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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宋英夫正对着镜子系领带呢。一条大红的领带,有着奇怪的深黄色条纹。他回过头,冲叶雨鹤无可奈何摇一摇头,叹息道:
  “唉——!我这个人,天生就不会系领带,要不然是太紧,要不然是太松,你知道吗?”
  雨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英夫朝她顽皮地眯一眯眼皮,“前年,我去柏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有一天下午,我在饭店的大厅里等人,坐在沙发上,发现从我身旁经过的男男女女都要仔细瞅我一眼。开始,我没在意。后来,我就纳闷了,我长得没什么特殊的呀!他们干嘛老看我呀——还带着古怪神情。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赶紧跑到镜子前一瞅——哈哈!你猜怎么着?”他的细长脖子朝前一伸,绽出一条条蓝色蚯蚓似的青筋,自己先嘎嘎笑了,“你猜……哈哈,领带系反了!”
  雨鹤又笑了。其实,她不是笑领带的事,而是笑他自鸣得意的模样。他经常爱用那些北京俚话,“不对劲儿”,“纳闷儿”,却把儿音拉得很长,听起来有股明显的南腔北调的味儿。不过,也该承认,他的普通话也还是不错的。
  雨鹤坐在沙发上,随便问一问:“怎么,您要出去参加会议?”
  英夫仍然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又抻一抻雪白衬衣的硬领,梳理一下雪白的头发。他薄薄的鼻翼耸动一下,瞥了雨鹤一眼,一字一顿地说:
  “更确切讲,是……会面,或者,见面。”
  会面?见面?一个念头飞速在雨鹤脑子里打个转儿,她就用打哈哈的口气问:
  “莫非,您是和一位……未来的师母会面?要不,干嘛打扮得那么衣冠楚楚?”
  他仰面哈哈大笑,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你搞拧啦,拧啦,满——拧!”
  他没有回答雨鹤的问题,又坐在小沙发上兴致勃勃用一张绵纸擦起皮鞋了,又问雨鹤:“听说现在有一种特制的擦皮鞋纸,上面带有鞋油,擦皮鞋时极方便,你见过吗?要是真有这种纸,你替我买一点儿——我给你钱。”
  子君从屋里跑出来,拿出一件蓝色条纹的英国呢西服,这是招待外宾或参加重要社交活动时穿的。英夫站起来穿上西服,照一照镜子,抻抻衣角,又捋一捋头发。雨鹤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实在搞不清楚老头儿要参加什么样的会面呢?她心里痒痒的,又不好问他,只好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皮发怔。
  “老爸呀,我也想去呀。”子君拉着他的胳膊,撒娇地说。
  “得,得!别起哄了!”他耸一耸肩膀,又说:“找你妈去吧。她要是同意你去,我不反对。”
  “我就想去看看嘛!多好玩呀……我真想去!”
  “好——玩?”英夫忍不住乐了,又拉了拉西服的衣角,“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知道你们……见面以后说什么!”
  “我回来以后,都向你汇报行不行?”
  “那也不行!有好多具体细节是用语言难以表达出来的!”子君回头又瞅一瞅雨鹤,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嘿,你也应该去……你最应该去。你是记者,该把一切都记录下来。这种场合要是不去,太遗憾!你还应该给他们拍很多照片,哈!”
  “更胡闹了,更胡闹了!”英夫哈哈大笑,粉红色牙床露了出来,两颗假牙显得过分的白,“我看,你这个傻丫头还要满街贴海报了。”
  雨鹤趁这机会插嘴问一句:“跟谁会见呀?那么神秘!”
  “噢——!”英夫继续整理领带,“我还是觉得有点儿紧……哦,我是和你原来的师母的现任丈夫嗯嗯……正式会面!”
  “打官司?还是出了什么事?”雨鹤惊讶地问。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只不过,我们俩没见过面,若娴说,应该见一见。”
  “啊……哦!”
  子君呵斥雨鹤:“你张那么大嘴干嘛?闭上!”
  雨鹤的确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个儒雅、庄重的老头儿为什么去做这件事?兀地,她感到眼前的干瘦老头子成为了一个谜,他的思想也稀奇古怪,更难以用逻辑来解释。尤其是,他在与前妻丈夫“正式会面”前不自觉露出来的兴奋,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儿,第一次去赴女朋友的约会。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不住插科打诨,又转来转去照镜子,用梳子一次又一次梳着薄薄的雪白头发。那模样儿,简直好笑。可是,老头子这时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呢?是由衷地感到兴高采烈?还是在她面前故意炫耀他的宽容和大度?还是这一类新鲜事儿为他索然寡味的沉闷生活增添了一点儿作料?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神经质心理的体现?谁也说不清楚的。
  “别!别!别喷……我过敏!”英夫两手举过头顶,抵挡着子君。子君正举着一瓶巴黎香水,要往他身上喷呢:“没事儿,喷一点儿,有香味儿好。”
  “过敏,真的过敏!我,我打喷嚏,还,还有说话结巴!不……不好,千万别喷!”
  “就一点儿嘛!”
  “告——告诉你!”英夫突然跺脚,狂吼:“宋——宋子君,你,你再敢胡闹,我——我就不去了!”
  子君与雨鹤都怔住了。英夫接着气急败坏地嚷:“一切——一切都由你负责!”
  宋英夫坐在小汽车里,带点儿厌倦的神情瞧一眼干巴巴的深灰色柏油路面,似乎在车窗外不断抽搐。汽车里有股樟脑味儿,他感到胸膛里有些憋闷,花白鬓角沁出汗珠,领带紧贴着硬绷绷衬衫衣领,贴在汗水津津的脖子上,心怦怦地跳着。他笨手笨脚将车窗玻璃摇下,一股风吹来,又夹着沥青与土腥味儿……
  一瞬间,这股古怪味道突然又把他拉回法国凡尔赛小城的那个黄昏。远处的几座灰色小楼已变成淡褐色,乳白色天空悬挂了深紫色云柱。他躺在草地上,一股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英夫心里呼呼乱跳,身体瘫软无力。一只甲虫,在他身边回旋飞舞,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响声。他抓了一把青草,焦躁地扯着,甚至后悔自个儿来这个地方了。下午,那个波兰女人朝他作出暗示后,他就坐立不安,犹豫不决。但是,她的顾盼巧笑,还有斜睨的目光,终于使他未能抵挡住诱惑。微微泛黄的夕晖中,她来了,眉眼有点模糊,只看到丰腴身躯的饱满曲线,似乎是灰黄的底色中浓黑炭笔简单勾勒出的轮廓。她急促喘息着,身体颤抖着散发出撩拨人心的温暖汗酸味儿。“小伙子,快些,快些啊!”她的法语明显带点儿外国口音,已经挺好了。她拽一下他的胳膊,那带点儿无奈的呻唤,使他年轻的身体渐次冲腾上一股惶悚又狂乱的野性力量。她咯咯笑,倒在他怀里。她赤着双腿,裤腿管高高挽到大腿根,只穿一双木拖鞋。她上身着一件灰白色布衬衣,衬衫高耸两只小白鸽子似的乳房,几乎把衬衣胸前的钮扣迸开。他的喉咙一阵痉挛,每根神经像琴弦似的绷紧了,手忙脚乱在她热烘烘身体上抚摸着,他嗅到她嘴里轻微的口臭味儿,还有一股暖洋洋的廉价香水气味。他更兴奋了,疯狂地吻着她的脖子,咬着她的嘴唇和舌尖,将口水抹得她满脸都是。她的身体也在颤抖,湿润的嘴唇长呼出一口气,喷在他肩胛上痒酥酥的。她轻轻推开他,很快解开裤腰带,呻吟着喃喃说:“小伙子,小伙子,我的中国小伙子……”一刹那,血液骚动不安地在他青春躯体涌动,他充满了惶恐和痛楚,就好像是自己的肉体在搏斗。身体下的那女人就像是假设的,到底是棉花?还是岩石?他一次又一次冲撞着,终于,身体像一片落叶飘然坠落下来,掉在极深的充满黑暗阴影的幽谷里……过了一会儿,他俩都站起来,匆忙整理着衣服。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又理着散乱的头发问:“哦,小伙子,你明天就走吗?”
  他充满了空虚和懊恼,懒洋洋说:“我的朋友明天开车来接我……”
  “哈!这是你的头一回吗?小伙子,所以你要记住我……”她咯咯笑着,又在他额头上飞快一吻,“你在这里再呆一会儿吧,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慵懒躺在草地上,望见远处几座小楼的闪烁灯火。突然,一只乌鸦飞到他头顶的树上,突发几声尖利的哀叫,如一道冰凉的利剑从空中劈下。蓦然,他感受到空虚的生命深处一阵又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怵。他攥紧双拳,恐惧地瞪大双眼,仿佛看见了冥冥中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已向他袭来了。那天晚上,他挺晚才回到那座小楼。他甚至不敢抬头望一眼她的丈夫,那个留着淡红色大胡子的法国人。他请英夫喝一杯苹果酒,一再热情挽留英夫再住几天。波兰女人在丈夫背后多情多意瞟着他,也挽留他。英夫匆忙灌下一杯酒,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好借口头疼早早回到自己房间。这一天夜里,他翻来覆去没睡着……
  是啊,当时,英夫已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昭示着未来命运中必然到来的某种惩罚。他信这个,又无可奈何。这就是宿命吧。他这个人其实很神经质的,大脑里常常突兀地闪现许多稀奇古怪的纷乱思绪,就像是一个快没有汽油的打火机,噼噼啪啪迸出无数火星,却无法燃起一股火苗。他又有一种近于巫师似的直感,能分辨清某些念头纯属幻觉,某些念头却具有神秘的启示作用。宿命的哲学是最简单的哲学,也是最深刻的哲学。他和波兰女人的邂逅相遇,已经昭示了今后生活的某一种苗头。经历了许多折磨和灾难,他对生活的感觉越来越淡漠了。当时,瞧见她丰腴肉体激荡在他心头的少年式情欲,已经成了一片枯萎的树叶标本;那股无法抵挡的强烈诱惑,还有一个一个场景,也随着岁月砂纸磨来磨去,变得极为混沌和虚幻。惟独,那只乌鸦骤然的尖利叫声,仍使他有心悸之感。他又立刻抹开它,不愿再去想它。
  他还是忍不住跟罗水泊说了。水泊从意大利回来,从朋友那里搞来了一瓶白兰地,还有一些牛肉干,他俩点燃一支蜡烛。山南海北聊起来。那时的法国,经济一片混乱,政府难以对付连绵不断的大罢工,这个小城常常停电停水。他俩对着瓶子咕嘟咕嘟喝了许多酒,谈时事,谈各地风土人情,也谈自己的隐秘。蜡烛已成了一堆油,一根烛芯在油里燃着一点火花,他不知怎的向罗水泊吐露了凡尔赛小城中与那个波兰女人的一段艳遇。水泊很感兴趣地问他:
  “那个波兰女人,模样长得怎么样?”
  “唉……不太好看,也不太难看。脸上几粒雀斑,一双眼睛很风流,溜来溜去的。”
  “就把你迷住了!”罗水泊哈哈大笑。
  “我是破题头一遭嘛……嗯,事情干完了,我空虚极了,也害怕极了!这心理和小说描写的完全不一样,我只觉得,只觉得……”
  “人,像野兽一样。”
  “对,对,对极了!这才是真正的感觉!也许,我产生的仅仅是情欲,而不是爱情吧?”他极为天真地问罗水泊。
  他那时敏感地察觉水泊的闪烁目光里包含着什么,是嘲弄?还是看不起?总之,英夫在醉意朦胧中,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懊悔,一把抓住了水泊的手:“你可别乱说!嘿嘿,谁也别告诉!”这话听起来很傻。罗水泊会告诉谁呢?他俩都哈哈笑起来。其实,这模糊一闪念也是某种直感,极小一滴蓝墨水落入明净的湖泊里,若隐若现飘浮着。他虽然是个历史学家,研究了许许多多的理论,内心深处却仍然相信宿命的哲学。他总是感觉到,他将来的婚姻生活不会是幸福的。在罗水泊身上就潜藏着他一直惴惴不安的惩罚。这个念头是荒谬的,却又具有某种神秘启示。
  五十年代,他用稿费买了羊拐棒胡同的那座小独院后,就把它看成是自己生命的栖息地。他不想再当什么浪漫骑士与行吟诗人,只想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又无忧无虑地在这儿过一辈子,用那首流行歌曲的名字来讲:《我想有个家》。真的,他只想有个温暖舒适的家,这并不是什么奢望,可是,命运怎么也没有成全他呢?他与许若娴刚刚新婚不久。一天傍晚,他刚下班回来,肚子很饿,却见若娴根本没有做晚饭,满脸阴霾,开了台灯,正躺在床上看书。他叫她一声,她不理,仍躺在那儿看书。又叫一声,她还是不动。她又生气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他老着脸皮推她的肩膀,说一声:“你这人,怎么啦?连个天气预报也不给,又阴天了。”若娴恨恨将书一摔,“你别碰我!”英夫明白她的脾气,越去惹她,他自己就越难堪,还是先脱离接触为妙。他闷坐一会儿,也随便抄了一本书看,瞧了半个小时,没有翻儿页。肚子实在太饿,咕噜噜叫,他懒洋洋起身想先去找一些点心充饥。
  “嘿,你别先走嘛。”若娴却从床上坐起,突兀地,又冷冷地说:“结婚以前,你还没跟我讲过你过去的……哼哼,经历呢!”
  心里一跳,英夫嗫嗫嚅嚅说:“我的经历有什么好讲的,还是那些呗。在昆明上几年大学,在国外呆了四年。其实……很简单的。”
  “我看,你这个人就不简单。”若娴幽幽地说:“要不然,怎么能碰上风流艳遇呢?连波兰女人都喜欢你。”
  英夫的脸刷地涨红了,又变得灰白。幸亏在夜色遮掩下,若娴没看到。英夫立刻追问她:“你都听说了什么?谁告诉你的?”
  “这,你别管。”她又含糊地说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英夫那时很沮丧,内心深恨罗水泊。他不明白水泊为何要把那件事重新翻出来告诉若娴呢?是出于某种嫉妒和猥琐的心理吗?还有,罗水泊到底泄露了什么事?他面对着若娴,真是无法解释。因为,她是他的新婚妻子,又是东方女性,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难以释怀的。若娴挺厉害,利用他的慌乱心理,逼问个不住。他本想说得含蓄一些,却难以自圆其说,只好把所有事情都一锅端出来了。越说越乱,连一些不该说的细节也稀里糊涂说了出来。茫茫夜色中,他看到了她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泪珠,话音也颤抖着,之后索性伏在枕头上哭泣起来。他才打住,才明白自己的坦白交代太彻底了,说出了许多原来若娴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若娴很聪明地抓住了他的懦弱性格,让他抖落出过去的全部隐私,她自己却感到深深的失望,疲乏和懊恼。后悔自己闯进一个不该进入的领域,再也拔不出腿了。
  第二天,他在校园里碰见罗水泊,想抓住水泊的胳膊大骂一通。谁知,水泊却慌忙拽住他说:“哎,昨晚上我想去你家,不巧让事儿缠住了……哦,哦,若娴问你了吧?是少蓁把这事泄露给她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一场恋爱……”
  “我,已经全部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了若娴!”英夫板着脸孔。
  “全部?啊……啊——你怎么?”水泊大吃一惊,张着嘴,瞪大眼睛:“这——这,这……何必呢?干嘛呢?”
  “她问我,我就说了呗!”英夫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没什么!说了就说了。我想,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
  “糟!糟——了!你办了一件大蠢事儿!”罗水泊的额头上沁满了密密麻麻汗珠,脸也苍白了:“唉,你哪里懂得女人心理!这……唉,唉,这怪我!这怪我!我对不起你!”
  确实,他在欧洲呆了这四年,不知不觉接受了较多的西方观念,哪里知道细微复杂的中国女人心理呢?他自以为,与波兰女人的邂逅不过是年轻人一场胡闹罢了,没什么。完全没料到,从此他与若娴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藩篱。以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是,谁心里也去不掉这事的影子。他俩在吵架时,都仿佛彼此嗅到了这件事的味道。真让他有一种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感觉,有时,英夫怒火中烧地瞪着若娴,她只要斜睨他一眼,或是翻一个白眼,从鼻孔哼一声:“哼,我看穿了你!”他就感觉说着了心病,精神上一下子败北了。他以后认为,这件事也为若娴在一九七三年时主动要求离婚提供了信心和借口。
  水泊对此一直颇不以为然。他既内疚给英夫惹了祸,又觉得若娴实在不必因此长存芥蒂。后来,在干校,他对英夫分析说,这是由于东方女性的弱势地位而造成的畸形心理。在夫权主义盛行的中国,男人娶三妻四妾被认为是合法合理的,“婚外恋”则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是悖于伦理观念的。甚至,结婚以前的恋爱也不行,它成了一个道德上的把柄。而若娴,从此就抓住了这个把柄不放了。
  水泊挺天真,他总是想劝一劝若娴。那时,他们两家很亲密,过从往来不绝。记得有一次,是水泊请他们吃饭,还有另外一对夫妇,似乎晕在东来顺吃涮羊肉。不知是从哪个话题引起的,罗水泊讲起了从笔记小说中看到的一段故事:清朝的一位盐务官员出巡,忽然,路上遇到一位妇女拦轿喊冤。那位盐务官员走出轿子,一番询问,才得知是那位妇女的丈夫与人姘居——也就是所谓“婚外恋”,惹动了那妇女来告状。于是,盐务官员作了一个极幽默的回答:“大嫂,你告错了地方啦!本官是管盐的,不是管醋的!”
  这故事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英夫的笑声尤其响亮,他明白水泊的讽喻含义,很得意地看了若娴一眼。这一眼,却惹恼了若娴。她先是眯眼冷冷一笑,举筷子慢腾腾涮着羊肉片,又问水泊:
  “哦——你说那官儿,是盐务官员?”
  “对呀。”
  “管盐的?”
  “是啊。”
  “哼,他的话可是够咸的。”
  这话也引起一阵大笑,水泊却笑得挺尴尬。后来,他对英夫赞叹若娴聪明过人,头脑机敏,语言也极锋利。若娴是反唇相讥,话里颇有损味儿,一句“够咸的”,语意双关,又蕴籍含蓄,噎得水泊无话可说,他可是领教若娴的厉害了。
  对英夫来讲,以后更是不断领教若娴的厉害,也越来越难以招架了。在她面前,他总有一种隐约的虚弱感。他从来就不喜欢刻薄的女人,尤其是讨厌她的讥讽目光,一句一句戳他心窝子的话。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坏,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就已经分居了。他们都料到那个必然结局,却一天拖一大,直到一九七三年才正式办了离婚手续。那时,他刚从干校回北京,还存一线和解的渺茫希望。若娴却宣称:“我那是不愿在你蹲牛棚、去干校时,才跟你办离婚,让别人看来,我好像是个势利的人。”
  是呀,应该承认这一点,若娴的确不是由于势利的原因才跟他离婚的。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由于他与波兰女人的那回事儿在她心头留下阴影,从此再难化解?是他俩性格不合?是她太厉害?是自己太懦弱?如今仔细探讨这些问题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他迫切需要考虑的是那些具体问题,譬如,他知道若娴现在的丈夫名字叫杨富才,在一个建筑公司当会计,已经退休了。应该怎么称呼他呢?叫“老杨”,恐怕不合适,过于亲昵了。叫“老杨同志”,又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官方味道。叫“富才同志”,显然更不好。也许,称“杨先生”似乎好一点儿,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在里面,也显得彬彬有礼,同时又很客气。还有,自己要掌握主动权,先和他握手,但握手时不要很热烈,手掌只轻轻一碰,表现出虽有些敷衍了事却很有分寸也很潇洒就行了。还有还有呢……对若娴的态度更要注意分寸,不冷不热最好,还要笑容可掬,若无其事的样子,特别要千万小心,别在语言上招惹她,闹得她一番尖嘴利舌的反击,倒使自己挂不住面子了。总而言之,他为这次“会谈”所定下的方针是,做派要雍容大度,礼貌要周到,少说话,多微笑——即使是虚伪的假笑也不妨,使自己站在主动的位置上。
  他俩握手了。
  杨富才匆忙把手塞给英夫,又瘦又长干巴巴的手指头像是一把柴禾。英夫的手掌却又大又软,掌心潮呼呼的。英夫本想很快就把手抽回,杨富才却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放,拼命摇来摇去,使他有点儿恼火。
  英夫仍然雍容大度笑着,说出了早已想好的一句话:“杨先生,我要感谢你……”顿了一下,把手抽回。
  杨富才穿一件崭新的灰呢中山服,和他矮小干瘦的身躯极不相称。他听了英夫的话,目瞪口呆张大了嘴,两手僵硬地摊开。
  “……感谢你,这些年来,照顾了若娴。”英夫又坦然一笑,极亲切地向他点一点头。
  “哦,好说,好说”,杨富才显然有些惊慌失措。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更正道:“是这样,我也感到……抱歉。”
  若娴不高兴地瞪了英夫一眼。她清楚得很,前夫又在玩那一套小小的诡计。杨富才嘴角抽动着,嗫嗫嚅嚅又想说一些什么,她生气地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先进屋吧。”
  他们家在小胡同的旮旯里。是个独门独院,有四间房子,是老北京的过去那种极旧式的房子,在如今高楼大厦林立之间显得很罕见,只可惜庭院过于狭窄,一间小厨房占了院子一半地方,使得屋里的光线很昏暗,他俩请英夫在堂屋坐。英夫坐在沙发椅上,不经意扫视了一番,发现椅套和台布都是新洗过的,墙角处摆放了几盆花。他们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刻意将房间打扫了一番。
  若娴在屋里屋外忙来忙去,大声抱怨着找不到削水果的刀子了。其实,一切都准备好了。玻璃杯里都已放好一撮茶叶,只等倒上开水,她的忙碌纯粹是一种神经质的心理反映。英夫并不阻止她,极有派头地半仰靠着沙发椅背,一只手自然地放在隆起的肚皮上。杨富才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椅上,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看一看若娴,又看一看英夫,极尴尬地笑着,一时找不到话讲。
  英夫强烈的优越感转化为怜悯心,他同情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儿。他猜测,杨富才一定很不愿意和自己见面,她就和他吵闹、赌气,他一定是实在磨不过她了,才答应下来的。英夫简直太清楚若娴了,她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安静,总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怪花样儿。那天,她在子能家主动提出要他和杨富才见面的提议,也吓了英夫一跳。他甚至怀疑,由于寂寞和痛苦,她的心理也变得不正常起来了?
  英夫决定打破沉重的气氛,主动和杨富才寒暄:
  “杨先生,我听若娴说,您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哦,是的,是的,当会计,当会计。”
  “您今年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实足年龄六十二岁。”
  “啊,您比我小四岁。”若娴已坐下了,低头为他削苹果。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又继续问杨富才:“这么说,您已经退休了?”
  “是的,是的,退休了。”杨富才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抽搐,跟他说话太费力气了。“不过——不过,我在一家饭店又找到一份工作,嘿嘿,为了多挣点儿钱呗。”
  英夫与若娴的目光不期而遇了,若娴的眼神一片呆滞。正好,她的苹果削好了,就递给了他。他接过来,咬了一口,这时有个苹果堵住了他的嘴,他挺高兴。寂静的房间里,他嚼苹果的沙沙声音,倒像是一只蚕在安静地蚕食桑叶。英夫又不自然地瞄了她一眼,发觉她近几年变化非常大,不仅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增多,双肩也搭拉下来了……只不过,她苗条的体形还没有完全损坏。
  “你抽烟吧。”她指着茶几上一盒“三五”烟说。
  “我现在不怎么抽了。”
  “打算戒烟?”
  “我上个月检查身体时,医生说我的心脏功能有点儿问题,要我尽量少吸烟少喝酒。”
  “你是该注意点儿啊。”
  “我很累,很想休息休息。不过,研究所的秘书前天又打电话通知我,年底到巴黎去参加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国际讨论会,一定要我去参加。还要我准备论文,还要我申请签证,诸如此类的一大堆事情,推也推不掉,我真不想去。”
  “那挺好啊”,若娴淡淡地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我已经去过一次巴黎了。”他很想翘起二郎腿,放轻松一些。可是,这会不会给他们造成一种妄自尊大的印象呢?他只好挪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舒坦一点儿。“参加这种会议是很累人的,没完没了的鸡尾酒会和冷餐会,吃一顿饭就要两三个钟头,无论我怎么控制,饮酒总是过量,还要和各种莫名其妙的人谈话呀争论呀,不能让对方抓住把柄,回到旅馆时我的头都快炸裂了。可是,在旅馆房间我又睡不好觉……里面有一种很古怪的气味!”
  “你有没有去过夜总会呀?”若娴似笑非笑地问他。
  “去过,去过。不过,不是在巴黎,是在纽约。”英夫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我还看过脱衣舞呢!”
  “是——吗?”杨富才惊慌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了粉红的牙床,“这个……这个,不违反……有关的纪律和规定吗?”
  “是我们中国领事馆的一个二秘陪我去的。他严肃地对我说:‘宋教授,您作为一个文化界人士,也应该了解资本主义文化腐朽和堕落的一面。’我也严肃地回答,‘是呀,当然应该了解。了解啦,才能批判。’我们就一块儿去了。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突几的笑声有点儿刺耳,几颗看不见的沫星飞溅出来。杨富才也跟着嘿嘿地傻笑不已。只有若娴,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幽幽地望着他。
  他又讲起了在香港的一件趣事,有一次在一个饭店里吃饭,他着急去上厕所,却偏偏找不到。他拉住一个侍者询问,那个侍者却只懂粤语:“乞——司?呒系,唔系?”以后,他才明白,那里管“厕所”都叫“洗手间”,难怪问谁都不知道。
  这个笑话又引起杨富才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英夫甚至有点儿喜欢了这个窝囊的小老头儿。他一点也没有感觉英夫在巧妙地炫耀自己,真诚地听着他每一句话,不住点头表示赞成。他想,也许若娴找到了这么一个伴侣是最合适的。这能满足她的领导欲望,老杨在她面前是绝对服从的。
  瞧着若娴神情落寞的样子,他的心理是复杂的。他是同情她?还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和她在一起,他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在窥探他,他灵魂里每一个角落都被扫描过了,这使他恐惧。其实,夫妻两人嘛,谁也免不了有缺陷,一起过日子总得彼此宽容。她却愿意将一只冰冷的手伸到人的躯壳内里去,一层又一层剥开……让他没法儿忍受!
  他从干校回来那天,两人在卧室里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没有开灯,一片银皑皑的月光,房间又覆盖一层朦朦胧胧的夜色,有点儿缥缈,又阴森。家具都模模模糊糊凝结了阴影,像是一块一块黑色礁石。黑黝黝的房间更像是海水深处的一片峡谷,每一片角落都升腾了神秘的暗光。
  “你说我虚伪,还有自私……我都承认,”他想坦诚地跟她谈一谈,“但是,我们应该彼此谅解……”
  “算啦,算啦!别再讲这些啦!”她抱住脑袋,呻吟着说:“你讲了多少遍啦!求求你啦。”
  “你怎么就那么心硬?为什么不想孩子们?”
  “孩子已经大了。能够独立生活了,我的责任都已尽到啦。”
  “你,你就不想想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三年困难时期,我得肝炎,你卖血给我去买营养品……”英夫不由自主哽咽了,“我忘记不了!”
  “别说这些了!”她也啜泣了,头发乱纷纷,那么难看和衰老,“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没法跟你生活在一起啦,再也忍受不了啦!求求你,求你,开开恩,解放我吧!”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跟你说,我再也不会和高级知识分子结婚啦!也许,我就找一个平庸的市民,只要老实忠厚就行。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还记得,他在那天晚上,内心里出现一种少有的孤独和感伤,他被自己的老婆抛弃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从此,他将是一个人了,他将是寂寞的了,他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海的深处,原来总有一片绿糊糊的海藻类生物纠缠着它,现在没有了,游呀游呀,他将游入一片真空。
  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又瞥一眼杨富才,觉得这个小老头儿也很可怜。也许,大家都可怜吧。
  “我这个人,嘿,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您见识广,最远的地方,我只去过深圳。”杨富才挺诚恳地对英夫说:“我也不会别的,也就是一辈子和账本打交道了。”
  “会计工作是……是很好的”,英夫感动地点点头,“现在很需要的。”
  “英夫,我给你提点儿小意见”,若娴扬起眉毛,“怎么又系上这条红领带了?怪里怪气的。”
  “是子君非要让我系的。她说我系上这条领带就显得精神。”
  “这丫头!尽出馊主意!”
  叶雨鹤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把浑圆的大腿高高翘起来,用左手轻拈着香烟,极熟练地不时往烟灰缸磕一磕烟蒂,右手却轻轻抚摸着金项链上挂着的那个金十字架。房间很灰暗,窗帘拉得很紧,深黄色暮霭里能嗅到一股铁锈的气味儿。英夫靠在躺椅上,手里拿一本《明史纪事本末》,直到现在却一页也没有翻过。他百无聊赖地轻弹著书的封面,目光却暗暗窥视着叶雨鹤。淡褐色的夕阳光线透过厚厚的绒布窗帘,在昏暗的墙壁上涂抹了细狭的深灰色长方形,犹若幻灯光在幕布上投入闪烁不定的光影。雨鹤的身影也在后面形成一个朦胧臃肿浅黑色投影,晃来晃去。
  “水泊有一段时候是很孤独的。妻子秦少蓁在文革中自杀了,儿女们也与他划清了界线……那时,他跟我开玩笑,说我俩是两个‘快乐的单身汉’①,因为,一九七三年,若娴与我也离婚了……”
  
  ①“快乐的单身汉”是西方一乐曲名。

  “那么,他的生活很凄凉啦?”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是孑然一身,我呢,还有子君能陪着我。不过,他在精神上比我更坚强,他那时正在日以继夜写书。我记得,他临死前一年的春节,我请他到我家来过,他没答应,是《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一书快写完了,他要赶一赶。”
  英夫叹一口气,喃喃自语说:“其实,我比他更孤独……”
  “哦,那天,您的……嗯,‘会谈’,进行得怎么样?气氛还愉快吗?”
  “还可以吧。”他含糊应了一声,又悄悄觑她一眼,“很没有意思的——我说我现在的心境,大概是年老了吧?唉,唉——雨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一定真实地回答我。”
  “您说吧。”
  “一定一定说真话,不要敷衍我……”
  “不会的。”雨鹤脸上是挺好玩的神情,“什么问题呀?”
  “哦——哦,哦……你说,我这个人,啊,是不是有点儿无聊呀?”
  雨鹤实在忍不住,咯咯笑出声了。手中的香烟也差点儿掉地下。英夫满脸尴尬的神情,微微皱着眉头,后来,又受到她不可抑止笑声的感染,自己也笑出声了。
  “人老了,性格怪僻了,就会变得百无聊赖。”英夫微微叹一口气说,“我这人,实质上是挺软弱的。若娴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有时候喜欢寂寞,有时候又害怕寂寞。”
  他忽然沉默了,用手掌轻轻抚摸那本书的封面,咳嗽两声,又问:
  “你喜欢下雨吗?”
  她一怔,随口答:“我喜欢听滴嗒滴嗒的雨声。”
  “我也是。”他点一点头,“下雨的夜晚,我就能睡得特别舒适。”
  “在雨中散步,也很惬意。”
  “哦,尤其是雨夜。真的,这不是什么浪漫不浪漫,灯光中的雨丝,马路上一滩一滩的雨水,打着雨伞的行人,你会有一种极其清潇的感觉,就像……就像这个世界已经被雨水过滤了一遍。”
  “您挺有诗意的。”
  “我?这个无聊的老头子!别逗啦……”他自己嘻嘻笑起来,又问:“北京有句土话,叫,叫逗……,什么来着?”又想一想,“是什么门?”
  “是不是逗闷子?”
  “对,对。子君常说,逗——闷——子!这句话挺有意思,那个——‘闷’字是怎么写?是烦闷的闷吗?”
  “好像是吧。这是俚语,每个字也不见得那么规范。”
  “噢,我一会儿要记下来,收到我那个专门搜集俚语的笔记本里去。”
  “我听子君讲,您以前写过小说?”
  “那是陈年烂谷子啦。我和水泊,都有这个爱好。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我们还听过沈从文先生的课。水泊发表的作品比我多,以后,六二年政治气氛松动了,他还发表过两篇历史小说呢。”
  “是吗?发表在哪个刊物上?”
  “也记不得了。”英夫显得厌倦的样子,将那本书扔到了写字台上,“我劝过他,天有不测风云呀。谁知道什么时候晴又转阴呢,他同意我的见解,可他管束不了自己。不动笔,他活不下去。”
  “这正是罗先生的风格!”
  “什么这个格,那个格的。其实,有什么意思……我不只是讲水泊的。整个儿的,唉,唉……都是这么回事儿,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逗闷子,逗——闷——子!嘿嘿。”他短促地笑一声。
  他又朝厚厚的窗帘瞥一眼,从缝隙中感觉到外面大概已是灯火闪烁了。小阿姨来了亲戚,请假出去了。子君也跟朋友去远郊的度假村去玩了,就剩下自己一人。他非常害怕雨鹤也会突然站起来,向他告别,走出这间屋子。被这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也不敢咳嗽一声。
  他俩就默默无语地在黑暗中坐着。
  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早晨,他起床要去上学,却身上发冷,嗓子疼。勉强吃完早饭,小脸却烧得通红,脑袋像针刺一样,朦朦胧胧的。妈妈不让他上学了,搀扶他去床上躺着。他模糊感到了一股灼热气氛包围,嘴巴嚅动着,干渴极了,心跳也加速。朦胧中他见到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妈妈,床头旁倒背手皱眉头踱步子的爸爸。不一会儿,又听老保姆的声音,“好了,好了,黄包车来啦!”他被她们搀扶着跨上黄包车,几滴冰凉的雨点随风吹到他脸上。妈妈和老保姆一边一个紧搂住他,他却被挤得有点儿难受。雨点落到油布篷子滴嗒滴嗒的声音和洋车夫大脚板踩在雨水里噼噼啪啪脚步声混合到一起,一阵新鲜的风吹来,马路上一滩一滩雨水像镜子闪闪发光,只见雨点落在上面泛起一个小小汽泡。他仿佛恍惚走入幻境之中,一个蓝色翡翠盘子里,盛几个透明的圆形水果,说梨不像梨,说苹果不像苹果,里面清冽甘甜的汁水蒸腾起来,汇合成清凉的云雾,把他的心也裹挟了。妈妈推一把他:“别睡着呀,快到医院了。”他却说:“我好啦!”妈妈没有理会他,可是到了医院,却是什么也没有了。妈妈奇怪他的病为什么一下子好了,以为他被风一吹,体温下降了。直至今天他才明白,那是一种难以寻觅到的宁静心态使他病愈的。
  这种极美好的心态,他还能找到吗?它是极静谧的,却并不是寂寞,也不是孤独……那是绝对不同的。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找到那种心态了。早晨遛鸟时,他感到有一股悠闲自得之乐。但是,依然隐约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寂寥,甚至在鸟儿啾啾鸣叫的小树林,他也抹不掉那丝寂寥。
  前几天,他对小树林子遛鸟,却发现“雀友”赵哥没来,他问他们,崔贝儿满不在乎地说:“嗨,他病了。”“什么病?”“气喘病。没事儿,在家歇两天就好了。”他们在一起闲聊一通,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仿佛没有那位老大哥在场,这个小社会就不那么热闹了。一会儿,大家提着鸟笼子四散开。崔贝儿说,他要去赵哥家,给他送一些鸟食去。“噢,他家远吗?”“不远,就在那边的一条胡同里。”“那个……嗯,嗯,我也跟你一块儿去,好吗?”英夫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崔贝儿诧异地瞟他一眼,说:“这——您腿脚走得动吗?”“你不是说,不远吗?”“对我来说,是不远。对您来说,可不近喽。”“走吧。”
  他俩又走了半个钟头,才走到了赵哥家。英夫很惊奇,已经现代化了的北京城,竟然还有着如此简陋的居民住宅。这儿连胡同也没有,没有院子,就是一排一排孤零零的灰色房屋。由于各家都搭出了一些小厨房和棚子,过道显得极狭窄。一个老太太拎了一桶水走过,英夫让开得慢一点儿,水洒到他裤子上,那老太太反而瞪他一眼。崔贝儿和那老太太吵起来了,英夫捧着他的鸟笼子不知就里。他又闻到一股怪味儿,回头张望着,才发现前面是个饭棚子,旁边又是一个公共厕所,炒菜的香味儿与厕所里的屎尿臭味儿混合到一起了。崔贝儿与那老太太斗几句嘴,总算腾出身来,又领着英夫往前走。就在拐角处,找到了那间似乎是自盖的红砖房,屋顶是几片石棉瓦,有一角破裂,又盖了黑油毡,压了几块砖头。崔贝儿使劲擂着门,大声嚷:“嘿——赵哥!赵哥!您看谁来了,我把谁带来啦!”披着一件旧蓝制服又呼哧气喘的赵哥,开门嘟哝:“你小子真是!嚷什么呀,嚷什么呀……”看见了英夫,他怔住了,病恹恹的疲惫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啊,宋——先生,宋先生……您怎么来啦?”
  这间屋子面积不大,却满堂堂塞了一些破旧什物,有一辆陈旧的摩托车,一张黑腻腻的八仙桌,一个旧五斗橱,上面放了一个小彩色电视。房间里只有一把旧太师椅,英夫被客气地让到那儿坐,他俩就坐在单人木板床上。屋里的空气是酸哄哄的,又有一股霉味儿。英夫坐那儿,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血液也随着混浊的空气沉淀了,如黑糊糊的酱油缓慢流淌。非常奇怪,在他们面前,他又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仿佛自己的儒雅与尊贵的气派,恰恰是极其可笑与虚伪的东西……
  叶雨鹤吸完了一支香烟,她的身体斜靠在沙发上,一只腿还是高高翘起,米黄色裙裾紧裹着大腿。她富有曲线的身体像一只猫蜷缩在昏暗的角落,瞳仁闪闪发亮。
  他俩都是不真实的。她再也不想象和猜测别人,赋予他们以真实感了。在灰蒙的雾霭中,她真实地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细微又真切的声音,它像黑暗夜色一样紧紧贴近她。它来自哪里?是屋外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是遥远大街上的喧嚣市声?不是的,它只能来自她的身体内,是心脏搏动的声音?是她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也不是的。它的确来自她体内,却又不是那些器官发出的声音。它似乎使她感悟到了什么,屋里朦胧模糊的家具什物,淡黑暮霭中英夫的雪白头发,又都有了某种启示性的新意义了。
  她很想再点燃一支烟。
  “这几天,我不像以前那么宁静。唉——”英夫喟叹一声,脸庞在暗影里有些辨认不清,“那些……事儿,唉,唉,总在心里积压着,已经快发霉了。这个时候,只想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并不为什么,并不为什么……”
  “可能,今天是个好机缘,”叶雨鹤又点燃一支香烟,红亮的烟头在暗影中闪烁,“我倒挺想听一听。”
  “唉,唉,你真是想听我这个老头子啰哩啰嗦吗?”英夫咳嗽了几声,身下的竹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讲述起来了。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一个小旦努着嘴说话,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法国香水味儿。那些回忆成群结队地蜂拥挤来,他说得有些乱了。在巴黎的那些夜晚,菲力普亲王饭店的酒吧间,叮叮咚咚的吉他声。还有,罗水泊与朱丽,他和爱塞娜,他与那个波兰女人(只含糊地说了一小部分),他与若娴的恋爱与最后感情破裂,他的痛苦……说呀,说呀,越说越起劲。雨鹤手中的香烟,刺鼻的烟雾仿佛带来了某种罗曼蒂克的气息,使他越来越兴奋,说个不停。
  英夫忽然站起来了,他对叶雨鹤嘶哑地说:“我知道,你已经陪我呆了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不耐烦了吧……”
  “不,不,我们开灯吧。”
  “小时候,我常常爱关上灯,与几个孩子一块儿讲鬼故事。我们蜷缩在一起,讲呀讲呀,越讲越荒诞离奇,越讲越浑身颤抖……唉!”他又叹一口气,却步履蹒跚走入卫生间,接着就是水箱哗哗流水声。
  “哦,你在我这儿吃饭吧?”英夫仍是没有开灯。
  “好的,我帮你去做。”
  “不要那么复杂。冰箱里午餐肉,还有许多面包和奶酪,我们随便吃点儿就可以。”他站在屋中,想一想又说:“我们喝一点酒吧?这儿有很好的杜松子酒,法国朋友送的。我们来一杯吧。”
  “好吧。”雨鹤站起身,又要去开灯。
  “别,别。你别管。”英夫却按她又坐下,他不愿意开灯。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熟练地摸索出那瓶杜松子酒,又取出两个亮晶晶的大酒杯,各倒了一些酒,递给雨鹤一杯酒。他自己又躺在那个竹躺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啜着杯里的酒。
  “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很好喝。”
  “我年轻时在法国,就很喜欢喝这酒……在我们公寓不远处,有个酒吧,我跟水泊一起,泡在那儿喝呀喝呀……”
  杜松子酒是挺好喝,像一片清凉的云雾,就要将她裹挟而去,她体验到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醇厚的酒与灰蒙蒙的暮霭一起,仿佛一块巨大的海绵,干干净净吸走了她身体上的痛苦、悲伤和惊愕甚至疑惑。她自己也成了一块云彩,从繁星中撕裂下而飘荡起来了。是茫茫沙漠中一片辉煌的海市蛰楼,是玫瑰水晶的一堆虚幻风景,还是幽幽山谷中一道潺潺的小溪?她的心怦怦跳动着,畏葸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窗外,似乎也急于诉说着什么。
  她也喃喃说个不住。她讲起了自己的女儿,已经快上初中三年级啦,高个子,短短的头发。不知怎的,却要比同年龄的孩子显得成熟,总爱皱眉头,一副严肃的模样。她的那些男朋友去她家,(说到这儿,雨鹤顿了一下,英夫在昏黑中无动于衷地“哦,哦”两声)女儿沉默寡言地望着他们,让叫什么就叫什么,再多一句话就没有了。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房门。她从女儿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就不再带那些男朋友回家了。可是,两个月前,女儿还是离开了她,住到姥姥家去了。临走时,冷冷地对她说:“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好不好?”她哭闹,撒疯,怎么也留不住女儿了。
  英夫很有兴趣地听着,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却佝偻着腰,一口一口喝着酒,嘴里含糊不清地“嗯、嗯”答应着。
  “我不知道,不知道,”雨鹤又喝一大口酒,拭去脸上的泪水,“真的不知道,我的身躯里还有什么呢?都没有了,消失殆尽了,只有疲乏,疲乏,还是疲乏……”
  “都是那么回事儿。”英夫把空酒杯放到旁边的写这台上,叹息着,“每一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干嘛……干嘛生活对我就那么残酷呢?您知道吗,丈夫抛弃了我,住在美国已经有五年了,早已和别人同居啦。我们的离婚手续就要办下来了……当时的海誓山盟,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了……你应该往宽处想。”
  “不往宽处想,难道还自杀?”
  “不,不是这个意思。”英夫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雨鹤面前,帮她擦拭着眼泪。“雨鹤呀,你要想得开。我比你经历多,比你年纪大,你应该听我几句……”叶雨鹤抓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哆嗦,竟跌入她的怀抱里。他的心怦怦乱跳,喉咙干渴似火烧燎着,那只麻酥酥的手被拉到裙子腹部的皱褶里,手指按在一颗有机玻璃的纽扣上。
  “哦,哦……雨鹤,这……”老头儿的声音更加嘶哑了,呼哧呼哧喘粗气。
  “求求你,求求你,消停一会儿吧。”
  她的脸蹭在英夫干瘦的胳膊上,有些凉润和发痒。他俩挤在那个小沙发上。她的丰满的肉体很沉重,压得他两只胳膊都麻木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手已经伸向何处了。在一片阴暗的记忆深处,那颗有机玻璃纽扣仍然在硌着他。
  他终于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滋润黑发,抚摸着她的光滑额头,抚摸着她细嫩的脸颊,他的动作有点儿孩子气。
  “对不起……我年轻十岁,多好……我,我不好……”
  “求求你啦!”
  她冲动地嘟哝一句,雪白的牙齿在暗影里发亮。英夫却有些疲乏,似乎抵挡不住这太沉重的诱惑,心中的狂热迅速地转化为惶悚。他把脸埋在她的热烘烘身体里,嘴里不住喃喃自语:“雨鹤,雨鹤呀,我的可怜雨鹤呀,可怜的雨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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