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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子和月月


  离家一周的国军背着一旅行袋中草药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争先恐后向他表示欢喜,母亲一边锅上锅下忙着,一边说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了。平素在家很少说话的小青,嗷一声跑出,夺过国军背包说,怎么像个偷地雷的?月月压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让国军洗脸。其实国军刚一走进门口,月月就发现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失,上面刚割完韭菜似的长满胡茬。月月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瞒过婆母;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觉,一旦由自己说出国军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国军的瘦,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说完话就去帮国军搓背,全不顾公公、婆婆、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到盆外满院水花。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默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威严,在家里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国军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父亲无话,国军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国军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自己有病,他支吾说,挺好呵。你瘦了,国军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可不能借由当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国军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
  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备加关心的忠告,国军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轻轻推下。国军不想和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她再三抚弄国军没了睡意,讲起在城里几天的境遇,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爱你国军。月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
  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炎热里自我折磨。每当夜晚,国军的身影、目光、后背,就会缝制一个偌大的边部锋锐的皮壳切断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当白日,国军上班,无限的光热驱走阴影,思念便沿着土街、草沟,沿着一片片庄稼爬行、飞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昼和夜晚,像投进水里的两只皮球,此起彼伏,让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发黄。抵御两种东西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张小敏是个可怜的孩子,刚上中学一年母亲得了肺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的父亲让她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张小敏自作主张没有退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在家做饭喂猪伺候母亲。
  一个略有一些凉风的午后,月月拾掇完碗筷刚刚推车走上街脖,遇到买子。这是分手之后月月第一次见到买子,如果也像山庄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树荫下,月月会有许多机会见到他的。买子同林治帮一块儿从院里走出,买子看到月月欣喜地喊翁老师。月月几乎是在听到叫声的同时看到买子,月月看到买子的一瞬浑身蓦地过电似的颤栗,而后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阵豁亮。
  月月因为走在买子前边,迈步时腿像一个失灵的圆规,落点与想象有很大的落差。因为在一个人目光的包围之中,她还感到后背有种被火烧烤了的感觉,而买子却被月月穿着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吸住目光,买子起初很想说话,说从屯里过来好几回了都没见到你。可是当月月优雅、飘逸的身段装进他的眼仁,买子感到喉嗓喑哑,他的叙述着过去状态的话语在马上就要跃过喉口时,被现在时刻的激动生硬的抵了回去。自从当上村长,买子仿佛一个从浅水湾游进水库深处的鱼,整个身心被一汪厚重的水域覆没,月月的给予令他无比骄傲,令他做什么都有奔头。当他夜晚沉静下来,默默去打捞那个使他骄傲的影像,月月消失在夜晚里的身影就重叠了庆珠乳白色的身影,就成了买子白日走街串巷隐藏在灵魂里的追逐。乡路寂静无声,他们相互能够听见对方并不匀溜的呼吸。到了岔路口,到了通往买子家的岔路口,月月突然感到车子沉了下来,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动。月月没有回头寻找原因,她的肉体里的战栗,让她清醒地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她清醒地预知自己根本无力抵御即将发生的一切。买子举着自行车,向东崖口家的方向挺进,月月才迈步跟上。
  进到屋子之后,买子几次抱住月月都被月月猛力推开。月月推开买子并不是反对买子的亲近,而是故意压制着欲望的冲击,用长久的盯视来识别买子情感的质量——在犯罪感被意外的相遇驱逐出境之后,贮储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洪水一样冲进月月心灵的土地,月月看到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如何翻滚着席卷着她的生活,而今又是如何深刻、强烈地震撼着她的灵魂,在跟在买子身后小狗一样踽踽前行的时候,她曾想到她宁愿为之死去。痴心的月月无法知道,当欲望之火点燃男人,感情早已失去应有的真实,对于女人,爱情原本就是流言,或者说,只有真切地表达谎言才是真正表达了爱情。月月端正着瘦成一溜长条但仍不失圆润的脸,久久地读书一样读着买子黑黑的肌肤上,那双黑黝黝的小眼睛。小眼睛诉说着激动、热情,诉说着调皮和贪婪,因为隔着距离,因为月月制造了距离,买子不得不把热情的贪婪变成语言,我爱你月月,买子说。释放着原始的冲动,当月月看到一向一团火一样自燃自烧的买子将火苗猛烈地拔向她,天知道那叫人怎样的天塌地陷。月月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向体内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回肠荡气的热流,感受心里身外的飘浮。买子跨越距离再次搂住月月,月月任自跌落,任自同买子一起向深渊跌落。他们先是衔着嘴唇在地上打转,四只手臂仿佛四道锁链扎在双方腰间,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对方的肌体,或者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肌体。后来,锁链断掉了,锁链变成四只饥饿的到处觅食的蛇,月月的手伸在买子后背,在那块状的后背上抚摸。买子的手是在月月胸间,一个摘桃少年欣赏即将摘下的桃子似的轻轻摇晃。月月经不住摇晃的奇痒,绵软地坍倒在买子怀里,于是买子将月月抱起坐在炕沿上,月月顿时缩成一只小熊僵硬下来,月月的脸腮呈苹果一样的红色,朱唇被喘息拂动。买子痴痴地看着月月的脸和唇,这个奇异的女子怎么就一下子来到自己怀中真是不可思议。在买子走南闯北的生活中,确是有着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买子在端详月月潮红的脸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他收回一只揽在月月腰部的手,重新伸进月月胸间,在那里弹动,抚摸,而后慢慢下滑,滑到束腰的裙带时,手兀地抬起纵腰跃过。而就在这时,月月陡地睁开眼睛,缩紧的肢体陡地支愣开来,月月挣扎着跳下买子怀抱,连连说不,不能这样,我不能。买子惊诧地看着月月,以为自己的手带了刺长了钩。月月缩着肩,揉着手,眼睛怪异地看着买子,说我是个坏女人是吗?你把我当成坏女人是吗?买子不解地看着月月,胸脯一掀一掀,汇聚着喘息。买子说不,你是好女人,你是咱山庄没人敢比的好女人。月月说我不该来程买子,我是有夫之妇我不该来啊程买子。买子猛然了悟月月的矛盾心理,眼睛忽的一亮,上前拽住月月的手,月月,你不坏,你真的不坏,要坏那是我坏,我不该……话语刚出一半,两人仿佛同时受到一种力的推动又猛地拥到一起,这回他们相拥着谁也不再说话,好像每人都抱定一个坏就坏到底的信念似的,他们彼此在相拥中草率地为对方解除隔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月月躺到凉涩的炕席上时,只觉浑身所有部位都开张着,蓬展着,月月感到整个身心都沉在了湿漉漉的草丛里,沉在清澈不安的池塘里,等待着那个柔软的疯狂的掠夺。池塘里终于被一个坚挺而柔软的物体旋成无数旋涡,月月呻吟着,细微的、柔弱的呻唤传达着无限的激荡,无限的痛楚。买子感受着月月的激荡和痛楚,在往颠峰攀爬时不住地扭动,嘴里不断呓语着我爱你,月月,我爱你。月月什么都能听见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跟着颠簸跟着撕扯,整个灵魂都化作了一派虚无,整个灵魂都在叫着一个声音:做女人多好多好——
  一个膨胀了的物体跟灵魂一起在相互的呻唤中化作一派虚无的时候,月月沉入了无与伦比的平和、平静,好像瓶子几经沉浮终于落到水底。月月平躺着,沉静地看着买子,一条裙子盖了全身,沉静的表情带有几分凄楚又带有几分欣慰,月月一只手放在买子下颏,另一只向外扬开,作出一种放松的姿态,而就在这时,月月手指触到一样东西,一本书——就在卷着的行李边,月月抽过来,见是一本诗集,普希金的诗。你喜欢诗?
  我是个过了时的人是吗?是它伴我生活二十多年。那里边有一个女子静静地、静静地骄傲,真像你。
  你说我骄傲?
  你和庆珠都属骄傲那种类型,只是她骄傲得活泼,不像你那么静,静得让人心底发慌,让人思考。
  咱都是乡下人,哪有什么骄傲,能够看出骄傲恰恰因为你自己骄傲。
  不,不是的,我是自卑的说心里话,我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心就常常对有根底的人生出敌视,如果不是庆珠和你主动走近,我永远不会主动走近你们。这其实正是自卑。
  说着,月月收回扬起的那只手,捧住买子的脸。买子的整个身体都裸在外面,呈一种欢欣倍至的表情。这时,买子突然套上短裤,走出堂屋把屋门闩上,返身回来时,龇着洁白的牙齿去告诉月月,我们够大胆的,门大开着,咱们当去把全村人都叫来看看。看什么?月月问。买子褪下短裤一下扑到月月怀里说,看程买子交了好运,亲了翁月月,这事儿咱山庄人没谁会相信。月月一噘嘴生起气来,推着买子沉重的身体,说你个坏东西,你把俺当成什么了?买子用嘴噙住月月乳头,用力吸一口,之后抬嘴说,当成一个女水妖,女水妖你懂吗?
  买子感到体内刚刚下滑的冲动再一次涌起,这一次涌起不是为肉体的接触,而是因为灵魂的撞击,而是一种意念里的推动,月月是个女水妖,这个意念让买子再次蓬展了性欲,买子在脑里瞬间映现了自己偻佝在火车上的情景、偎缩在窑洞里的情景、熏烤在窑门烟雾里的情景。这些卑琐的,每忆起都不愿多想的情景让买子面对月月洁白的肌肤萌动了强烈的、再一次进入月月体内的意念,月月感应着这爱欲的重新升腾,迅速伸手搂住买子。买子挣脱搂抱,而是将脸埋进月月双乳间,手与手缀成一个花结在月月两腿之间穿行,……这一次买子没给月月任何语言的暗示,也没有等待月月的配合,任自纵情、任自疯狂,而这恰恰使他们的交融交合变得纯粹,变得炉火纯青,就像小站不停的直达列车,持久的轰鸣真正让旅客体验穿山过野的痛快。倒是月月在跃上巅峰的时刻连声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啊程买子。
  列车如期到达终点,目的地变成了异乡,怎么办?买子抹擦着身上雨水浇淋似的汗珠,兴奋而无奈地寻望四周,月月,嫁给我吧。买子随口说出这句是为了表达畅酣和激动。月月开始没有反应,直直地瞅着窗外明晃晃的空间,许久,她好像看出什么,弹起身子,穿上衣服,异常伤感而又异常果决地说,不,不能,你不能是我的全部,我不该爱上你,我还有国军,我还有国军——
  她于是用语言缝补着说破的事后,迅速整好衣裙跳下炕来。
  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买子仿佛受了伤害似的没有说话。其实他从未想过要月月嫁给自己,他不想攀月月的高枝,庆珠的教训已刻进了心腑,关键是,月月后边有一个林国军,虽然月月从未表现她的优越。虽然月月在跟他的相处中从未讲过国军,但他能感到,他们的婚姻只是出了一点问题,一点性格上的或者是细节上的问题,绝对不是根本的、有可怕性质的问题。买子在结果全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上竟然有些难过。不过他没有让月月看出,他依然迷醉地看着月月。此时此刻,月月其实并不了解,她的生命已经离不开买子,国军只是她的一个活着的外壳,而她已经从躯壳中爬出,飞蛾出茧一样在树叶间产卵。
  她却愣要返回她的外壳。
  月月离开买子院落的动作太迅疾太陡然,使买子一时拾掇不起沉迷着放纵着的心绪。月月走出院子时买子没有远送,他看着月月头也不回地离去,返回屋扑到炕上。买子肚子疼似的翻滚着蜷缩着,询问自己女人到底是什么尤物,他为何总是弄不明白?他确实不敢想娶过月月,可是他希望他能知道月月在想什么,他也并不希望月月跟他交心,可至少不能让他在热爱无比的亲近之后感受陌生。经历庆珠与自己亲近之后的陌生,他再也无法忍受别一种亲近之后的陌生。买子在眼前展现庆珠小树林里弃他而去的场景之后,翻滚的身体歇息下来,他感到他对山庄骄傲的女人有些反感,他感到那个曾经强烈地挣扎在内心的坚硬的东西再一次冒头。买子忽一下爬起,深吸一口气,两臂猛力一甩做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姿式,而后撞进东屋,走进老母身边。妈,买子说,我会给你争气,我一定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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