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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瑶山


                   大瑶山数日/一同茅
                 屋隐现出来/一声“胡子
                 大哥”/风妹/盘老大/不
                 再摸猎枪/挖野山笋/美
                 丽而忧伤的传说/山歌是
                 大山的灵魂/她处女的血
                 渗出来,染红了山地的
                 野白花/花头巾/没育回头
  浓雾正在消散。
  这是昨天夜里从深谷中升发出来的大雾,白茫茫的,又浓又深。
  我已经在大瑶山走了好多日。我迷路了。
  四周是无边的丛林。
  走了一程是松林。石头和草丛;又走了一程前面还是松林、石头和草丛。这儿似乎已久无人烟了,连草丛里的蛇也不怕人,我用竹棍赶,它仍旧慢悠悠地爬行。
  这日午后,转过一道青松翠柏的山脚,稍前是几株桃村,跟着一间茅屋隐现出来,一条小溪鲜蹦活跳地从茅屋前奔流而过。溪水很绿。很清,初夏金黄色的阳光在水底五颜六色的石头上晃荡。这一意外的发现,我的那分惊喜哟,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茅屋的门没有关。叫了几声,元人应。我走进去,首先扑人眼帘的是墙上挂得很整齐的一排古老的猎枪和各式各样的猎刀,大概它们的历史都很久远了,有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在墙角处,掀开水缸盖,舀一瓢凉水,“咕嗜咕嗜”喝下去,顺咂嘴巴,舒服极了。
  我取下行囊,一屁股坐到火塘边歇息,火塘里的火还微微燃着。使我顿时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此刻我多么希望这就是我的家呀!对了,应该找一点东西吃。长期的漂泊生活,使我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大凡贮藏食物的地方,我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它们对我有着难以抵抗的诱惑力。
  我揭开锅盖,里面满满一锅土豆,冒着迷人的腾腾热气。探头往厨柜里瞧瞧,竟有一碗焦黄焦黄的腊肉。虽然我饿极了,但腊肉却没敢动,我知道山里人家生活清苦,还是把它留给主人吧。我只是美美地抓起土豆,也不剥皮,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起来。
  正当我暗自庆幸自己有口福,狼吞虎咽地吃土豆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我并不在意,因为山里人热情好客,他们是不会计较我擅自闯入的。可是,紧接着响起了狗吠,这倒让我有些发慌,山里人家的狗,对待陌生人,比起它的主人来,总显得不够友好。我赶紧站起身,往门口望去,正巧,与一个姑娘打了个照面。
  “啊,你是谁?”也许是太突然,姑娘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她端着猎枪警惕地盯着我。她身边的大黑狗也圆瞪双眼,虎视眈眈。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它的囚条腿像柱子,舌头又宽又长,牙齿尖利而惨白。
  “别……”我吓得吐出一嘴的土豆屑,急急地冲她喊道。
  姑娘的眼睛里放着惊奇的光。
  “我饿坏了,在山里转迷了路,吃了……你的土豆……”由于心慌意乱,我语元伦次他说着,乖乖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咯……”姑娘尖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夹着一股野性的风。她反应过来,喝住狗,将猎枪在墙上挂好,回转身时,脸上已经荡漾着动人的微笑。
  我瞧着她将猎枪挂好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然万一扳机走火,那种味道可太让人难以享受了。
  姑娘见我还傻站着,忙说:
  “坐,你坐呀!”她递过一条毛巾让我擦脸,又从厨柜里端出腊肉,还倒了一碗刺鼻的烧酒,亲热他说:“你饿坏了吧?这是山猪肉,你先喝碗酒,我这就给你做饭吃。”
  “我饱了,不麻烦你。”我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咯咯笑着:“你客气哟,又没啥子好招待的。”她一边淘米,一边问,“你是来探矿的吧?前些日子,我在南边山坡看到几个探矿的人,说是这儿有啥……金子?”
  我尴尬地笑笑,含糊着说:“也许……真有。”
  “金子是做啥用的?”她天真地望着我。
  我觉得自己不该装胡涂,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对不起,你误会了。我……不是探矿的,我是……一个旅行家。”
  “旅行家?”姑娘怔了怔,问,“那是干啥的?”
  “就是……四海为家,到处漂泊。”我一时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姑娘往铁锅底下塞了一把柴禾,笑盈盈地眨巴着眼睛,轻轻地问:
  “你要去哪里呀?胡子大哥。”
  一声“胡子大哥”令我感到万分亲切。姑娘的音色很柔美,尤其是一声“胡子大哥”更是充满了友好和信赖,我情不自禁地扬了扬头说。
  “青山绿水,绿水青山。我喜欢大自然,因为山河与天地永存……”
  “你说话真有意思,可你到底要去哪里呢?”姑娘忍俊不禁。
  我本来想接着发表一下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但又恐怕她无法理解我的意思,于是,我耷拉下头,微微叹息一声,说:“要去很远的地方。”
  “没有一个边吗?”姑娘问。
  想不到她还挺会说话。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打量她:修长的身材,丰满而匀称,穿一件兽皮花背心,自制的粗布长裙齐腰紧身,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她微垂着头,赤着脚,漂亮的小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米饭煮熟了。
  我已经吃了许多上豆,所以吃饭时不再狼吞虎咽。我慢慢地扒着饭,心里很想跟她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想了一下,说:
  “你几岁了?”
  “18岁。”
  好一个妙不可言的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她闪动着无邪的眼睛,反问我。
  我笑笑,放下碗,拿出纸笔,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的嘴角微微翘着,眼睛朝纸上瞥了瞥,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识字?”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于吗这样大喊大叫的姬!”她不高兴地瞟了我一眼,颇不以为然他说:“我从小就生长在山里,识字有啥用?”
  我笑了一下,没有同她争辩,而是一指一点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名字好难记住哟,我还是叫你胡子大哥吧。”说着,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么,请问小姐芳名?”我很开心,故意酸不溜地逗她。
  “啥小姐芳名的,羞死人了!”她甜甜地笑着,“你就叫我风妹吧!”
  “风妹!”一个多么纯朴而又富有浪漫情调的名字,我记住了。
  “你家里人呢?”我游移了一下眼睛,问。
  “就我和爹爹两个人过活。听爹爹说,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跟别人跑了。她不爱山,怕苦……”风妹嘘了一口气,轻声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风妹抚一抚头发,满不在乎地笑笑,说:
  “我娘本来就不是山里人。她念过书,有文化,她要去找自己的幸福。可我是山里人,我爱山。你呢?胡子大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
  “你爹呢?”
  “我爹从前打猎,现在不打了,种地。护林,等太阳落岭就回来。”风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我探头看看屋外快要西沉的太阳,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你要去哪里?这儿都是山路,附近又没有人家,你不怕迷失方向吗?”风妹似乎急了,一连串地嚷道。她手里捧着碗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怎么办?”老实说,连日的跋涉,我感到很疲倦,如果再转迷了路,那份罪倒真是不好受。
  “你先住在咱家,休息好了再走。”风妹的脸上飞起一朵红云,怕我不同意,又补充道:“你放心,我爹也会欢迎你的。”
  我留了下来。
  不是因为怕迷路,而实在是在那双目光的迷惑下,才留下来的。
  风妹的父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汉,人称盘老大。他祖上三代都靠打猎为生。盘老大中年结婚,妻子是个下乡知青,大返城那年,妻子撇下他们父女远走高飞了。于是,盘老大与女儿相依为命,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盘老大为人很忠厚,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他对我的态度。最初见到我时,他虽然也颇感意外,但很快就释然了。他几乎二话不说,噎噎噎地跑到门外存放杂什的茅屋里,把里面的东西拾掇出来,然后将自己的铺盖往里面一搬,将他原先睡的大床让出来给我住。茅屋共有3间,风妹住我隔壁。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折腾了好久,终于挑出了一床半新的,但是非常干净的被子为我铺好。
  总算安顿了下来。我对这个“家”相当满意。
  吃晚饭时,大家围着火塘。我和他们父女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一点,话也多了起来。盘老大告诉我,他是林场的护林员,他们这个林场很大,他管的这片林子非常偏远,离场部有一天的路程。想买什么东西,要走上近百里地到场部去,那里有集市,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
  盘老大偶尔到林子深处去走走,那是巡山。他还在山坡上开了几亩荒地,庄稼长得非常可爱。屋里还养了3头猪,都快出槽了。父女俩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我很想帮着做点什么,但总是插不上手。于是,我常常拿着猎枪在附近的林子里东瞄瞄,西望望,想吃野味的欲望很强烈。
  有一次,我在小溪边终于瞄住一只漂亮的锦鸡,忽然,“咚”地一声,一颗小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面前,溅了我满身水花。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却不见任何人。再瞄锦鸡,早不见了。我很失望,刚想走开,不料“咚”地又飞来一颗石子,打在我脑门上。我“哎哟”一声、,连忙用手揉着脑门。这时,从溪流边那一片浓密的灌林里,也传来一声惊叫,跟着风妹一步三颠地跑过来,嘴里焦急地喊着:
  “打疼了吗?打疼了吗?”
  原来是这个小丫头在捣鬼!我故作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正在这时,我又发现一只锦鸡在前面的桃树上跳动,尾巴上那两根长长的羽毛是桔红色的,在阳光的映照下,火苗一样地闪耀着,那是多么神奇,多么诱人的色彩!我禁不住一阵兴奋,连忙举起猎枪。枪很笨重,我端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我将枪身架在一棵树权上,食指轻轻地扣住扳机,屏住气,瞄准,渴望一枪能打穿它的脑袋,想在风妹面前露一手。可是,不知怎么的,空气像是要燃烧起来,那桔红色的火苗变成了熊熊烈焰,我浑身燥热,眉角布满了津津汗水。那漂亮的小生灵似乎感到了什么,展展翅膀飞跑了。它是一点也不傻的,可我……手抖什么呢?
  我扭头瞧了瞧风妹,她的神情似乎也挺紧张,嘴唇打着哆嗦。
  那锦鸡仿佛是要挑逗我,它又在不远的一棵树上停了下来,展着优美的身姿,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一定要把它打下来!
  我追过去。近了,近了……再近一点,这回连它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半蹲下身,举起枪,瞄准了那迷人的桔红色。我要扣扳机了,可是,我的手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食指根本扣不动扳机。
  那可爱的小生灵没有飞跑,它仍然在树枝上欢快地跳跃。
  “你干吗不开枪?”风妹站在我身旁,轻轻地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它太美了。”我垂下枪说。
  我忽然发现风妹的眼睛里溢满了晶莹的泪花。她诧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胡子大哥,你,真好。”
  这天晚上,盘老大让风妹把家里仅存的一点腊山猪肉给煮了。
  喝了几杯酒后,盘老大歉意地对我说:
  “我是个猎人,本该用丰富的野味招待你,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野兽已经很少了。”
  听了他的话,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早早放下猎枪的原因了。
  “你干吗不到山外去生活呢?”我喝了一口酒,问道。
  盘老大并不急于回答我的话,他从口袋里摸出旱烟,卷了一支喇叭筒,凑在油灯上点燃,吸了一口才说:
  “在森林里跟动物打了几十年交道,离不开森林,也离不开动物了。”他看了风妹一眼,爱怜地摸着她的头,“今天风儿看到你在打锦鸡,就故意用石驱赶,你可不要怪她呀,她喜欢这些小动物呢。”
  盘老大的话使我深受感动。他那清癯的。布满皱榴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宽容神情,显得非常和蔼可亲。
  啊!谁说猎人的心肠是最毒最狠的?我分明感受到他们的心底是那样的温柔和善良。能够真正懂得动物、爱惜动物、理解动物、与动物交朋友的不是别人,而是真正的猎人呀!
  我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排古老的猎枪和猎刀,发誓再也不摸它们了。
  翌日。
  “胡子大哥!胡子大哥!起来呀,咱们挖野山笋去。”一大早,风妹就跑到我的床前,连喊带摇地把我叫醒了。
  我打看哈欠,半大没睁升眼睛。昨晚喝了点酒,感觉特困,我很想找个借口呆在“家”里,可是没有任何理由。
  风妹又大呼小叫了一阵。我懒详洋地爬起来,心里十二分地不乐意。
  初夏,是野山笋旺长的好时光。但野山笋不好找,并且一大捆剥出来不够烧上一碗。尽管如此,风妹仍然兴致勃勃地硬拉着我进老林里挖野山笋。
  我和风妹带着大黑狗,沿着一个山谷的小路,往深山里走去。四周花草遍地,树木参天。初升的太阳映照着满坡的杜鹃花,使山野披上了彩色衣装。
  我们走了一段,山路开始陡了,林子开始密了。风妹从腰间抽出砍柴刀,麻利地削好一根竹棍,递给我说:“给,当拐杖使。”
  我试了试,果然轻松许多。
  “像个老公公。”风妹乐了。
  路越来越难走,累得我气喘吁吁。再看前面的风妹,却像野山羊一样轻快地走着,我简直不明白,她如此娇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的耐力?
  终于看到了一大片一人多高的野山竹,我们高兴极了,连忙奔过去,迫不及待地挖着笋。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了收获。
  “扑啦啦”一只灰褐色的小鸟惊飞起来,扔下一串银铃般的声音。
  “好美的声音呀。”我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声。
  风妹抿嘴一笑,告诉我说:
  “那是十姐妹。通常是几只一群,从不分离。它们可重感情了,要是哪只死了,其它的9只也会不吃不喝地死去……”
  我出神地听着,为这美丽而忧伤的传说所感动,思绪也仿佛让十姐妹带走了似的。直到风妹叫唤,我还痴痴迷迷,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们将野山笋用藤子捆好,一人一挑。往回走的路上,风妹忽然问道:
  “胡子大哥,你讨婆娘了吗?”
  “我不想结婚。”我头也不回他说。
  “为哪样?”
  显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平心而论,我还从未认真地思索过这个问题。
  “为哪样吗?”风妹追问着,声音里撒着几分娇。
  “不知道。”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真是个怪人。”
  突然,我发现一条数尺长的大蛇正从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横过小径,我大吃一惊,立刻扔掉担子,不假思索地抽出木棒朝它打去。
  “别打厂风妹猛地喝了一声。
  我被吓了一跳,高举的木棒在半空中停住了。那蛇加快了速度,很快就隐没在路旁的草丛中。
  “为什么不让打?难道你也爱这些毒蛇?”我有些气恼地瞪着她。
  风妹走过来,一边帮我整理野山笋,一边告诉我说,这种蛇一般是不主动进攻人的,只有在它受到攻击的时候,才会变得异常凶狠。风妹说着,调皮地问我:
  “如果一棒打不死它,你有战胜它的把握吗?”
  我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风妹见我愣着,便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噘了噘嘴巴,得意地拉长声调说:
  “走吧,我的胡子大哥。”
  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因为道路不熟,越走越觉得不像来时的路。最后,山路在前面分岔了,我们来到一个没有路的山瓮里。眼见天色煞黑,我有点急了:“怎么办呢?”
  风妹一副元事的模样,逗趣道:“找不到路就住在这里好了……”
  “不,那不行,你爹会担心的广我显得更焦急了。
  风妹一笑:
  “担心哪样?担心你把我吃了?”说着将野山笋往地上一搁,索性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你的狗肯定知道路,让它试试。”我忽然想到了这么个好主意。
  风妹一点也不理会我,她爬起来在周围寻着野果子。
  看来她是存心不想回去了。周围的山特别幽深,我担心会钻出什么怪兽来。
  风妹用花头巾包了一些野山果,又顺手在地上抓了几把茅柴,问:“胡子大哥,你有火柴吗?”
  我觉得她又可爱又可气,便故作恼怒地问道:“你真的不要回去了?”
  风妹以为我生气了,认真他说:“你急个啥子?翻过这个坡就到了,还不兴让人先填填肚子,来时也忘了带吃的。”
  原来她是成竹在胸。按理,她是不会迷路的。
  我擦燃火柴。瞬刻,一条悠长的淡黄色光带飘动、踊跃起来。我们赶紧砍了几把干枯的树枝,扔进火中,篝火的烈焰立刻把四周照得一片辉煌。
  我们倚树相依而坐,嘴巴里吃着野果子。山野弥漫着地上的月华,一切都显得那样地富有生机和趣意。我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兴奋中。迷迷糊糊地感到,今天晚上可能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我怀着一种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担忧。
  风妹帮我剥了一颗野果子,往我身边挨了挨,说:
  “胡子大哥,你是有文化的人,又见过大世面,不会笑话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吧?我觉得在山里生活挺有意思的,每天日头落岭了,看着西边的天血一样的红。夜里要是月亮好,这溪水,这林子都变了样。早晨,东边的天慢慢亮起来,这时候,你要耐心地等,等到鸡叫三遍了,等到林子里的鸟儿都叫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像火球一样大的太阳升起来,彤红彤红的,啥东西都被太阳染红了……怎么?我讲错了吗?”风妹闪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她似乎被自己的话感动了,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
  “不,你讲得太好了。”一个不识字的山里姑娘能说出这番感受,的确令我惊奇。
  “是吗?那你能在这儿住多少日子?”风妹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地问道。
  我吃着野果,心里有点慌乱,我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这句话是对我的某种暗示。此时,我在想,如果真的让我在这山里过活,我能生活下去吗?
  风妹见我沉默,又像是在试探我的决心,说:
  “山里生活苦,得自己种地,打柴,腌菜……当然,吃粮比以前强多了,苞谷吃不完,大米饭可吃饱,就是没啥好菜,土豆。酸菜。萝卜多,盐巴要到山下集市去买,两个月来往一回 ……”
  风妹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目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她的脸上荡漾着甜甜的。如梦如幻的微笑。我猛然觉得她是那样的透明,透明得就像一眼泉,一眼时时都在向外涌动的清泉,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竟像一潭污水。
  “你会唱歌吗?”我有意岔开她的话题。
  风妹大方地笑笑,轻轻地咳一声,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翻一千座山过一万道岭
  哥不怕路远来到妹家门
  天上无云哟不结亲
  哥恋妹哟
  太阳公公来作证
  妹爱哥哟
  月亮婆婆看得清
  一同上山去挖笋
  一道下地去耕犁
  愿结夫妻一世人
  恩恩爱爱到百年

  唱完歌,风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胡子大哥,你晓得吗,我们瑶家都爱唱山歌,我是唱着山歌长大的。听爹爹说,山歌是大山的灵魂呢。”
  “你唱得真好,再唱呀。”我被她明快而优美的歌声感染得激动起来。她在歌声中,对爱情的表达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率真,如此的明朗,如此的奔放不羁,从头到尾,盛满了温柔而粗旷的激情,叫人难以抵挡。
  可是,她却不唱了。她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禾,脸庞在火光的辉映下,显得特别地容光焕发,目光也流露出一种娇羞的意味。突然,她展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
  “胡子大哥,你晓得吗?我好喜欢听你讲话的声音哟。”
  我的心“突”地一下,怦怦乱跳起来。这句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应比电还快,一股暖流顿时漫过全身。我惊讶而又欣喜地望着她。火光中,她的神情显得温柔极了,嫣然一笑,两个小酒窝,也明显地露了出来,更增添了不少妩媚和风韵。她那处女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她的周身颤栗着,嘴唇被情爱之火烧得通红,眼睛里充满着真切的渴望。这时,她扬了扬头,美丽胸发丝轻盈地飘逸起来,拂着我的脸颊,我仿佛感到她身体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沁人我的心田。我还从来没有领略过和一位青春少女同时置身于这幽谧的大自然中的美妙感觉,所有血液都涌上来,躯体内激荡着那种昂奋的原始冲动。我下意识地要挣扎,想否定她的存在和诱惑,但是好难好难,我第一次遇到了理性仿佛无法抵抗的东西!偎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充满青春活力的美丽少女,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扯动着我的每根神经。我再也不能自持了!即便自己是污水,也要与她汇合,一起涌动。流淌——我使出浑身的气力,张开双臂,粗野地将她一把拖人怀中……
  空气凝固了。
  时间凝固了。
  我的心却狂跳如奔。
  纯洁、清凉、甘美的泉水,汹涌地注入了我干渴的心田。这是多么愉快的接触!
  她处女的血渗出来,染红了山地的野白花。
  少女。
  这就是少女。
  这就是山中的少女!
  男人。
  这就是男人。
  这就是漂泊中的男人!
  我们急促地呼吸着。谁也没有说话,语言本身在这里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是彼此的灵魂在发生着强烈的共鸣,仿佛一开口,这所有的恬静和幸福都会跑掉。
  山和水。
  云和风。
  星星和月亮。
  大地和天空。
  世界不见了,化作了遥远而渺小的背景。
  忽然,我吻到了一股咸涩味。我睁开眼睛,看见从她那清亮的眸子里涌出一串泪珠。
  “你哭了?”我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
  “胡子大哥,你娶我做婆娘吧。”风妹软绵绵地贴在我胸前,用纤纤小手抚弄着我的大胡子,乖巧得像一只猫儿。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树叶飘下来,花一样地撒在我们的头上,身上。
  我凝望着怀里这位真挚透明的女孩,头脑清醒了许多,这种清醒是痛苦的。一条感情的小河流过理智的山梁在怂恿着,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对于我,前方似乎有两条路,一条是婚姻的,与一个女人长相厮长相守一辈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想到这,我就犯嘀咕了。因为我是一个散漫的人,多年的漂泊,我已违背了一般的生活规律,很难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我只是希望能用一种新的心情,来扩展我的生活内容。婚姻对我并不难,我清楚地知道,有几次再往前稍走几步就是婚姻了。另一条是情欲的,一想到这,我就热血沸腾。在我漂泊的路上,有过多少孤独寂寞的日子,每当此刻,我都会觉得一个女人对于我这样境况中的男人来说,将是何等的重要!我常常渴望有一些姣好的女人来滋润我,但是,我心里燃起的情欲之火,并不是婚姻,而是爱情。
  我怀着无限的柔情抚摩着风妹美丽而又光洁的胭体。我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能有这样的一位清纯少女与我一起云游天下呀!现在,这种机遇终于来临,我却反而有些害怕起来。我知道自己没有负载她的能力,我就像一片飘浮不定的薄云,总有一天要元声元息地消失在天边。
  “胡子大哥,我晓得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风妹见我沉默不语,显得好委屈。
  “不,不是。”我哺哺他说,“我还要走很远的路……”这种感情的挣扎是狼狈的,我在欺骗她,也在欺骗我自己。
  “我不怕。为你,我情愿跟着……”风妹在我的怀里扭动了一下,眼泪汪汪他说,“等有一天,你不想走了,我们还回到山里来,有一把柴刀,我们可以盖一顶草屋;有一把锄头,我们可以开荒挖地;有一把种子……”
  “风妹!”我不敢让她再说下去。我热烈地吻着她的脸颊,把她搂得紧紧的。现在,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她!我想,这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逢场做戏。
  我们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盘老大好像发觉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敢看他,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我感到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摸到床上,没有脱衣服,倒头便睡。
  和风妹结婚,在这山沟里建立个小家庭,这个念头曾经有那么一刹那强烈地吸引过我,可是,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我们是不相配的,最起码我和她在文化素养上差距是不可能弥补的……
  我退缩了。
  过了几天,我终于决定要离开这给过我温情和挚爱的茅屋了。
  行囊已经放到门口。
  风妹愣愣地望着我,她似乎不愿意相信我就要离开她的事实。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特有的开朗。欢快的笑容,她那远山远水般的眼睛里噙满泪花。突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跟前,摇撼着我的臂膀。
  “胡子大哥!胡子大哥!你真的要走了吗?我原想疼你一辈子的呀!没想到缘分尽了,缘分……”活没说完,她已哭成一个泪人。
  盘老大一直蹲在屋角边,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喇叭筒。这时,他缓缓地走过来拉住女儿,咳嗽了几声说:
  “孩子,让他走吧。他是有文化的人,要奔前途呢。你把他留住,是要毁了他前程的。假如你们结了婚,他就得每天挑水。砍柴。下地干活,如果有了娃崽,还免不得要洗尿布,整天忙里忙外,烟熏火燎的……”
  风妹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候,反而不哭了。她从头上摘下花头巾,塞到我手里,嘴上说着:
  “胡子大哥,林子里头有毒蛇猛兽呢,你一个人走路,千万要小心哪!”
  “风妹!”我的眼窝发热,真想搂住她那美丽的脖子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定定地望着风妹和盘老大。他们给了我无限的关心和照顾,他们总是把我想象得很好,他们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可是,我又给了他们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之外!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过为别人甚至为自己所爱的人而献身的精神。是的,从来没有!即使我想“超越自己”,也是为了我自己。这就是我这个以为有文化素养的人和没有文化素养的人之间所存在的最大的不可能弥补的差距。
  我捏着花头巾,颤抖着双手将它精心叠好,小心地放在行囊里。我知道,在山里,这是一个少女最圣洁的奉献。
  后面,传来了风妹的喊声:
  “胡子大哥!——”
  我没有回头。
  当我拐过那个山脚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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