,女人为她的倒霉庆幸,许多大胆之徒和宵小无赖甚至跑到文工团大院外去徘徊守候,就为了让饥饿的双眼一饱梅美人的眼福。听说梅美人爱在文工团围墙右边的“长青小吃店”吃午饭,于是那个小饭馆的生意量骤然巨增,搞得秃头小老板以手加额,向天称颂,直道是观音娘娘在天有眼,派她的女弟子梅佳丽给他带来了功德无量的福音。
  余长文是县上文化界公认的第一才子,但他的影响从来只局限于文化系统里面,可你看看人家梅佳丽,不说话不表情,就那么满怀幽怨地在那个吱嘎作响的舞台上一站,满堂喝彩就如春讯到来笼罩了整个天地。

  余长文第二次与梅佳丽的相遇是他到文工团去找宋涛。
  余长文与宋涛同龄,余长文是小城第一诗人,宋涛则是小城美声唱法第一男高音。宋涛从四川音乐学院声乐系毕业时的成绩也是那一届的第一名,为了一种单纯的故乡情结,他回到小城分配进文工团。可惜这一步是他的重大失误,艺术歌曲的衰落像黑色的厄尔尼诺飓风尾随他席卷而来,小城在一晚之间冒出无数个卡拉OK流行歌厅,而文工团的正规演出则门庭冷落令人心寒。宋涛与余长文相反,余长文是有屁就放,天王老子都敢骂,宋涛却是血相科研书上所谓的粘液汁——B型血,性格属于好静而忧郁的那类人。他很内向,内向得眼见自己逐步成了社会的多余人后只能面色苍白,嘴角抽搐,却再不能做出别的反应。
  啊啊,读诗的人没有写诗的人多了,听美声唱法的观众没有唱美声唱法的演员多了,刚猛的太阳熄灭了,温情的月亮也消失了,人类的智慧在倒退,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即将到来。这是余长文与宋涛的共同感慨。两人共处小县城同一文化系统内,两人惺惺相惜,在那时都滋生出一种时代弃儿的感觉。虽然两人个性不同,却挡不住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死党好友。
  那次余长文找到了宋涛,中午聊完天,余长文就提议要到文工团院外右手边的路边“苍蝇店”进午餐,由他请客。苍蝇店就是梅佳丽爱去吃饭的那家“长青小吃店”,是卫生条件太差被刻薄的余长文取的绰号。宋涛曾在那里请过余长文一顿,两人共计吃出一只苍蝇两颗耗子屎五粒小砂石,饭毕余长文发誓从此不再踏进该店一步。却不料今日他自食其言,他向宋涛解释说上大饭馆要花很多钞票,这不是两个小城艺术家所能坦然面对的现实,苍蝇店虽说卫生不好,但热呼呼的各种炒菜和价廉物美的自制滋补药酒,还是能让工薪阶层的穷艺术家们朵颐大快。
  他们的菜刚上齐,拐了一口清香的青果泡白酒,不期然就看见也来吃饭的梅佳丽,余长文的心脏就有加速跳动的快感,似乎一个阴谋果然在预想中实现。
  在余长文眼里,梅佳丽还是第一次见到的那种神情,穿一身洗褪色的军便装,若不是皎好的面容和出众的身材,这种落伍的打扮与四五十岁的一辈子坐机关的中年妇女无疑。一个半月前在局机关初次见到梅佳丽的情绪一时间又弥漫余长文的胸臆,说不清那种情绪里都包含了一些什么,同情?怜悯?喜爱?叹惋?热血一涌,余长文就要宋涛招呼梅佳丽过来一起吃。内向的宋涛当然不会去叫,他表情木然,对余长文的侠肝义胆不置可否。这就更加激发了余长文的冲动,一眨眼的工夫,他竟自己主动走到梅佳丽面前。
  “老乡,”不知怎的,他偏要喊出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叫小姐似太轻怫,叫同志太显正经,叫老乡有点滑稽,但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宋涛请你过去。”这是一点小手段,宋涛与她一个团的,她肯定会上当。
  许多食客都拿眼睛看余长文,余长文从中感受到了明显的嫉妒和敌意,他为此而心中大乐。
  军人出身的梅佳丽果然不忸怩,不知是部队的锻炼还是根本没把向她迫近的男人放进眼里,何况这个男人也并不眼生,似乎在文化局报到时曾有过快速的一瞥。她向余长文看看,眼里的忧郁立时换上高高在上的自尊,不说话,却跟着余长文走了过去。
  “宋老师,你叫我?”她的嗓音果然大异常人,很小,小得如蚊虫般令人心寒,但她亭亭玉立于两个男人面前,就美丽了食店的这个角落。
  宋涛于是心慌,拿眼恨余长文。余长文大方地一笑:“怕你不赏光,我便略施小计,请施主原谅。这顿饭我请了,算是赔罪。”
  姑娘不笑,神情上仿佛对此类殷勤见得太多,与其说是她给余长文面子,不如说是不忍拂了沉郁的宋涛的难堪,她就这样与他们同坐一桌了,只是冷冷地不主动说话,用筷子尖挟着一根一根的菠菜,慢慢地往嘴里送。
  “他是文化馆的余长文,”宋涛打破尴尬向姑娘介绍,他脸色苍白,眼光扫着地下,似乎除了与余长文,他与世上任何人对话都没有自信心,“他的诗得过省里的二等奖,春节前写的小歌剧由我们团排了,参加省里的小戏汇演,也拿过创作第二名。他是真的诗人,不是眼下的冒牌货。”
  余长文一直大胆地盯着梅佳丽,此时看见姑娘眼里有火星一闪。这是海上的天空里布满乌云时阳光乍露似地一闪,唯其因为短暂,因而在印象中就明亮非凡。余长文有点惊异,惊异这么一种神情上拒周围事物于千里之遥的姑娘,其内藏的机锋一旦迸发,竟有如此摄人心迫的力量。
  但梅佳丽说的话却令他大伤脸面。
  “我还以为,”她的声音只有蚊虫般大小,但她精致漂亮的脸蛋上不知为何却要抖落出那么明白无遗的讥诮,“以为余先生获得的是世界诺贝尔文学奖和德国柏林的专业歌剧院金杯。”
  余长文愣了,宋涛也没想到梅佳丽会这样对他的朋友说话。原来这个姑娘是如此仇视在文艺专业有过成绩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她自己毁了,她也就希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中枯萎暗淡。
  余长文对姑娘的好感一眨眼消失了,他的自尊心恶性膨胀,他做人的原则是,谁要比他谦虚,他一定比那人还谦虚,可谁要比他骄傲,他肯定要把骄傲的人踩在地上,并用五指把那人辗作肉泥。
  这个尤物太不懂事,他思忖,不要以为女人长得美若天仙,就以为手里握了侮辱所有男人的权杖。看得起你是对你的喜爱,你若要摆谱,那就不要怪天下男人中也有不将你当回事的豪杰。
  余长文让脸上漾出体贴的微笑,随口吐出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我听乡下的业余作者说过一个山里名医,他有一手家传绝技,专门治疗各类哑巴。”呸,老子是哄你,要让那崎岖难行的山路好好收拾收拾你,看你低不低下你那美丽的头。
  他看到梅佳丽的眼睛猛然间无比明亮,然后复归黯淡。
  “你用不着安慰,”她说,“我听多了这种无用的废话。”
  “我从不讲废话。”余长文做出信誓旦旦,“这不合我的习惯。”
  “真的?”梅佳丽的眼睛第二次发亮,“真不哄我?”
  “男儿无戏言。”余长文骄傲地向后一拢头发,心里是一种恶劣的快感,“我调查落实了地址就通知你,你跟着我去。”
  这句话仿佛一个命运的宣言,注定他们的人生轨迹从这里走向转折。自那以后,余长文与梅佳丽走上了治疗嗓子的不归路,也走上了甜蜜而痛苦的爱情不归路;

  治嗓子的老头住在离城30多里的一个山沟里,四面水青杠树密布,还不通汽车。梅佳丽虽是军人出身,但文艺兵在部队里的锻炼机会是不多的,走了不到一半就浑身汗湿,坐在岩石上动不了身,是余长文把她拉着赶着起身的。余长文心里为她的受苦喝着彩,嘴上却说着另一番话,他说你还要不要你的后半辈子呀?你爹你妈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女儿不容易,你在现在靠化学颜料涂抹脸蛋一个个像吊死鬼再生的女人阵中长得这么毫无瑕疵是天意使然,500年里才出一个,你不是你一个人,你也不是单纯的肉体,你是精神的极至,是地球上最靓丽的风景,自然的钟灵毓秀集于你一身,你如果就此回去你不只对不起你爹你妈,你是对不起整个人类!
  配合著他的胡乱吼叫,山区的天空垂挂着气象万千的云霓,山风吐纳着神秘的宇宙气息,他的廉价衬衣在赤红色的砂岩顶部随风鼓荡,一种隆隆的地音从他们脚下的亿年顽石中滚过。
  梅佳丽霍地站起身,以极快的步伐走向大山深处。她脸蛋血红,亢奋的激情烧得双眼炯炯生光,有种疯子般的向往从她身体内部向四周幅射,仿佛不是她在向他们的目的地走去,而是千山万壑在一种神秘力量的安排下呼啸着向她迎来。
  余长文在一瞬间有点惊异,他暗忖他是不是还十分不了解这个姑娘的另一方面,他是不是过低估计了她的意志力?
  他们共同听到了洞水在千年沉寂的大山里喧腾地歌唱。
  走到老头的居处是阳光灿烂的正午,一条毛色斑斓的撵山狗虎视眈眈地迎接住他们,老头外表肮脏,体型瘦弱,但邋遢的毛蓝布破衣上面安放的脑袋,鹤发童颜,在万里晴空不尽山峦的衬托下,却有一种一览环宇小的仙气。余长文替梅佳丽说明来意,献上药资,老头目视梅佳丽3分钟,二话没说,开出方子。听到治疗方法,却不由连心怀鬼胎的余长文都大吃一惊,老头的土方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药方里最要命的是使用两个月大的小鳝鱼,在嘶哑的猛叫以后喝下其它草药熬的水,扑灭嗓子底层逼出来的毒火,然后将一条这样的小鳝鱼活吞下肚,让它在喉咙里挣扎游动时用身上粘稠腥臭而法力无边的浆汁与钳制声音的邪恶做最后殊死的搏斗,如此持续九天九次,九九归真,天人合一,届时将有一个新的嗓音与新的小女人同时再生。
  “真要吃小鳝鱼?”余长文忍之再三,还是问了。他知道梅佳丽已震惊得不能开口说话,她的脸色告知人们,她是拼尽了全力才没有将肚里的食物呕吐出来。
  老头不再说话,他身边的撵山狗向他们吠出所有的愤怒。

  回到县城的日子,是梅佳丽受难的日子。清晨六点,余长文陪着她到县城南门外的青河边,站在一段深入河心的堤岸上,向着薄雾蒙蒙的江水使劲地干嚎,梅佳丽的嗓音是听不见的,嘶嘶的漏气声搅动着余长文的五脏六腑,像一把无声的钝锯在无休无止地锯着一截坚硬的木头。余长文忍着,大声喝彩着,接着按照老头的吩咐,在梅佳丽嚎得实在不能出声时,赶紧将保温杯装着的草药水捧给她喝下。
  紧接着关键时刻到了,一条活的小鳝鱼从塑料袋里抓出来,还没有递到梅佳丽手里,仅只看着它想着它将要担当的使命,梅佳丽便翻江倒海向江里呕吐。余长文不管不顾,逼着梅佳丽张开嘴,一把将它塞进她殷红的嘴唇,嘴里连喝着“吞,赶快吞!”
  梅佳丽吞了,但就在一秒钟后,随着一声惨烈的嘶叫,那条鳝鱼划着美丽的弧形,从梅佳丽的喉腔中飞出,跌落在地时还蹦跳着不断挣扎,显出生命所有的坚韧。
  余长文没有发愣,没有怜悯,这是他早有所料的情形,他迅速从地上抓起鳝鱼,顾不得揩干净它身上的泥点,第二次举到梅佳丽脸前,要她张嘴。
  在他的眼里,梅佳丽彻底垮了,灵魂的惊悸把内心的灰暗投影到脸上,她成了夏日阳光下一条晒干的无奈的鱼,而这正是余长文所渴望见到的情景。余长文此时可没有怜香惜玉的闲情,空着的左手一把卡住梅佳丽的两腮,不管梅佳丽如何拼命甩头挣扎,趁她喘息着张嘴的一刹那,将右手上握着的小鳝鱼喂进她的嘴,然后左手压住梅佳丽的脑袋顶,右手向上顶住姑娘的下颚,双手一起用力,仿佛在挤压一张案板上的面饼,使劲挤住侮佳丽的脑袋。
  梅佳丽跪在沙地上,脑袋被余长文夹得结结实实,两眼翻白,她觉得她就要死了,生命从胸腔的最深处被逼出来,渗过充血的五脏,挤过结实的骨骼,从千缠万绕的神经和淋巴细胞之中穿过,就要漏出皮肤表面了,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细密的皮肤都不能阻截生命的渗漏,那她今天就是死定了。
  梅佳丽拼命地嚎叫,由于声带坏了嚎不出声的那种嚎叫,胃里翻波涌浪,一股股腥臭的汁水向喉咙不要命地涌来,那条鳝鱼还在游动,在胃里肆无忌惮地穿行。它会咬穿她的胃,把她整个躯体当作一个温暖潮湿的游泳池,在里面吐出它的口沫,用它腥臭的粘液污染她的内脏。
  不,她绝不能忍受,她不能死在这个小小的肮脏的鱼类的口里,她只有剧烈甩着脑袋,用求生的欲望做出拼死的反抗,才能脱出余长文的钳制,才能顺利地吐出那个魔鬼,逃回生命的避风港。但她的欲望在余长文更大的欲望下面打了败仗,她的双脚把沙地刨出两道长长的小坑,她的军便衣和内衣的下摆从裤腰的皮带里挣出来露出了白白的奶酪般的肚皮,但她无论如何还是没有挣扎出余长文的钳制。她不知道余长文用了什么道法,竟能这样不顾她的死活。有一瞬间,她的扭曲挣扎竟使自己的颈子差点拧断。她的双手扼住余长文的手腕,十只尖尖的指甲深深地嵌人余长文的皮肤。
  然后她吐了,胃里的长江黄河终于在主汛期的顶峰找到了突围的道路,那股流水夹着那条魔鬼般的鳝鱼,顺着柔软的食道,汹涌澎湃地倒灌进口腔,然后期待着畅快地破闸而出。可没想到,它们在两排珠贝般的牙齿前遭到了坚决的堵截,余长文的力量使那两排贝齿成了钢筋混凝土大坝,大坝不向任何驶来的船只开放。
  “唔……”梅佳丽甩着头,长发在余长文的手臂外胡乱飘飞,脸上狰狞得可怕,“唔、唔……”她难受死了,她是要命令他松开钳制住她的牙床的双手,不、不是命令,她是请求,是求求他,她就要死啦!
  但余长文比她的挣扎要疯狂十倍,他诗人的激情原来就是这般法西斯。“绝不!”他嘶声大叫,“老子就不准你吐!就是一泡狗屎,你也给我把它吞回去!”配合著他的嘶叫,他的大手更加牢固地控制着局势,还残酷地格外用了劲。
  胃液和胆汁从嘴角迸射,穿过余长文的手,滴落在沙地上,一股酸腐味在夏日的空气中弥漫了整个河岸的上空,那条鳝鱼又滑回喉咙,落回胃里,接着继续冲锋,然后又在钢筋混凝土大坝前溃败。如此几次,直到一片黑云罩住梅佳丽的双眼,她软软地倒向地上,灵魂在受劫的灾难中悠悠而去。
  她醒来时,觉得所有钳制她生命的压力都消解不在,只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揩抹着她颈上和衣领上的秽物。她睁开朦胧的大眼,映进了余长文儒雅的五官。然后她想起了他对她的法西斯,她忽地蹦起身,哆嗦着,憋得胸口发痛,有种气贯长虹的恶气在丹田酝酿,聚集,汹涌澎湃,集合成冲决世界的洪波大浪,然后畅快地啸叫而出——
  “我操你姥姥!!”
  就这一句话吐出,天清地静,两个男女同时呆在原地,像一截远古时代残留至今的枯木。老天爷,她竟说出话来了!她的声音是如此激越清泠,如天籁地萧,如空谷足音,是自有人类以来所能感受到的最动人的仙界佛声!
  梅佳丽的声带恢复了!
  没有医学上的道理可证明是那条小鳝鱼的功劳,深山里的老头是个巫士,他的高明在于他使用的是一种心理疗法,人需要修复自身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在一定的时间和条件下,精神上的冲击可以打通身体内任何物理或化学的阻碍,而那个时间和空间,就是青河边沙地上余长文的意志对梅佳丽的控制、以及引致梅佳丽拼死反抗的过程,那个过程最终形成了一种生命场,在这个场的作用下,一切美丽的生命形式都有可能被催生。一切适宜的幻梦都会被实现。
  于是,梅佳丽的声带的新生就成了可以解释的合理现象,离开了这个场,离开了具体的时空,所谓使用小鳝鱼也罢,使用小虾米也罢,就是使用龙肉,都会成为沿天下之大稽的笑柄。

  记得那天过后的一个星期天,节气也是仲夏,余长文接到梅佳丽邀请去她的寝室的通知。他其实没想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原来是准备死马当作活马医,却没料到十次的鳝鱼疗法仅使用一次就大功告成,为此他有如堕五里云中之感。他帮助从部队转业到文工团的姑娘,除了有着人皆有之的乐善好施的本性、和诗人善于激动的特质以外,还有一种施虐的戏谐潜藏于灵魂深处。梅佳丽太美丽也太自以为是了,看见一个十分美丽的尤物在他面前显出痛苦的丑态跪地求饶涕泪横溢,不啻是一种额外的胜利和享受。
  这就是我的兽性的一面,他想。并为在一种清醒的状态下照样让兽性泛滥感到一丝惊讶。
  踏进梅佳丽寝室时,他知道会受到她的感激,是嘛,他带给她新生,除了生她的父母,是他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尽管以后她还会讥诮其他所有在艺术专业上有突出成绩的男女,但她不会再用讥诮的言语来与他讲话,这是不言而喻的结果。
  他就是怀着这种清醒的意识走进文工团四楼的双人女子宿舍的。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屋子里只有梅佳丽一个人。
  “你们的人呢?”余长文问,眼光打量着四周不太整洁的墙面和零乱的小摆设。
  梅佳丽一笑:“我不是吗?”
  “对对对!看我这个脑袋。”余长文尴尬地发出一串哈哈的笑。
  梅佳丽将桌上的台风扇定向余长文的身体,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听可乐,递给他。余长文从中感受出梅佳丽的郑重,在小城的传统里,在家中待客,即使再尊贵的大人物来了也是沏茶,你瞧瞧,她竟专门给他买易拉罐。
  其时,是晚上9点多钟,清朗的黑夜中透出一丝暧昧的气息,星星在蓝色的晚空中眨着挑逗的眼睛。屋里是两张单人床,梅佳丽身着一件藕绿色的时装套裙,裙外的小腿修长而白皙,脸上似乎画了淡妆,显得俏丽而生气勃勃,与原先总爱裹一袭洗褪色的军便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梅佳丽坐在自己的床上,余长文不坐,他的洁癖使他觉得这屋里的两个女人都是不太讲究卫生的,你看地上的瓜子壳,铁丝上晾着的却没有抻直的洗脸巾,蒙着一些浅灰的当作梳妆台的小写字桌,都使他在心里嘲笑着这些外表光鲜的女人。梅佳丽几次招呼他坐,他都笑笑,说是在屋里写东西早就坐烦了,出来就是要多站站。
  他们就一站一坐,一高一矮,眼光越过有限的空间,直直地相互看着。
  梅佳丽笑笑,她对他的笑早已没有讥诮和高高在上,相反却兑人了甜蜜的深情。
  “她上个月结婚了。”她把嘴朝余长文身后左边的那张小床上呶呶,“我现在一人。”
  “还是你们好,有房子。”余长文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无话找话。
  “也不,团里说这是暂时的,只要有新职工来,就和我搭铺。”
  余长文做出万般惊讶:“不管男女,只要是新职工?”
  梅佳丽看着他,没为他的玩笑放出相互呼应的情笑,反而神情忧忧地看着他。
  屋子里一时变得不可捉摸,空气中酝酿着无数的变数。余长文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外面与文工团一墙之隔的单位里有人在唱卡拉OK,歌声被突起的夜风撕成不连贯的碎片,断断续续地传进两个人的耳膜。
  “哦,多美的歌声!”余长文夸张地走向窗边,他其实是在消除一种尴尬。
  就在这一瞬间,小屋黑了,背后的台风扇也停止了转动,一秒钟后余长文明白是停电,外面的半个县城陷入黑暗的包围,风中的卡拉OK被黑夜吞噬,宿舍楼里飞出男女职员的咒骂。没办法,小城电力紧张,在夏夜晚上的用电高峰期,电力局拉闸是常有的事。
  余长文准备回身离开窗台,他不能决定是留在这儿还是就此告别,如果是一个丑丑的姑娘,余长文可以稍安匆躁,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但没有受过余长文的恩惠,他也尽可以心地坦然。但梅佳丽既美丽又在不久前刚受到他的帮助,他对此失掉了把握的能力。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碰着了他的手臂,在这夜晚的闷热里,像是一截燃烧的木炭,是梅佳丽靠到了窗台,靠在了他身旁。
  “停电了。”余长文说,没有转头。
  “让它停吧。”身边的姑娘喃喃地说。
  “到处都黑了。”
  “让它黑吧……”
  余长文终于惊异地扭过了脑袋。
  黑暗中,梅佳丽的眼睛怎么会是这么明亮,像两颗宝石,发射出巨大的热能,映花了余长文的双眼。固有的平静打破了,两人之间的一层薄纸捅破了,事后都弄不清楚是谁最先主动,好像是余长文说了一句“我想吻吻你。”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他使用的是一种保守的语法,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是怕伤了姑娘的自尊,二是怕拂了自己的面子,假如梅佳丽轻轻摇头,他就会哈哈一笑,假装洒脱说别的笑话,诸如“赖蛤螟想吃天鹅肉其实也是一种美好的精神追求”之类。但梅佳丽没给他沮丧的机会,她墨润如玉的眼睛渐渐起雾,凝视了他两秒钟,突然就那么向前一扑,滚烫滋润的红唇投入了余长文的召唤。
  他们的拥抱是那么用力,他们的吻是那么地持久,黑暗的小屋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它听见了他们山呼海啸般地喘息,感受到海水一波高过一波的汹涌,不一刻,温度升成了一千度的高温,这种温度可以溶解一切理智的防线,他们的衣服像狂风中的花瓣一样剥落在地,两具青春的肉体紧密地纠缠着,向床边移去。
  在这个时候余长文唯一的清醒是喘着气问了梅佳丽一句话:“你是哪张床?”
  梅佳丽不说话,用身体作引导,率先张开双臂,仰向右边的小床,黑暗的夜晚不能消掩她雪白的身体,奶酪般的皮肤在夜光下发出莹莹白光。
  小床发出了幸福的呻吟,余长文的身体泊进了美丽的港湾,他感到自己在坚挺在膨胀,他清晰地听见有歌声从自己的血管里溢出,原来一个农夫就是这样在肥沃的处女地上做着原始的开垦的啊,原来这种开垦的诗意就是激情的泛滥和解脱一切的晕眩啊。26岁的诗人余长文身为浪漫主义的诗歌作者,其实在性和与性有关的事物上却是犹豫和保守的套中人。他那么久的忍耐和冷漠是在等待谁吧?他平日里控制着身体的躁动,生理之水汹涌拍岸时不惜用自读来缓释,他为什么不随便找一个女人来成全他的男性?既然在现代意识中性和性交已不是肮脏和渥浊,既然在他们这个年龄代里性交除了生殖以外的功能还主要是感情交流和娱乐的工具,那他为什么不适时地放纵自己一下?他是不是觉得既往的眼中的女人都如过眼烟云,很难给灵魂留下颤栗、留下冲击?可为什么梅佳丽眼中的热火一瞬间就溶化了他,梅佳丽滚烫的身体一眨眼就淹没了他。
  高潮到来时,他像长途跋涉后终于登上峰顶的运动员一样,忍不住嘶哑地嚎了一声,这声胜利的宣言仿佛一道符咒,随着他的呻吟,光明应约而来,供电恢复了,灯光一刹时布满了小屋,在余长文眼里灯光是玫瑰色的,整个屋子到处发散着粉刺刺的暖光,那么与他共同占有了这段粉色时光的姑娘,她是否与他一样感到不可名状的动人万千呢?
  他一低头,心里不禁热钢淬火般受到冰冷的一激,灯光下,梅佳丽的眼色是如此平静,似乎是在观察他打量他,而他想象的她应该如他一样,是被情欲烧灼着灵魂、是激动的哭泣或是羞涩地掩饰啊。
  没容他的惊异溢于言表,梅佳丽的脸上立刻春情荡漾起来,她向上伸颈吻他,手臂环绕着他的后腰,指甲轻轻划过他光裸的肌肤。
  “你要看看我吗?”她小声问道。
  余长文的脑子没转过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在迷惘中却一时丧失了对一个普通词语的含义的理解。
  但梅佳丽已脱开他的搂抱,滑下床,面对他,向他缓缓转动着身体。
  老天爷,这一定不是上帝一个人制造的器物,一定是有魔鬼参与共同完成的杰作。电灯光温柔的辉映下,她的身体无法用人的词语来形容,只能在四野宁谧、碧波荡漾的爱情湖边,听一只竖笛温柔地吹出,或月光皎洁微风徐如的夜晚,在花香四溢的玫瑰园中由花枝无声地摇出。余长文是写诗的,诗言志、诗表情,可是他有时也认为,不一定是内容决定形式,有时尽管内容空泛,那美丽的词汇和巧妙的意象构成的外在形式,同样会令一个读诗的才子击节赞叹。他一时还不十分了解梅佳丽,然而梅佳丽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女人身体,这么地赏心说目,这么地超越凡俗,早已令他万般陶醉。
  他眼光下移,看见她两个饱满的乳房中间那慢慢滑下的一粒汗珠,那是他们刚才疯狂的见证,汗珠在灯光下反射着钻石一样的光芒,辉映着他的眼睛,引导着他的视线,依次滑向小腹,溶进一片绒绒春草,最后藏匿于那道神秘的生命之门。他再一次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的歌唱。他埋下头看自己,前胸和小腹也是一片汗水,比梅佳丽更多更稠。他的心再一次狂跳,为了平息,他不由自主地去看他们躺过的小床。
  床单向他迎来,然后他呆了,他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他本来是无意识的,可床单进入他的视线时,他才明白潜意识指挥着他,使他要发现和寻找什么。
  在刚才暴风雨般经过洗礼的洁白床单上,除了各种皱折和压出的浅浅凹坑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血呢?处女破身时应该有的处女初血呢?
  余长文把眼光转到梅佳丽脸上。
  现在,梅佳丽清楚自己遇到什么了。
  她避开男人的目光,坐回床上,拉过被单,拥往无比眩目的身体,一低头,肩膀轻轻晃动起来。
  轮到余长文发愣了,她是怎么了,她有一段不可告人的辛酸历史么?她是如此敏感,一定是我对床单明白无误的注视,让那段历史重新回到她不能再经蹂躏的心中。
  他走上去,心情复杂地抚着姑娘耸动的肩头,静听着她压抑的抽泣。
  “我不怪你,”他字斟句酌,为先前情人般的疯狂和现在同志式的平静、为此情此景下必须说出此种话语,感到由衷的滑稽,“谁没个三灾两难,上帝谆谆教导大众,人来到世上,就是受难的开始。”说完,他准备要穿衣服。
  没容他转身,梅佳丽抖开被单,一下紧紧抱住他光滑的腰肢,微凉的眼泪儒湿了他的肚皮:“不,我要告诉你,我要说给你听啊……”
  她的历史如一部隐秘的小留声机在他的耳边嘤嘤发声,她是以美丽和歌喉被部队看中然后被坚决地要去的,以她在高中的受宠和自己憧憬的目标,部队本不在她近期的人生打算里。但部队文工团中校团长告诉她,她只要进来了,如果运气好,只要一次全军汇演中被总政歌舞团看上,就可以打进北京的艺术圈,那就算出人头地了,你看那彭丽媛、董文华、宋祖英,哪个不是在北京的部队文艺团体里红出来的?不要只看到部队管理严格,可部队提供的机会却比地方上多得多。这个理由使她释然,她满怀远大志向地穿上绿军装。然而命运却与她较着劲开玩笑。第一年上京演出她患重感冒,出风头的机会失之交臂;第二年有军委首长来她们部队视察,她却在欢迎演出中因为激动而唱走了音,尴尬地下了台;第三年她的一个独唱节目炼到炉火纯青地步,而第四届南方艺术节正好在她们部队所驻的城市举行,组委会声乐组的专家电看了她的节民准备正式邀请她参加隆重的开幕式演出时,她却在一个月前的下连队演出时倒嗓失声了。她在情急中病笃乱投医,当地省歌舞团开办着一个嗓音研究所,据说对治疗嗓子疾患有特效。她走进那家单位,她的美丽的光辉照亮了研究所简陋的诊所小屋,一个自称达到医学教授级的中年男人抢着热情地接待了她,听了她含泪的叙述,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治好她的毛病。就这样,她人了他的善宠,她在应邀去他的独立小屋进行第3次就诊时他扑倒了她,他说只要与他配合,他就会拿出他的特效药方,否则将前功尽弃,她会一无所获。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啊,失和得相比,全看她自己衡量。她在悲痛欲绝中摒弃了自己的自尊,也屏弃了自己的屈辱,嗓子才是她的人生的本钱,与嗓子的恢复相比,任何东西的价值都在其次。
  她丢失了处女身。
  尽管那个冒牌教授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她的嗓子依然没有治好,直到退伍,直到万念俱灰地流落到这座小城。
  是余大哥余老师给了她第2次生命啊,为此她拿出什么来报答他都不显得有份量。她自从受了嗓音教授的伤害后仇恨一切男人,她的肉体丢失了,但她的自尊在他们面前更加高高在上。她看不起所有男人。只有对余大哥一人,她觉得可以做他的小妹,做他的学生,甚至做他的奴仆,这是她真心的想法,她不是一个随便可以与人睡觉的下三烂的女人啊!
  余长文在复杂的心绪中,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既如此,”他说:“我要对得起你对我的评价和信任,只要你愿意,我们就结婚,我不想日后你把我也看成乘人之危、占你便宜的臭男人。”
  他们又一次拥抱,却比第一次理智。他们再一次做爱,喘息中,余长文看见梅佳丽的眼里终于流露出真情的激动。

  5年间一晃而过,他为了写诗,她为了唱歌,他们都不要小孩的拖累。他们都曾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充满幻想——他要写成名躁时代的大诗人,她要唱到世界音乐大赛中为中国拿金质大奖,特别是梅佳丽,倒嗓的一年里她经历过死一般的阵痛,如今她对唱歌有了疯子一样的追求,她是在追回失去的时间,是在追回失去的成就。
  更让余长文得意的是,这么一个全县第一的大美人人了自己的怀抱,成了他一人享用的专利,那种感觉可是无法形容的美妙。一个平常男子因为有了一个绝代佳人相伴,必然在世俗的眼光中身价倍增,何况他是一个诗人,诗人就是才子,梅佳丽则是标准的佳人,才子佳人,红粉知己,这是古代中国文人雅士和士大夫阶层交结漂亮女子的认知标准,一个传统的心理定势,这种好传统好定势时时增长着余长文的满足心理。看小城人在他身后指指划划,全体男人不论远近都在回头向他行注目礼,扫过来的眼光又羡慕又嫉妒,就叫他心里乐开了花。那些指指划划的人,有的知道他在写诗,更多不认识的人弄不清楚他是何方圣贤,凭什么能耐能把美丽的梅佳丽握入手心,气得暗暗骂娘夜不能寐,更叫他心里像吃了十八桶蜂蜜一样甜得发腻。
  小城的文友诗朋自然是羡慕余长文的好运,只有宋涛一直沉溺在自己的忧郁中,但挡不住余长文的得意。特别有一次省城文坛一个大诗人到北山县采风,余长文请老师到自己家里喝酒,刚一进门,那位获得过全国诗歌大奖并去西欧作过诗歌交流的大诗人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屋里一道眩目的风景,那就是梅佳丽。
  “你的太太?”大诗人问。
  “是是。佳丽快叫农夫老师。”
  农夫是大诗人的笔名,可他的作派一点不农夫,梅佳丽刚一叫过,农夫诗人便抓住梅佳丽的小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还顺势拉到嘴边行了个让没见过世面的小城人惊骇不已的吻手礼,毕竟是到国外见过大场面的诗界精英,对一个漂亮女性流露真心赞美时,可以旁若无人。
  “啊呀,你是我见过的诗坛大小诗人中最漂亮的诗人的妻子!”农夫很忙地扭着颈子,又要向着余长文,又舍不得将眼光须臾离开了梅佳丽,“你应该是我们诗界全体同仁的共同财富……别误会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只能供在我们的诗坛上,怎么能让小余一个人占有了呢,你是我们大家的缨斯,你是我们大家的精神恋人,随便哪个男人将你一人垄断,都是对美的玷污,我们要全诗坛共讨之,全诗坛共诛之!”
  大诗人对着小诗人的老婆潇洒地开了一通玩笑,一星期后离开县城时还怅然有余。余长文相信大诗人说的全是真实想法,他对此没有一点仗剑雪耻之心,反而十分开怀。妈的,他暗笑着想,让你们大码头来的人长见识了,你以为你得了奖、出了国就了不起,嘿,一到我们北山县,马上叫你自惭形秽、自贬三分!
  梅佳丽万岁!梅佳丽是中国人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那一星期里,每晚他都要梅佳丽脱得光裸,把她搂得紧紧,他觉得搂着的不仅是一个女人体,而是搂着他的荣誉和辉煌。
  “你有病啊。”梅佳丽并不激动,噘着嘴嗔他,她并不为那些人的赞美而激动。
  余长文不管,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又舔又吻,舌尖犁遍美人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并无师自通地发明着许多花样,翻上复下,将她全身弄得一片濡湿,“我要谢谢你,”他在不管不顾地进入她身体时梦臆般的呢喃,“是你给我长了一片志气!”
  城市虽小,有诗歌美人相伴,此生足矣!
  没结婚前他太雅,现在他觉得自己太俗,大雅大俗,对立统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辩证法是这么说的,文学理论上也有这么一说。余长文为自己的耽于肉欲找到了根据,他心安理得地沉缅其中,乐不知其返。
  这是婚后几年余长文的心理状态。

  可经济大潮的汹涌使两位小城艺术家的艺术之梦日益暗淡,写诗的作者比读诗的读者多,艺术歌曲昔日的辉煌斗不过今天通俗歌曲的喧嚣。小城的艺术气氛的平淡,经济压倒一切的宣传,都使两个人困惑迷惘。是梅佳丽率先走出决定性的一步,她在两年前改唱通俗歌曲,从此在小城一炮打红,几个歌舞厅竞相聘她。然而菩萨大了庙子就不能继续供奉,她的志向从来是要奋斗成中国第一流的歌唱明星。小城不是明星的摇蓝,要向高处发展,第一步台阶需在省城筑就。
  梅佳丽说出了去省城发展的打算,没想到遭到余长文坚决的阻力。
  “小地方就不要艺术和艺术家了?”余长文的诘难以高屋建翎的问句开头,每字每句都符合某位正统伟人的思想,“小地方理所当然地应该让位于愚昧和黑暗?理所当然地应该是文化的沙漠吗?”
  “我觉得,”梅佳丽不为余长文的虚张声势所惑,冷静作答,“这不是讲大道理能解决的现实。我只知道我们两人的自然生命都很短,六七十年吧,再好也不过八十年左右。艺术生命就更短,二三十年。你要长一些,你是作家,六七十岁还拿得动笔。我不是,我只是唱歌的,女歌唱家上了30岁还没有垫定一生的成就,那她就永远别想再出人头地,说重点,她就等于死了。”
  余长文呼呼地在屋里打转,两人为这事已争了半个月,只要梅佳丽一提出来去省城,余长文就莫名其妙地发火。
  “不,就不行,不行!”他瞪着梅佳丽,“如果你眼中还有你老公,你就跟我一起住在这儿。”
  梅佳丽的唇角竟漾出一丝讥讽,“我知道了。”她说。
  “你知道什么?”
  “你觉得省城到处是高峰,而你只是北山县的高峰,北山县的高峰在省城到处都是的高峰里一比,就会成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此言差矣,”余长文冷笑,“我对我的才气和档次有充分清醒的认识,我的狂妄只是针对不懂艺术的小人,而要夺得诺贝尔大奖,我知道不是我辈能行,中国需得一代人的努力。你那个高峰论只是你的臆想,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你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余长文就恨这个为什么。她就不能允许一个人有自己不便为外人——即使是为妻子——所道的隐私么?干吗事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他张张嘴,就是不好开口说出这个为什么。
  谁知梅佳丽收回了嘴角的讥诮,一张美丽的脸孔让严肃的神情弄得庄重,“我又知道了。”
  “你又知道——了?”
  梅佳丽点头,轻启朱唇:“你是怕我在省城受不住引诱。你没有自信,你是怕别的男人。”
  这么轻的话,在余长文听来,却像中了原子炮弹的袭击,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妈的这个女人为什么如此聪明,她怎么就说出了本人心中所感而不便口中所言的症结?
  余长文具有唐·吉诃德式的孤愤,所谓要凭一己之力与时代的流俗战斗,要在小城继续保留纯艺术的高雅火种,那都是一种托辞,他明白自己灵魂中的一已私情:他是男人,他对省城的什么东西都不在乎,唯一怕的只有一样,省城是一个物欲的海洋,是处处充满美丽陷阱的所在,梅佳丽是一介女流,女人在当今的薄弱不在于自身位置的低浅,而在于自身的美丽漂亮,美丽漂亮是无往不胜的通行证,但美丽漂亮也是使自己遭遇围攻然后举手投降的失败之道,越是现代化的城市里,丑陋的就越是安全,而美丽的就越是危险,梅佳丽的美丽是万里挑一,她将遇到的诱惑和危险也就大过平常女人的一万倍。
  这就是余长文害怕的地方,他敢保证梅佳丽去了省城会凭着自己的聪敏实现她所定下的既定目标,但他不敢保证在省城众多优秀男人的围攻下,梅佳丽会不给自己戴上绿帽子,爬上别的男人的床。
  他在目前阶段还爱着她,她的肉体和她的歌喉都一样使他怦然心动。
  “你说对了。”他在梅佳丽的注视下低下高傲的头,“我即使不耽心你,也耽心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这方面的传言我看得多听得多,想也想得到你去了那里你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
  梅佳丽不说话,走上来,长藤一样的手臂挽住余长文的脖子,用右腮轻轻摩擦他的耳朵。“你不要这样想,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杀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做有损于我们两人感情的事。”她的手就势在他的身上游走。
  这就是女人,他脑袋有点发晕,她们知道在什么时候逮住男人的命根子,也就抓住了男人的弱点。
  两人向床上倒去,都在迫不及待地脱衣,余长文喃喃地咕噜:“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的,小丽丽,我的小丽丽,你不会去省城,你肯定不会去省城……”
  梅佳丽等他亢奋过去躺在她身边时,她咬住他耳根吐出一句话:“余哥哥你放心,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小丽丽。”
  余长文翻身把她抱住,热吻像雨点一般复盖她的脸颊和颈子。
  但梅佳丽另一句话把他的动作凝固在空中。
  “我还是决定要去。”
  余长文猛地一把掀开她,他这才看到,他第一次与宋涛一起在文工团隔壁那家“苍蝇小吃店”里看到过的梅佳丽眼中的火星又燃了,不不,不是一粒小火星,而是亿万斯年一次的森林大火,足以烧毁任何阻挡她的力量。
  梅佳丽走了,半年了,余长文公差时去省城看过她,两人谈过,但梅佳丽不回来。
  “你也应该来省城。”梅佳丽说,精致的眉眼中弥漫着法官一样的冷静,“光有婚姻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
  你看你看,她连“爱情”都不说了,直接说的是“婚姻”。
  那一瞬间,她的小床上那白白的没有处女血的床单映在他眼前,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那张床单,他不是封建社会的遗老遗少,可那没血的床单就是要顽固地在视网膜前飘动。真是教授扑倒了她吗?难道不可能是她自愿献上处女身体的吗?一个女人,在事关自己的最大的切身利益时,她们做出的决断难道不会超出男人的想象、难道不会比自以为认清了她们的男人而更叫男人认不清她们吗?
  梅佳丽没有回来,余长文也弄不清她是不是永远不再会回来。

  现在走在这暑热难耐之中的县城,混身于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等里,余长文心里没有一点边际。
  妈的,有个手榴弹就好了,他恶毒地思忖,或者是一挺机关枪,象二战片中苏联红军使用的那种,架在面对柳荫街东端的百货大楼四楼临街的窗口上,嘟嘟嘟嘟满街一扫,硝烟起时,只见满街象割芦苇一样齐刷刷地倒,接着世界寂静,残阳如血,什么男人啊女人啊阴谋啊怨恨啊失恋啊痛苦啊统统成为隔日黄花,那是何等惬意辉煌。
  等抬眼时,心里一叹,怎么来到了县文工团宿舍区?文工团宿舍区在背对柳荫街的青河左岸,一段看不出本色的红砖围墙围着一小块水泥地坝和一幢四层高的筒子楼,每层共用一个厕所一个厨房,下三层是已婚男女的窝,上一层就是男女单身演员的小窠。尽管如此,这里还是比文化馆的破败的夫子庙更具现代气息,文化馆在县中心,地段是黄金地段,然而那座已有两百年历史的老庙直到今天还是文化馆15个人的栖息地,不由得不令人一想起来就怒火万丈。
  文工团大院右手边,就是那家“苍蝇店”,此时里面闹哄哄的,正是营业高峰,小城第一美人虽然走了,但苍蝇店的营业旺季再也没有落下去。应该说余长文与梅佳丽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就是在这家小食店,假如他们两人中的不管哪个今后发达成一代名人,这个小店都可开辟成纪念馆。
  呸,余长文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做你妈的白日梦。若说梅佳丽成名倒有可能,她不是已在省城唱进了电视综艺栏目了吗?她要是成了名,她与你的距离更远,你有什么资格奢望与她供在一座蜡像纪念馆里?
  那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是梅佳丽的倩魂在勾引他重蹈旧地,梅佳丽与他结婚后就搬到夫子庙里与他共享一间十多平米的大殿偏厢,要凭吊梅佳丽昔日的优雅,在夫子庙杂草丛生的后院里转悠就足够。眼见得县政府各个部、委、局、办的新楼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文化馆和文工团还是守着各自的破房子艰难度日,那么文化人里的离婚率如长征三号火箭一样迅速升高就在情理之中。
  余长文之所以后来还经常光顾文工团,完全是因为唱美声唱法的宋涛,宋涛的脸色越来越白,看人的眼光也杂人了一种神经病患者的尖锐亮光,他的话语更少,有时整天坐在屋里吸烟不挪动一步,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不吃饭。对他这种更为彻底的消沉,余长文急起来时就张嘴大骂。
  “我日你姥姥!”余长文围着不说不动的宋涛身体张牙舞爪地打转,“别人看不起我们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啊,自己!我们要活,活得好好的,总有一天十亿疯子把钱挣够了挣腻了,想起来人世间还有另外很多种高雅的、或者说是正常的活法,那就是我们的出头之日来到了!”
  但宋涛不接他的茬儿,精神之案的破碎使宋涛的身体同样破碎。他吸烟有如吸毒,一天消灭三包低档的“方竹”,痰中有时带血,咳起嗽来半天不能直腰。余长文每去一次就骂他一次,把烟盒踩瘪,将打火机摔出窗外。面对比他活得有信心的人,余长文会感叹生活的黑暗,但面对心力比他更惟淬的人,他又会灵感自来地涌出激情昂扬催人奋进的豪言。静下来时他想到这点就好笑,但觉得精神的两重性其实是每一个正常人均具备的常态。
  不管怎么说,他与宋涛是县城的大艺术家,他们同病相怜,是精神层面上永志不渝的朋友。
  走进宿舍楼,在楼梯间磕磕绊绊地避免碰上各种杂物,偶尔擦身而过的男女演员一个个打扮得状若天仙或貌似王子,走出去就会为县城的街市县城的生活增加着一道道令人遐思的靓丽,而回首一看他们飞出飞进的窝穴却状如狗案,就不由得不令人酸从中来。
  妈的,余长文感叹,这就是文化,黑色幽默的文化。
  离四楼宋涛的屋子还有五六步远,意外地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声音。
  奇怪,宋涛与他的未婚妻莫名其妙地分手要比梅佳丽与余长文分手早得多,当然余长文始终没弄明白宋涛与县二轻局工会搞宣传工作的林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涛对此从来缄口不言。此后,宋涛再没与一个姑娘有过谈婚论嫁的接触。
  那么这么一个对纯粹艺术矢志不渝的宋大歌唱家,怎么今天会把一个女人藏进他黑暗的小屋?是哪个姑娘在对我们未来的帕瓦洛蒂大师青眼相看,感谢她对待一个不入流俗的艺术家的火热胸膛和超凡入圣的眼界。
  余长文清清嗓子,预防万一地咳了一声,然后斯斯文文地问:“请问宋涛宋老师住这里吗?”
  “余长文,”是宋涛低低的没有一丝兴奋的声音,“不要装怪。”
  余长文进去,屋里宠罩着劣质纸烟呛人的余味,他一把从宋涛嘴里拔下一棵吸了一半的烟屁股,抛到窗外:“你就不会绅士一点?你就用这种致癌分子做糖果招待尊敬的女士。”
  说完话,他才去看那个姑娘。他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今后从此会与这个姑娘有一段如火如荼的姻缘。
  在对视中,眼里的姑娘最多不过20来岁,白净的脸,饱蓄青春的计水,穿着一袭素色短裙,裸露的长脖下挂着一条小金锭,眉眼是天然模样,没有受传染病一样的纹眉风潮的裹挟,就没有两根黑棒捶一样的黑线在清亮如潭的大眼上面喧宾夺主。她看生人是全身心地看,不卖弄老练,也不故作羞涩,却有一种好奇和与人为善在眼波里流动,在余长文31岁的识人经验里,姑娘是一种乡村中学培养出来的着时装的古典小美人形象,在这个热天里,只要被她的眼波笼罩,就像吃了一根冰棍般清凉。
  “坐。”宋涛简单地说。屋里仅有的两把旧藤椅被他和姑娘占住,遂向余长文示意着床沿。
  姑娘一跃而起:“老师您坐这把椅子。”
  余长文客气地说:“坐坐你坐,我坐地下都感动,何况大师还叫我坐床。”旋即向宋涛大叫,“你都不介绍一下这位美丽的异性?当真怕穷人抢富人的情人啊?”
  他看见那姑娘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宋涛不笑,知道余长文这种爬格子涂鸦的文化馆创作干部,天生就是加油添醋乱说乱道的角色,他依然端严着脸,“我们这里,没有穷富差别,如果我是富人,料你也不会踏我的门槛。”
  “知我者,涛兄也。”余长文奉承道,今天他就是抑制不住地想乱说,在胡言乱语中发泄一通什么,他不能肯定是不是梅佳丽的上电视给他带来的激愤。“不过你是金钱的乞丐,感情的富翁。”说着,眼角不由自主又瞟了一眼姑娘,“事实胜于所有雄辩。”
  姑娘的脸更红了,她似乎听出了余长文话中的玩笑。
  “小赵,赵晶。”宋涛向姑娘的方向点着下颏,算是介绍了。
  余长文向姑娘致意:“你好,小赵赵晶。”
  姑娘噗地想笑,赶紧埋头忍住:“余老师好。”
  余老师好?这么真纯温柔?余长文有种怪怪的感觉,这个姑娘的声音与她的外表一样,有一种清澈如水的纯净,一点没被现今世面上那种应酬过多而倍觉虚假的客套所玷污。
  “你怎么知道我的大名?”他问姑娘,“我从来不在谦虚的人面前答应自己是老师。”
  姑娘老实道:“刚才宋老师正在讲你。”
  “讲我?”余长文由衷地甩给宋涛一个赞赏的笑,“你会把我夸成一朵怀才不遇的大红花吗?”
  “宋老师就是这样说的。”姑娘说,“说你才华出众,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余长文抓着宋涛的茶杯嘬了一口,宋涛的屋子比余长文的破夫子庙住房更小,只八个平米,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桌,还有就是被他们两人坐着的那两把旧藤椅,墙上没有任何装饰,醒目的只是三张世界高音C之王帕瓦罗蒂手拿有名的小白帕在不同的歌剧院里以不同的演唱角度引吭高歌的剧照,宋涛一辈子只崇拜美声大师帕瓦罗蒂,像县文化局党委副书记姜老太太如今崇拜中功大师张宏堡一样虔诚。
  “应该是好时候没赶上我,”余长文放下茶杯回答姑娘的话,“凭什么要让我去赶它?”他感激地瞥朋友一眼,宋涛就是这点好,当着面全骂他,背着人全讲他的好话。什么叫贴心挚友,这就叫。“喂,你是来向宋老师请教唱歌吗?”他问姑娘,
  “不,”宋涛的目光很忧郁,“昨天晚上,她住的楼里有一个邻居被人杀了。”
  “哦?”
  “先奸后杀,”宋涛再补充。
  余长文脑子中一闪:“是一系列先奸后杀案中的一个?报纸上天天都在吵的我县头等大案?”
  姑娘点头,脸更红,不是羞涩,是骇怕的表现:“就在我们的宿舍楼下,才20岁,她她的男朋友是石油公司劳动服务公司的会计,刚经人介绍的。现场好吓人哟!”
  余长文知道这个案子,报上说,凶犯专杀刚谈恋爱的单身女子,似乎对全世界的未婚女子有一种变态的仇恨,报纸连续报道公安局的破案动作,讲干警们如何如何辛苦,为了全县人民的安宁,放弃一切节假日蹲坑守候。然而就在这加紧侦破的期间,被害的女性已从三个发展到昨天晚上的四个。余长文知道老百姓会更加怨声载道,上个星期就有两个工厂的女工已宣布停止上夜班,说没有人身安全,啥时公安破案啥时复工。省上公安厅也来了一个刑侦处长带队的精干队伍,要协助县上公安破案。这一个月由于有了这桩带有性虐性质的凶案,整个县城上空便有了神秘的光环在闪烁,风声很紧,街谈巷议,为老百姓们的茶余饭后增添了最大的谈资。
  “那你是?”他问姑娘,又看着宋涛,“小赵是宋老师的亲戚?”
  “不是,”赵晶期期艾艾地回答,“我爸妈在乡下,就只有一个姑妈在文工团工作。昨天的事叫我好害怕,我来找姑妈,她不在,是宋老师看我在外面站了很久,让我进来喝一口水,坐在这儿等姑妈。”说罢,感激地瞥一眼宋涛。
  余长文不忍看姑娘的苦相,灵机一动问道:“你有男朋友了吗?对不起对不起,随便一问。”
  姑娘却很坦然:““没有。”
  余长文双手一摊:“那就行了,你是安全的了。那坏人只杀有男朋友的女人。”
  然后余长文就谈开了,从美丽对好人的吸引到对坏人的吸引,从美的正面效应讲到负面效应,从美容业的发展讲到健美的实质,从女人爱美到男人也开始化妆,从生命到死亡,从物质到精神,从形而下到形而上,口若悬河,滚滚滔滔。
  “啊,对了,”他突然停住话头盯住赵晶,目光炯炯,“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县丝绸厂,缫丝工。”赵晶不好意思,在知识丰富的文人老师面前,她只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
  “你这种工人阶级下了班都干些什么?”
  “下了班嘛,”赵晶歪头想事的模样很天真,对余老师她可不敢掉以轻心,“就看看电视,有时也唱歌。我不爱打牌。”她像在给谁做保证,她凭直觉感到余长文肯定不喜欢在麻将桌上消磨岁月。
  “好!”余长文暴喝一声,“不打牌是稀有动物,是好女孩。哎,看不看书?”
  赵晶偏起头,想得更认真:“看一些地摊上卖的杂志《女友》啊,《家庭》啊什么的,我要看。”她的眉毛好看地弯起来,她为她爱看书会博得余长文的青睐而松了一口气。
  殊料余长文并不满意:“那也算书吗?我是说真资格的书。”
  赵晶惶恐,赶紧点头,“哦”了一声。
  “好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余长文说。
  赵晶点一下头,嘴里哦一声。
  “是智慧的宝库。”余长文又说。
  赵晶哦一声。
  余长文一口气滔滔不绝:“书让你的有限人生无限,”他说,“你可以跟随11世纪的皇帝钻过重重宫墙,潜到街巷深处与一位青楼名妓幽会,体会帝王的空虚和情感需求;你可以跟着古埃及的乞丐一同行乞,乞丐内部的严密组织和人生哲学会让你眼界大开;你读着书,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全都人你的胸怀,你观察细胞的悸动,你体味母性的崇高,古罗马的宫廷政变在你眼前重演,现代美国的民主价值引你进入政治观念的激辩,你在宇宙的黑洞中穿梭往来,在历史的风烟里信马游缰,在情爱的大湖中饮水解渴,你以史为鉴,以人为师,如人伊甸乐园。你本来只活80岁,可是读书让你体会了自然生命无法体会的多重人生,你就活了几个80,几十个80,几百个80,你就进入了永恒!妈呀呀,那是什么概念,永恒!”
  余长文说一句,赵晶机械地哦一句,到了后来,她自己都止不住自己,整个身心被余长文的宏论所吸引。她的眼光则整个地粘在了余长文身上,余长文的话题把她带人一个她十分想去却未曾有人带路的新鲜的荒地,她的“哦、哦”声也越发响亮,越发频密。
  趁余长文侃得人了境界,宋涛不知从哪里又偷偷找出了一盒“方竹”,一如既往地把小屋里面抽得烟熏火燎。
  余长文一下醒过来似地顿住,眼神抓牢赵晶:“你有病?”
  赵晶莫名其妙:“没有。”
  “怎么你老是‘哦’呀‘哦’地,像是一条应声虫。”
  赵晶一下满脸羞红,宋涛都看不下去了,冷不丁插言。
  “啥叫应声虫,”宋涛只看着红红的烟头问,好像是它在为难赵晶,“不怕你看的书多,你马上说。”
  “咦,”余长文故意缩缩脖子,眼里闪出明亮的自豪,“想难我?哈,要说掉书袋,宋大官人你就难不住我了。与你一个姓氏的宋朝,有个小文人叫吴曾,他写的《能改斋漫录》里,就有一条关于应声虫的记载,他又是从另一个小文人陈正敏的《遁斋闲览》里转录的。‘杨缅中年行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有小虫效之——’算了,文言要照着书默读才明白意思,听人家口里念,都是一本糊涂账。特别是小赵,残害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的脑细胞是十恶不赦的犯罪,我还是用白话文讲。说是在宋朝,有个叫杨缅的中年男人,他一讲话,肚子里就有个小虫子跟着他学舌,几年以后,学舌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一次,一个道士遇到杨缅,听见他肚里的小虫子在跟着他讲话,道士非常严肃地告诉杨缅,你肚里的东西就是应声虫,再不医治,还会传染给你老婆儿女,后患无穷。杨缅当然吓住,这还得了,一屋子四个人就会变成八个,只要家有对话,应声虫也跟着发杂声,人家还以为你家里随时随地在开万人群众大会。赶紧向道士求问方子,道士说啦,你可以拿着《本草纲目》朗诵——小赵知不知道《本草纲目》?”
  赵晶又歪着头,使劲想,脸都挣红了,忽然惊喜地拍手:“中学课本里学过,是哪个朝代的一个医生写的医书。”
  余长文笑着摇头:“你们这一代啊……”仿佛他比赵晶不是大了十来岁,而是人家的爷爷,“幸好你还记得,口头表扬一次。这是明朝的大医家李时珍写的伟大的药学著作嘛,‘本草’,我国古代对中药的统称,‘纲目’,大纲和细目,也就代指当时所能采摘和认识到的所有药物。这书很著名的,后来翻译成好多种语言,好多学医的老外都知道李时珍,我们老内更应该知道。说到哪里啦?”
  赵晶脸红红的:“道士告诉杨缅,他可以拿着《本草纲目》朗诵。”
  “对,叫杨缅读《本草纲目》。道士说,一味药一味药地往下读,不能漏掉一味,如果读到哪味药时,应声虫不应声了,说明它正好怕那味药,赶紧就服那味药,保证打下虫来。杨缅听话,抓起《本草纲目》一条一条往下读,读到一味叫‘雷丸’的药,肚子里果然不出声。应声虫聪明啊,它也知道避害就利。杨缅不敢怠慢,立刻去药铺里买雷丸,一天三顿都服,不能间断,一个月后,虫子打下来了,肚子里不发杂音了。”
  赵晶一脸憨相地:“雷丸有那么厉害?”
  “那当然,”余长文十分得意,仿佛他就在卖雷丸,而且直接卖给宋朝的杨缅。
  “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一下余长文说不出了,陈正敏的《遁斋闲览》没有记载,吴曾的《能改斋漫录》里也没有说明,若要胡乱编几个稀奇古怪的配方,又对不起姑娘那对专注而渴求的眼睛。余长文手一摊:“商业秘密,无可奉告。”
  赵晶愣了一会儿,然后纯纯地笑起来,是那种替主人解脱尴尬的笑,是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了的歉意的笑。
  看着姑娘的清纯的笑脸,余长文恍然间有点走神,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心弦被某个柔柔的东西拨动了,响起一声幽幽的余音。

  这就是余长文与赵晶的第一次会面,平常中蕴藏激情。散淡里包含犀利,没有话题中心,却有着机智和巧思,思想的流水想流到什么地方就往什么地方流去,没有谁细心操纵,没有谁怀着就事论事以外的什么目的,纯粹的邂逅中的随意应酬,当然由于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做听众的缘故,余长文讲得更流畅,形容词更丰富,比喻更新颖,如此而已。关键的是,整个谈话中绝没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没有谈到如何赚钱,没有钢材多少钱一吨,煤炭要怎么捣腾才能吃到差价,那些是充斥时下谈话圈子里的硬件,就像赵晶供职的县丝绸厂缫丝车间,男的机修工们谈如何赚钱和如何偷情,女工们针锋相对,谈如何搜刮男人和如何找小白脸,就是没有谈余老师刚才谈的这些,而作为一个年轻的、晚上睡觉常会有幻梦浸人脑子的年轻姑娘,恰恰是十分需要社会和朋友向她提供一些这些东西的呀。余长文的话是小鸟、沙滩、椰林,是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儿,这些在如今人们的聚会里已经久违。
  梅佳丽不会对他的这些东西感兴趣,梅佳丽早就看穿了他似的,他就是嘴里能卖狗皮膏药,就是会一点愤世嫉俗,但激烈失衡和新潮标立的生活不能只有愤世嫉俗,还得有具体应对的方略,余长文拿不出应对,在梅佳丽眼里,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纯系奢侈。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梅佳丽有次玩笑似地向余长文说过的一句话,虽是玩笑,难道不包含着她对他的真实评价吗?所以梅佳丽除了感激余长文给她治好嗓子以外,不会有崇拜。感激不需要灵魂的颤栗,而崇拜是要整个身心投入的。
  赵晶的眼光让余长文领受到新的含义,那就是崇拜。
  余长文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这是赵晶的想法,她敬佩他,他有一股她以前所认识的男人都不具备的魅力。什么魅力呢,是不同流俗的清高?是驾驭生活的能力?是对前途的前瞻?以赵晶21岁的心胸和认识,她不会清晰地认识到这么深入,她只是觉得这个老师似的男人不同凡响,对于一个含情在胸,蓄芳待发的姑娘,这就够了。
  余长文不清楚赵晶心里的想法,他只是为有了这个听众而感到一时的快意,人走了,听众不在了,可能他们的交往也就断了,他当时没估计到还会与她见面。

  想不到半个月后,余长文与姑娘的第二次见面来到了,而且在不期然里,爆发出男女之间那种情与欲结合的火花。
  那是在离县城十多公里的松园度假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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