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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秋天的海阳市,不像季节分明的北方,秋风瑟瑟,万物凋零,满目的枯叶悲苍,一派凄凉。虽然大街上飘零着梧桐落叶,但在姑娘们的红丝巾里,这种飘逝的感伤却另有一番韵味,给南国的秋凭添了另一幅风景。
  省委领导班子开始换届,竞选新省长。
  身为海阳市市委书记兼市长的乔克,呼声最高,年方四十三岁的他,不论从资历上还是政绩上,他都是出类拔萃的,由于他治理有方,海阳市已在竞争“全国十大文明城市”榜上有名。
  电视、电台、报纸,每天都有他露面参加竞选角逐的镜头。作为一位出色的政坛人物,他的各方面综合素质都是无懈可击的。八年的政坛叱咤风云,已把他塑造为一个相当完美的领袖形像。没圆的将军梦眼看就要以另一种形式在政界实现——他会成为政坛上的将军的——省长的位置非他莫属。
  公司的经营很顺畅,不是太忙的时候,我便呆在我的那所释溢着古朴而新鲜的木宅院落里,在秋虫啁啾蝉鸣蛙声的相伴下,我又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
  我把这一部长篇小说定名为《梦断梦醒还为梦》。
  秋,带给我太多的感伤,但这感伤却不能不说为一种美的回忆。太多的眼泪太多的抗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失败与辉煌,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旋律,就在我提笔刚开了头,我自认为已成定局的人生格局又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所有的故事都有了另一种结局。
  这一切始于一九九六年十月五日。
  这一天,全国少年钢琴比赛在海阳市落下帷幕。四十八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少年选手比赛结果出来了,冠军被一位来自北京的十一岁的女孩撷取了。女孩名叫乔洋洋。一直到评委公布了结果,人们才知道这位叫乔洋洋的女孩是乔克的女儿。乔克从比赛开始到结束,一直对所有的人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是不愿意女儿因为他的东道主身份而影响了评委的打分。
  乔洋洋在领取了冠军奖后来到棕榈海岸,她从小和母亲王雅平在北京长大,难得见海,大海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她长得像乔克,高高的个,美丽矜持。
  乔洋洋觉得在爸爸身上,有一种很深的东西,就像大海,爸爸曾在信上对她说。他的生命属于大海。大海永远是不平静的,有风、有浪、他已习惯这种有风浪的生活,没有任何一幅人生风景比蓝蓝天空下荡着一叶小舟更诱惑他了。
  也许身上流着爸爸的血脉,乔洋洋一见到海,便感到自己再也摆脱不了大海的诱惑。本来,爸爸答应和她到海边共度一个下午。
  但下午临时安排他发表电视竞选演讲,乔洋洋只好一个人来到海边。
  初秋的棕榈海岸,虽然已不像夏季一样布满了游人和太阳伞,但游泳的人仍不少。太阳下的大海,水温并不凉,乔洋洋在岸边散了一会步,再也忍不住那一片湛蓝海水对她的诱惑,她买了一件游泳衣换上,还买了一顶红色的泳帽戴上,欢笑着扑进大海。
  她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海水是咸的,蓝得透明,头上是蓝天,是成群结队的鹭鸶,浪不大,她能感觉到肌肤与浪碰击的快感,她像鱼儿一样欢畅地游着,唱着歌,小红帽在海面上下浮动,她的心还沉浸在上午的颁奖会上,她有许多梦,她要告诉爸爸妈妈,她要成为一名世界钢琴家,像李斯特、查理德曼一样棒的钢琴家……在她周围,有三三两两的游泳者,阳光下,谁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太阳西沉,当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浮起了梦幻的金黄时,游泳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向岸边靠拢。这时,他们似乎才发现了有那么些不对劲,小红帽不见了,沙滩上也不见那唱着歌的小姑娘……游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当他们从这种相互碰撞中意识到什么,有人冲上沙滩去打呼救电话,有人在呼喊,有人朝小红帽刚才游泳的位置游去……一切都晚了。
  两个小时后,当人们找到乔洋洋时,她已经不能再唱歌了。她是大腿抽搐溺水而亡的。
  王雅平接到噩耗后,当天夜里乘飞机赶到了海阳。这打击太残酷了!
  乔克不能原谅自己,如果不是为了竞选省长,有他在身边,乔洋洋是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才十二岁——一朵刚绽出花蕾的花。
  她刚刚撷取了全国少年钢琴比赛的冠军,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梦想告诉爸爸妈妈……葬礼第二天下午举行。我没有去参加。
  然而,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不知道乔克和王雅平怎样面对女儿的不幸。
  我的心是悲哀的,为乔洋洋,为王雅平,更为乔克。
  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转播了乔洋洋的葬礼。
  王雅平的外交官风范完全碎裂成一个不堪一击的母亲形像——她几次不能控制地扑向躺在停尸车上准备火化的女儿,头发散乱,她几乎就要疯了……乔克一身黑色西装,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极度悲哀中,他一丝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那副叱咤风云的领袖风范已失去了内在的力度,仅仅是一夜的工夫,他的头发已变成一片灰白……女儿的失去给了他精神致命的一击。
  他完全垮了下来,尽管他的腰板仍然直挺着,但他的眼睛瞒不过我,那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发现了这一点后使我感到吃惊,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定他只属于政治——政治是他的灵魂,拥有权力是他生命的支撑——他的感情永远带着政治的色彩,他似乎不该被人性本能的情感所左右……但是,他不仅被左右了,而且似乎还被支配了……关上电视和所有的灯,我把自己放牧于一片黑暗中。
  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去回忆往事了,似乎它们也都随着时间淡化了,尤其是在潇洒别墅的那一把火后,当我将自己的感情完全转移到史野身上,仿佛整个生命又重新开始,我已不再想和乔克之间发生的故事,对我来说,史野才是一切……可乔洋洋的死却又接通了我与过去的联系,我有一种预感,葬礼预示着一种结束,但决不会是简单的结束,它将诱发另一种结局的开始。
  这种预感刺激着我,使我再也不能平静地在卧室里躺下去了。我披上外衣,走出木宅,来到院子里。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铃声。
  一看表:十一时二十五分。
  会是谁在这个时候来敲我的门呢?
  打开门,是王雅平。
  “对不起,这么晚了——你不介意吧?”她的声音沙哑,她一身黑色套裙,脖颈上围了一条白纱巾,这黑白二色使她那惨白带死灰的脸色更衬出绝望的阴影。
  “不。”我轻轻地吐出这个字,让她进来。
  “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她说不进屋了,我们就在院子里小凉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为乔洋洋感到痛苦,”我说,“真没想到——”“这是一场灾难。”王雅平的嘴角抽了抽,“我有一种感觉——宿命的感觉。”她说。
  我看着她,她显得很平静。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别人无法理解的。有时,我自己也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只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富有嘲讽的戏剧性见面,按理,我们是情敌,可却没有情敌之间的嫉妒和厮杀,我忘不了第一次见面后她离开海阳时对我谈起的那些话。她是一个明智的外交官,善解人意,通达情理。实际上,我们都是被伤害的人。在我们之间,虽然不存在什么朋友情谊,但却有着一种女人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使我们相处坦然,用不着遮遮掩掩,虚伪搪塞。
  “你恨他吗?”我问她。
  “恨!恨极了!”王雅平说,“他不但毁了我,还毁了女儿。因为乔洋洋,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王雅平对我说,她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我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我看着她,她是认真的,但我很难想像乔克同意这么做。
  “他同意了,”王雅平看出了我的心思,“十分钟以前,我和他在一起,在女儿失事的海边,我们认真地谈了一次,我们同意分手,”她凄冽地一笑,“在那里,我把那枚结婚戒指还给了他,他接了,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他把它放归了大海,让它陪伴着女儿。”
  我的心一咯瞪,打了个激灵。
  “女儿是我们之间的维系,既然这维系化为一场不堪回首的梦,故事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何况本来就是一个中断了多年的故事。”
  “这对我,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女儿的死使我复活了生活的勇气,过去的我太懦弱了,虽然我知道要走出女儿带给我的致命打击,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很难。”
  “你会走出来的,”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我相信!”
  “谢谢!”王雅平反手攥了攥我的手心,很有力,毕竟她是位出色的外交官。
  “这里很美。”王雅平环视着院落的一切,“它和你的美相当和谐,你默契了这种纯朴的自然美,像是一种生命的回归,我能从中感到一种宿命的色彩。”
  她的话触到了我灵魂的脉络。
  “你和五年前我见到的你不一样。”她看着我,满目的诚挚与欣赏,“真的,更优秀了!确切地说,是更透悟生活的执著与坚忍。”
  “我坚信生活的磨难。”我说。
  “我走了,”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下来对我说,“我有一种感觉——你愿意听吗?”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不知当不当说出口。
  “说吧。”
  “乔克需要你。”
  “不,他需要的是省长的位置。”我自嘲地一笑。
  王雅平摇摇头:“也许我们都错了——就在我和他分手的那一刻,我发现他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变化。他好像累了——精神上的疲惫,很沉很深,真的。”说完,王雅平走了出去。
  我的心,好乱好乱……
  第二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乔克的电话。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和他通过电话了,虽然我知道他一直在关注着我,关心着我。
  “米路,我想有个家,”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想放下电话,对他说,已经迟了,但没等我这么做,话筒送来他的第二句话,“别挂电话,别对我说已经迟了——你听到我说的话吗——米路?”
  “我正在听。”我的心在跳,手在发抖。
  天哪!我压根儿没忘过他!
  “听我说,米路,我——我突然觉得,我这些年好像一个猎人只顾了追赶——追赶前方的一只美丽豹子,不仅没能够看一眼沿途的风景,甚至还迷失了回家的路——米路!”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位哲人曾经说过的这么一段话:人生之旅,总是得失相伴。而在许多时候,得即是失,失却是得。
  “我需要你,米路。”
  我仍没有回答他,那首诗的确写得很棒,它诠释了一种人生真谛。我的大脑在继续转动着。虽然我比他早意识到这一点,但并没有真正静下来思考这一点。
  是的,人都是靠希望活着,或者也可以说是在某种欲望的激励下活着。因而,实现某个目标,或达到某种目的,便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动力与指归。
  生活的艰辛把我们许多人都变成一支直奔靶子的箭,虽然那悬在面前的靶子也有伟大与渺小,高尚与卑下之别。但是,为了达到心中的目标,为了能够有力地射中自己选定的靶子,我们谁又不是倾全力要拉一个满弦呢?
  可是,一但箭镞射中了靶心,当目标已经实现的时候,那人在胜利的锣鼓声中所感觉到的,却并不一定就全是收获的喜悦。在他成功的笑脸后面,往往会掩藏着某种难言的苦衷与莫名的失落。
  正如乔克所言——他只顾了追赶那只美丽的豹子,不仅没能多看一眼沿途的风景,甚至还迷失了回家的路……乔克的觉悟不可否认是因为女儿的死——但这仅仅是一个契机——是这个契机唤醒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意识。
  “我累了,累极了,”乔克告诉我,他刚刚向省委打了报告,放弃了省长的竞选,“我要你,米路——你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不,乔克,你听我说,”我想对他说出我和史野之间正在发生的事,但却突然失去了勇气。
  “半小时后,我们在棕榈沙滩上见——八年前我们相识的地方。”乔克的声音充满了异样的激动,“我要为你圆梦——米路。”
  半小时后,当我怀着矛盾的心情走向棕榈沙滩,远远地,我看到乔克已经先我而到了。
  就在八年前我用沙砾堆砌那个梦幻的童话宫殿的沙堆上——乔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我的眼前再次幻化出我们八年前相识的那一幕。……我仿佛看到他手捧那枚虎皮斑纹贝壳向我走来……过去的一切根本无法忘却!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时的他,是否也正感受着我曾有过的那种感觉——有时候,面壁静坐,一切语言与行动都失去了具体意义。政坛上的龙争虎斗,商海的朝阳夕辉,情场上的追风逐月,百姓的柴米油盐,小职员的职位薪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乔克终于走出来了。
  他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我眼前突然幻化出史野——那米开朗琪罗的《胜利者》白石雕像——史野的觉悟超出了我们——他不但悟出了这一点,而且还超越了这一点。
  不过,有一点乔克是和史野相同的——他们都是强者,他们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们厌恶。他们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我没有再向前挪动脚步,我清楚这一步意味着什么。这两个男人都是我用心深爱着的男人,我无法同时选择并拥有他们。
  我知道,我只能选择他们之中的一个。
  此刻,我不知道我更爱谁?
  一道眩目的亮光在我眼中一闪——那折射来自乔克的手上。
  我揩去眼上的泪花,终于看清了,在乔克的左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一枚戒指,那亮光就是上面镶嵌的钻石折射出来的。
  我恍然明悟电话里说的为我圆梦之所指——那是我曾梦寐以求的愿望——戒指为他而戴。
  我的心一阵剧烈地颤动。
  我的泪水再次涌出。
  就在这时,走来了一群无忧无虑、欢歌笑语的大学生,他们手提播放着音乐的收录机在离乔克不远的沙滩上围成一个圈坐下。
  我迎着那火一样的爱恋向他走去——走向我精神的偶像,灵魂的朝圣……他没有发现我向他走近,他的灵魂完全投入到他指尖上的那枚钻石戒上,在他的目光与钻石戒指之间,我看到绚丽璀璨的折射,在落霞的光晕中幻化出一副令人心动的寻梦画面……我的眼前也幻化出这样一幕场面:神圣的婚礼殿堂,在管风琴奏出的《婚礼进行曲》中,身披白色婚纱的我将左手伸给乔克——我等待着那期盼了整个一生的时刻——让他为我戴上这枚缔结婚姻的爱情戒指……一步步地走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鬓角的每一缕白发……他显然比八年前苍老多了,一脸的沧桑疲惫,眯缝的双眼不见了当年闪烁的小星星,我看到的是一种再平凡不过的庸常与屠弱……我突然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我的心口一阵痉挛,大脑出现空白,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我最珍惜的偶像原来和周围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意外的感悟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的目光移向洒满落霞而一片血红的大海,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夕阳带走了最后一抹落霞,褪去了血色的大海突然变成另一种神秘的颜色。
  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这样一段话:“其实生活中很多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当我们奉献自己的爱时,就是要得到一种你还没完全了解的东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这一刻,我突然领悟了在我与乔克之间发生了什么——爱一个人原来是大恸之后终于心头一片空白。你不再爱也不再恨,不再恼怒也不再悲哀。你心中渐渐生出怜悯,怜悯曾经沉溺的你更怜悯你爱过的那人,怜悯那份庸常,还有那份虚弱。
  这时,爱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段经历。这段经历曾经酣美如怡,却终于惨痛无比。这段经历渐渐沉淀为一级台阶——你站在台阶上,重新恢复了高度。
  我异常坚定地回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远离了乔克。
  我仿佛听到了乔克的脚步声——就像旅客在追赶着已驶离码头的客船……然而,我并没有停下。
  更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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