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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及其《超人》等小说


  冰心原是个诗人,诗和散文比较接近,所以她的散文空灵清隽,十分可爱,前面已谈过了。至于她的小说也负盛名,一面是由于她天资的颖异,一半也占了时代较早的关系。凡露脸文坛的时代早,所谓得风气之先,给人印象每较为深刻。冰心在五四前便用新文体写了些短篇小说,像《寂寞》、《别后》、《国旗》、《鱼儿》、《两个家庭》等,描写小儿女间琐事,或旧家庭腐败的排场,笔调完全是红楼梦式的,没有特色。《斯人独憔悴》算进步多了,仍是红楼调调儿,不过因为刊登当时《晨报副刊》上,自然会引起人们的注目。后来她又加入文学研究会,在该会发行的《小说月报》发表《超人》、《笑》,她的诗名本已震动了北京城,这几篇小说确也写得哲理湛深,文笔优美,已从红楼调子蜕化出来,成一种戛戛独造的风格,于是她的小说家之名,与她的诗名一样称于众口了。
  我们现在先谈谈她的短篇小说《超人》。
  未谈冰心作品之先,我们可以略谈她的思想。文学革命初起时,欧美日本先进国的新主义、新思想,如洪潮巨浪,汹涌而来。少数人能够站在潮流的前面,引导别人前进,其余没有见识的人,忽然投身这乱流中,便如一叶轻舟,忽东忽西,不知其所趋向了。所以他们的思想随时变化,不能有一定的型式。今日大谈唯美主义,明日又高唱血泪文学,后日又来提倡什么浪漫了,过几天又一变而为普罗文学的拥护者了。人类的思想本是活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也许就是进步的表示。但过于随波逐流,与世推移,便有汩没“真我”的危险。况且真正对于“人生”有深切体验,内在真为“生的欢喜”所燃烧的人,发挥而为文艺,自有一段不可磨灭的光彩。这是他个性的表现,也就是他思想的表现。比那些在生命的冰河上,滑来滑去,永不能深入河底与生命大流相融汇的人,真不可同日而语,这种人自然会说自己的话,永不“俯仰随人”的。
  冰心之所以胜人一筹者,以其一开笔便有一种成为系统的思想,又以一种固定的方式表出之。在一切文学主义的万花镜幻影中,她静穆地、庄严地、无所顾虑她,写她母亲的爱、小孩的爱、云霞的变幻、花草的芬芳、深夜长空繁星的灿烂、蔚蓝无际大海波涛的壮阔……也许被人嘲为单调,但她那自成一派的作风,却有一种逼人不得不注意的力量。许多作家的作品,虽喧赫一时,不久都烟销火灭;寂寞地被遗忘于时代后面去了。而冰心的作品却是一方光荣的纪念碑,巍巍然永远立在人们的记忆里!
  冰心鼓吹“爱的哲学”,她同泰戈尔一样抱着“宇宙和个人的灵魂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见《遥寄印度诗人泰戈尔》)。自近代自然科学发达,人们视宇宙间之万象,不过是物质的盲动。人在宇宙之中,也不过是一种受着自然律支配着的机械,他同宇宙的结合不过是偶然的,是无意义的。人类既作如是想,而怀疑苦闷,动摇不安之心情起,所谓“世纪末”、“世纪病”便似垂天裹地黑云一片,昏惨惨地笼盖欧洲了。自然科学传入中国之后,中国人也传染了这种“世纪病”,加之国势之凌夷,社会之紊乱,民生之憔悴困苦,愈使人汲汲皇皇,不可终日,遂相率而趋于厌世思想。激切者,以自杀为解决痛苦之不二法门;怯弱者,则沉溺于酒精、鸦片、女色及种种刺激品以求刹那之陶醉,而忘却这现实世界。中国那时情况,人心失其平衡,特别欢迎过激或颓废的文学,无非是个中消息之流露。
  在绝望矛盾中、呻吟咒诅中,如山的罪恶压在人类灵魂上,把他们沦陷到地狱底去了。许多思想家不忍于此现象,想法补救,唱出无数好听的主义,但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人生根本问题,究竟不能解决。冰心以她一双慧眼,一片晶莹剔透的心灵,观察这纠纷的一切,忽然大有所悟。她深深感到人和宇宙之间,并不似唯物论所说的那么毫无关系,它们中间其实有个“和谐”的存在,这“和谐”以“爱”为之贯通联络。而爱之最强烈者则为亲子间的爱。所以冰心“爱的哲学”的起点是鼓吹母亲的爱,推而至于小孩、海、花、香、光,以及世间一切的美。她的哲学以《超人》为发端,以《悟》为收局。《超人》中的何彬是个冷冰冰的青年,拒绝爱与怜悯而想做超人。后来听了深夜病孩的呻吟,三夜不眠,想起许多往事,梦见了他幼时院中的花,天上的繁星,甚至梦见慈祥抚爱他的母亲,但他还想保持他超人的严冷,赏给病孩十几元医药费,免得又以呻吟扰乱他的心曲。孩子病愈之后,非常感谢他,送了他一篮花,写了一封真挚动人的信。于是多年不动情感的何彬,也“泪痕满面”了,他答复了禄儿——病孩的名字——一封信,如何忏悔过去的罪恶,如何觉悟到“世界上的人都是互相牵连的,不是互相遗弃的”,而更向他的新人生观努力前进。这篇小说曾感动了无数青年的心,博得无数读者的赞美。
  《悟》是在冰心留学美国时写的,《悟》的主角星如,答复他那怀疑苦闷的朋友钟梧说:
  ……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以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古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至于“宇宙的爱”怎样呢?她又写道:
  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
  又说:
  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的确已在人类中立下了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种种,均由不爱而来。斩情绝爱,忍心害理的个人、团体和国家,正鼓励着向这毁灭世界的目的奔走……
  所以青年有为的朋友,应当携起手来“……一边迸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第一步上来!
  冰心全部的哲学思想,都在这几段话里表现了。诗人呢?哲学家呢?我们竟不知如何喊她才好,只有把徐志摩“诗哲”的头衔,暂时夺来献给她吧!
  这哲学系统的建设并非容易事。冰心是一个现代人,不能不带点怀疑和苦闷的色彩——有人批评她不带“时代的创伤”,那是皮相的观察。以前她也彷徨于厌世与乐天,信仰与怀疑之间,心头交激着冰和炭,思潮起落如大海水,这状况诗中屡有表现。她的最后想法也不过是空幻的希望,镜花水月般的希望,聊以自欺自慰而已。粉霞色的快乐之中,原是隐隐衬托着一层悲哀黑影的!到了《悟》的出世,她的信仰才算确定。
  且看她用怎样郑重的笔法写她“证果”的快乐?当青年星如接到钟梧的信,辗转反倒了几天,病了,入医院,又昏睡了三日,终于最末一夜,大彻大悟,得无上智慧。“他两手交握着放在额上,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学,都无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过了一夜。”“几天以内,这位苦闷思索的哲学家,如沉下酒池,如跃入气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始得达于旷劫功圆,光灭心死的境界。”这与佛陀在菩提树下趺坐四十九日,于东方明星出时,恍然大悟,成无上正觉的情形相仿佛了。作者如此写来,自负确是不浅,然而也值得自负。
  在当时的中国,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政治文化经济各方面的侵略,加之内部军阀横行,盗贼纷起,生活真“急如束湿”一般,冥冥中若果有一位造物者,我们除怨恨之外,决不能说出感谢二字;对人类除咒诅之外,也决不能说出爱怜二字,这时候我们“外表的人格”是闭着口,淌着汗,偻佝着背,在生活重担下挣扎,我们“精神的人格”却早变成一只被饥饿烙疯了的野兽,红焰烧在眼睛里,森森的毛竖在脊梁上,见了人便要扑过去一阵乱咬乱撕,整个吞下肚。“杀人呀!”“放火呀!”“血染全世界呀!”这样战栗的口号,我们耳朵才欢迎。
  所以冰心的“爱的哲学”越是描写得庄严圆满,一般人越有“劝饥人食肉糜”的反感。那些“对社会的幼稚病”,“有闲阶级的生活的赞美”,“资产阶级的女性作家”,“在她作品里只充满了耶教式的博爱和空虚的同情”等等批评,像雨点似的纷集于她身上了。
  人生是否有什么意义,人与宇宙之间是否有什么和谐,这是哲学上的大问题,我怕是永远不能解决的。但人类不生存则已,要想生存,则“互相爱助”是必要的条件。那些尼采式的超人学说,马克斯式的阶级斗争,未尝没有救世之效果,但其作用等于药中之大黄硝朴,用之得当,可以攻去病的症结,天天用它,则非送命不可。冰心的哲学像大米饭,在举世欢迎大黄硝朴的时代,大米饭只好冷搁一边,但是等到病人的元气略为恢复,又非用它不可了。文却斯德(C.T.Winchester)说文学须含有“永久的兴味”,我说冰心的作品就是具有这样“永久”性的。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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