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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


  从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园里退出,从曾经属于自己的校园里退出,月月在一块阔大的苹果山坡体验了从未体验过的天地的寂然无声,时光的漫长无边,身体的疲惫不堪。应该承认,多年来,月月没有断过与土地农活的亲近。因为三哥懒惰,农忙季节下班回家,她泥里水里从不惜力。然而,那时的活路再累时间再长,也不过三五小时三天五天,相对许多个站在课堂讲课和坐在办公室备课的时光,不过是蜻蜒点水,是一次声带的休息,思维的间歇。而眼下日出连着日落,时间从未有过的混沌一体绵长无边,仿佛在深海里行舟,海天一色没有变化。月月一铣一铣拖着果盘,一脚踩下,黄土便仿佛喷射的水花似的,呈一个扇形的升飞与降落。为了保持园内的宁静,月月当古本来包下四十棵果树的所有果盘。
  如果不是怀孕,她不一定非得回到歇马山庄,她可以到外边去当保姆去打工,可是她怀孕了,这对她很重要。肚里的孩子不允许她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当然,她应该打掉孩子,在歇马山庄,不会有哪一个独身女子跟人有了孩子还要保留下来,她却要做在山庄人眼里大逆不道的选择。最初的决心,只是为了争取买子,因为怀了孩子月月以为在买子那里还有希望,然而希望落空之后,保留孩子的决心竟然更加坚定。自从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生命离不开买子,在月月的心里边,就一直挣扎着一种意志,一种初始坚定并一直坚定的意志,那便是,向小青,向买子,向整个世界,去证明一点什么。什么,她自已似乎也很难说清。
  从张小敏家后门出发,到古本来的山坡果园的有半里坡路,月月每天天没亮就起身做饭,准备猪食鸡食。猪食鸡食是她晚归时在果园边缘掐的绿蒿、灰菜、麻乍菜,这些越往秋深越叶茂茎嫩的菜草,是鸡鸭猪一天里咀嚼不完的食物。人吃的、畜类吃的一同备好,天刚微明,月月就趁张家母女俩未醒之时,扒一口包米稀饭,扛着铁铣顺房后小路奔果园里去。露水打湿鞋面裤角,脚下一片沁凉,铣把儿磨破嫩嫩的手皮,掌心火烧火热。月月打发张小敏去为她买来一双球鞋一副手套。最初几天,每一低头穿鞋和戴手套,她的胸腔就有食物往上蹿,而每次呕吐之后,她的鼻腔里都要涌出一股酸楚的潮绪。她不敢让那潮绪停留,赶紧扬脸去看远山、天空。最初的时光,委屈和伤疼伴着呕吐时常从心底的缝隙流淌出来,——而这情景,浮现最多、印记最深的还是国军向她施行暴虐之后,小青站在她的房间里说出的那句直扎心窝的话——翁月月你这不识敬的女人,放着一条光明的道路不走,专走铺满荆棘的小路!她深信,在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她为什么做不识敬的女人的人,便是将她说成不识敬的女人的小青。小青透悟她的情感,透悟女人的情感。小青其实很早就把一双目光显微镜似的伸进自己的生活——在她知道她的哥哥有病的时候,面对月月的抑郁她曾几次提示过。直到后来她走进他们中间,她站在道德、正义的方坛上趾高气扬理直气壮。那情景让月月不想回味却又抵御不住。她在那情景中看到女人的可怕,她感到自己那勃勃不平的心在嫉恨,她嫉恨小青,她甚至有一闪念希望她遭到什么不幸……另外一个难忘的情景就是买子在村部坡场上对自己的坦白: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这孩子,我不敢肯定是我的,不管是不是,我带你去打掉……月月依稀记得那张面孔的淡然、无情,恨,便不由得钻进每一个毛孔。月月在最初的挖果盘的时光里,恨仿佛渗入果盘的泥土,一铣一铣被她挖出,在她身后堆成沉实的山峰。
  然而,就像挖出来的土最终还要填进去,委屈和伤疼并不占领她的全天,只要胃里的东西吐出去,或者欲吐未吐最终消化沉底,她的心情就会有所好转;而只要心情好转,与她会面的那些情景就悄然退去,即使不退,她也无法切近当时心情。这时,月月感到,疏密有致的果树枝桠分割了她的视线,像小时候在树林里藏猫猫,黄沙黄土唰啦啦落到地面,像小时候菜地里看父亲和哥哥挖菜窖。因为令她记起的全是快乐的、童年的往事,小青和买子就被推到脑后,让她有隔世观火之感,好像他们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远山一样迷离虚幻的景象,他们与她遥遥相望,却不能走近不能打扰她,她的心中被无忧无虑的往事占满,色彩斑斓……
  半月之后,月月彻底摆脱了呕吐,便变了一个人似的沉浸在一种喜悦之中。这喜悦就像第一次在大河里洗衣服被买子抓了一下胳膊,觉得整个日子都被旋动。月月又重新走回被买子旋动之后日益觉醒的欢乐、日益觉醒的相思中去。她与买子走近,买子离开了小青,他是一个人向她走来,带着随意和散漫,带着原始的激情,自烧自旺的火一样的激情……在没有变化的重复的日子里,买子回复了最初的模样来与月月会面,相思仿佛重新点燃的蜡烛,火苗一舔一舔,撩拨着、幻照着她的辛苦,她的劳累,她的没有家园的果园。
  月月被重新撩拨着,每到日影西下都盼着下一个日子走近。有了相思,白昼的果园里有一个无处不在的买子,他在那里站着,坐着,躺着,变幻各种姿式看她,等她,和她说话。于是她对自己挖土的动作十分在意,她尽量不用唾沫喷手,有时即使挽着裤脚,也不让泥土进到鞋里。因为姜珍珍和张小敏不允许她在晚上携买子进家,她在晚上的时刻里就尽可以踏踏实实睡觉——疲累和没有携进家门的相思共同涵养了睡眠,使月月的脸色日渐红润好看,相思也不再是最初的神经兮兮,而像秋后的山岗,有一种浑厚的气质。
  国军来时月月正在挖深的果盘里掘土,她听到脚步声扬脸看了一下,见是国军,没有半点惊讶继续掘土。国军整洁的装束光亮的头发和月月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他似乎并没在意月月晒黑的肌肤、不再如以前那样苗条的形体。他站在高处,俯视着月月紧裹纱巾的脑袋,说月月我想跟你谈谈。
  月月停下来,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
  国军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只要不离婚,我保证让你回到学校教书。
  月月蓦地再次扬起已生出许多雀斑的脸蛋,眼睛盯住国军的眼睛,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国军歉意地笑笑,是的,你不要恨我,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诚心,我是爱你的,月月。国军说着跳下深坑,拉过月月粗糙的手指,说月月,你知道吗我是疼你的,我这些天从未安稳过,我疼你。
  月月平静地看着国军,说我信。可是你已经不了解我了,我不是原来那个月月了。
  国军说不,我了解你,你除了变黑什么都不会变,我保你还去教书,我们可以与家里脱离关系。国军说着要拥月月,边伸手边说,我们搬到镇上去住,我们到镇上买房子,永远不见买子和小青。
  月月笑了,心想我怎么能不见买子,怎么会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躲避着国军的亲近,默默等待国军离开。当国军从月月眼中看到毫不动摇的坚决,他跳到坑外抓一把沙土朝树枝甩去,日渐憔悴的苹果树叶哗啦啦飘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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