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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离开了棕榈海岸,我感到了一种真正告别了过去的轻松。
  人就是这么怪,悟性就在一念间。
  我来到了“高人”的住处。
  我对他说出了一切。
  我告诉他,我要去找史野。
  令我困惑的是,从我第一句说到最后一句,“高人”始终没说一句话。他的目光玄奥得你无以破译。
  “你说话呀,”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怵然,“你让我对自己的选择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是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得到了什么?”
  “米路,你从来用不着别人的点拨,你自己本身就是最好的信仰——上帝在你心中——记住这句话——实际上你已经一直在运用这句话。”
  “你在夸我?”我觉得这有几分可笑。
  “实际上,你比我高明得多,因为,你一直在用行动证明神的旨意,而我,不过是嘴上谈神——什么也没有验证。”“高人”的目光再次投到那枚阴阳像牙骨戒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整个儿地笼罩了他,“知道吗,米路,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可悲,我甚至连寻觅生活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信心。我将自己与世隔绝,并不是因性格使然,我将精神皈法宗教,是因为我的一颗灵魂需要救赎,说了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有罪——一个不该发生的罪过。”
  “二十多年来,支撑我的是宗教关于对人有来生的说法,我相信永恒的轮回,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收藏那枚骨戒的原因,”说到这,“高人”把目光完全地停在了那枚骨戒上,“轮回绝非指肉身的重复,而是指:只要某种主体存在,欲望、矛盾、痛苦、欢乐就是无法寂灭的。生生相继,连突围也是妄想。于是我相信神话是永远是存在的,甚至迷信也是永远存在的。”
  “高人”的话使我陷入了一种迷惘,我试图想把他说的一切同那枚骨戒,同他的过去联系到一块,但都找不到契点。
  “高人”对我说:“我仍旧有时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具体的名字——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见我乃一脸迷惘,“高人”笑了,“傻丫头,不正是你把我引向了认识真正的神——精神吗?!”
  “上帝在你心中——现在你明白了吗?”“高人”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的目光再次投在那枚骨戒上,“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目光中的秘密吧?”见我点头,他接道,“其实,你早已察觉到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的确如此。”
  这是“高人”第一次正视内心的自我,第一次以一种普通人的目光迎视我的注视,四十七岁的他在我面前第一次显示出生命活生生的气息,我发现他原来也是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男人,他的笑原来也不尽是玄奥深邃冷峻——那不过是一张面具——就像一幅被尘封了多年的画面,他终于走出来了,我看到了一张和我周围的男人没什么两样的面孔……这使我突然联想起静子——透过她那张孤独冷漠的脸,我看到的不也正是肉体凡胎的一颗女人心吗!
  我发现,他们的人生支撑点都源于灵魂上的等待,虽然我并不知道“高人”的爱情故事是什么?但从他眼光中,我确信,他的生命中有一个让他等待的女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把这份等待埋藏在心底,寄托于来生再圆的宗教似的等待,那么此刻,我敢肯定,他已下了决心走出自己,走出他人为隔绝的那个封闭的世界,重新正视自己,正视人生。
  “我要去寻找她,我相信,她一定在等待着我——这些日子,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她的召唤,”“高人”突然站起来,从玻璃柜里拿出那枚骨戒,“我要为她戴上。”
  离开“高人”,我一个人漫步街头。
  一首《牵手》飘人耳际,诗中那落寞而又无奈的大写意再次打动了我,使我想起那一天晚上在“孤独酒吧”,史野握着我的手,我们在一种默契而又温馨的氛围中听的也正是这首歌……史野!
  莫名地,我满脑子都是他,那磁性十足而略带忧郁的嗓音,那饱经沧桑的贵族气韵……一念之间,我做出决定——马上上孤岛!
  在经过“孤独酒吧”时,我驻足停了下来,酒吧已关门打烊,但里面还亮着灯。
  就在这时,我看到这样的一幕:静子和萧面对面地坐着,因为灯光朦胧,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看到了萧正把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往静子的左手食指上套……我合上了眼睑,我用心在为他们祝福。
  我没有发现,就在我身后不远,站着“高人”,他的手上正捧着那枚刻着阴阳符号的像牙戒指,酒吧里的一幕无疑也在他的视线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什么一响,等我回过头时,只看到有个挺眼熟的身影一闪,很快便隐入黑暗,因为路灯昏暗,我没认出他是谁。
  我有点纳闷,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路灯下有个什么东西惨惨地晃了一下,走上前一看,是那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骨戒——它已经碎裂成两瓣。
  我捡起了它。
  在这一瞬间,我猝然醒悟:“高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
  上帝!
  我连夜上了孤岛。
  史野却在我来之前已经离开了孤岛。
  王妈告诉我,史野是今天一大早离开的,他去了日本东京,“是件大喜事,他找到了他生身父亲了。”
  我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地寻找着他的生父,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找到。
  “书房里,有他给你留的一封信。”王妈对我说。
  信封着,我拆开一看,在信里夹着一枚金戒指,是枚手工戒指,做工粗糙,一看便知是七十年代的产品。
  信是这样写的:

  “米路:还记得我曾给你说的那个故事吗——那个叫瑛子的女孩,我的初恋。这枚戒指就是当时我准备为她戴上的。你当然知道,她背叛了我。这枚戒指我一直把它收藏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来,我从来没为哪个女人买过戒指,更别说为她们戴上了。包括曾与我走上婚礼殿堂的白楚心。
  我发誓,只有找到我。爱的女人时,我才会为她戴上这枚戒指——这枚戒指代表着我最圣洁的爱——那个你曾在我眼里见到过的那个大男孩的爱。在收藏这枚戒指的同时我也把爱和它一样藏在了心底。虽然它是一枚价值二百五十元的戒指,但对我来说,它的价值远远超过我的公司,我的生命——乃至世界的一切。
  我走了,到东京。
  记得我曾告诉你,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没忘了寻找日本的生父。
  我终于找到了。
  昨晚,我和生父通了电话。他已七十高龄,但声音宏亮,他说他身体棒极了,在距东京三百公里外他拥有一个三千公顷的私人牧场,他就生活在那里。和母亲分别后,他一直没有再娶,他也一直在寻觅母亲,他说,整整四十八年,他是靠着对母亲爱的支撑顽强地活下来的。他对我说,真正的爱情不在于占有而在于拥有。心里只要有了爱,生活便有了希望和信心。这些年来,他就是靠着心里拥有母亲的爱而活得乐观实在。
  母亲,是他生命中的金牧场!
  米路,你也是我生命里的金牧场!
  我还会回到孤岛的,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父亲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相信我,米路,我更需要的是你。所以,我还会回归孤岛的,我相信你会在那里等着我。
  我累了,公司的事我交给了执行总裁。我这辈子一直为公司所累,为金钱所累,为潇洒别墅所累。现在,我只想彻底放松调节我疲惫的身心。
  我们都是生活的寻觅者,我们都相信等待。
  但,生活告诉我们,并非所有的等持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是否就是人生的残酷?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正是我怕得到你又失去你的原因。
  我历来怀疑理想,虽然我从没有放弃过对理想的追求。
  潇洒别墅曾经是我的理想,孤岛曾是我追求的精神家园——我拥有过它们,虽然它们都是我的人生之梦,但这个梦不管是断是醒——它们却是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
  天际已亮,我得去赶早班的飞机了。

  就此搁笔。

  代我爱王妈,爱孤岛,爱我们的小木屋。

                          永远爱你的史野

                        一九九六年十月六日凌晨四时”

  看完这封信,我发觉自己异常的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悲恸的绝望。
  彻悟生活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活总是在变,正如“高人”所言:世无定事。
  我的到来,史野的离去,一切都不存在谁对谁错。就像乔克终于等到了我,而我又义无反顾地离开乔克一样。
  不同的是,史野比我们更透悟人生。
  我打开书房的抽屉,把史野的信和那枚戒指和搁在里面的那枚虎皮斑纹贝壳放在一起,然后锁上。
  也许,这一辈子我不会第二次打开它了。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了孤岛,回到了我所拥有的小屋里,拿起笔,开始继续我的人生四部曲《梦断梦醒还为梦》。
  我的金牧场不在孤岛,不在小木屋,也不属于任何人——它在我心里,如同上帝在我心中!
  曾经年轻、迷惘,并自问:为谁而活?其实人生在世,一切尽在不言中。唯有一份经世的希望,与我们相牵,相连,维系我们一生。
  流淌在这血脉中间,使我们充满信心而又无奈——这不是别的,正是一种叫“精神”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把这“精神”理解为“梦”。其实,人生不过是一个寻梦与圆梦的过程,这其间每个人的历程,永远走的不外是“梦想——梦惑——梦断——梦醒——梦圆”。然而,这人生之梦正如人类寻找精神家园一样,它永远始于迷惘,又终于更高层次的迷惘——即人生永无梦回时,寻梦的过程所经历的永远是这样一个颇具俘论性的循环圈:迷惘——追求理想境界——在现实中受阻——孤独——重新陷入痛苦和迷惘。
  我和史野所经历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
  但我们并没有感到绝望,尽管心存迷惘。
  我相信,整个人类的灵魂,一直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即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不管是我、史野、乔克,还是“高人”、静子,萧,包括死去的梦妮,人人都在孜孜不倦地关注着自己的命运,探索自己心灵世界的秘密,寻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复杂关系的解答,以便建立一个更好的乐园。
  我欣赏作家张承志这样来诠释他所寻找的精神家园的:“人生的精神家园是生命的希望,它飘荡不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常”于是,我想到了乔克,也想到了史野,想到了自己——我们找到了自己的金牧场吗?
  我们似乎都找到了,但又似乎都没找到。
  这使我又想起了史野所说的人类寻找精神家园与人与海平线的关系:它永远引起人的希望和追求,但又没有人能够最终接近它,如同那比天空和海洋还要辽阔丰富的心灵一样。它永远生发出新鲜而诱人的希望,永远引人走向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又永远可望而不可及。这或许是人类的悲剧,但正是由于这种悲剧,人类才有一个永不满足的起点,人的生命才充满生生不息的活力,迸出神一般灿烂辉煌的光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与精神家园的关系就是人类命运的缩影。
  史野说得对——人与爱情的关系,不也正是这样一种关系吗?!
  也许,追求不到的爱情,才是最美丽动人的,而最美丽动人的,永远是具有悲剧色彩的,“高人”与静子——我与乔克——史野与我——不都论证了这样一种观点吗?!
  有人说:人一生为梦所惑,被梦所累;也有人说:人一生为爱所惑,被爱所累。其实,不管是梦是爱,正是这种惑这种累,才使人的生命显得真实、生动、多彩。
  人生变幻,难为是梦。
  人生痴迷,难为是爱。
  但,不管人生之梦是痴是醒,只要活着,这个梦就得做下去!
  同样,不管爱恋之情是甘是涩,只要活着,爱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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