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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子和月月


  买子第二天中午,独自来到古本来承包的沙地。
  古本来眨眨眼睛,眼角的肉球跟着晃动,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买子说,我,我想看看月月。
  古本来呼吸立刻粗起来,他摸来一根稻草一拽两截,你去看嘛找我做甚?程买子我就问你,你和她到底有没有事?
  买子也从地上拣起一根稻草,在手上缠绕出一个个圈圈。本来叙,那都是过去的事,那时我的日子很空虚,她来找我……
  古本来转过脸来,直视买子,哼,玩火不怕烧身,女人是好随便玩的?玩女人有罪!有罪你知不知道?
  买子低下头不再吱声,对于月月,他是否有罪他还从未想过。
  你叔我这辈子最怕什么?最怕伤害女人。古本来纹线模糊的眼角映出亮盈盈的东西。我四十岁上还没沾过女人的时候就知道女人是男人的命,不能伤她,哪怕一根头发。
  买子听见古本来的语音是颤抖的,感到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这么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庄稼人心里装着这些东西。他用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本来叔,我确实不是成心伤她,我不知道她会为我离婚。
  你不知道?古本来依然粗声粗气,但音质是低沉的,混沌的。你当初跟她好时就该对她负责,要不就不跟她好,你以为你是虎爪子吗?你以为女人都像潘秀英吗?
  是的,她不是潘秀英,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她,你得陪我,本来叔。
  古本来说,你想例行公事,走走形式?
  买子沉吟似地笑了一下,说本来叔,你以为还能咋样?我就是一千个对不住她,我能离婚跟她结婚?我当着村长……
  古本来愣神思谋着,语调平息下来,和蔼下来,说,她一天挖一个半果窝。
  买子和古本来进到果园看到月月时,月月正像一个小松鼠似的爬在树枝上够落在枝头上的一只苹果。她听有吭吭的脚步声赶紧跳下来,当她回过头来看见古本来和买子,脸腾地升起一片彩虹,两手下意识揭开扎系很紧的头巾,然后将抓着头巾的手捧在腰部,眼睑在晒得有些粗糙的脸皮上忽闪忽闪,一会儿,就低下头去。古本来说翁老师——古本来一直称她翁老师,古本来说村长来看看你……干的活。月月抬头冲古本来笑笑,赶紧跳到新挖有一尺深的果盘里边。见三人相见非常尴尬,古本来转身要撤。不想刚刚转身,买子就敏感地喊了一声本来叙,但他用背影告诉买子他不会回来。
  自从古本来自己一走,月月就系上纱巾一锹接一锹往外甩土,再也没有抬头。买子愣愣地看着月月,准备好的话被不断甩上来的泥土打得七零八碎。这个奇异的女人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鼻尖上布满雀斑,腰身被一套肥大的运动服裹着没有了以往的线条,她的整个外形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尤其那顶头巾在头上鸭舌似的杵着,地道的村妇相。月月的表现和外部形象一同抑制着买子准备在心里的话,他甚至有些后悔一念之间来到这里,他静默地伫立一会儿,见月月没有停下的意思,就扭头向外迈步。可是,他的步子刚刚迈开,就听月月在身后高喊一声程买子——
  买子回过头来,沙土不再向上飞舞,月月正正地对着自己,目光一下子就泊进她的眼里,深深的,牢牢的。月月说买子,我爱你!三个字刚刚出口,一汪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这三个字在买子的生活中搁置了那么久,使他听起来感到有些陌生。其实这一直是月月向他表达的主题,而时隔几个月,它没有消失,竟再一次叫响在买子耳畔。买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月月,准备好的话语终于寻到机会,翁老师,你受委屈了,我对不住你,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其实,其实你并不了解我,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我一直是想有自己的女人,而你当时是国军的女人,这对我很重要。买子说着,停了下来,像发现自己走错路的人重新张望方位,因为这些准备好的话一经说出,买子感到它似乎是在肯定着一个事实,那就是倘若她不是国军的女人,他就会要她,这在最初是这样,在他没有来到这个荒僻的果园之前都是这样,可是眼下不是这样。并不是眼下的月月没有了往昔的风韵,不是,而是他从月月目光中发现,只要他在表达曾经对她有过的感情,哪怕是好感,她都会将“我爱你”的话义无反顾地说下去,说下去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这太可怕。买子将目光送到果树的枝桠上,好像正确的道路就在那晃动的枝杠间。他说,翁月月,你不是十八二十三,你应该现实一些,我觉得你一直都不现实,我说过,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大概是停留在买子面孔上的目光太贪婪,太迷醉——月月其实不光是在听话,而是在迷醉地吞噬他,买子的话使她一下子难以转换成仇视。月月在买子的话语停止之后,很久很久脸上都沉醉着一种激情。后来,心理的仇视幻做了一块乌云,在月月脸上笼罩下来,泪水隐进云层,不再滴落。月月有一种被推进深井的感觉,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买子一人在光明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她和买子不算太长的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和自己说话。月月赶忙低下头去,狠狠踩住坚硬的铁铣,一铣土在买子前方扬起弧形的抛物线,跟着,一句响亮的话语震响在买子耳畔:走吧我永远不要见你——
  这是月月多少年来喊出的最有力量最有底气的声音。买子从不知道一向温顺恬静的月月会如此歇斯底里,他慌乱地看着她——这个偏执的、怪异的女子,他想这是怎么了呢?她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像一只被轰出家门的猫,买子缩头缩脑穿过果林。买子在转身离开月月时有一种豆腐掉进灰里的感觉。他并没得到设想中的那种成功,比如说出了温存的不失原则的话,月月表示理解,表示自己遭遇一切跟他无关,是命运的安排。他需要月月有一种姿态,有一种一切都跟他无关的姿态。只要月月有一种姿态,他就敢于好好地珍惜她,关心她,把她做为朋友,像当初她做为庆珠的朋友那样,他甚至想过把她用到砖厂当副厂长,砖厂正需要月月这种有文化有形象又性格沉稳的女子。然而他没有成功,月月变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月月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买子走出果林同古本来打了个照面,买子颓丧地看着古本来,说本来叔,你劝劝她,让她现实些,她现实些对谁都有好处,她该去找找国军,让他们恢复,他们应该恢复。古本来说,国军已经来过,翁老师不同意。两人一同沉默。许久,古本来说,这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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