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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子和小青


  小青局外人似的趟在歇马山庄田间小道的样子,就像一只投错树林的小鸟。她有时穿灰色衣裙,色泽淡雅但式样别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两座向着相反方向隆起的山脉,有时则穿大红衣裙,整个人被一团火红包围仿佛刚结婚的新娘子。她要么以乡亲不堪入目的形体展示自己的独特,要么以鲜艳的色彩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呆在卫生所里,都是彻底违反乡俗的,都是与山庄生活隔着距离的——因为她的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她与任何人都不屑主动打招呼说话。有时见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与自己有关,她却能目不旁视耳不旁闻。为了时时证明曾经有过的理想,回到山庄,小青极尽全力在她和乡村间制造距离。小青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区别着她跟潘秀英、她跟乡间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时候,她无法清醒的知道,环境对人的改变,一直有着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韧性。
  和歇马山庄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一个时辰有了怎样的喧嚣,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惯常的平常的生活是孤寂的、沉静而寂寞的。小青村部卫生所里的日子,虽有接生。有上镇上进药等一些琐事涌现,大块的时光也是孤寂而寂寞的。张扬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过是打发孤寂日子的一种变相的支撑,它以显而易见的,区别于俗常的姿态给了小青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只能是瞬间的,一间即逝的,当那些审视自我的快乐被静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识里便诞生了另外一种意志——进攻买子。这意志的生成绝对跟孤寂有关,却并非如愿地改变着小青的命运,改变着月月的命运和林家所有人的命运。
  也许一切都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就像进不了乡卫生院必得回到村卫生所。村部这块地方,最显眼最年轻的男人也就是买子。最初的时候,小青对买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间或地过来坐坐,问句什么话,一个父亲一样憨厚的外表后边裹藏着坚硬的性格的人。后来,村部的院落里,总有他的背影、侧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脚步声和锁门声,在小青的视觉里,就有了一个活动的无所不在的形象。这形象绝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轻,可以焕发小青的挑逗兴趣——小青进攻买子,不过是想给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乐趣,不过想让故伎重演。
  那是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买子和村工业的日子,小青早早离开家门,扭着腰肢来到卫生所。小青总是先买子一步来到村部,当他煞有介事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撞到耳畔,小青煮针的蒸锅里已经烧开一锅开水。小青将水倒进暖壶,将针头放进锅里蒸上,然后拔下电源就举着暖壳哼着小曲来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进买子的暖壶之前,绝不说话,小曲旁若无人似的连贯着哼下来,伴着哗哗的倒水声,水声由哗哗到浙沥到停止,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里戛然而止。这时小青叫道,司令员先生,热水烧好,还有什么吩咐?买子狡黠地笑笑说,谢谢小青同志,后方的伤病员怎么样了?要以伤病员为重。小青说地方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大力支持,该转移的转移,该手术的手术,一切进展顺利,司令员放心。如果是正说着话,村委其他人来了或有什么人来找买子,小青就自觉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战地卫生员,每天必来向长官汇报。如果暂时没有人来,小青就咯咯地银铃滚在地上似的笑个不停,而后坐在买子办公桌对面的桌子前,杏仁眼看着窗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司令官的感觉越来越深,全村人马都是你的兵将。
  买子说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小青说不承认才是小人之心,你为什么不敢大胆承认,我就敢承认。
  买子说你敢承认什么?
  敢承认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为我活动。
  小青在进攻买子时运用的是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儿看他不说挑逗的话,她只是变着法子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让买子对这话语本身发生兴趣,小青自信她的话在买子面前永远是只跑在前面的离他不远的兔子,让他以为能追上就奋起直追,却永远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员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买子,说程买子唤,你知道现代乡村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买子说什么样?
  小青说喜欢有城里户口,有工作,哪怕有点残疾也行。
  买子说乡村女孩就这么贱?
  小青说这不叫贱,这叫穷则思变。
  买子说要是乡村不穷呢?
  小青说,那也不行,城市乡村就是不一样嘛。
  买子不语,好像受到震动陷入一种思索。
  这时,小青故意自言自语,这世道,优秀的乡村男人,没有安心乡下,凡安心乡下,都是些没脓水的尿腻。
  买子突然醒悟,你这是说我,说我没脓水、尿腻?
  小青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程买子是百里挑一,从奴隶到将军,我哪敢说你呀?话语刚落就一转身跑了出去,扔下红裙子的飘影和思之无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话让买子细品。小青的进攻看上去离主题很远,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却仿佛在包米地里种了一垄鸡冠花,给人一种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新鲜感,比挑逗更有一种深远的力量。小青已经感觉到那鸡冠花在翠绿的庄稼地里的鲜艳,因为每天早上,买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小眼睛里坦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买子一整上午都没离开村部,下班时就会过来喊,走哇,小青。
  那日,买子因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树在全村六百多户人家的适当分配,没有提前离开村部,下班时,买子喊小青一起走。因为买子腿长步子大,走得太快,小青一直走在买子后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小青摆腰扭臀时良好的自我感觉,小青说买子唉——因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买子,小青说买子唉,你这么大步流星往前走你猜让我想起什么?买子好像正在想着什么没有吱声。小青说我想起一句歌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小青自问自答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并没理会买子沉默不语是否有了什么心事。爬过一道山岗,买子慢下步子,买子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烟,说小青,你说的乡下女子任嫁城里残疾人也不愿留在乡下可是真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那当然。买子不再吱声,叹口气点上烟,之后步伐再次加快。买子的所有动作在小青眼里都很生动,有种观众看演员在台上表演的感觉。而小青自认为这台戏的导演就是自己——她自以为买子的惆怅正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贱女人,而这怀疑恰恰证明他已上钩。呼哧呼哧走一会儿,买子又慢下来,买子说你嫂子在家干什么?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没嫁人,你怎么忽然想起她?开学了呗。买子并没因小青的惊愣而停止追问,他说你说你嫂子是不是你谈的那种乡下女子?小青没有思考买子问话的动因,轻而易举答道,那不明摆着,要不她能嫁给我哥!你知道在我哥还没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买子又将甩出的手臂擎到嘴边,拼力吸烟,好像所有烟都吐到肚里,流向小青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烟味。就在这时,小青突然捕捉到一种东西,这东西从买子的沉默中来,更重要的是从小青的记忆中来,是大脑中那零星的记忆在这突然的时刻,使她对买子的沉默产生联想。然而小青经历丰富聪明伶俐,她没有将她意会到的东西说出,她突然跨开大步撵上买子,一跳高从买子手中夺过香烟,而后站在前边挡住买子去路,用与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的语气道,程买子,你是一个木头,木头!
  买子惊呆,买子不明白小青的话传达着什么意思,不知道小青为什么要突然之间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头盯着买子,杏仁眼里迸发着灼人的倍受委屈似的火光,你是木头,傻瓜,大傻瓜程买子。小青说完撒腿就跑,水红衣裙仿佛一束野火在山野间燎舔而过。买子望着这缕突奔的野火,心里蓦地发热。买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语言里传达的意念,他踌躇不动,而后一个激灵向前跑去,买子去撵小青并非想去接纳什么东西,而是为了让小青知道他对此种表达的看重——买子因为在这个世界极少得到过温情,他从不怠慢女人的温情。然而买子的追赶,却让小青误以为一切正按设计好的轨道发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脚步,小青想背后那双男人的大手如果搂过来,她会拼力推开,告诉他她其实永远不会爱上山里男人,让他受到打击,之后再用花言巧语骗他哄他,让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她才是真实的她,让他在错乱中往深处跌落。
  然而买子撵上小青并没去搂小青,买子只是一个闯了祸的小孩似的,一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只要小青说声没关系就一切都了然无事,这种违背小青思维的势态一下刺激了小青的自尊。她的自持的、操纵别人的情绪一瞬间大幅度变为率直率真和任性,她转过身来一头扑进买子怀抱。买子因为没有准备,差点让小青从左膀扑落下去,一个闪失使买子抱紧小青,买子没头没脑抱住小青,一股与山花相异的含有化学成分的芳香强烈地扑进买子鼻息。小青在买子怀里两手鼓棒似的使劲捣着,说死榆木疙瘩,你就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她是多么爱你,她和所有山里女子不同,她多么爱你。小青说这话原本全是一派谎言,她是同山里女子不同,她已经没有了半点山里女人的真诚与纯朴,可是当她趴在一个男人怀里来说这些,真实的自己和虚伪的自己早已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假设按小青的设计,买子撵上小青就大胆地搂她,而后听她说出其实她永远不会喜欢山里男人的话,那么买子会毅然绝然离她而去,不管她的语言如何花哨美丽,庆珠死前留下那句话的伤害已让他铭心刻骨。恰恰一切在关键口改变去向,突来的暖流使买子一阵头晕脑胀,他来不及思考将有怎样的结果等待,一手铁钳似的将小青紧紧钳住,呼吸在一瞬间开始短促。
  山野阒寂,蜻蜒在两个人头上不安地盘旋,流风在庄稼末梢穿行,将一些毫不相干的包米秸棵撞到一起。买子缓缓松开小青,感激地看着她,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很特别。小青说我爱你买子,我爱你。小青的话里没有娇嗔没有动作,只有一种调皮的真诚。这真诚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当打发了一大堆孤寂难耐的乡村时光,当因为孤寂而去发动一场感情游戏,小青无法预知,一个感情游戏的操纵者刚刚进入程序,就被游戏操纵了自己的感情。小青在贴着买子宽阔的胸脯说出我爱你时,她的心底里已经潜入了一种深深的渴望。
  小青没有在第一天走近买子就表现出心底的渴望,那点残存的理智在警告她,进攻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小青了解男人,没有男人拒绝爱情。第二天,当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发现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她便知道她渴望的东西正在向她走近,她便知道她眼下时光里该做什么。
  那是一个月华似镜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为睡不着觉拿起婆婆织了多日的毛衣就着月光编织,刚织下两圈,就听门口响起快捷的脚步声,月月没有抬头,月月知道是小青回来,一连几天小青都月落之后很晚才回来,小青进门看见月月,嘎一声笑起来,说嫂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回礼物在这等我?月月听出小青的语调里有一种裹不住的欢喜,说什么好事把你乐成这样都忘了晚饭?小青凑到嫂子跟前,吭啷,扔下一只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开来,见是一对假水晶耳环。月月说我教书,可不能戴它。小青说教书怎么不能戴?月月伸手还给小青,说小青,我最不适合戴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时,只见小青咯咯咯笑出声来,她变魔术似的迅速从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经兮兮将嘴送向月月耳旁,骗你哪,我还不了解你吗?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骗却并没生气,骂句死骗子就跟着问,怎么处对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听了却收住嬉皮笑脸,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拉起月月胳膊,迟疑半天。说走,咱上外面转转,这么好的夜晚呆在家里做甚?
  月月和小青走在明晃晃的街脖上,参差的草垛隆起的阴影,此近彼远地迎着这对被一种神奇的东西呼唤着的年轻女子。看着这些阴影月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月月一时尚不能说清这不祥能是什么,当阴影离她们远去,她们走出了街脖,小青清冽冽叫了声嫂子。小青说嫂子,那对耳环是买子给我买的。
  买子?像有人在自己耳边点响一只炮仗,月月受惊的同时,不敢相信那声音的真伪,月月说你是说买子?
  小青说是买子。
  疼痛蓦地在月月心口弥漫开来,这疼痛是下坠的、抽筋般的,像有人抓住她的心上吊。月月忍住疼痛,尽量不让它变成一种呻吟或惨叫,但一股咸涩的洪流却无遮无拦地从喉口往上涌。月月长时间没有吱声,泪水冲击着她的嘴唇有些哆嗦。
  小青说,你觉得他不好?
  月月摇头,不,不。月月止住脚步回头去望那些草垛后的阴影,不祥走出阴影变成一桩事实时,月月看到一个可怕的黑黢黢的东酉撕扭着附上了她的身体,月月极力躲闪,但那东西好像长着一双黑眼睛,这时,黑眼睛开始说话:嫂子,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爱上了买子。
  月月猛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住小青,你什么意思?
  小青杏仁眼在月光下水一样清澈、透彻,小青说没什么意思嫂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要是没有我,那耳坠可能是你的,可是现在有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他有意思,但是,但是我想不到我会对他有意思……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像有人按开了胸腔的某个开关,月月终于哭出声来,月月说你放心吧小青,我不会,我不会……月月没有把话说完,转身甩开小青,向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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