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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分

57

  亲眼看于连生打靶,王胡庆是第一次。少年人随随便便穿一件运动式猎装、头戴长舌遮阳帽,站在射位上。面前摆着满满一盘硬纸壳的一次性猎枪子弹。靶碟发射机有规律地相隔一定时间发射出一枚靶碟,射速极快,飞碟疾如流星、快似闪电,以至王胡庆凭视力几乎很难捕捉到它。可是于连生却奇迹般地每次都能在以微秒计算的时间内完成跟踪、瞄准、击发一系列动作。尤其‘双向飞碟“,两个发射机射出靶碟几乎没有间隔,然而随着砰砰两声枪响,两个靶碟在不同方向上几乎同时进碎……王胡庆不能不承认,在他所有经历过的事物中,飞碟射击确实是最为惊心动魄、最具快感、也最为迷人的第一奇观。
  坐在凉棚下,与大块头教练喝着射击场自制的饮料,王胡庆说:“像这样的成绩,拿出去比赛行了吧?”
  “太行啦。他会一鸣惊人的。可惜,遗憾的是全运会要在明年举行,而除了那样的比赛,飞碟射击几乎没有赛事安排。
  而一个运动员,却只有通过比赛,哪怕只有一次重大比赛,他能脱颖而出、名列前茅,自信心得到印证,他的心理状态、技术状态才会在巅峰状态相对衡定住。而且再说,他成绩再好,超一流水平,没人承认光记我这本上又有何用?“
  “非得官办的吗?”
  “什么?”
  “比赛啊。我们自己组织一个不行么?”
  “自己?谁办,你办?”大块头呲一笑,看看他,好像看一个声言要捕捉大象的孩子。
  “我不行么?”王胡庆笑吟吟地一仰脖,把一杯饮料吸干净了,抹抹嘴。他忽然觉得这汉子有点孤陋寡闻,看起来他只能当个教练。
  大块头不笑了,呲着的牙渐渐包起来。他发觉了。王胡庆好像不是在打哈哈。
  王胡庆倒显得非常轻松了。刚才仰脖啜饮的工夫,已有一个完整的构想在他脑海里完成:“‘jj杯’全国飞碟名射手精英赛——怎么样?”他说。
  “鸡鸡?”大块头笑一下,笑得有点懵懵。
  “扑克牌叫勾,汉语拼音念‘基’,jj,我服装公司代号。”
  “哦,不错,听起来挺像小男孩儿的那玩艺儿。”
  “精英赛,专邀名将。给他个机会,让他由巅峰上开始他的锦绣前程。你这小男孩儿的那玩艺要硬,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比我自个儿的起来都高兴。”
  “那么剩下的就是具体事了。除了邀请体育部门,目标将主要瞄准新闻界。举行新闻发布会,记者招待会。闭幕发奖仪式尤其要隆重。邀请一批社会名流、影视明星、体育明星参加。不难情,只要肯出血,当然更重要的是得契合这样一种心理:新闻规格越高,名流明星们就越愿意参加;名流明星越多,新闻界的鼓噪也就越起劲。甚至可以邀请省市领导参加,本省市运动员在这种全国组的‘精英赛’上打出了好成绩,地方长官也许会十分乐意出席发奖的,谁不愿意往自己脸上抹点粉呢?”
  “是呀,是呀。”大块头教练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表现着一种很聪明的幽默,“可是,我想你是不是得先替谁造个预算呢?”
  “你说什么?”
  “钱呀,钱谁出?也许你能出吧——”大块头搓援手指,很诙谐地眨了眨眼睛。
  天!王胡庆大笑:“你出!扣你工资!”大块头嘴僵住了,王胡庆佯作未理会,“能用多少?五十万够了吧。精英赛,人数连领队四五十个到头了。而且射击比赛,不分组、不循环,顶多三天打完,饭店车辆都花不了多少钱。主要费用是用在高额奖金上,此外就是新闻界、名流名星的招待开销。除开奖金,前三名,也许前六名,我要奖给最流行、最高档的服装三至五套。参加发奖仪式的影视体育明星们也将每人馈赠一套华贵时装,明星们穿着它们出现在发奖仪式上……”
  “等等,”教练似乎品出点味来了,“你说的发奖仪式……
  准备在哪儿举行?“
  “新闻发布会得在豪华饭店举行,开幕式可办在射击场。
  但闭幕发奖仪式一定要在我‘时装屋’举行——到这么看我,我会办得满气派就是,不会叫谁丢份儿,我那门面颇拿得出手,满上镜头的,谁往那儿一站也不会有埋没感。尤其摄像记者们保险不会失望。发奖仪式我会派出一批待应女郎,负责递送奖杯奖品什么的,都是绝对一流模特儿,同那些名流名星们一样,将穿着‘jj’高雅时装……“
  “噢,明白了。”大块头茅塞顿开,大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又仰起,“整个儿一个大广告啊!”
  “喔?”王胡庆惊奇了,“你寻思是什么,大广告?丰田杯、柯达杯、可口可乐杯那都是什么?其实若要单纯作广告,我有必要花五十万吗?电视广告,连续播十天我有五万也足够了,主要的我不是有志于祖国体育事业腾飞嘛。”
  “行啦,可别叫我牙碜啦!”大块头笑起来,终于弄明白这里边的套头了,“体委那边好办,有人出钱怎么都行。可是那些名流明星们,你给衣裳人家就穿,那么容易就给你当衣裳幌子?”
  “他们不会想到这点的。不像西方那些影视体育大明星,穿谁一件衣服、一双球鞋,使谁一只球拍都得给他多少钱,咱国家这类商业意识还蒙昧未开哪,不过在浅薄这一点上却早已元帅自通了。一个一个全都争抢着附庸风雅、附会时髦事情呢。给和平年献个节目啦,为残疾人义演啦,替抢救大熊猫髦点捐啦……现在是为一个私营工商业户捧场,目前这是最出风头、最时髦的事儿,不但不会给他们丢体面,相反只会使他们名声更加饱满、形象更加生辉。”
  “好小子!”大块头噎下一口汽水,“真他妈你个门坎精!”
   
58

  匿名拨出“举报”电话已经好几天了,官方执掌惩罚之剑的各个部门竟然还不见动静。中间他派人去那间“日本进口汽车维修中心”后院察看了几次,院门紧闭,铁将军把门,丝毫也没有被突击检查过的痕迹。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安了。但是怎么办?只能再等几天看。我们那些官僚机构、老爷部门,办事效率是世人皆知的。
  “jj杯”比赛已经敲定,他与体委签订了协议书。比赛不日内即要举行,他得到店里告诉曲金诚一声,这两天必须万事就绪,只待闭幕式那天开张大吉。
  然而在西安大路一个路口,他却不得不减速熄火停下来。
  交通完全堵塞,一辆“东风”牌载重发车斜停在路上,被人群黑压压地围在中间,自行车凌乱地停满了快慢车道。他恼火地支起车。什么事,这么看!他不耐烦地扒开几个人伸了神头……喔,眼前情形惨不忍睹,一个人不偏不倚正好被碾在轮下,半边肚皮挤开了膛,五脏六腑摊涂一地。肇事司机已有点神态失常,一会抓住这个,一会扯着那个,语无伦次哀告人们给他证明,不是他轧人,是他自己扑进来……王胡庆骇异了,又望一眼轮下面孔。这一看,身上不由一个寒噤掠过——是他!那张惶无措跑到花店来找他报信讨主意的花主。他模模糊糊知道这人一些情况,东挪西借筹措了几万块钱,刚刚连拥带挤从王胡庆这儿买进了“珍品”母亲本,辞了工作准备专事花业,专一繁育奇种珍花,一门心思想在这上挣点钱的,家里老婆没工作,还有三个孩子……“名花”价码狂涨暴跌,他是在价位狂升至最高点那阵儿抢着吃进的,现在一瞅行市不好,情形不妙,赶紧想抹过身兑出去,然而价位已一路下挫,泻至底谷……扔水里还有个响,这呢,一辈子的血汗钱……其实花还在,价位将来多多少少吧,叫还会有攀升可能,就算赔一些钱,再怎么讲也还不算血本无归……当然,对这样的小民百姓,要求多高的“心理承受力”似也不现实,几万块钱儿在你可能不算怎么个事儿,然而在他那样的人家……唉,太惨了!
  王胡庆脑子里有点晕,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知道,“破产”对于一个普通人意味着什么。浑身无力,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求求了,求求了……”司机的哀告声在嘈杂中很突出地响着。
  “回来了!回来了他!”
  远远地王胡庆看见店门口有人朝里面呼喊一声,立刻就有一群人怨气冲冲地冲出来。
  他心里咯噔一顿,也许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人正是他的“股东”们,虽然“实业集团”尚未实打实地搭构起来,但他们却早就一心扑实地自以为是其中一员了。也难怪,像那死者一样,他们也都是些本本份份的人,过惯了保险柜里的生活,有份工作,养家糊口,又有公费医疗、退休劳保。一下子,眼看着世道幡然大变,本份人跟窝囊废划了等号,瞪俩跟你就受穷!一咬牙一跺脚、翻兜借债搭上了王胡庆的船帮——这样总可以多少免受一些风险叵测之苦,撑开口袋安稳保靠就等着相跟驶上金银岛了。开花店没那本钱,盖暖客或是办鲜花种植园之类更不能想,不说别的,光论买那土地就得多钱?也就整点名贵的母本,侍弄繁育点盆花卖一卖吧。长眼睛的都看见了,王胡庆单这一宗不也是大把点钱?然而哪曾想,这些人头天晚上刚刚砸锅卖铁从王胡庆这几盘进大花母本,端回家去还没等撂下,一眨眼功夫……他们蒙了,傻了,瘫了,继之而来便是可以想见的歇斯底里的疯狂……王胡庆远远地停下摩托车,支在路边上了锁,心里紧张地思谋着对策。
  他们不会听你任何解释的,看来你只能让他们发泄一下。但不能在街上,到店里关上门怎么都可以……这样想着,他对他们的叫嚷充耳不闻,果断地扒开了几只来揪扯衣领的手,径直走进店里去。进了门他发现小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这儿了,她不知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对眼下事态很明显地深感不安。
  “你个王八蛋操的!”“狗日的东西!”……人们愤怒地叫骂着,撕撕掳掳把王胡庆推来搡去,眨眼间他已襟领碎烂。
  “干什么……你们!”小雯不顾一切冲进去,插在王胡庆和众人之间,“有话说话,动手干什么!”说着向后一甩凌乱的头发,脸色惨白,眼中闪射出逼人的凛凛光芒。
  人们时被镇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一个说!”小雯神色冷峻,不可冒犯。
  “你叫他说!”终于有个人开口了。是个下领宽厚的秃顶汉子,“事先你是不是知道了风声!”见王胡庆不吱声,他又逼进一步,“甚至是不是干脆就是你们做的扣儿?!俺们都上套了,你蔫不登儿把花卖完,花店门面一改,拍拍两手站边上,眼看着俺们落火坑里抓捞……是不是?吱声!”
  王胡庆仍是无语。
  “你算把咱坑苦了哟!”一个瘦小男人呜咽一声,蹲下去掩面号阳。
  “揍他!”“卸了这杂种!”“狗攘的!”……人们忽一下又扑上来,拳脚相加。小雯已不再制止,王胡庆的沉默使她意识到了什么,她惊愕而痛苦地站在一边。
  踉跄中一只重拳砸上脸来,左眼火辣辣一阵剧痛,金花飞溅中,王胡庆看见打出这恶狠狠一拳的,是那秃顶男人,并且他身后另一个人,红着眼睛已倏然抽出了一把菜刀来。情势危急,不容再步步据守了。他略倒了侧身,一拳打出去。秃顶男人唔了一声,闷闷的,窝在嗓子眼里,双手捂面,向后栽倒。
  看到那批缝里窜出来的血浆,所有人连同那举菜刀者,一时不由都呆然定位。
  王胡庆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左眼的一阵阵刺痛,已把他冷酷无情的灵魂重新唤回。他抬起头,用大拇指抹去一丝鼻血,望向众人:“我花卖了,怎么样,我卖你买,愿打愿挨,赔了挣了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我收你们一分钱股金了吗?花价不落,你们挣了钱不会分给我一分一角,那么赔了凭哪门就该上我这儿找帐!歪理正理总得讲个理,我怎么就什么理也没有?!”说到这他语气多少缓和下来,“我不是什么先知先觉,哪知道会有这一步?你们要非说是我做的扣儿,那么长眼睛你们也都看见了,我‘皇冠’就在这儿——”他指指服务台边一个花架,“如果知道行市要败,我能还把它窝在手里吗?它值什么价,你们也都知道,你们手里的划拉划拉加一块儿,怕也抵不上它一个零头,别的还用我说什么?”
  人们无言以对。这时曲金诚回来了,进门一看,便全已明白,不声不响取了条冷水毛巾来,王胡庆把它敷在眼上。看见秃头汉子已哼叽着靠墙坐起来,王胡庆又让曲金诚拿了条毛巾给那汉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老实话,我对你们……很同情。虽说要讲损失我比你们哪个都大,但我好歹有点底,你们大概除了一屁股饥荒,都是两手空空了。刚才在路上……”他把路上所见之事讲了,语气沉痛,他是真心实意感到难过。“他留下的孤儿寡妇。我会尽力关照的。虽然并不是应该应份该我这么做。帮她找个活儿,经济上接济一下,我力所能及。”
  那惨祸令人震惊,人们全都白了脸色。并进而联想起各人自己的处境,“天啊,这可怎么办啊!”有几个人蹲下,抓扯着头发带了哭音。
  “别在我这嚎!”王胡庆道,“事已至此,光惊惶有什么用?
  该怎么办,自己你们得拿主意,我不会袖手旁观,好歹相处一场。有什么困难,大伙串换着渡过难关。我还有点钱供大家周转,想转营什么,我先帮着垫村一下,容大伙转过身来。不过仁义不能光我讲,明人不做暗事,今儿你们上这来,谁撺掇的,我得知道知道。“
  人们面面相觑。瘦小人说:“俺们一时糊涂,没个抓挠了这才……”“是,是,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众人性愧附和。
  王胡庆知道,这事与那只神秘之手肯定不无关联,它仍然是在他头上,仍然没有放过他,同时也仍然冥冥然辖宰着这个城市的罪恶。他拨了那个电话,可是他所预想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平静如常。而这些人却歇斯底里地打上门来了……他不能不把它跟自己那个石沉海底的电话联系在一起。那电话已被人当作战表看了,显而易见那电话已使他们无路可退、再无幻想可存,他们不得不动手根除祸患,这回是要下决心收拾你了。假他人之手,他们已向你捅来了第一刀。想起开初这些人红着眼睛的“卸了他!”的嘶嚎,以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王胡庆不觉不寒而栗。如果这一刀就把你了结掉,对那些隔岸观火之人来说,自然是再遂意不过了。即使不遂,这也会顺理成章成为一个现成的烟幕,日后王胡庆设若再发生什么不测。自然而然人们视线将会重新追索到这些丧心病狂、存心报复的破产花主身上。真是狡诈阴毒之至。王胡庆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非为鱼死,即是网破。可是,难道这不全是你自己的过么?那不让你再向任何人举报的不近情理的嘱告,那紧接着投进来的要什么保险公司的电话,那粗嗓的假嗓音……什么都那么明显,而你却愚蠢地放过了所有可疑之点。你查了电话号码簿,因为保险公司与你的电话号码只差了中间一个号,你便以为真是有人控错了。人家滴水不漏想起了核对你,你却没想起另拨个工商局的电话核对核对那个什么“李春生”……可恶的恶棍!王胡庆咬牙切齿地想,下一步第一个着手收拾的,就该是他。然而在付诸行动之前,他必须找胡岩商量一下。一想到要跟胡岩说明这一切,他便愈发感到了一种惭愧。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再一次把“举报”电话打出去。他匆匆发走凄凄惨惨的花主们,发现小雯正望着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他顾不上,他急急忙忙奔过柜台,抓起了电话。然而,在拿起电话的一瞬间,却有一个念头或莫如说一个格局闪上心头——可不嘛,你干吗非一条道跑到黑,与那恶势力抗下去呢?难道你不承认对方实力比你强大得多吗?你不大可能毫无伤损就轻易地获胜,顶多落个两败俱伤,甚至你能“伤”着人家的可能性已变得十分渺茫。对方已经警觉,而且前后已经好几天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将所有蛛丝马迹遮掩弥除——这一切肯定他们早已完成了。没有证据,政府任何部门都不可能仅凭一个匿名电话而向人兴师问罪。况且那个黄处长又是何许人也,上至省市头头、下至各部门官员,他无不关系融洽、过从甚密,他给人留下的一直是个宽和可亲的厚道形象。王胡庆甚至已经想象到了,即使再打电话告发,市里各个关口的办事人员敷衍了事地查一查,正如他们所料想的在发现毫无证据之后,他们将会如何去到黄处长面前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笑谈,并为这小小不焉的惊扰麻烦而聊表遗憾……是的,会这样的,只会这样,谁让你打草惊蛇了呢?没有证据你就没有了一切,一着失算,满盘皆输。而对家的反应却如此果断而迅速,借刀杀人虽未得逞,但紧接而至的另外凶险无疑已迫在眉睫。你不能坐等宰割,你必须立即……高挂免战牌,与对方调停休战,或说“和解”。当然这也许有点举手投降的意味,但即使真是举手投降,在必要的时候也不失为上策。你必须避免骏以预料的一系列沉重打击。历世这么多年,难道你还学不会一点必要的隐忍么?……静思默想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指,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果然胡岩在。他把方才所历一番凶险,以及他对情势的判断估计简单同胡岩说了一下。
  “看来我们已经失了第一着。该怎么办,回头咱们再商量。”
  “来不及了,如果还能干点什么就得赶快!果断点下手,兴许还能踩住那条蛇的尾巴梢子……”胡岩显得十分燥烈,并且听口气他也不无抱怨。
  “暂时先别,等着听我信儿——”他感觉出了胡岩的情绪,但他还是没有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如果要征得胡岩同意,显然得费一番口舌。一切都留待日后再说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必须——他按了按键盘,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黄处长吗?我是王胡庆……哦,是,久违了,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应该谈谈一对,现在……就那家西餐厅吧,那是你的地盘。好,我在那儿等你。”电话里黄处长语调仍是那样谦恭和顺,然而从那声音里,王胡庆还是感觉出了一种不无得意的胜利感。
  撂下电话,想想,又拿起来、还是得再给胡岩说一声,不然他总觉得有点不放心。拨过去了,连续蜂音,占线。胡岩在往哪儿打电话?放下电话,过了一会,他又拿起来。一个长长的蜂音,电话过去了。可是猝然,蜂音中断,耳机里没有了声音,蜂音盲音全都消失。他心里一顿,显然,家里电话线路被从外面什么地方掐断了。他不声不响撂下话筒,拿过小羊皮手包,取出大口径短枪,察观一下里面的子弹,咔地合上枪膛,重新把枪放进去,提包在手。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小雯。她显然已经预感到什么,惊慌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手放在她肩膀上。感觉到那肩膀正在微微抖颤。“没什么事,放心。我出去一趟——”他发现小雯一直看着他的手包,“只是以防万一,放心,我不会用到它的。我走以后你不要再到这边来,也不要到我家去,所有一切容我日后解释。听着,照我说的做。”
  然后吩咐曲金诚:“立即关窗插门,你留在这儿不要再外出了,有什么事听我电话。”
  在一个路口等绿灯,忽见几辆带斗摩托从前面横路上疾驰而过,上面坐满警察。倏忽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黄灯一亮他便拨转车把追赶尾随上去。
  果然,摩托车队在那间“日本进口汽车维修中心”门前刹住,警察们(这时他才发现还有几个穿工商制服的人)纷纷跳下车,只有一个人坐在最后一辆挎斗里没有下车。是金强。王胡庆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但不容多想,他支起车匆匆跑进了店里。
  然而,车库大院空空如也,一辆车也没有了。并且他注意到,地面也未留下丝毫车轮印记,想必几天前便被细细打扫过。警察们正在盘问维修间的修理工。几个修理工紧张得面色煞白,全都满脸茫然。从那神情上王胡庆知道,什么也无须问,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全是局外人。
  警察们不满地嘟哝着什么,粗暴地喝开好奇的围观者,纷纷上了摩托。金强依然坐在远处车斗里,似乎早已料定了结果,神情显得十分沮丧。王胡庆觉得金强朝他望了一眼,目光里灼射着一种恼火与愠怒。他迎着金强,与之对视,然而他却忽然感到自己的目光显得软弱无力。最后,他不得不低下头避开了。
  西餐厅,黄处长没有来。王胡庆走到结帐台。结帐的服务员信是上次那男子。王胡庆臂时支在柜面上,向前探了探身了:“他没来?”
  “谁没来?——”结帐员茫然地抬着脸,好像从来不认识他。然而在那瞳仁深处,王胡庆还是看见有一种惊恐在闪动。
  他恶狠狠地盯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了。匆匆发动起摩托,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他预感到事情也许发生了舛变。那预感似乎有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从他感觉深处弥漫出来。他觉得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
   
59

  杨杨拿着电话很为纳闷了一下,难道不是它响铃吗?音响设备声音开得很大,震耳欲聋。胡岩正在听一盘美国黑人乐队演奏的滚石乐。当然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听,他只是想让响成一个个儿的爵士鼓鼓声充满空间,以此来驱遣掩抑他的烦躁与焦灼。刚才连拨了两个电话,他正在等待着结果。如果不是是王胡庆特意嘱告让等他,这一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坐在家里的。
  电话里又没声了,杨杨撂下电话,手里还拿着那枚鞭炮。
  是胡岩早上不知在哪个抽屉里偶然翻出来的,也许是前些年剩下的“闪光雷”。她要胡岩领她去放,胡岩哪有这心思?便哄道:“不让放,大人放,警察要管的。”
  杨杨怏怏地下了楼。她想找于连生。在厨房里,于连生正帮姥姥往煤气灶上安装电子打火器。看来他也倒不开手,她便凑过去仅装看着,悄悄从灶台上摸起一盒火柴,转身飞跑着出了厨房。来到院里才听见大狗在叫,嗓子眼里发出威猛的呶咕声,沿着院墙不安地来回蹿跳。原来有人在用石子敲墙,她想起了那拖鼻涕的捣蛋男孩儿,便尖声稚气叫了声:“外面,别敲墙!”外面果然没有了。
  老王胡琴正坐在墙根睡惺松地晒太阳。老舅在时,他可以经常过去跟他说说话儿,老舅去了黑龙江,他再无去处。他安身立命,赖以寄托心魂的乐器修理部,不须说早已彻底失去。
  像现在这种无归宿的飘零感,他还从未有过,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好像真正是没有了故乡。这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最不幸的,也许莫过于这种心境中的晚景悲凉了。因此,有一次,他瞅个空儿仿佛不经意地对儿子说:“以后,骨灰给我送回老家去吧。”儿子说:“你身体硬实,别想这些了。”他没说什么,只说了声“别忘了吧。”
  大狗不安歇的狺吠得人心烦。他从马扎上站起来,过去找位皮面项圈,一把狗技进狗房拴住了。大狗窜挣得愈发凶狂起来,挣得铁链哗哗作响。老头回身刚要再去坐下,门铃响了,他去开门。杨扬说:“别开,爸爸不让再跟他玩了,他太脏。”
  他没听见。
  门被猛然向里撞开,老头被撞得翻身倒地。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人迅速地冲进来一把抓住杨杨,双手一提便夹在了腋下。孙女吓呆了,不哭不叫,甚至小腿也没踢蹬。老头爬了一下,一把抱住皮夹克后腿,就势站了起来,皮夹克扭了几扭想挣脱,可是他发现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急了眼,身后的干瘪老头力气竟大得惊人,两条死硬的胳膊紧紧将他箍住。又更凶猛地甩了几甩。胳膊竟依然铁箍一样卡着。并且这时孩子哇一声哭出来,老头也像碎然醒过梦,大喊地声“来人啊!”皮夹克这才开始发慌,情急之下扔开孩子伸手抽出一把火药枪,看也没着从左肩上伸过去,砰地一声勾响了板机。老头胳膊软了一下,顺着腰滑下去。但马上它又更紧地箍住了小腿。皮克正自扭挣不脱,听见房里已有人说着话向外走来。知道里边保镖有枪,便愈发慌了,便手从腰里又摸出一支火药枪……
  胡岩曲子听到一半。隐约听到外面响了一声,只一声,便不再响,那是支五响闪光雷。他不放心,赶忙起身下楼:“杨杨,小心别对着眼睛……”一边说身子刚迈出门坎一半,忽听砰地又一声爆响,门框旁一片墙皮进溅,同时他只觉耳朵热乎乎,用手一摸,满手鲜血,发觉耳朵少了一块。他立时明白了,飞身进屋大喊一声:“连生!快拿枪!——”
  胡芝跟连生冲出院门的时候,暴徒已跳进汽车,车子飞快地启动了。他们举枪搂火,轰轰枪声中,霰弹打在汽车后玻璃上,一些细碎的白玻璃碴应声送溅,然而它并没有被打穿。他们重新装弹,可是没待在跑动中再次举枪,汽车已七扭八拐转过一个街角迅速消失了。这时他们才想起倒在院里的老人。
  “爷爷,爷爷——”杨扬扎撒着两手站着,小脸煞白,声音都岔了。老人无知觉地躺在地上,额头正中,一个铜钱大的孔洞汩汩往外冒着血,细碎的骨碴和血沫糊在脑门上……
   
60

  王胡庆赶到家时,父亲正直挺挺躺在床上。女儿紧紧缩在一个墙角,眼里一点泪水也没有,呆征木然。王慧过去,揽过女儿,望了丈夫一眼,一低头呜地哭出声来。他冲过去,跪倒在床前:“爸!爸……”
  老人已永远不再能听见他的呼唤。脸上已被洗濯干净,神态安详,仿佛为临终前的一件什么事而感到欣慰。额头上盖着一方折起的手帕,王胡庆揭开那手帕,立时一个圆圆的深洞像枚烧红的铁杵刺进他的大脑。那圆洞已经没有血渍,边缘的骨茬很不整齐。王胡庆发了疯一般嚎叫一声,飞身窜起,从墙上摘下猎枪便往外冲。胡岩于连生含泪紧紧抱住他,从他手里掰去了猎枪,直到他挣扎得一下子瘫软下去,他们才把他连搀带架扶上楼去。安顿下王胡庆,胡岩便向于连生交待了须立即着手做的几件事情。第一要与电信局联系,查出故障尽快恢复这部电话线路。顺便在那儿给老舅拍个电报,让他火速赶回。然后去找下面几个人,让他们马上到这儿来,他说出了几个名字,于连生知道那是几个打手,但又都精明豪爽、很有头脑。
  之后,胡岩说,这些都办妥就可以去公安局报个案了。口径要统一,调查情况,说什么也不知道,剩下的他们爱怎么就怎么样。不报不行,知道了更麻烦。老人得送医院太平间,那儿有冷藏设施。不过得等警察勘察完现场再送。好了,他让于连生把几件事复述一遍,之后就让他动身出门。
  送走连生,关门上锁挂上保险链,然后他去放开了狗。大狗直奔院地中那滩血演,团团转着呜呜哀鸣。胡岩蹲下揽住大狗的脖子,看见大狗黑黑的眼睛里,闪着抱恨、哀怨和深深的悲伤。那悲伤湿亮地隐在一层泪水后面。胡岩两眼一热,只有在这里,跟大狗在一起、他才能让自己内疚悲恸的眼泪流出来。
  该办的事都于连生去办,现在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小杨杨了。过度的惊吓以及爷爷的惨死,无疑如飓风一样把她下意识中所有惊悸一并旋搅出来。孩子神志已有些失常。目光呆滞。
  拒绝所有大人的抚慰,一个人无声地既害怕又不能自己地一次次伏窗张望院门,眼睛里充满着惊骇与恐惧。
  王慧也几乎失常了,寸步不离跟在女儿身后,一次次埋住脸,失声啜泣。
  胡岩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跟以前一样、再做那种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蠢事了。找个合适的时候(当然不能是现在),该把这次可怕的经历、把前前后后所有情形都跟孩子详详尽尽谈个透彻,让所有骇惧不再停留在她惊恐的灵魂深处,而是疏导出来——也许这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平复她小小心灵的验方。只能这样。避而不谈是愚蠢的。而任何把孩子交给精神病医生的打算显然将理是愚不可及之事。
  他把这想法跟王慧说了。王慧十分感动,连连点着头,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感激并信服的并不是“主意”如何,而是总算得到了个主意本身。
  “该给她吃点药,”胡岩说,“安定片之类,让她睡一觉,哪怕睡上一天一夜、两天两夜。醒过来,也许情形会好些。”
  然而,任凭王慧千哄万哄,杨扬只是拒绝吃药,并且远远躲开他们,缩到一个墙角去了。胡岩说:“让我来。”他把药在汤勺里碾碎,倒进水泡开。对王慧说:“你去吧。”王慧迟疑了,胡岩很坚决地摆一下头,无奈,正意只好退出去。在门外走廊上,她听见了女儿的哭叫挣扎,紧接著有什么倒进嘴里,哭声断了一下,重又更尖锐地响起……她再也控制不住,满眼含泪推门而入。女儿口角沾着白药沫,一头扑进她怀中委屈地呜咽。她把女儿抱起来,心疼得紧紧贴着女儿脸蛋。这是出事以后女儿第一次让她抱。小手紧紧勾着她的脖子。她不觉心头一酸,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渐渐地,女儿止住了哭声。不知过了我久,勾着脖子的手慢慢松弛。她又拖了一会儿,把杨杨送到小床轻轻放下。女儿浑身一个惊悸,但马上便沉沉地睡去了。
  王胡庆终于睁开眼来,目光仍是有些浑沌。见胡岩守坐床前,耳朵上用粘膏贴着纱布,便有些吃力地问:“伤……不重吧?”
  “不重,血止住了,也不大痛。”“别感染了。”“哦。”
  停了一歇,胡岩发现他像仍似有什么放心不下之事。果然他问:“杨扬怎么没在?”
  “她睡了。可能受了点惊吓,不过还好,吃点药就睡了。”
  胡岩没告诉他杨杨神志有些失常,他不能让王胡庆知道这个,尤其现在。这太残酷了。王胡庆再也经不起那样一次打击了。
  现在他有责任让王胡庆保持冷静。他们正有许多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迟疑地看着王胡庆,不知现在是不是开口商量的时候。
  “工商局那狗杂种……”王胡庆咬牙切齿进出一句。
  “我就料到了!”
  “……车库,他们去了……”
  “封着了么?”胡岩急切地问,明显地不很把握。王胡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明白了。胡岩泪水立时冲上眼眶,脑海腹脏中似承受不住那一阵阵猛烈捶击,撕裂一般,他感到剧痛。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拨出电话,这家中惨祸不一定会发生。啊,那该杀的东西!他猛地反身拉开门。
  “回来——”王胡庆并不太高的一声把他钉在门口,胡岩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立时一片紫痧。
  “……他们不会再怎样了,暂且维持局面吧。”王胡庆缓缓地说,仍然闭着眼“先把后事料理了,让老人……入土为安吧。”他停住了,再说下去他很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自然。他紧紧绷着喉节,两颗泪珠从眼角溢出,静静地顺着鬓角流下。
  那悲恸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他跟父亲之间的父子情深……
   
61

  胡岩的几个朋友同时赶到了。
  杨杨仍在沉睡。胡岩嘱咐王慧照顾好王胡庆和杨杨,别的都不用管。王慧点头答应了。然后胡岩交待一位朋友搬了张椅子坐在楼下楼梯口,任何人不要再上楼了,楼上一层至此事实上封闭。另有两位朋友胡岩把他们带到楼下门口房间,窗子敞开,正对院门。两人在窗前坐下,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放着香烟茶水,和满满一大茶盘瓜籽。里面埋着上百发猎枪子弹。而猎枪就横放在他们各自的膝盖上,被桌子挡住,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
  刚安排妥贴,刑警队的车便到了。王胡庆强撑着来到楼下,脑子里灌了铅一般发沉,稍稍动动身子转转头。就能感觉到脑浆凝固成一花在里面旋转,很固执地不与外面的壳儿保持同步。他恍恍惚惚,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碎泡沫样的思维凝聚起来。对大宅丧妻后的委顿,他现在有些理解了。
  警察们勘察现场。拾取了几粒打在墙上撞扁的铁砂。将死者和现场各处拍了照片,取了脚印指纹。胡岩向他们陈述一遍发案过程。
  老楚也来了,不阴不阳跟王胡庆打了个招呼。现场工作结束后,警车离去。王胡庆发现老楚却没走,在院子一角闲散地吸着烟。从嘴角那一丝恶毒的纹路上看,王胡庆知道他今儿怕是要借机生事。他猜对了。自从楚电棍子的丑行在《美丽的疽痈》中被公诸于世之后,他恶气难咽。姓楚的何曾受过这等作践,而且又是在这样的时候!上面对他的弹劾信作出批示,致使金强已明显失势,他觉得形势对自己十分有利,处长之职已非他莫属、基本界唾手可得了。然而后来任命迟迟不下,他这才忐忑地感到在金强失势的同时自己似乎并未得势。时间日复一日地拖下来,他越来越忧心如灼、焦心似焚。这时候又蹦出来个《美丽的疽痈》!虽然那届届文章不是登在报上,而是登在警察们很少问津的文艺刊物中,但是保证公安局内部甚至他的上司以至更高领导中不会有谁偶然看到它?他不能不怀疑那文章的出笼有没有金强在背后作祟,也许这是个信号,金强已开始蓄势反扑了。如果这样……唉,他实在是感到滚油浇心。
  他两眼血红,走在路上看见狗都想端上一脚。他把那刊物三把两把扯了,妈的,臭文人也想往我眼里揉沙子!行,咱们看谁揉搓了谁吧,天底下还没个王法了呢!
  他找上门去要人说出文章作者,然而编辑部软抗硬顶、守口如瓶。可是说来也是该着,早不丢、晚不丢,偏巧这时编辑部财会室被撬,丢了一点钱。老楚来了。治安防范措施不力,写检查,订措施,全体停止办公,进行治安整顿。那几天刚好是一期稿子要下厂,还要划版、插图……作为编辑部,一个编辑周期中最紧张的就是这几天。可是老楚亲自坐镇,一“整”
  就是半个月。最后由于打乱了印刷厂事先排定的工作日程,编辑部赔偿了一笔可观的‘损失费“。刊物拖期,邮局十分不满。
  且刊物信誉受到影响,又正赶上半年征订,刊物计数一下子跌掉一万七千份。七算八算,损失可惨了。拾掇罢了这头,该着手规弄规弄那不知好歹的老鳖犊子了,原来那是王胡庆老舅!
  好个王胡庆,嘴皮抹蜜、脚底使绊子!咱们就骑驴看唱本罢!
  所以说老楚今儿到这儿来,纯粹是来找茬生事的。
  “哟,那不是老楚吗?”王胡庆满面带笑迎过去,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快请屋里坐——”
  “不用,外边挺好。”
  “抽支烟——”
  “刚点着。”冷淡地举举手中的香烟。
  “换一支。来——”王胡庆拿着两盒外烟往他兜里塞。
  “不用客气。”老楚一推。
  王胡庆立时冷下脸来,一转身离开了。任何忍让都是有限度的,真他妈的!你还能怎么?我今儿倒要看看你在这能抖落什么肠子!
  这时胡岩从门外引进两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保险公司的,”他向王胡庆说,“我打的电话,他们需要验看一下……”
  王胡庆明白了,他可以替父亲领到一笔数目不小的“人寿保险”偿金,此时胡岩还会想着这事,王胡庆感到既欣慰又惘然。
  送走保险公司两个人,胡岩又引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这人小头小脑,却衣衫肥大不成比例,尤其两只袖子,扁扁地压出了两条抽线,忽扇忽扇的,让人想起一只蝙蝠之类。“商业局工会老曹——”胡岩介绍道。
  “曹兴。”中年男人热情地伸出手来。
  商业局?王胡庆一边握手一边在琢磨。对方看出了他的疑惑:“忘了?乐器修理部归商业局管辖,你父亲是商业系统老模范了,局领导闻听噩耗都很沉痛,意思要举行追悼会,另外,后事方面也委托我来帮衬办办。”说着他从兜子里拿出一叠黑纱,“需办些什么事回头再商量,我这就去置办寿衣去了。”
  王胡庆拿起一个黑纱,发现上面落着一层灰土。已戴了一个在胳膊上,说:“戴上吧,他们常年储备,落点灰,还是没用过的。现在的工会,除了发包场电影票再就是办丧事,就这点营生。老曹是专司举丧,专业人员呢。”
  医院的车来了,王胡庆正说要招呼抬人出门,楚电棍子却在门口冷冷递过来一句:“慢着——”
  人们征了一下,停手愕立。
  “怎么着,”王胡庆直视过去,“有事吗?”
  “有事?事多啦!”老楚蛮横地说,“法医验过尸了吗?没验尸拉去炼了,算怎么回事?”
  王胡庆强抑怒火,尽量使语调平和:“医院车,这是先送太平间,有事还有时间办。”
  “我不管哪的车,人不能拉!‘”
  “你的意思是——”王胡庆逼进一步,眼中灼灼然已露凶焰。
  “没什么意思。你这家里我怎么觉着一直少点人口呢?孩子呢?”
  “孩子受了惊吓,刚吃点药睡了。”胡岩想缓和,插身进来说。
  “哦,”老楚眼里很隐蔽地闪过一丝光亮,“这么说,她才该是最直接的证人噗。在哪儿睡呢,你们别是把她藏起来了吧——”说着便要迈步上楼。守楼梯的打手默默无言站起来。
  胡岩一步跨过去:“听着!逼人别逼得太狠,我们没抱你孩子下井,你也别拿我们孩子不当饽饽,留神着点,什么时候也得瞅瞅后路。”
  楚电棍子扭过脸:“这叫怎么说话儿,想威胁警察么?”说着哗啷抖出一副铐子,“妨碍公务,那可算一宗罪名。识相点!”
  胡岩两眼立时充血:“你别做绝了。”另外几个人也不动声色冷冷地靠上来。
  “我做绝了又怎么着?”楚电棍子满脸肉筋冷酷地扯着横丝。
  “你闪开,胡岩,”王胡庆走过来,对老楚,“好吧,我领你去——”
  他们来到楼上客厅。“坐。”他说。老楚看看他,无意落坐。想谈谈?对不起,今儿没这节目,说什么这回也不好使了!他想转身。
  “坐下!”王胡庆低低喝了一声。声音不高,老楚却闻到了一种带腥味的杀机。他看王胡庆一眼,吐了口唾沫,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拿起电话。王胡庆走过来,不紧不慢搞过话筒:“我这电话今儿不大好使。”就势坐下端起电话放地上,脚后跟一磕,电话踹进了沙发底下。“还是抽颗烟儿吧——”说着随手拣起茶几上半盒烟,敲出一支递上夫,然后咔地打燃打火机,直直地送到老楚鼻子底下,笑容可掬:“这是保险公司那俩伙计抽剩的。顺便问,你家保了财产险么?我这儿可是保了,哪天一把火烧了也不怕。天灾那玩艺,谁也说不准的。”
  他亲切地望着老楚,打火机就那么一直燃,蓝荧劳的火苗极生动地窜跳。老楚从火苗上抬起目光,发现王胡庆洞穴般的眼中,也正有两朵蓝荧荧的东西在深处飘忽。他脑海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嘎叭一声断了,不由自主,他伸手接过了那支烟。王胡庆却咔嗒一声关了打火机,一扔扔在茶几上,信手从下面一层拈出张报纸来,递给老楚,便一仰股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老楚迟疑地翻开报纸,见第一版用红笔圈着的一块这样写着:市纪律决定狠抓房地产开发动迁工作中的不正之风刹“四风”——吃、拿、卡、要后面正文里,有“一经查出,将按党纪国法严惩不怠”之类字眼。看着这张报纸,老楚心里不由颤颤的,如失衡的陀螺般旋转起来。王祖庆一定掌握了他什么。可是究竟掌握了什么?掌握到什么程度?前前后后这几年他搂到手三套住房,莫非都让这小子抠着底了么?……是的,住房动迁是块肥肉,能伸嘴的都想上那儿叼上一口。每片动迁区拆迁之前,“动迁办”
  便会向派出所核对动迁户数。派出所报九十八户,那么对那数字谁也不会信以为真,至多九十四户。但这是心照不宣之事,动迁办绝不会认真到逐户查对的程度。因为也知道,真要查证,那么“九十八户”肯定是你在一场“大变户头”魔术中唯一能得到的数字。“好吧,一百户,动迁办敲定,”不能再冒了。“又多出来两户,派出所自然明白它的归属。这时老楚来了,来‘检查治安”(他总能来得很是时候)。派出所还能不明戏?得,再插一个进来吧,跳场三人舞,也比大家都晾着强。于是老楚的小舅子,以及老婆的大外甥便先后搬进了新建小区的“三气房”。尚余一套,有人来借,是个倒腾钢材的“对缝儿”
  人,虽听说他家里有老婆、找房好像是为养外妾,但老楚还是急人所急、慷慨地把房借给了他。他只收了借房者一条烟的小小心意,把烟扔给老婆,至于她从那烟盒里拿出了什么,他就不管了。市里要刹“四风”,这他已有耳闻,然而这类“刹风”
  往往就那么回事,每每网住几条小鱼小虾,那是它们活该倒霉。真正吃得脑满肠肥的大鱼哪回给按住一条,那么在“吃、拿、卡、要”这类具体事因背后,你就得看看是不是另外有什么官场背景了。这些年失望太多,老百姓自然不会为此怎样欢欣鼓舞。而眼下老楚,没当上处长,他是小鱼小虾一个。而不让他当处长更说明上头对他印象不佳,他谁也没靠上、不会有人替他说话。若楼房的事再被揭举出来,他可真就成了狗屎了,等着人家往外甩吧。王胡庆这报纸,含意再明显不过,他一根手指探在你伤口上,提醒你他随时可以伸进去血淋淋挖弄一下……一切都只屈指之劳。
  王胡庆笑道:“狼吃了看不着、狗吃了撵出屎,这类事,就看你是狼是狗,落水狗丧家狗自然更甭提了。我说的有道理么?”
  老楚恶目相向,脸上赤橙黄绿什么色儿都有了,整个成个馊了的大拼盘。今儿这局他算输惨了,而王胡庆却敲着满口袋银毫、正笑眯眯地问你“有道理么”!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站起来。
  “要走么?不送不送。”王胡庆二郎腿高翘,笑盈盈道。
  出门厅时,老楚朝几个交臂而立的汉子当胸一搡,恶骂道:“闪远点!妈的往后别碰上我!”
  胡岩早已明白了楼上发生的事情,笑着送老楚出门:“别价,干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格咱们还能掰了?”
   
62

  像中药柜,分上下两层抽斗式停尸柜。拉开其中一斗,白。
  白的冷气呼呼扑涌,看太平间的老头吹滚汤似地左右吹吹,王胡庆下意识地想到父亲衣衫单薄……
  “等换好寿衣吧。”太平间老头说。他一只眼,晶体浑沌,好像蒙着一层腐烂的白膜,然而其中瞳仁却炯炯有神。“先去把手续办了。”
  可是,没想到交费回来,父亲却已被一幅黄覆盖,寿衣已穿换停当了。王胡庆十分惊讶,这种自作主张的越俎代疱简直不可思议、令人发指。他瞠目望着独眼老头,颇欲诘责。曹兴赶忙暗自拽了拽他衣角,他才好歹忍住了。轻轻掀开黄绫,想到父子一场,临了却没能亲手为老人穿戴最后一回衣裳,不由得心如刀割,忽地一阵热泪上涌。胡岩见状,默叹一声,半搀半拽把他扶到了外面。曾兴冲冲跟出来小声嘀咕一句:“多少……得给点。帮你穿一回寿衣,没三十二十人给你干这个?”
  “我没请他!”王胡庆火又上来了。“哦哟,话可不能这么说!
  这点钱不让他挣还行?再有亲友想来看看,他要刁难你,你可是瞪眼没法儿。再说人都硬了。亲人也真下不了手,得硬掰,喊哧咔嚓,骨头都跟撅折了似的。……“王胡庆听着,立时像心脏叫一罐辣椒油闷住了一样,好一阵儿没有缓过来。
  胡岩塞过三十块钱去:“往后有事跟我说。”
  一天不见,小雯明显憔悴了。可以想见昨天从王胡庆店里离开之后,她该是一直承受着怎样的巨大担忧。因此,她忍不住找了她哥哥金强来,也就可以理解了。
  小雯去看杨杨。金强在客厅落座。在金强神情上,没人能看出他近日不遂顺的际遇。在晋升处长问题上,他知道一人难敌众口,霍局长孤掌难鸣、处境颇难。弹劾信及批示他亦隐隐有闻,他明白自己的前途发展将会更加多磨。但是,这并未影响他的工作热情,无论个人处境如何,他仍然忠于职守、克尽职责。这一条是不会变的,作为一个警察警官,责任感在他身上恰如体温一样,那是十分衡定的。
  “有日子没见了,近来又在忙什么案子?”王胡庆倒着咖啡说,极力想显得轻松些。金强却默默不语,一点也不打算佯作轻松。王胡庆明白了,今儿他大概是以警察身份来的。
  “我知道在花界得罪了一些人,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王胡庆说。
  “指闹事花主么?”金强没抬头。
  “小雯想是都跟你说了。”
  金强抬起眼:“你不该这样,老父亲的不幸,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正是你……一手造成的。”
  他看见王胡庆目光痛苦地颤抖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歪了歪,洒了些咖啡在手上。“
  “当然,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正受着负疚的折磨,你或许将终生难以洗刷。”王胡庆被烫的手背已经红了,可他浑然无觉。金强便伸手拿下杯子,放在茶几上,“你太过于一意孤行了。在你眼里,道义死了,真诚死了,天理良心都死了,整个世界,只有你充满敌意的灵魂孤独地活着,它四面除了敌入已再无其它。”
  “我很荣幸,”王胡庆用手绢擦擦手背,这种来自他自己灵魂以外的苛责,使他渐渐恢复了常态。他抬起脸,“很高兴能接受你这种较为浪漫的分析。在下愿秉其祥——”
  “在我见过的人里,”金强说:“你是最矛盾的一个了。你嫉恶如仇,为铲除撞在你面前或说阻碍着你道路的所有罪恶,你孤身奋战,甚至你自己就不惜集罪恶性于一身……”
  “对,对,我是万恶之源。主呵,宽恕我吧!没有我,这世界早就歌舞升平了——”他点起一支烟,咔塔关掉打火机,“可惜这个假设不能成立。因为一旦我死了,你们这个行当就不存在了吗?咱们就别划拐了,你来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还是我在什么地方妨碍了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划地为牢呢,不过看起来你自己还是有感觉了。我一直在——可以说跟你一样——追踪一个犯罪集团,无关刑事,它的目标只在金钱——”
  “它控制花业,掌握倒卖汽车黑市场,还有地下出版业,黑录相点,甚至地下卖淫业……他们组织庞大,活动严密,有超一流信息情报耳目,末梢神经敏锐,同时又有一个强健隐蔽的中枢神经。再发展下去,本城也许会成西西里了——是这样吗?听起来挺像普佐的小说的。”
  金强望着王胡庆。
  “想象力还可以吧。”王胡庆笑笑,“其实,有时候我倒觉得我更适合于写点小说什么的,真的”
  金强悲哀地望着王胡庆,目光里甚至有了某种怜悯。
  “不过,你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王胡庆依然没心没肺的模样,“有些事光靠盯梢儿可不成。”
  “你一定要明知故问吗?”金强有点恼了,“我已经有两次几乎接近那个核心了,可是两次都在推开门缝的时候,让门砰地关上了。两次,第一次你看见了我,第二次我看见了你。”
  “我是赶巧,寻思干吗呢,抓逃犯?看起来你们那回没逮着证据……没证据等于什么全突鲁。”
  “证据不是主要的,想按,我两次都能按住它,问题是首先你得确认那是‘证据’。”
  “明白,就像电视机谁家都有,却不能都指认为赃物一样。
  那么我再发挥一下想象力,你看能不能贴点边——工商局,这他们得有人吧,耳目什么的。你查查上月26号工商局总值班室谁值班,当然这不像想象力,倒有点像占卜了。另外税务局肯定他们有人,工商税务干三年,不审毙了也不冤,我是这么看的,当然打击面可能大了点。能是谁?耿大耙子你看像不像?我瞅他老上监狱那地方转悠,好像不过去挺难受。另外从口岸汽车,海关总得有人吧,而且起码得副处长以上,就算到处长吧,还得用外汇,大笔周转只有找银行,现官不如现管,有个科长就好使。耳目呢?对啦,黑道上刘贯章那路人准漏不下。还有西餐厅,上回我——对了,那回看见你了,不过你没进来吃饭——我吃着饭,看见刘贯章跟结帐员,那男的,嘀嘀咕咕十分诡秘,没准也是个小耳目。我听他们说什么‘黄处长’。本市处长大概也很有个千儿八百的,姓‘黄’的呢?就我知道的,园林处黄国兴姓黄。这都是想象,反正也不出庭作证,构不成诬陷罪。想不好瞎想,千万别见笑。“
  金强暗暗在心里逐个过着他说的那些人。
  “那么,”他呼出一口烟,透过烟雾看着王胡庆,“对你老父亲的冤死,你不准备作点什么想象吗?”
  王胡庆立刻神色黯然。金强看见他手指又一次微微颤抖起来。他便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王胡庆已有忏悔之意,不然他不会为你做那样一番“想象”。这样想着他伸出手去,抚在王胡庆手背上。
  门帘撩开,小雯走进来,后面跟着王慧。王慧两眼发红,好像刚刚哭过。
  “扬扬好吗?”金强问。
  王慧无语,低下头。金强站起来。小雯忙说“别去……她睡呢。”说着眼睛里忽有一层泪花涌上来。金强明白了。
  在院门台阶上,金强想想,对王胡庆说:“我刚才那些话,希望你能从我的角度理解,找的角度——”他想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当然不是指的过去,而是今后,从今往后,从现在起,往后……在西餐厅或是维修部之类地方,他不希望他们再有第三次碰面。
  老舅是凌晨赶到的。叫了车,陪老舅去医院。并且胡岩同王胡庆夫妇说好,要带杨杨也去一下。死沉死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杨杨气色好了些,神志也好像安定了许多,不再像个小幽灵似的独自走来走去,也不再惊悸地一次次张望院门了。王慧如释重负,松下一口气来。如果信奉宗教,此刻她一定会双膝跪地,为神灵赐予女儿平安而深深地祈求上苍。杨杨知道饿了,怯生生开口要吃的。王慧惊喜地立即起身要去煮牛奶,可是胡岩轻轻拉了她一下,然后走过去在杨杨跟前蹲下,温和地说:“跟叔叔去,叔叔给你拿吃的,行么?”杨扬看看妈妈,又看着胡芝,点了点头。“来吧。”杨扬很乖跟胡岩走了。
  过了很久,他们从杨杨自己那间小屋里出来了。王慧看见女儿眼圈红红的。看见妈妈,她站了一下,又悄悄地继续走过来。王慧看见女儿眼里盈上了泪花。她心一酸,叫了一声:“杨杨!”女儿搂住了妈妈脖子,哽咽着低声说:“我要……看看爷爷。”王慧再也忍不住,抬手摩拿着女儿头发,眼泪蓦地涌了上来……胡岩都跟她说了,按他的想法都跟女儿说了,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跟女儿谈过了。女儿虽然悲伤,但这是一个健全孩子所能表现的正常感情。王慧此刻内心百感交集,其情其念难以状摹,温言软语抚慰女儿,她打开了电视机,节目刚好是女儿最爱看的一部卡通片,杨杨全神贯注看电视去了,王慧按捺不住,急着要去告诉丈夫。
  在走廊,胡岩叫住了她:“杨杨的事情,他一直还不大知道什么,那就索性先别跟他讲了。等以后,找个机会,一并说吧。”
  王慧听从了。此刻胡岩无论一句什么话,在她都不啻至圣真言。
  然而,要带杨杨出去上车了,王胡庆才真正犹疑起来。尽管那是爷爷,但死去的人,对于一个孩子、尤其小女孩……还是让爷爷生时的可亲形象,永远留在她小小的记忆中吧。胡岩理解,但他还是温和却固执地说,这回听我的,去看看好。她遭际了那场可怕的情景,听见了枪声,看见了爷爷猝然栽倒,目睹了喷涌而出的淋漓鲜血——而印象到此中断,后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爷爷究竟到哪儿去了?这正是她强烈地想要知道的事。该让孩子直面死亡,让她懂得“死”是怎么一回事,让她知道天国是怎样一个地方。既然恶梦已经出现,就该让它作完,有个结局,然后再慢慢帮助化解它。否则不管大人意愿如何,孩子都将用她想象去填补。而带她去看看爷爷,让爷爷把她所有想象就此固定下来,才是良策。到此为止,就是这么回事,爷爷死了,死了的爷爷就是这样。不要怕她悲伤,对于现在的杨杨,也许没有其它任何什么比“悲伤”更真实可靠,更该让我们放心的东西了。
  王慧对此显然深有体会,频频点头,焦急地望着丈夫,王胡庆知道自己是孤掌难鸣了,他第一次发现胡岩还是如此雄辩,但确实不无道理,他无法不折服。胡岩看起来完全可以开一家精神分析诊所呢。
  到太平间,大铁门锁着,一些头戴孝帽、腰扎孝巾的人站在那儿,凄楚无奈。着太平间的烂眼老头不给开门,说:“有烈性传染源,不能进!”
  曹兴示意大家先别下车。等那伙人走了,他拎了两瓶酒,下车凑过去:“有个亲戚从黑龙江来,想看看……认识院长。
  等会儿开门,大爷喝口酒去去味,别看有冷气,味也真大……“老头看看车,没言声。曹兴大获全胜般一摆手。
  将铁匣拉出一半,老人头朝外,王胡庆轻轻将黄绫揭到胸部。老舅见到老哥哥,不觉悲从中来。杨杨一直由王慧牵手站在一边。胡岩过去把她抱起来:“看看爷爷,不害怕么?”杨杨惊恐地张大眼睛,她不明白爷爷怎么会坐到这儿来了,怎么会装在那个大铁匣中。她下意识地搂紧了胡岩的脖子,可是嘴里却说:“不害怕。”“对,不怕,爷爷死了,人老了都会死的,死了就像睡觉一样,看见过爷爷睡觉么?对,就像那样。”说着他放下杨杨,领着她慢慢走近前去。杨杨看见爷爷了。王慧、王胡庆一直不安地关注着女儿,但他们很快放下心来。杨杨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轻轻伸出小手去,想摸摸爷爷脸庞。胡芝轻轻拿住了她的手“乖,别碰,让爷爷好好睡吧”
  “爷爷……不吃饭了么?”杨扬困惑地问。胡岩眼圈一红:“不吃了,爷爷不知道饿了,也不知道冷了。他永远不吃饭了……”杨杨这会儿才真正明白“爷爷死了”的含意,眼圈一红,泪花蓦地涌上来,一头扑到爷爷身上,小手紧搂着爷爷脖子,呜呜哭起来。王胡庆夫妻心头一酸,不觉同时扑簌簌也落下泪来。
   
63

  灵车在火化间门外刚停下,便有一个人神神秘秘迎上来,牲口市上“捏指”一般,在袖筒里作了交换。他塞给曹兴的是个小木牌,曹兴塞给他的是个“红包”。然后曹兴又扔给司机两盒外烟,并对他们招呼道:“振兴饭店,一定来!”说完便遮掩着回身亮了亮小木牌:“三号,这是特意给留的。要不然已经放到十六号了。”胡岩又一次感觉出来,曹兴出手过于大方了。烟酒现金,这几天经曹兴手可出去老了。当然,惜花献佛,各方各处厚厚地打点一下,曹兴日后工作将会润滑许多。
  无非几个钱,便也不去戳破。曹兴又引了一个女人来见:“这是管理员小曹,我一家子。”神情很卑下的。从曹兴样子看,王胡庆知道该对这女人热情些,可是没法,他热情不起来。女人说:“去选个骨灰存放号吧,我跟那边说好了。在楼上选,楼上好点。”
  骨灰存放处是栋二层小灰楼。楼上比楼下亮堂很多,想必相当于“雅座”了。王胡庆在寄存架上选了一个位置比较好的空格,用手绢把里面的灰尘细细擦拭干净。这时他不觉想起了父亲的生前遗愿,抽个时间最终还得把父亲骨灰送回老家去,这样父亲的在天之灵才会真正安息,叶落归根,最后归宿——他将在那儿永远守望着故乡的黄牛,故乡的高粱,故乡的田土,故乡的池塘……想到此,王胡庆不觉潸然泪下……
  从骨灰寄存室回到火化间,正好里边小门打开,出来一个穿帆布服的小青年,喊:“三号!”他们把托架放到一个平板金属车上推过去,到门口,里面几个人接过手。曹兴拉着王胡庆相跟着要往里走,帆布服一伸手拦住:“到底谁三号?”“我们,我们。”曹兴连连说。“你们?这会儿就炼,不再活几年?”
  “嘻,这小兄弟……”曹兴讪笑着,指指里头,“小李,说好了。”说着悄悄塞过盒烟去。帆布服明白了,不再阻拦。
  立刻有人抗议:“他们怎么就能进?”
  “卫生局的!管得着吗?”帆布服十分蛮横,怒目寻找发问人。没有人再吱声,这般人开罪了,不给你好好炼你也没招,为死者着想,人们忍气吞声了。王胡庆忽然感到一种悲哀。虽然得了特许、被恩准进行守望亲人火化升天,但他不想过去了。
  他听说过,死者一进焚化炉,会在四周无数喷嘴喷出的液化油所燃烧的熊熊烈火中,浑身拘拘着一下坐起来,其痛苦惨烈之状,令人难以卒睹。并且为了烧得快些,焚化工会用大铁钩子在死人身上不断剐豁掏搅。他虽说有铁石心肠,也不能想象亲眼看着父亲被这样送走。他不进了,曹兴扼腕惋惜,大有白瞎了他一把人情之状。
  领骨灰的房间残破简陋得令人吃惊。墙上砌着个拱形砖洞,洞前有个一尺见方的水泥平台。已有人守候,想来大概是二号。王胡庆弯了弯腰,从砖洞里可以看见焚化间敞开的小铁门,一个焚化工正狠狠地拽动大铁钩子在炉中掏搅。他赶忙直起身不再去看。
  “里边都打点好了,”曹兴耳语,“炉子他们肯定能给好好清一清。不然一簸箕倒出来,你供上,还不知供的是谁呢。”
  说着话,听见里边喊:“哪个姓曹?”“在,在——”曹兴忙俯向砖洞应。“姓曹的骨灰!”呵,里边给倒出来。“二号”那边狐疑问:“你们几号?”“三号。”“哦,你们硬,把咱挤后边来了,”“二号”悻悻然道,“俺是昨儿晚上来排的呢。”
  王胡庆打开骨灰盒。曹兴不无自得凑过来说:“先别着急装,摊开等晾凉了,我先过去。”曹兴出门到院里招呼:“开追悼会的,都到大厅了——”
  王慧放下了杨扬,三个人对着骨灰静静地站着。骨灰尚有暗火,眼泪滴在上面,“噗”“噗”发着细微的响声……一直到骨灰热气微弱了,王胡庆端着骨灰盒,对女儿说:“装吧。”杨杨根听话,虽然泪花还在眼圈里含着,却已不再哭了,用小手一小捧一小捧地捧进骨灰盒去。骨灰盒上爷爷的像片安详地注视着她……
  骨灰盒在大厅遗像下安放好,他们退到指定位置上。王胡庆环望一眼大厅,挽掉垂挂,花圈肃立。他真想不到父亲会得到这样多的花圈,更想不到会有这样多的人来参加追悼会。商业局,文化局,老街坊老邻居……此外,省市各文艺团体、学校、文化宫、少年宫……也都来了不少人。并非礼仪需要,更非趋炎附势、出于什么利害关系制约,完全出于感情,出于对一位老乐器修理工的绵远怀念,人们自发地来了。人情醇厚,令人感动。这让王胡庆看到了他向所疏陌的另一个厚土般的世界。不知为什么,这在他感觉里唤起了一种温馨的童年记忆,让他想起了母亲的温暖的胸脯,以及父亲的宽厚的脊背……
  目光迷蒙地移动。他看见了龚老先生,金强,张帅,小雯,王叶……花圈第一排中,有一对又大又豪华,突出而又醒目。王胡庆目光不觉在那花圈挽联上勾留了一下,隐隐约约,他辨出了一个“黄”字……黄国兴!他脑海里蓦然腾起一缕白炽的雾气,并且终于在人群里,他看见了他,黄处长,神色肃穆,站在官品较高的几位吊丧者中间,凝目注视着逝者遗像,似乎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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