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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条旗下


  一辆深红色的本田轿车沿着州际高速公路向南奔驰。这条公路是美国东部贯穿南北的大干线,从最北部的缅因州直抵最南部的佛罗里达,全立交全封闭,中间没有一个红绿灯。平时,这条公路十分繁忙,数不清的车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如同百川人海,浩浩荡荡排满高速公路的五条车道,像一条不停向前游走的长龙。这天是周末,忙碌了一周的人们还在酣睡,李易之一家三口却起了个大早,坐上这辆新买的本田车,他们要去州中心监狱参加新警员培训结业典礼。
  为了摆脱令人厌烦的移民事务所,李易之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寻找和他专业对口的工作上了,几乎踏破了华盛顿所有有关机构人事部门的门槛。也许他的执著感动了上帝,终于有人告诉他,州中心监狱正在招募新警员,应考人只要持绿卡就行,不要求一定具备美国公民身份。李易之立刻递上了申请表,果然被录用了,接着是两个月的新警员培训。为了鼓舞士气,监狱方面还邀请新警员的家人一同参加结业典礼。
  “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李易之看过结业典礼的请柬,向杜迎调侃着。
  “什么军功章,不过是要你们给美国政府卖命。”
  对李易之的选择,杜迎虽然没有力阻,但并不赞成。她总觉得在监狱当警察,和犯人打交道太危险,她深深地为丈夫担忧。但她深知李易之的梦想,找来找去,只有这个工作和他的梦想沾边儿,看到丈夫的兴奋劲儿,她不忍心一味反对,只好听天由命地随他去了。
  李易之头戴大沿帽,身穿深蓝色警服,武装带束得紧紧的,显得格外精神。杜迎坐在李易之旁边,时不时向丈夫投去关爱的目光。李易之觉察到了,他左手扶着方向盘,伸出右手握住杜迎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想到终于如愿以偿,李易之沉浸在一种满足而又幸福的感觉里。他想,为了杜迎,为了津津,就算不能在警察这行里做出番事业,也要安身立命站稳脚跟,要给她们创造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环境,来弥补她们这些年跟着自己遭的罪。
  “开慢点儿,易之。都70迈了,当心警察!”杜迎提醒丈夫。
  “放心吧,警察逮不着我。警车爱躲在哪儿我知道,在警察局我是专干这个的。别忘了,我可干得不错,局长还嘉奖了我。”
  “那他们也没雇你呀!”杜迎有意挪揄。
  “那是因为我没有入美国国籍,如果我是美籍,他们早雇我了。不过我这不还是当了警察吗!看来美国的法律还是有不严谨的地方。”
  “爸爸,我问你,”津津在后座上插话,“你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美国宪法的问题吗?”
  “当然记得。”
  “要是总统死了,谁接着当总统?”
  “副总统啊!肯尼迪总统被刺,就是副总统约翰逊继任。”
  “要是正副总统一块儿死了呢?”
  “那就该众议院议长继任。”李易之没有被女儿问倒,对答如流。
  “正副总统都必须是在美国出生的公民对不对?”
  “对呀,闺女想什么呢?”
  “可是议长就没有规定必须是在美国出生的,归化的移民也可以。这样一来,不就有可能出一个不在美国出生的总统了!我们老师说这是美国法律的一个空。”
  “津津,不应该说‘空’,要说‘漏洞’。”杜迎纠正女儿的中文用词。
  “是的,是有空,有漏洞,不然爸爸就找不到这个和专业沾边儿的工作了。”
  李易之瞥了一眼金黄色的臂章,心里庆幸美国的法律给自己留了一个“空”。
  “Daddy,I see the razor wire.That must be a priso!”(爸爸,我看到铁丝网了,那一定是监狱!)
  津津头一次看见监狱,不免有几分惊奇和激动,刚才说中文出了毛病,这回干脆改了英文,免得又露怯。如今的津津可不是那个听不懂英文课的可怜的小姑娘了,她现在对英文比对中文更熟悉,要不是杜迎坚持在家说汉语,津津恐怕会把母语忘光的。
  李易之把车拐下高速公路,朝监狱方向驶去,路很窄,一起一伏的,路旁是齐腰深的杂草和茂密的灌木丛,偶尔有房屋掠过,与喧闹的大都市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中心监狱坐落在华盛顿远郊,由于监狱在此,这一带人烟稀少,商业萧条。这所监狱始建于1902年,那时中国还是清王朝,可谓历史悠久了。即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来一趟也有长途跋涉的感觉。试想世纪之初,这阴山背后的牢狱是多么的与世隔绝!
  结业典礼在训练基地大厅举行,一簇簇鲜花,五彩缤纷的气球和彩带,把大厅装饰得五颜六色。
  主席台正中是贵宾席,右侧一只旗杆上挂着美国国旗。大厅前10排座位分成左右两部分,右侧是各监狱来的代表,左侧留给新警员。10排以后的座位是到会家属的。
  大厅最后面,排了一大溜桌子,上面放满了食品和饮料,那是为典礼后庆祝用的,没有大鱼大肉,也没有酒,只是一些冷盘、沙拉、水果和面包甜点,饮料是可乐、果汁和矿泉水。
  典礼的司仪是新警员中最年轻最漂亮的姑娘安娜,她的父母是来自南美洲的移民,她从小在美国长大,已是地道的美国姑娘。安娜长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笔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瀑布般的头发技在肩上,警服穿在她体态婀娜的身上,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安娜不仅长得出众,学习成绩也很骄人,八周的培训中有八次考试,安娜七次都是第一。她大学刚毕业,拿了社会学学士学位,因为立志从事罪犯改造工作,就申请来到了中心监狱。对这位漂亮的女同学李易之颇为钦佩,他自己只是武器常识一门课拿了100分,其余几门都屈居安娜之次。
  “1992年第一期新警员培训结业典礼开始!”安娜大声宣布。
  乐队奏起雄壮的军乐,三十多个新警员踏着军乐的节拍,精神抖擞地列队步入会场。个个挺胸昂首,目光坚定,深蓝色警服,雪白的手套,乌黑锃亮的皮鞋,简直可以和西点军校的毕业生媲美。
  新警员们都有些兴奋,他们知道,能参加今天的结业典礼非常不容易,是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得来的。到达这一步并不是万事大吉了,新警员有一年的试用期,得格外小心,否则随时有被解雇的可能。李易之感慨更深,为找到这个与自己专业沾边儿的正式工作,他几乎被扒了一层皮。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站稳脚,扎下根。
  杜迎看到丈夫随队步入大厅,连忙站起来,对准易之,连连按动快门。她今天尽心尽职地担任摄影师的任务。她知道这一天对易之来说有多么重要,怎么能不留下纪念呢!津津和其他美国孩子一样,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叫着,雀跃着。她觉得爸爸今天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酷。
  “咔,咔咔,咔,咔咔”,传来有节奏的皮鞋声。人们一齐扭过头去,原来是荣誉卫兵组成的仪仗队踏着军乐走进大厅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卫兵手持美国国旗,两名女卫兵左右护旗,最后三名男卫兵排成一路纵队,手持步枪,组成威武而又简单的仪仗。他们和着音乐节拍,迈一步原地踏两步,稳健地列队行进,速度很慢,仿佛有意供人充分欣赏他们的雄姿和聆听那清脆有力的踏步节奏。这种荣誉卫兵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遇有庆典或各种礼仪场合,主办单位总少不了请他们来助兴。中心监狱请他们到会,可见对新警员的结业典礼十分重视。
  “威廉·史密斯!”
  “Yes sir!”(是,长官!)
  训练基地的福特中尉大声点着新警员的名字,开始向他们颁发佩带。新警员个个精神十足地应声而出。
  福特中尉把银光闪亮的帽徽、胸徽递到李易之手上。那是两枚盾牌形徽章,上端是一只象征美国的展翅欲飞的白头鹰,那也是执法部门和执法人员权力的象征。李易之神态庄严地双手接过徽章,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感。
  新警员举起右手,面对美国国旗宣誓忠于职守。然后他们唱起《星条旗永不落》:
  啊,在晨曦初现时,你可看见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骄傲?
  在黎明的最后一道曙光中欢呼,
  是谁的旗帜在激战中始终高扬!
  烈火熊熊,炮声隆隆……
  李易之和大家一起唱着,眼前星条旗上红色条带变宽了,渐渐充满视野,那上面是黄色的星,是五颗星,是镰刀斧头,是“八一”字样……他仿佛回到了少先队的队旗前,共青团的团旗前,五星红旗前,八一军旗前,中国共产党党旗前。在红旗下,每一次的宣誓都让他激情奔涌,热血沸腾。可这一次呢,他回到现实,发现面对蓝白红三色的美国国旗,虽有自豪感,却缺少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知道,以自己的品格和敬业精神,一定会不辱誓言地忠于职守,但能不能像对那些鲜红的旗一样,不计得失地工作甚至献身?环顾大厅里不同肤色的人们,李易之感到一阵茫然。
  下一项议程是为新警员训练中的佼佼者颁发荣誉证书。文状元是指八次考试总分第一名的人,武状元是指实弹射击第一名的人。文状元的桂冠当然非安娜莫属,安娜从校长手里接过证书,脸上激动地泛起红晕。大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安娜向校长敬礼,又转身向大厅中的众人敬礼。她的目光扫过李易之时,向他友好地眨了眨眼,像是说:“该你了,伙计!”
  “最佳射手李易之。”校长骄傲地宣布,“手枪成绩598环,是训练基地历届最佳射手中的最高纪录!”
  人们的目光聚集到李易之身上,没想到这届新警员中惟一的亚洲人竟有如此惊人的枪法。
  大厅内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和喝彩声。
  598环,离满分600环只差两环!除此之外,在14型小口径步枪、AR15型自动步枪和散弹枪的实弹射击中,李易之均遥遥领先。整整一周的射击训练,无论试射、预射还是正式考核,李易之都稳稳当当,一丝不苟地把子弹一颗接一颗射进靶心。只要李易之一抬手,手中的枪和靶心之间就像建起了一条无形通道,子弹一颗颗鱼贯而入,几乎毫无偏离地射进了靶心。新警员中有十来个是刚从美国海军陆战队退役的,他们看到这神奇的枪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个个向这位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特等射手翘起大拇指,惊为天人。
  结业典礼40分钟就结束了,人们向大厅后面的食品拥去,冷餐会开始了。
  安娜朝李易之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纸盘子,同时举起右手。李易之会意,也举起右手,在空中和安娜击了一下掌,表示彼此的祝贺。
  “李,真感谢你射击考核时的临阵指导,要不然,我会不及格的。没想到你三言两语一点拨,我就提高了100多环。”
  “那是你聪明,学得快。”李易之半开玩笑地说。
  安娜凑近李易之,放低声音说:“李,我还以为你是单身呢,没想到你女儿都快跟我一样高了,还有这么漂亮的太太。”
  “谢谢!”李易之连忙感谢她的夸奖。
  “不要谢,我是有点儿遗憾!”安娜故意拖着一种轻浮的长腔说道,看到李易之飞红了脸,她哈哈笑着走开了。
  杜迎和津津走过来,李易之带她们到食品桌前取食品。
  安娜又一阵风似地带着一个瘦瘦的老头向李易之走来:“李,这是咱们的监狱长黑(Black)先生。”
  李易之打量着这位上司,心中暗忖:这人不仅长得黑,还显得有几分老奸巨猾。Black,还真有点货真价实,从里到外都透着黑。
  “长得还真像。”黑先生握住李易之伸出的手,向安娜笑道。
  “黑先生说我像谁?”
  李易之不明白黑先生的话,只好问安娜。安娜也笑了,说:“你难道忘了,咱们到监狱实习时,犯人们见了你就喊Bruce Lee,Bruce Lee(李小龙的英文名字)。从那天起,这就成了犯人送你的绰号,连监狱长都知道了。”
  李小龙的形象在美国深入人心,“No one can bea Bruce be!”(李小龙天下无敌)美国人都这么说。大约李小龙的武打片看得太多,美国人以为中国人个个会功夫,犯人们见李易之是中国人,不仅姓李,长得也有几分像李小龙,便送了他这个雅号。他们不知道,这个大号李易之还真当之无愧!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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