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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分

64

  赴黄国兴之约,王胡庆来到乌苏里餐厅。在门口,一个凶悍的汉子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眼,“没带什么包包么?带了要寄存。”王胡庆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
  左边角一张清静的餐桌旁,黄国兴面窗独坐。王胡庆拉出椅子入位。黄国兴笑笑,把桌上一盒烟推过来。王胡庆看也不看,掏出自己的烟,打火点燃。黄国兴并不介意。
  “我想别的就不多说了吧,对老人的不幸,我深感遗憾。
  我们弄错啦,以为最后一个电话是你打的。后来听说你去了西餐厅,我一听就知道坏菜了,事情弄岔了。可是已经为时过晚。唉,我很痛心,没想到事情闹得这样不可收拾。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想挽回一下,诚心诚意的——“
  王胡庆无动于衷,注视着烟灰,颜色灰白,如同父亲骨灰。
  “你不相信这是个误会么?”黄国兴小心翼翼察看着王胡庆脸色,“你约见我,可是同时警察却直扑我的车库,换了你你会怎么理解?当然,我们都应该原谅胡岩。好在我们早有所防,没留下什么证据在那里。”
  “会有的。”
  “什么?”
  “——证据。”王胡庆依然没有抬眼。
  黄国兴直了直背:“这么说你还是不打算歇手喽。唉,人类最大的弱点,莫过于敌意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我们却在互相施予。你不觉得我们早该从这个可厌的惯性中解脱出来了么?这种滥施不止已经不再具有任何理由了。复仇扣争斗是最愚蠢的,你我都是理智之人,也是最现实的人,我想找们都不会愿意充当好勇斗狠之徒。我们已经愚蠢了这么长时间,做了那么多令人痛心的事情,我觉得我们都应该注意到,该是它停止的时候了。”
  很中肯,也很动听,当然这番话的最大特点是逻辑严谨,掐断了“源”,而“流”却成了根本论据。自始至终都是“我们”“我们”,好像王胡庆好端端的并没有因三十六万税款而遭牢狱之灾,甚至更好像王胡庆这边没有因此而折了两条人命,并且痛失父亲的不只是王胡庆,而是他与黄国兴双方。
  王胡庆惊讶地看着他:“你没以为你在和一个儿童说话吧?”
  “我们两次……都失手,确实是失手。”黄国兴不得不向“根源靠近一些,”希望这对于我们之间的和解不会有什么妨碍。“
  “也不妨碍我侍奉老父怡养天年么?”
  “呵——”黄国兴再次表明追悔之意,“如果允许一个人一生做一件蠢事,我已经做了……它偏偏应在这件事上,我很遗憾。如果它难以弥补,我将更觉痛心。我已经说了……唉,怎么才能叫你相信呢?我愿意尽可能——尽最大可能——补偿一切。虽然有些东西……是无法补偿的。我是说,尽可能——”
  “我向来愿意接受别人的建议,比如刚才你说的,一个人一生要做一件蠢事——这建议很好,我采纳了,并将身体力行。”
  “你不觉得你现在就在做了么?我原以为我们可以谈点别的。”
  “又一个建议么?好吧,说说看,你准备——出多少?”
  黄国兴笑笑:“你该到对外关系学院进修一下外交辞令。
  不过既然如此……一份股金,数目不足挂齿。然而如果你知道你将成为哪一家公司的股东的话,也许就不会觉得它十分微不足道了。“
  王胡庆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哪儿?”
  “长白山时装股份有限公司。服装业,你下一步的经营指向——你将成为它十大股东之一。”
  王胡庆望着黄国兴,黄国兴大度笑笑,从拉链包里取出一纸股金转让契约书,一式两份,他已经签字并盖好了名章。
  “你过目一下。需要略作说明的一点是:这是我们在那家公司、也是在整个服装业的所有份额了。说明这一点很重要,这是一个保证,在这方面我们将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快。”
  王胡庆伸出中指,拈过桌面上那页纸,淡淡地扫了一眼,数额相当可观。显然这不仅仅是“补偿”,他们是想出钱、换取你别再让他们走钢丝。好吧,那我就暂时“绥靖”一下。他屈指一弹,把那纸弹了回去:“这倒未尝不可。不过……我想你大概有更多需要进修的东西呢,怎么才能了结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一教你吗?算啦,该告诉我什么,你当然知道——”
  黄国兴审度地看看他:“非如此……不可?”
  “这是最起码的了。”
  “可他只是一时失手……”
  王胡庆已不再听他。黄国兴半晌未语,最后沉了沉,说:“我一个中场主力已经阳萎了,原因是他的睾丸被人当健身球搓弄了几下,他已不再能给予妻子满足,而那年轻女人又坚持认为,唯床第之爱是夫妻感情的核心内容,她不是荡妇,唯一问题是她生理健全,除了女中学生们,所有已婚女人都会理解她。离婚已无可挽回,他将失去老婆,不是失去她,则是失去‘老婆’。一个男人落此境地,也不谓不凄惨了。我无意赚取你什么同情,你自然明白,我这是当作一个筹码说的。既然你我双方都没有什么可以赖以依托的情份,我只能这样。不过有鉴于此,我想提个忠告或是问题你不会见怪吧,我想知道一下,是不是你总还不致于……”
  “是的。”王胡庆斩钉截铁地说,“不致于。拿我抵他不值!
  你把我想得太蠢了。“
  “这就好,你我都少麻烦。并且我也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了,两次的凶手——我们权且把他叫作凶手吧——都是他,不过再次申明,两次都是失手,第一次是开车想躲没躲开,第二次……”
  “知道了。”王胡庆不耐烦地说。
  “那么——”黄国兴用眼指了指那纸契约。
  王胡庆拿出钢笔嚓嚓签上牢,将其中一份叠了叠,看也没着装进了口袋。
  “行了,”黄国兴说,“你定个地方——”
   
65

  这几天虽然举丧等等诸事繁杂,但王胡庆并未牵涉曲金诚精力,交待他仍然一心一意全力筹备开业,他知道曲金城只是干这事的料。
  老远就听见设计间里热闹得可以,王胡庆知趣,敲敲门。
  里面没声了,一阵忙乱,紧接着又叽叽嘎嘎一阵大笑。门开了,张帅和另一个姑娘面色绯红,下忙站系最后的钮扣。王慧神色虽然还有些黯然,但姑娘们的情绪不能不感染着她,几天来她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点笑容。“jj杯”赛日程已很紧迫,王胡庆要求她们赶制四十套款式各异的服装,宗旨是新颖、典雅、华贵,体现“jj”新潮精神,着装对象是影视歌星、体育明星、社会名流。王慧说小样已经设计出来了。他今天就是来看小样的。
  进门往里走,脚下忽然绊了一下,低头一看,脚脖上缠了一块紫色丝绸。再一看,原来桌上、地上、台子上扔得到处都是,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给人以各种感觉、各种想象的面料辅料。几尊白色模特儿,肩膀上、胳膊上、大腿上、肚皮上甚至包括脑瓜顶上,丝呵纱呵调呵缎呵堆着、挂着、缠着、系着,一个个不伦不类、累累赘赘、显得荒唐且滑稽。他明白了,方才这些丝纱罗绸无疑是堆在挂在缠在系在张帅她们裸体或半裸的身上的,她们即兴设计,半认真半捉弄地比量来比量去,时而惊讶、时而兴奋、时而戏谑、时而大笑,方才他听到的开心的笑闹声想来便由此而发。显然她们兴致极高,从这气氛里,王胡庆看到了他时装屋前景的声色。
  一叠彩色小样,正铺摆在设计台上,有男装、有女服。款型式样绝对超前、高档次。逐一看过,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满意。一问,除其中六张是王慧设计,余皆出自那两位年轻女设计师之手。他告诉曲金诚:“就照这做。”
  说完他抬头再次环视一下贴满整幅墙壁的塑胶画大彩色模特儿画片,不无欣赏地问曲金城:“这些画片,都从哪儿搞的?”
  “赶着淘弄呗。”曲金诚伸手拉开一个柜门,里边满满堆着一柜子画册。王胡庆翻了翻,全是时装画册,香港的居多,还有相当数量日本、法国、美国、英国、甚至西班牙的原版画册,印装都极为精美华贵。
  “哦,不错,不错。”王胡庆翻了几下说。
  在门外王胡庆往外掏摩托车钥匙:“那些国外原版画册也是在本市地面搞到的。”
  曲金诚一笑:“只要舍得花钱,小书贩子那儿没有你挖弄不着的东西。这算啥,色情画册,外国原版的,真要全有。”
  王胡庆心里一动:“都是原版?”
  “那就不一定了,哪能搞进来那么多,国内盗印呗。”
  “谁敢印?”
  “谁敢!这年头只要挣钱,除了杀人什么不敢?黑印刷厂多了。”
  “录相带呢?”
  “……黄的?毛片?有!光我知道就有不少黑场子,净放这玩艺,挣老钱啦。不过那类地方,你去可有失体面。这么着吧,搞两个带子,消消停停自个儿看。《顶峰》,《旅游船》怎么样?听说这俩片够劲。港台的也有,《武则天》、《金瓶梅》啥的,拍得不行,照比外国的差老劲啦。”
  “得买吧?能弄着,买两盘也行,也见识见识。出版商听说都不少挣钱,印禁书吗?”
  “书倒不一定是禁书,不过没有国家出版社正式书号,你印书就非法,哪管你印马列全集呢,当然人家也不会印那个,净印好卖的,连《金瓶梅》都印,全本,一套就敢卖一千!挣老了钱啦,还有个《肉莆团》,那个妈的真色!”
  “书摊上有么?我怎么没看见?”
  “叫你看见那还叫‘密电码’了?”
  “行,能找到找一点。”
  “交给我,我尽量。”曲金诚大包大揽,一口应承。
   
66

  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每晚到幼儿园接孩子,都是王胡庆夫妻一起去。接了杨杨出来,也不坐车也不骑车,领着女儿踏着初冬的清雪散步似地往家走。
  路旁树上结满冰挂,仿佛玉树银花。脚步踏在薄雪上,发出很柔和的咯吱声。路边不知哪家餐厅里播放音乐,播的是一支二胡曲“二泉映月”。听见那支曲子时,他们都没在意,可是走出十几步了,才发现后面杨杨没有跟上来。他们很奇怪,便叫:“杨杨,走呵——”
  孩子站着不动。他们返回去蹲下,不安地问:“杨杨怎么了?”
  “这支曲子……爷爷拉过。”女儿眼睛时一下子噙满了泪花。
  啊!她想起爷爷了……王胡庆夫妇不觉同时心时一热,把女儿揽在怀时,眼里不觉涌起一阵潮湿。
  他买回一双价格昂贵的速滑冰鞋。回到家关起门,毫不吝惜地撕掉了鞋帮。然后找了些四方木板,乒乒乓乓一顿凿巴,一只小巧坚固的冰车便制作好了。木板刨得很平滑,上面木纹十分好看。做为滑橇的一对冰刀银光闪闪、光可鉴人。
  当他把作为牵索的尼龙带控系完毕,将冰车拿给女儿看时,他看见女儿先是一怔,尔后伸手抱住他脖子,叫了声:“爸爸——”两滴晶莹的泪珠使长长的睫毛上垂落下来。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作“温暖”、叫作“感动”的东西,那么此刻王胡庆感受到的便正是它了。女儿与爷爷的亲情,使他在伤感之中不能不又一次受到了深深的震动。有种什么在他内心最深处被唤起了,他知道了什么才是人间最可宝贵、最值得珍视的。
  妻子走过来,困惑地一怔,但当她也看到了那只冰车时,一种同样的感动不觉也在她眼中温漾开来。她似乎有点不相信地走过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冰车,然后抬起眼来,看着丈夫。
  在这一个长长的对视中,他感到他与她之间的最后芥蒂全部已冰消雪释,她迷离眼中此刻充满爱日晨感般的融融温情。
  他们给女儿穿起了鲜红的小羽绒服,一起来到外面。由于降温,马路上融化过的冰雪重又封冻,像抹了一层油、溜光奇滑,在冬日阳光下烟烟反光。他扛着冰车,骄傲地、以非常完满的父亲姿态走在头里,女儿颠跳着、蹦跳着,在身前身后欢欣雀跃。这地方偏僻,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偶尔三五个骑自行车的人,由于路滑也干脆到人行道上小心翼翼推车行走。大漫坡镜子一样斜铺下去。他让女儿坐上冰车,打算松开手中坡放下去。王慧有点不放心。“能坐住么?”“能,能!”女儿兴奋得小鼻头通红,嘴唇紧抿着。王慧也只好由他们去了。
  “坐好,把住,别松手——”王胡庆说着,伸手一推,冰车缓滑动了。随着速度越来越快,女儿愉快地尖声叫起来,“哟!哟!……”叫到忘怀处,两只胳膊便像小鸟一样张起来。
  这下坏了,女儿身子失去平衡,王慧连叫一声也还没叫出来,女儿已从冰车上翻落,叽里轱碌像个红皮球直滚下去。他们忙往下跑,慌急中,王慧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便也像坐着冰车一样,一直往坡下滑去。王胡庆扶起女儿,快活地叫着:“快看,快着妈妈!”女儿开心地这个笑哇。一直滑到他们跟前王慧才停住了,站起来拍拍身上,发现几个行人也正朝着他们笑,便有些难为情,脸红红的抱怨了王胡庆一眼,便又赶忙去为女儿拍打身上。
  女儿重新坐上冰车。上坡,王胡庆把李绳绕在肩上,弓着身子拉冰车。女儿坐在上面小公主一般得意洋洋。上至坡顶,王胡庆问:“坐好了吗?”“坐好啦!”“这回可别松手了,把住,听见没?”王慧在坡下喊着叮嘱道。
  可是滑到一半,女儿又松了手,这回分明不是因为忘情,她一定是发现了有一样事情比坐冰车更好玩。
  王慧有点生气,紧赶几步接住女儿扶起来,刚要责备,可是看见女儿快活至极的目光,以及因为冒险而生出的稚气十足的欢乐,正水银珠儿般活灵灵洒满了那小小黑眸,便叹了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羽绒服反正已经脏了,今儿看来只有豁出去这样儿了。
  王胡庆玩到尽兴处忽又心生灵感,从院里唤出大狗来,把牵绳套在狗脖子上,让它拉冰车上坡,大狗显然很不适应这个意想不到的活计,冰车倒不沉重,只是路面太滑。它脚下一滑一滑踉踉跄跄地拖拽着冰车。这样一来冰车上的女儿可是开心极啦,一场一场笑着,一声一声喊着“加油!”“加油!”大狗为了不辜负小主人鼓励,便格外兢兢业业。怎奈路面太滑、遂狗意,于是每滑一下,它便极懊丧地看看小主人,为任务完成得不好而羞愧万分。
  玩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尽兴方归。女儿的羽绒服已经成了紫色,不过王慧心里还是感到快活、温馨而又幸福。
   
67

  天色向晚,公园里已是悄无人影、游客寥寥。这并不奇怪,虽然白天似乎总有一半个城市人在这儿到处游逛,但天一擦黑,这儿便成了瘟疫之地,流氓阿飞抢劫犯出没,人们固然需要浪漫,但顾身惜命更重要。烈士墓位于公园最深处,偏僻荒凉,更是早已路断人稀。只有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纪念碑前冰凉的石阶上。面对这令人恐怖的静寂,心时不觉一阵阵发毛。叫他在这儿等一个人,不知又要叫他干什么。
  啊,但愿别再叫他去干什么可怕的差使。想到这,他不由又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他觉得一股热热的胆气涌入鼻腔。
  唉,他没法除去它。这些天他神经质地几乎整天站在水池边,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用肥皂打,用刷子刷,以致他的怪癖举动已经令人生疑,让全家人为他惴惴不安了,可是手上那种粘腻的感觉,那股腥热的味道却无论如何再难除失……
  随着一阵汽车熄火的声音,他看见几个人顺着林间小径走来。他的心忽然抽紧了。
  王胡庆两手插在裤兜里,在前面两条大汉的背隙中,看见了坐在墓碑下的赴约人。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地叩响着,恍若空谷足音。没有风,树木都仿佛嗅出了某种气息,噤声屏气地静默着。王胡庆微攒眉心,看见那年轻人脸色苍白。
  他们在石阶前停下,两条悍汉懒散地站开,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一根一指粗的撬社,表情木然。胡岩也侧身站着,看着王胡庆一步步走上前去。
  王胡庆停住了。他与坐在石阶上的年轻人四目相对。胡岩从他眼里又看见了那一闪而逝的凶残光亮。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打算站起来,他们不会让你逃掉的。并且他也站不起来,两条腿好像已经不再属于他。他看着王胡庆,眼里竟是一种无望的沉静。
  “我会在什么地方……被人找到?……”他声音细弱,几难辨认,因为他知道,他也许是不会再被人找到的了。
  “医院。”王胡庆吐出两个字,一无表情。
  年轻人眼里浮过一丝疑惑,但那疑惑马上便消失了。继之而来的则是一种枯井般的凄绝。他知道了,他后面大半生将怎样度过。他们并不打算杀死你,可是你无法选择,必须接受的事实,却将是比死去还要痛苦万分。
  “你被汽车轧了,”王胡庆好像在叙述一件与他们两人都毫不相关的事情,“正象你轧过别人一样,这次是你被人轧了,轧伤了一条腿,右腿,当然如果你愿意,左腿也行。它从大腿骨中间……很不幸,断了。当然,它显然是被汽车轧断的,你说呢?”
  年轻人默然。他不可能有别的回答,只能接受这种安排。
  虽然残酷悲惨,但这是交易。若不如此,另外的代价便会是两桩命案昭然揭世,他将因此而被送上断头台。他看着王胡庆,在无法改变的结局面前,忽然感觉到那只右手已不再有任何异样,它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阵绝望的轻松。王胡庆的眼睛发黯无光,完全是平面,没有深度。好像他正在与人讨论要弄断的,不是对方的血肉肢体,而是一条板凳腿之类什么。那平静、淡漠以及无动于衷的残忍,都让人不寒而栗。
  “我……没有……别的选择么?”
  “很抱歉,契约就是这样定的,我无法擅自更改,因为我不能不讲信用。根据那契约,你将在一家福利工厂谋得一份挺不错的工作,比如缝缝鞋啦什么的,你很幸运,因为据我所知,你直至今天一直还在待业是吧。很快你就可以有工作啦。
  同时在法定工资之外,你每年还将得到一笔补贴,当然这钱并不是我掏。它很优厚,甚至即使不工作你也可以过得很不错。
  你可以满大街去逛,甚至还可以出去旅游,当然如果你拐杖能用得很顺手的话。怎么样,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其它问题么?“
  “我有给我……来点麻药。”
  “他说什么?”两个彪形大汉狞笑起来,“给他来点麻药?!
  他还要点麻药!这老大麻药针还不够么?“他们把手里的撬杠倒了一下手,”到时候一下子你就全麻啦!“
  年轻人朝他们望了一眼,他们目光里所剩的,已经只是一种鄙视了。
  两个大汉动手了。把年轻人的腰带争开,褪下了他的裤子,把那条精赤的腿摆正在石阶凹坎上,一指粗的撬杠横着放在上面,一人按着一头,弓身蓄势。“头儿,看看地方对不对?”
  王胡庆俯下身去。撬杠下面,那根大腿并不粗壮,显然它还没有最终发育完全。大腿根处,那个男人的物件无可奈何地被撬杠挤压着,它很白,大小适中,龟头被一层薄薄的包皮包着。一簇茸毛黑亮亮地长在它根处,并不茂密,显然还有相当部分尚未破土而出……正是它——这个少男的生命之根,让王胡庆忽然变得有些犹疑了。在纹理粗糙的撬杠衬托下,那男人之物显得健康而年轻,像初绽蓓蕾,尚且带着露珠。有一忽儿,王胡庆的心理支撑似乎有些失去度向了。他虽然并不是在戕害无辜,但这毕竟是在戕残稚嫩……他抬起眼来,发现年轻人正十分遥远地望着他,毫无祈求之意,那眼神里痛苦的宁静显得直率而又纯净。
  终于,他把那撬杠拿开了。两个大汉困惑地动了动眼球。
  胡岩静静地嘘出一口气,似乎有些不尽人意,但毕竟……
  直到走出很远,他们听见向后叫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让他们站下来。
  年轻人已穿好衣装,定定地站在石阶上。“我……跟你走——”
  王胡庆看见年轻人眼里蓦然涌上一层泪花。他没有说什么,他晶莹的泪花让他明白,谁也无法拒绝他。今后为了你——如果需要——他将不惜肝脑涂地。当然,他什么也不会让他干,因为他还更明确地意识到,世界上又有了一个人,从此将与邪恶无缘。王胡庆看着那年轻人,好像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他更希望那是他现在的影子,可惜,这已不再可能了……
  海水是咸的,谁放的盐?……
   
68

  “说真的,一见了你我就心惊肉跳。”王胡庆把咖啡器放在茶几上,顺手插上了电插销。
  “只要不犯法,我看这倒没必要。”金强欠欠身,把大沿帽挂在旁边农架上,“好人见了我谁也不紧张。”
  “问题我不是好人哪。再说犯法?我不犯法、法犯我呀,老有检察官什么的揣着枪惦记我,我能不紧张吗?这回谁又要来,还是鞍山检察官?——”
  “哪里,群众的力量还是大的。”
  这话没头没脑,王胡庆不由征忡了一下。金强投理会他,技开拉链从包里拿出几样东西,放在茶几上。王胡庆扒拉扒拉,几本私印的“黄”书,一盘床上音响磁带、两盘录相带,《顶峰》、《旅游船》。甚至一套“全本”《金瓶梅》,印制得相当精美,《肉薄团》就印得十分粗糙。
  “哦哟!这套玩艺拿这儿来干吗?想借给我看看?你可甭害我!虽说从来没看过,真倒很想瞟上几眼,不行,看这玩艺犯当,眼睛犯罪,咱国家有这条儿。你积点德,不能把我往犯罪的道儿上引,我这人别人叫我奸商,商业道德差点,可犯罪的事不干,奉公守法,咱可是正宗的原装良民。”
  “你就甭描绘天使啦。”金强自己倒了咖啡,“跟你没关系,我相信你绝对是好群众,这是我的公务。省人大常委会正开例会,这些东西寄去了,附信说,我们正直的人民群众再也不能容忍了。署名是十二名群众。真赶个好点儿,等于给会上送了个炸弹。”
  “等等,下边由我来说——老头儿们平时孤陋寡闻,这下一看,好家伙,这不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了么!妥,例会等于专给这事开了,委员们轮番发言,态度激烈,而且……肯定还会专门形成个提案什么的吧?——”
  “是,责成省政府狠抓文化市场整顿,来一次大规模‘扫黄’运动。副省长亲自督战,决心不管查到哪儿也得查下去。
  无论牵涉什么人,一律严惩不怠。“
  “嗬嗬嗬,到底群众力量大……喔,这话挺耳熟,开始是不是你冲我说来看?就这句话——”
  金强笑了:“你别心惊,知道你这儿没有三百两银子。我是琢磨,‘十二名群众’,十二,什么意思?”
  “十二就是十二呗。十加二,二六一十二,三四一十二——一个数字。哎!我想想——十二……对,对,西方大陪审团,法官数字是多少?”
  “十二个。”
  “这就对啦。《东方快东谋杀案》看过吗?杀人者同时也是正义的执法者,多少?——”
  金强眼时现出领悟之色:“我不能不惊叹,你的想象力确实超乎寻常。”
  “想不好瞎想,嘿嘿。人不时常想象点什么,那可活得太乏味了。”王胡庆嘻皮笑脸说着,眼里一种惊讶与疑问却像一层茸毛一直没有消褪。
  他的惊讶与疑问不是没有缘由的。书籍画册录相带寄到省人大,成立“扫黄办”,公安局方面委派金强为其成员……这些他都知道,然而下面查出大量书刊音像制品报到“扫黄办”,在判定颜色、最终定性的时候,却被金强嘁哧咔嚓否定了一大半,说不属淫秽之列,至多算庸俗一点、格调品位不高罢了。
  这自然很是激恼了一些人,觉得金强观念立场思想意识很让人侧目。于是“扫黄办”方面要求公安局易人。
  而霍国泰委派金强介入此事,是知道此一事情不单是查处零星非法牟利的淫秽物品的问题,它也许与本市那个形成了网络的经济犯罪集团直接有关。此案一直由金强经手。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因此他再三陈词,不同意撤下金强。然而意见是从上面下来的,他无法硬抗。只有按省公安厅意见,召回金强,换上老楚,并把意图指向、线索目标向老楚作了交待。王胡庆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霍国泰向老楚交割此事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境状。
  老楚一去,自然“旗帜鲜明”,把封面上凡有女郎凡有枪手的刊物、书皮上凡有“爱”字、“情”字、“性”字、“欲”
  字的书籍一律划为“剧黄”。“扫黄办”工作进展顺利、全面铺开。当然老楚也没有忘记霍国泰耳提面命的直接使命,对“霍局长”,他毕竟是不能也不敢怠慢的。就在前天,老楚拿着寄到省人大的一包书籍画册录相带来找过他王胡庆。老楚似乎也有一种本能嗅觉,知道王胡庆与这些匿名投寄物也许存有某种蹊跷关联。然而王胡庆整个一个装痴卖傻,他不能忘记老父亲横遭暴死时楚电棍子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的恶毒行径。另外,除了记恨,他还知道楚电棍子与那伙罪恶势力很难说同有什么龌龊勾联。王胡庆不会傻到那一份儿,更不会善良到那一步,会给老楚充任谋士、担当眼线,自己把脖子往人家刀口底下伸。不过,话里话外,他听出老楚还去找过刘贯章探询。老楚真他妈疯了!为急于立功、急于表现、急于攫得处长之职,竟然去向强盗套问小偷了!不过一想到“利令智昏”这个词儿,王胡庆也就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了。唯一让他不解的,是老楚在去向刘贯章磁话儿之后,居然还会毫无伤损,胳膊腿脑袋瓜儿还会囫囵长着、至今无恙。他不明白刘贯章一伙何以会对自己的桀运视而不见?何以会对楚电棍子的“打草”声置若罔闻?他们怎么会如此麻木,或说他们为何一下子变得这等宽容?……唯一的解释者来只能在精明奸猾、心计高深的刘贵章本人了。无疑,刘贯章已然明察大势,知道黄国兴之流已是穷途末路、日薄西山、岌岌可危。他虽未向老楚提供什么内线情况,但也未向自己大本营通报不祥险讯,更未操刀行刑、亲自向老楚下手。他显然不动声色地已经开始拔脚,打算悄然脱身了。到底是他妈刘贯章,老楚这号呆瓜,叫人卖了他也只会跟着帮人数钱。十足庸夫,他不可能漂漂亮亮办成一桩真正案子的。
  想到此,对眼前这包书籍带子重又回到金强之手、重又从金强兜子时掏出来摆到他面前桌子上,王胡庆也就不再感到惊讶奇异了。很显然,这让他再一次看到了霍国泰刚直不阿、棱角鲜明、铮铮作响的人品与性格。他随手扒拉扒拉图书带子,作深思熟虑状向金强说:“这些不可能是单人干的,当然不是说单个人干不了,但这可能不是,看来也许是个‘集团公司’之类,当然工商登记册上你大概查不到它。”
  “你又叫我想起上次你对那桩汽车倒卖案的想象了。”
  “想不好瞎想,说了嘛!怎么这事跟那案子能联上?”
  “明天捕人。当然,黄国兴很可能还不是那罪恶势力的最大头子,他们的最高首脑很可能是地位更高。更有权势的人。
  不过总算吧,社会毒瘤就要面临手术刀了,若‘十二名群众’有知,一定会弹冠相庆的——我希望、也相信他们象你一样,都能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永远与罪恶无线,但愿从此以后。“
  “不过他们当中若有一个半个像我这类‘奸商’,想来大概也无碍大局吧。顺便问一下——”他指指金强正准备装进包里的一本“查泰莱”,“咱们抛开非法牟利贪得无厌毒瘤之类不说,单讲这东西本身,如果你不穿这套衣服,不是警察,纯粹只是个普通的自然人,你也会把它当成洪水猛兽么?”
  金强看看他:“我要是你,我就不会问,当著作过秃子的人,最好别说亮。”
  王胡庆笑笑:“明白了,明白了。人这玩艺什么时候才能不跟自个儿过不去呢?想想是他妈荒唐。得,咱们说点提情绪的,你处长任命什么时候能下来?还没动静?……没动静就是快啦。”
  金强笑笑往后一仰,笑得有些黯淡:“不是没动静,是没节目了。从下边分局调个局长过来当处长,平调,这两天就该到任了。”
  “哦,这可想不到!”王胡庆是真话,“霍国泰到底就无能为力?”
  “昨天他把我叫到家去,跟我谈到很晚……”金强深深吸下—口烟,“其实不用谈,还用谈么”我理解他的心情,更理解他的处境。双方僵持不下,只好折衷。取此下策,霍局长是实在无奈了,他面对的不只是几个持不同意见的领导或同僚的问题,那是整个一个大生态,他无法改变它。“
  “不谈这些了,免得有人说我们是‘持不同政见者’。”
  “对,我们这些小小老百姓还是多谈点柴米油盐。”
  他们相视笑起来,笑得十分明朗。
  具有戏剧意味的是,王胡庆在广州聘的信息员,发来的第一条信息不是时装信息,而是有关香港花展的快讯,挺厚一个航空件。王胡庆撕开封口,忽啦啦落出不下几十种报纸。国内报纸不算,仅香港报纸就有《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华侨日报》不下十余种,五花八门、五光十色,均在显要位置刊载着一则醒目消息,并配以大幅彩照:香港大会堂第十九届花卉大展东北奇花“金碧辉煌”倾倒港九,评为本届大展花后,荣获嘉多时奖杯。花主祝大宅独得奖金二十万元!
  大宅步下飞机的时候,正有几位有关部门领导于舷梯下恭迎。
  热烈的握手,热情的询问。
  “大会堂那边情况怎样?新闻界反应好么?”
  “是,是……”大宅受宠若惊,一时竟难以择句,“不少报纸都登了,电视也播了,授奖仪式电视台作了实况转播……”
  “……授奖?”几位领导这才不无疑惑地注意到大宅怀里的嘉多里奖杯。“大会堂……给的?”
  大宅猝然明白了,他和他们说的完全是两个“大会堂”——他们关注的是“首都的大会堂”,而对授予你奖杯的那个“在会堂”,他们是毫无兴趣的。他默然垂首,睇视着怀中的奖杯,再无一言。
  第二天上班,公园为他派了车。他带上了“金碧辉煌”,以及他的二十万元奖金。他知道,“金碧辉煌”获奖之日,也正是他失去花房之时。在香港时,公园方面便已电告他,花房已由二老朋全面转包。他祝大宅将作为一名技术员,调至园林处机关工作。
  二老朋进来时,他刚刚把“金碧辉煌摆上花架。花盛期已过,虽然仍也火爆爆明灿灿,但色彩毕竟已显黯淡。二老朋看见花吃惊道:“你怎么拿来的?“
  “公园派的车。”他拍拍手,尽量说得坦然。可是二老朋却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们怎么能这样!花是你的,他们有什么权利……”
  “别这么说,没权利的是我,我没有权利据有它。”他佯作轻松,伸手捏了捏二老朋肩膀,“交给你,我也放心。”二老朋还要说什么,他截住了他:“先前的亏空,这点奖金补上不知道够不够……”他手里是一小箱港钞。
  “不,”二老朋退后一步,情急地说,“你个人所得,怎么好……”
  “花是花房的。”
  “花房又是谁的!我包了小花房,知道已经等于在你心尖上割肉了,夺人所爱,我做得不仗义。我是没办法,反正得是这么回事,与其叫别人得、不如我来。交给我,你心里还能好受点。我这样说你别寻思我全是为你着想,我是为我自个儿。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看着曲金诚原先那么寒碜,可后来人家……别笑话我,别鄙弃我,都是人,瞅着小瘸子,你可能没什么感受,我——一个保姆的养子,我不可能没有!我得挣钱,挣钱……“说到最后,二老朋已几近呼嘘,大宅伸手抚着他的头发,心里一时感慨万千。
  “这些话……你大概憋在心里有日子了,好了,都说了,别再难受了。我也知道,谁都想把日子过好点。我没什么,你把心放肚里吧……”
  在离开花房时,他迟疑地站了一下,忽然觉得眼睛一阵潮湿……园林处技术员,他拥有了本市所有花木。
  ——而实际上,他失去了一切。
   
69

  黄国兴黄处长是晚上在家里被捕的。他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说正面对着打开的电视机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听见外面汽车紧急刹车声,并从映在天棚的光影上判定出那是警灯时,他很从容地站起来。关上了电视机,拿起烟和火柴装进口袋,想了想,又拉开抽屉拿了一点钱带在身上,拎起真相上一个小兜,那里面是牙具。然后,他掏出口袋里一张折着的纸,展开,压在了台灯下面。纸上写着:我被捕了,因为经济问题。去找法律顾问处魏天亮,他是我的律师。可通过他与我联系。
  国兴纸条是留给妻子和十七岁的女儿的。前天他打发她们去姨家小住几日,为的是不愿让她们娘俩看见眼下即将发生的一幕。门铃响了。他捏着灯绳,环视一下室内,拉灭了电灯。
  街上已经聚了许多围观的人。警察没有给他戴手铐。不知其他都还有谁被捕,他想,不过既然连你也未能幸免,其他人便可想而知了。走到警车面前,他犹豫着停顿了一下,抬眼朝人群中望去。他觉得他一定会看到什么。果然,他看见了,王胡庆,正站在人群后面,像其他旁观者一样,只不过没有别人那么兴奋,表情淡淡、目光相遇时,王胡庆微微抬了抬手,似乎在做告别致意。在他旁边不远,黄国兴又看见了刘贯章,依旧英俊斯文、倜傥潇洒。哦,他忽然不无期待地想,刘贯章是应该看到了王胡庆的,他应该看见……然而刘贯章膘了他一眼,马上移开眼东瞅西看,好像纯粹是个瞧热闹的。只在这一刻,黄国兴才意识到万事休矣,并且也只在此时他明白了,刘贯章从你这儿拿了那么多钱,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替你干,今后他更不会再为你做什么了。甚至你想位他做个垫背你都拉不上,没有任何人能咬上他,所有事情在他未干之前,他就已经把干系拦落得干干净净……唉,早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在被关入囚车的时候,有一瞬黄国兴曾刻毒地想,既然这样,干脆你也别当替死鬼、给谁包着了,该说的,什么别留、全抖落了吧,但这念头像根燃烧的草梗,曲曲扭扭着了一下马上便熄灭了。不能那样,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留得青山在,风头一过,也许有人不会让你在囚牢里永远呆下去的……
  关囚车车门的是金强,关上门他旋了一下钥匙将车门锁上。那轻轻一旋自然并不意味着句号。虽然本城这一历史上最大的犯罪集团案,完全是经他手基本了结的,但这在他警察生涯、警探事业中,无疑刚刚只是开始,他朝气蓬勃的神情、他活力焕发的生命都说明着这一切。关上门,他向一位中年警官请示道:“处长,可以走了吧?”
  “好,走,走。”那无疑即是新任处长了。王胡庆看出,那位新任处长显然知道更合适、也更应该于他这一职位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眼下正在向他报告的这个年轻人。因此他对金强丝毫也没有显出颐指气使之气,相反,王胡庆十分明显地看出,他对金强倒是真诚敬重的。
   
70

  一生中,小雯大概就数今天最为光彩夺目了。一件白纱曳地长裙轻盈似梦,领口开得很低,恰恰盖住最为撩人之处。乌发明眸,两眼含羞带怯。乌黑的头发上同样如情似梦笼着白纱,而左鬓白纱与乌发之间,插着一朵胆红玫瑰花,盈盈带露,在她冰清玉洁、纯净无暇的高贵与美丽中,愈发灵颖地点化出青春妩媚——是的,不在装束,一个初解风情的少女被新郎轻轻挽起,那神韵情致,任是布衣草履也会楚楚动人。当她在新郎王叶的轻挽下,一出现在门口时,《婚礼曲》沛然而起,人们欢呼一声,蜂拥过去。
  乐队音响他满酣畅,尤其“卡西欧”电子琴奏出的主弦,管风琴音色表现得十分纯正,将一阁《婚礼曲》演奏得如同教堂圣诗。
  陪伴着一对新人而来的是王胡庆夫妇。婚礼在小雯的“蓝孔雀”时装厅举行。一进店门,王胡庆十分吃惊地发现,在营业室后面,不知何时又接出了一间极大的设计室和几间设备相当先进的制衣间。其规模之大、设计装修之完美,怕是就连自己的“jj屋”也会显得黯然失色。他忽然觉得,你一直把小雯当作需要你荫庇的小妹妹,也许是你看错了。更何况现在她又有了王叶,他们俩个合在一起,毫无疑问可以很有声色、很有生气地于上一点事情的。
  营业室结满彩灯,设计厅则闪烁着舞场雪花灯。婚礼别开生面,显然将是一次不拘一格的狂欢活动,室内依墙设置条案,上面摆满水果、小食品、西式点心、各种酒类饮料。没有侍者,不开正餐。有录相,愿意跳舞自又随意。意用满座,宾客如云。小霆与王叶朋友之多,又让王胡庆感到意外并略觉吃惊。今儿最活跃的人物是胡岩,那边舞会要伴奏,一会儿伦巴,一会儿探戈,一会儿又心血来潮来上一段密宗的士高。
  “大力丸”、“黄瓜”、“芝麻糊”、“麦当劳”、外加一个“虾米条儿”,一伙人疯魔痴狂,一色全新家什,把曲子奏得山崩地裂、倒海翻江。胡岩拉来了一男一女两名走红的摇滚歌星。此外,他又有一手绝活儿,会配制鸡尾酒。他调出来的酒,非常奇异地分着上下几层颜色,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晶莹剔透,令人不忍啜饮——这方是正宗鸡尾酒。然而这手绝活儿可把他累坏了,伴奏之余,他是生意兴隆,应接不暇,最后叫苦不迭。而且颇几个年龄不大、芳华豆蔻的女孩儿迷上了他,跟前撵后,竞相递上香喷喷的手绢叫他擦汗,他擦也擦不赢,躲又躲不赢,最后只好一头钻进经理室,啪地在里面反插上房门。
  经理室正放录相。是老享利。方达的息影之作,与女儿简。
  方达联袂主演的《金色池塘》。有七八个喜好清静的人在看,居中而坐的是大宅和金强。
  看了一会儿,胡岩嗅了嗅鼻子,又有一股香味钻入了鼻孔。他立时烦躁起来,侧眼一看,果然,不知何时一位芳龄少女又已坐在了身边,纤纤细手正扇着一方薄薄的手帕,眼睛未看屏幕,而是很多情地朝他瞟着。唉,这些女孩儿真叫缠人!
  “真不错,”女孩儿自言自语地道,“是获奥斯卡大奖的片子呢。”
  “金棕榈奖。”他纠正道。
  “哇——”她港味十足地惊叹一声,望着他。除了睫毛安得假点,眼睛还真有点亮度,并且她显然有意在让他注意她的酒涡和双眼皮,“你也特别喜爱电影艺术么?”
  “电影我爱,但不特别。艺术嘛,我爱它、它特不爱我。
  其实我最爱的还是钱。“
  “嘻嘻,你这人还挺逗。我对电影艺术特着迷。长影已经答应让我试镜头啦。我挺犯愁,你说将来我是当性格演员好呢,还是当本色演员好?”
  “我看你当块甜点心挺合适。”
  “——”她撅起了嘴,扭了扭腰肢,以为他在恭维她。
  “甜”,她还是知道的,电影留了里,“甜”,一般是指纯情之意。看来她还不完全是专业“扒瞎”。“你可真会奉承人,人家告诉我,女孩子见着这样的得赶快躲——”她咯咯掩嘴,在手绢上嗔了他一个白眼,那神情分明是快啃我一下呀,快呀快呀快呀……他赶快磨过身,心想我可真得躲呢!伸手摸过听强力啤酒,嘭地拨开,一通驴饮喝光了,叭叽把罐捏成个扁儿。
  “不过很想问一下,你刚才说了奥斯卡……‘奥斯卡’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懂?”她吃惊地拿下手绢,“奥斯卡大奖,全世界的电影奖啊!全世界的——”
  “哦哟,真不知道!我还一直以为是项个人奖哩,像‘诺贝尔’奖了什么的。听说刚开始设这个奖的时候,金像都做好了,还定不出奖名来,忽然有个不相关的姑娘说,这金像真像我奥斯卡舅舅!就此定了奖名,‘奥斯卡金像奖’。那个也许是拣破烂的‘奥斯卡舅舅’从此就成了世界电影大奖的象征,美国佬他妈的你说能闹不?”
  她望着他,依旧吃惊:不过这时的吃惊已是整个两样儿。
  “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我是琢磨着,将来没准咱也能弄个国际电影节什么的,也弄它个金像,定不出名,你去了正合适——‘哦哟,这可真像我王永发二大爷!’或者李守财舅舅也行,”李守财金像奖‘——这不有啦!祝你能得’李守财最佳女主角‘桨。“
  女孩儿由吃惊迷惘到愤怒委屈,小脸渐渐变白,咬起嘴唇,眼泪盈盈就要往下掉了。
  王胡庆坐在乐台边一把椅子上。于连生正跟一个他带来的射击队的女孩儿在跳舞。舞跳得一般,但他却神采奕奕、兴致极高。王胡庆欣尉地看着他。是的,他没法兴致不高。“jj杯”
  精英赛刚刚打完,不负众望,于连生力挫群雄,一鸣惊人,新星耀眼。而且据大块头教练讲,他已然引起了国际射击界瞩目,他破了世界纪录,虽然那成绩不为国际体坛正式认可,但已有请柬发来,邀他参加即将在瑞典举行的十八国国际射击邀请赛。如果在那里打出同样成绩,那么他便将以世界纪录创造者身份,赫赫然登上世界射击奖台了。“jj杯”闭幕发奖仪式也举办得完满非常,既隆重又别开生面。名流明星云集,连同所有记者,获奖者以及应邀佳宾,全都穿着他馈赠的名贵时装,这使他们一个个大放异彩,当然了,最为异彩大放的还要数他的“时装屋”了。发奖仪式结束后,她(他)们兴味极浓地入内参观,由“绝无仅有”引起了热烈的各自时装观的探讨,并普遍对王胡庆发出的邀请欣然允诺,愿意成为“jj”沙龙首批成员。而这对王胡庆则意味着他有了一批长期的固定顾客。这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她(他)们的影响——要知道“那些星迷发烧友所要模仿的,并不仅仅是偶像们具体的哪种发式,哪件衣服,对她(他)们这种消费方式,他们也许会更加趋之苦骛的。一只鸡一年下二百只蛋,二百只蛋孵成鸡,每只各再下二百只蛋,两年就是数万只……他亲切地打量着那些”母鸡“们,心想,这儿也许很快就要人满为患了。省市电视台播了新闻,各家报纸都发了消息,甚至新华社都发了一条电讯统编稿。一些最畅销的体育杂志和时装杂志,文章配照片,都给了很大方的版面,总之王胡庆的”时装屋“一派风光!
  小雯王叶一对新人也在跳舞。小雯舞跳得极好,当然女的跳得好,全在男伴带,王叶可想而知亦是舞技不凡,小雯白皙的胳膊搭在他肩上,由他托着腰肢,仰脸望着他——只有恋人才会有那样的目光。跳到痴迷处,两个已全然有了一种出世情状,看得王胡庆都简直有点入了迷。直到一根手指桶到脑门上,他才回过神来,一看是王慧站在面前,小心翼翼端着一杯想必是胡岩为她调配的鸡尾酒,极其钟爱的样子,对他说:“你学学。”
  王胡庆接过酒,看了看,不提防便举起来喝了一口,喝得王慧这个心疼,哎哟哎哟直叫,“怎么给喝了,怎么给喝了!”
  王胡庆笑笑,拉过一张椅子叫她坐下,把她的肩轻轻揽在怀中。
  胡岩从经理室带了个女孩来,那女孩眼泪汪汪,可是神情上又分明快乐得要命。胡岩抱着她像抱着一把椅子。跳了半圈,顺手从旁边扯住一个小伙儿,把她胡乱朝那小伙儿怀里一塞,跳上乐台挎起了他的电吉它。
  跳了一会,小雯大概有点累了,挽着王叶双双走到边上。
  王叶一身雪白的西服,里面是件丝绸质腥红色衬衫。他原是准备了一件纯绵素色恤衫的,她不让穿,一定要他穿上这件。他问为什么,她羞涩地低了头不语。她没有说出她梦魂中的自远方大海漂来的……“小红帆”。他依从了,也就没再问。女孩子总有一点她小小秘密的,那里面埋藏的,也许是个梦幻,也许是个撞憬,或者是个甚至来自单年的难以忘怀的回忆……总之她因那小小的迷人世界而显得愈发可爱。而任何可爱的东西都是让人乐于依从的。他不但依言穿了红衬衫,而且整个迎娶过程也都遵从她的意愿,依民间习俗行事。他们请王胡庆夫妇做“全和人”,除他们夫妇,迎亲者还有王叶的舅舅,舅妈,加上新郎本人一共就是五个人。王胡庆见王叶家还有个姑姑在,便说姑姑怎么不一道去?王慧便笑他老外。迎亲有个说道儿,叫“姑不娶,姨不送”,是为一“令”。再说去时要单,回来要双,不好去六个的。接新娘,胡岩给弄了辆三排座红色大“卡迪拉克”。其它“奔驰”,“尼桑”,“雪铁龙”乱七八糟还有一大排。临上车,王胡庆发现王叶罗里啰嗦一嘟噜一串拿了不少东西,甚至大葱粉条都带上了。他不明白这是干吗,便知道肯定有“讲儿”。上了车悄悄问王慧,王慧说知道那一刀肉叫“离娘肉”,是要留给丈母娘的,带走女儿,留下“离娘肉”,别的她也不甚了。那葱……是不是告诉说你女儿挺辣,到那边吃不了亏?……王叶舅妈在旁边听他们两个琢磨得没边,而且嘀嘀咕咕又那么认真,便不觉发笑:“你们可真能划。”“嘿嘿,王胡庆笑笑,”划不好,瞎划。“王慧打了一下他手背。”那刀肉对了,‘离娘肉’。“舅妈说,”那卷粉丝叫‘细粉长流’;一包糖是‘甜甜蜜蜜’;四根葱取‘聪明明白’之意,给老丈人家留两根,还得带两根回新房,将来生了孩子能聪明漂亮。“
  到新娘家,小雯十三岁的妹妹拿了一朵喜兴的红花早就迎在门口,给王叶戴在胸前。进屋小坐,主人家便端上几盘蛋糕点心。王胡庆连连说“不饿,不饿,刚……”王慧捅了他一下,他住了口。王慧掰了块火柴盒大小的蛋糕,趁人不注意塞进他嘴里:“傻瓜!这叫‘不能空嘴儿走’。”噢,明白了。可王叶呢?他还没吃呀,最不该空嘴儿走的新郎官嘛——他也是别人扎针他咧嘴、别人拉屎他攥拳,净跟着着那没用的急。起身转转摸摸寻王叶,最后找到厨房才发现,他正在小雯妈妈注视下,和小受一人端了一碗面条在吃。哦,没空嘴儿,他放心了。回来低声告诉王慧:“他们在外边吃面条,小雯她妈手艺不行,面条擀得好家伙,这么老宽——”他用手比量了一下。
  王慧尽量想忍着可到底忍俊不住,眼泪都笑出来了:“真你个老赶!不那么宽行么?不那么宽怎么叫个‘宽心面’?你呀,当初我可怎么跟你的!”
  王胡庆笑了。当初他很不屑于这套俗“令”的,以为整个那是“乡下人”。现在他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王叶俗么?
  其实王叶小雯都是最“潮”(新潮)的。并非不能免俗,而是无意免俗,爱情节日,人生几何?如果这“俗”更有人情味,饱蕴幸福汁液,为何不尽量充分,尽量线致地—一品味呢?
  见他们不跳了,王慧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坐,为他们每人开了一罐饮料。迟疑一下,王胡庆问:“你们,没跟素兰说么?”
  “没来么?”小雯不觉站了起来,“真没来!前几天我们去她家,她答应来呵。”
  “我去看看。”王叶说,“你摩托在么——”
  王胡庆本想说我去吧,一想也许正因为你人家才不来,只好掏出钥匙交给了王叶。
  送王叶出去时,他看见一个穿水洗布仔服的高个青年走进了舞厅。在这儿看见他,王胡庆感到有点意外。高个青年看见他时,似乎有一瞬间也现出意外之色。不过王胡庆马上想,同时服装业中人,小雯与他认识并不奇怪。这样一想使马上用眼去找,正好,他看见他“jj屋”一个营业员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标致漂亮、极有魅力。他笑吟吟迎上高个青年,把他引到那姑娘面前。
  “怎么样,你不想同我们这位北方小姐跳跳舞么?”
  高个青年看看姑娘,脸上立刻春风带笑:“只是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姑娘大概刚歇了舞,还没完全喘匀气来,抬眼看看王胡庆,知道这是不能推托的。又看看高个青年,却也潇洒倜傥、一表人才,不失为理想舞伴,便启唇一笑,实乃巧笑倩兮,摄魂夺魄。她微微抬臂,让高个青年揽住她的腰肢,带着她转了开去。
  那高个青年是王胡庆出高额聘金聘到的信息员。他是深圳一家大时装公司的高级雇员,是那公司信息网络终端处理核心小组一员,亦即该公司论证决策核心成员。那么他又应王胡庆之聘,岂不是脚踏两只船,成了“双重间谍”了么?是的,正因为如此,王胡庆才会出一般人难以逆想的高额聘金。然而相对而言,王胡庆还是付价太太低廉了,因为花这点钱,他实际上是等于雇佣了那家公司整个一个庞大的信息网络,能说不便宜?他现在投产的两种服装,图样便是从那信息网络的终端而来。一种是宝石蓝色男士风衣,颜色很亮,但不扎眼,式样款型相当新潮。这无须再做市场预测,他一眼就看中了。因为他自己一直就想买件风衣,却苦于无可心适意之货,年复一年亦未买成。因此这种男士风衣一上市,抢手情形将可想而知。另一种是带背带的短童裙,很浅的、厚厚实实的石磨蓝布,上面绣着一大一小两朵紫蘑菇,还有个绿鼻头红帽子的小精灵。他很喜欢,拿给王慧看,王慧更是一下子就喜欢得不行。他知道了,这小裙子将会得到都市青年夫妇们非同一般的厚爱。他立即让曲金城召集本省本市、外省市所有联销户(大百货公司个体摊床五花八门全有)前来看样定货,定货会他是租空军招待所开的,开得很排场,而且依这类“定货会”惯例,他向每个到会定货者(个人)都馈赠了相当丰厚的礼品(礼品丰厚程度往往是与定货量成正比的,这是常识)。果然,定货量之大竟是他始料未及。因为行情看好,他交待曲金诚,在定货量之外,各再加制五万件,服装厂昼夜开工、人停机不停,满负荷开动,而且所有合同加工厂、加工户全体动员,争取产品尽快倾入市场。这不,曲金诚连这婚礼都未顾上来参加,连日来是马不停蹄,还得唇枪舌剑、花言巧语,也是够难为他的。不过从他所获得的酬劳上,王胡庆也还是问心无愧的了,他丝毫也不必不安。曲金诚毕竟不像胡岩,相形之下,这年轻人无论身子还是脑袋,都比胡岩有更多的部分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看着他的“高级间谍”与他的漂亮女郎有情有致地转开去,他一仰脖,将剩下的半杯鸡尾酒一饮而尽。
  这时,曲金诚高低不平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哥……完了,完了啊!”
  王胡庆悄悄一把把他拉到一边:“怎么了?掉了魂似的!”
  曲金城面无血色、满眼张惶:“咱货还没发,市场、市场上……”
  立刻明白了。王胡庆低问一声:“——多吗?”
  “商店商场、各处档口都是,全是……咱算让人宰在家里了!八十万啊……”
  王胡庆略一沉吟,声色不动:“哪家抛出去的,有点影儿没有”?
  曲金城满脸苦处,用手指指脚下所站之地:“就是…这儿啊!”
  王胡庆再善掩饰也不能不面露惊愕了。小雯?!……哦!
  好哇这下……出师便翻了第一条船,而送你个大窝脖儿的,不是别人,竟是小雯!真真再难想到……呵,不,小雯绝不舍是经意而为,再怎么样,小霆无论如何绝不会往你王胡庆肉锅里下笊篱,她不是那样的人。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不期然的撞车,她肯定不知道她投产上市的产品正是你王胡庆抓到手的样型。
  但是,这车撞得这么寸劲儿,其中又肯定不无蹊跷。他不由望了一眼穿水洗布仔服的高个青年,莫非他不仅是“双重间谍”,而是充当着“三重间谍”角色?这他妈就太可恶了!涮了王胡庆不说,无意间还造成了他与小霆之间的龃龉。狗东西,看来你真是有点欠明白了!可是一下他又想到,这惩治是无法下手的,因为隔在中间的,还有个小雯。并且或许……不是他的过儿?你开了定货会,产品亮了相,这便难保不会有人飞快抓了你的样型搞“输出”,这年头挣什么钱儿的没有?真若这样,小雯的出手之快倒也确是令人自叹弗如的。当然,他也不能不设想,拨弄这次撞车的,会不会是一只悬得更高的阴毒之手。
  它企图让你与小受反目为仇、相煎相残,待两败俱伤时它消消停停坐收渔翁之利,将你们分别一个一个吞食……哦,如果是这样,第一道暗器机关便下在你与小雯之间,那么便不能不承认,那图谋者是太高明、太阴险了!这让王胡庆看到,与花业一样,这条航道亦绝非明空朗目,它将同样漩涡重重、暗礁密布。并且,不管怎么说,他终归不能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慈爱之心意是造就了今日难以逾越的对手,无论你与小雯你们个人感情、主观意愿如何,无形中的角逐毕竟是摆在面前、无可回避的了。尽管他不会产生“养虎为患”之类狭隘悔意,但那泡汤的八十万以及曲金诚无路可走的绝望之色,都毕竟让他在再次环望这是声情沛沛的“蓝孔雀‘”时,目光已不再能与先前相同。当然,好在天地很大、通路很多。本市市场饱和了,还有外地。小雯能有多大资本,就能把天下市场统统覆盖了?曲金诚的绝望说明他历世尚线、毕竟还道行不足,好像让随便一只什么手攥住脖子,他就跑不了、肯定要被掐死在这块儿了。
  他拔了一罐可乐给曲金诚,尽力坦然地笑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至桥头自然直。山不转水转,咱们再说吧。
  这时王叶回来了。李忠信老头说素兰去探监,抱新生儿子去给丈夫看,留下话说。回来就过来。
  “她……生了?”王胡庆问。
  “素兰生了?”小雯也问。
  “既然抱孩子去给六枝儿看,那就是生了呗。”王叶说。
  众人便默然一会儿。
  还等不等呢?这个婚礼素兰不到,无论怎么讲也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缺憾。然而时间已不早,宾客们已有些意兴阑珊,想了想,王胡庆便问题地跟小霆说:“不等了吧,大家该走的,放个话儿,好让人走了。素兰来了再说吧,反正这路闹法她来了也……”“没等他说完小雯便同意了。
  王胡庆正在振袖,喊一声道:“宾客们,朋友们,各位都到舞厅里边来啦,请都来啦——”
  说着他一步跨上乐台,站在歌手应站的位置上。众宾客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活儿,新奇地纷纷涌入舞厅。一对新人被拥在最前面,肩并肩在乐台下面向王胡庆挽臂而立。
  “这次婚礼欢会,希望朋友们都能感到尽兴满意。同时,本人提请所有朋友共同举杯,再次祝愿新婚夫妇美满幸福——”欢呼声中王胡庆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本《福音》书,严然一位主持婚典的本堂神甫:“我愿代表基督赐福新人,请他们自翻一页,看碰上哪名格言——”说着他把《福音》书送到新郎新娘面前,让他们闭上眼,随便翻出一页来。新婚小夫妻忍着笑依言而行,闭上眼摸索着不大协调地翻开“神父”手中的《福音》。睁开眼,挺好笑挺新奇也不无期待地想知道“主”
  将赐予他们何样吉言。
  王胡庆捧《福音》至眼前,不由愣征了一下。
  “念啊!——”众宾客眼里立刻有了节目,“念!”“干吗呢?”“快念!——”
  王胡庆依旧有些征仲,机械念道:“盐……若失了盐味儿,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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