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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二份爱



  一流的住处是“货”们经常聚会的点。这里被称作“货站”,除了本市的“货”,经常还有远道来的外地“货”,甚至包括外国“货”。一流成了名副其实的站长,迎来送往吃喝拉撒全权负责的站长。

  小新也来过“货站”。一流说别像朵含羞草躲在屋里,就是大明星也该出出场吗。大家聚着也是图份热闹,你就当看风景嘛。一流说的风景就是化妆舞会模特表演。小新先还不知怎么回事,当看到有“货”戴上假面具在黑灯熄火中搂搂抱抱,就赶紧躲到门外。一流把小新又拖回屋里,把他按在拐角沙发上,额外给他亮起台灯。菠萝却最喜欢这样的舞会,隔个三五天不跳他就周身不舒服。每次都是他起劲地组织,有外地“货”来就更高兴。丽达快人快语,一针见血地指出,凭他那式样,也只能遮点东西别个才会接受。丽达很少跳,他对小新作护胸状,“本小姐可不是随便的人,黑灯瞎火的,要是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哟。”

  到了模特表演,就轮到丽达来劲了。他不无得意地说,这才是老娘露脸的时候,瞧着吧。丽达和几个“货”先去里间化妆,外面客厅坐得满满当当,大家都等着瞧新奇。一流把磁带放进录音机,舒缓的旋律响起,里间的门帘便徐徐揪开。先是一条稍微粗了点的大腿从大红的旗袍开叉处伸出,一下就搏得大家尖声喝彩。接着这位发高挽的古典美女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摔腰扭胯,如水蛇般轻柔漫舞。当音乐变作快节奏,“美女”一下原形毕露,将粉红的披肩展开,露出夸张的“丰乳”,向众人抛眉弄眼,在这人脸上亲一口,在那人腿上扭一把,等到退场时又猛地将手中的扇子打开,嘟起猩红的嘴唇作个飞吻。

  寸头挤在小新边上说,这是古代淑女还是青楼女子呀?菠萝说改革开放嘛,谁还管时代成份。小新也觉得好笑,先前的拘束和不适也淡了些。就想看丽达是什么打扮,照他的性子,可别穿个三点式出来哟。法国女郎埃及艳后都出场后,最后才是一身薄纱遮面的印度女郎──丽达!小新觉得眼前的丽达比《流浪者》中的丽达还妩媚动人,那光洁如月的脸庞,大而明亮的眼睛,眉眼间一点红纱,都是那么楚楚动人那么清秀亮丽。随着乐声,丽达十指飞舞,婉婉唱着《丽达之歌》:你是我的心,你是心灵的歌,快来吧,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你快来吧快来我的爱!

  抬头只见月亮在窗外,不见我心上的人儿,只有我一人独自徘徊。

  ……

  你可听见我一声声叫唤你?

  你可听见我一声声叫唤你?

  到了下个周末,丽达没来压台。大家正准备散时,菠萝突然跑来说,“丽达自杀了!”去医院的路上,菠萝说前几天“拉兹”从戒毒所出来,他跟丽达挑明,屋里人不让他再跟丽达在一起,要不然就莫进家门!丽达受不了打击,就拿刀片割了脉。几个人匆匆赶到时,丽达家人正守在手术室门口。丽达的两个哥哥一把拦住,问你们来干啥?还想让我们丢脸呀!滚!菠萝走上去解释,没说两句就被狠狠地打了一拳。一流气不过,冲过去对他们说,“像你们这样不把人当人,只会把丽达逼死的!”丽达的哥哥冲上来就要捧一流,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的臭同性恋!”小新见情形不对,忙把一流扯开,拖着他往外走。走出医院大门,还听到背后不迭地叫骂:“人妖!异种!”

  三个人阴着脸回到一流住处,买了一堆啤酒吃食。喝了一些时,菠萝就大发牢骚,鼻涕口水都喷了出来。小新也觉得心里堵得慌,刚才的那些嘲讽冷语隐隐在耳,比挨打还痛心。小新摸着脸上起壳的指甲印,想起那天丽达为自己也为“拉兹”拚命,虽然他现在寻死不可取,但他这种爱是比一切山盟海誓都炽烈火热都更加真实的啊!小新不由想,丽达就是一只扑向火焰的凤凰,这种辉煌和残烈常人是无法体味和感动的。

  菠萝揉把眼,起身要走。说懒得想了,反正是这把命,还是回屋困觉实在些。走到门口,菠萝回身望眼小新,就啷呛地走了。小新被菠萝望一眼,坐得就不自在了,心想再坐下去,明天“货场”就有得热闹了。

  “新宝,不走好啵?”

  一流拍拍床沿,“你睡床,我打地铺,可以吧?”

  “那不是委屈你呀?”

  “又讲鳖话。就当陪陪我吗。”

  一流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小新心软了,他只好坐下扯谈。

  “我听丽达讲过,杭州妹是菠萝介绍你的?”

  “你信他的没早饭米吃。”

  “你不讲我也晓得。杭州妹是你过生日那天,菠萝把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的,对不对?”

  一流张着酒红的眼笑。

  “鬼扯咧!”

  “哪个鬼扯。你一笑就挨了边,我还不晓得你那几块名堂。”

  “你晓得什么啰。我告诉你新宝,‘货’们之间的关系蛮复杂,你不太懂的。你只记住一条,在圈子里,不是你看见的事全都莫信!跟你讲,我十四岁入圈,什么样的‘货’没见识过。”

  “什么样的‘货’没玩过,是啵?”

  “也对。这十来年,我玩的‘货’五百怕都不止了。不过,玩久了也腻了,有时蛮倒胃口,就想好好地找个人安静地过日子,两个人守在一起,不欺不骗不来鬼。其实‘货’们也是常人,哪个不想找爱啰!就算那些卖‘货’多数也是被逼的,被家里赶出来呀,生活无着落呀。不是为了钱,谁愿意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床嘛。”

  “那你有没有碰到过这种‘货’?”

  “我讲了你莫笑我呵。”

  小新保证地点下头。

  “我十七岁那年在广州碰上一个外地的中年‘货’。那时我年岁小,蛮喜欢像他这样威武结实的男人。我主动跟他搭腔,两人扯上路后,我就把他带回旅社。没想到上了床玩得正起劲时,他不知从哪突然抽出一把枪。我当时吓呆了,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他穿好衣裤走到门口时,才笑着跟我讲,老弟,这是一把木头枪。”

  “后来咧?”

  “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我不蠢了,懂得保护自己了。什么样的‘货色’一眼就估个大概,一般不走眼。只是有点遗憾,一直没有再碰到个拿枪的,最好是真枪,那就看是谁修理谁啰。”

  到睡时,小新就想,自己还算是有福的,没有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然真不晓得如何收场了。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突然看到床边有个人影,一闪一灭的是只烟头,再仔细一望,竟是一流。

  “发宝了,还不睡?”

  “新宝,我一直想问你句话,……你究竟喜欢我啵?”

  小新赶紧闭着呼吸,静静地躲在沉默里。

  “其实在咖啡厅见你第一面,我就喜欢你了。我先只是喜欢你的外形,喜欢你的清纯。慢慢地我就喜欢你的为人你的本份了。我晓得你跟那个司机的事,我没有办法,只有耐心地等。那时怕你太闷了,就想让你去夜总会做事散心。新宝,这半年多来,我真是检点不少。你相信我吗?”

  小新咬着嘴皮,看着一流在一点点地撕开那沉默的一角。

  “我真是羡慕丽达。他爱得那么轰轰烈烈,爱得可以把命丢掉。比我强!比我活得跟晕鸡子样强得多!新宝,你愿意作我的四分之三啵?”

  小新继续躺在沉默里,躺在渐渐透明的沉默里;这沉默是这般脆弱,经不起一流手掌间蓄含的温情,挡不住一流低低的喃语和潮水般急促的呼吸……于是,小新如一叶扁舟,任那潮水扑天盖地地拥着,激荡着,一遍一遍地将自己打湿,他就如一尾徒劳扑腾地小鱼……

  在没有佳成的日子里,一流就像一剂镇痛药,暂时弥补了小新的伤痛和日子的苍白。这次不同于先前,小新是没有重负的,不存在压力和愧疚,心也正空着,像一只口袋,处于放什么都行的状态。一流一如继往地投入,身体和心都是忙碌的,极尽呵护和珍视,幸福得不知如何才好。由于小新多了些经验,他们床上的时光也是融和欢快的,一流更像指挥家,抑扬顿挫,很富有节奏感,将纯碎的性欲演泽得优雅美妙,让人有种回味无穷的意境。

  这种全新的境界让小新很是惊奇,也自叹弗如。他这才知道,所谓性生活,也是一种生活,需要去学习去融汇贯通,要适应对方的特性,也要发挥自己的所长。但即便如此,小新也没把爱字说出来,而是用的“喜欢”,不管一流多么用情,小新的奖赏也只是“喜欢”。对此,小新给自己的解释是:对佳成付出太多,爱的泉水几尽枯竭。

  一流不是浅尝即止的性格,他不愿只得个皮囊,拥有一副苍白的躯壳。这只能更加刺激一流,使一流加倍努力着,以至全身心地投入。在表面,一流还是微笑连连,洁白的牙齿继续闪着迷人自信的光泽,丝毫没有不平和委屈。来自心里的决心是坚定的,执着的,追求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要让小新甘愿把“喜欢”换作“爱”。

  这虽是一字之差,但却是摸不着的感性事情,用强是不行的,也不是一流的作风。为此,一流豪情万丈地上阵,调动起千千情绪,尽量营造各种情调,造出有别于“前人”的氛围和境界。一流的这种表达层出不穷,林林总总,手笔新颖大气,华丽而不失做作,雅致而不低俗。一流说得最多的话是,“我要彻底改变你!”

  平安夜,两人先在东城饭店咖啡厅吃西点。这里是小新和一流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旧地重聚,身份和心情都变了,带来的是温馨惬意,心绪就像一壶温烫的咖啡,沉淀了苦涩,释放的是浓浓的清香。在做成莲花状的烛光下,小新打开一流送的礼物:一块劳力士手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嘴巴莫翘。这是补送你上个月生日的。”

  “这么贵重,我戴不出手。”

  “你要不戴,就是嫌我俗气。”

  “你莫拿话急我,我真做点俗气出来!”

  “好好,是我俗,我俗得掉渣。你先细看看。”

  “看什么?”

  “打开表壳看看吗。”

  小新疑惑地打开表盖,见盖面上镀了几个金字:我的新,一流。

  “你嫌不嫌肉麻。”

  “你就当麻我吧。”

  接着去一医院旁边的基督教堂听礼拜。这是近几年兴起的流行,洋教的华丽与神秘,都成了一种时髦的膜拜。于是,不管是真教徒还是芸芸众生,不管是无瑕的学生们还是苍苍老者,大家都学着在胸前画十字,一边跟着同肤色的主教用东城普通话念“阿门”。

  小新挤在人堆中,周围是稚嫩好奇忙碌的眼睛,这显然与肃重的气氛不符,却是有趣的。特别是,那些在胸前忙乱画着十字的手指们,那些俗气吐露的阿门声音,也是有趣的,含着一些诙谐,仿佛是这些不伦不类的信徒才让耶稣大人更加痛苦着。旁边的一流揽下小新的腰,问:“你信不信?”小新一笑,眼睛望住房殿上那个骨瘦如柴,只剩块遮羞布的耶稣,心想他那么痛苦,我信他不也痛苦吗。一流看出小新眼里的意思,说你别这样,那是炼狱,是灵魂的一种升华。小新接口说,“那就等他升华了高兴了再说吧。”虽是不信,小新还被这座建于清朝万历年间的宏伟建筑所倾倒,为它高大宽阔的天顶和富丽堂皇的壁画所惊叹。小新觉出其中的不可思议,人们能够用智慧气魄修建起这么雄伟的建筑,却拜倒在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解脱的人脚下,还呜哩哇啦地唱颂歌,这,真是阿门喽!

  圣诞过后,就是全国律师资格考试的日子。一流自然是最忙的人。小新只管一门心思应对考试,其余就不管了;一流不光是的士接送,还挎个包像家长守在考室外,包里是饮料灌头蜂王浆和鲜奶,比那些父母们还周到细致。等小新拿到崭新的律师证书后,欢庆的节目便是提上包,一车驶到市郊的风景区──月牙弯,住帐篷吃烤肉鱼虾,点一堆篝火学野人取暖。这是一个新开辟的旅游景点,加上天冷,游客稀稀落落。但正是这份清冷难求,景色也显得分外清丽,让人置身一种乡间的闲适轻快中。长江水沿着这里的沙滩卵石流过,把沙洲绕成一弯月儿,清亮得照见人影。踱步青草绿水的芳洲,你就当自己是月宫里的嫦娥,是鹃桥相会的牛郎织女吧。

  “白大律师,我的白包公,你得给我申怨啊。”

  “有何怨屈尽管从实讲来。”

  “呵是。小民这里有一诉状,请大人听好啦!”接着就是一串瞪眼瞎编的顺口溜:“月亮巴巴,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碰了一个奶奶,奶奶正在绣花,绣个糍粑,糍粑掉到井里,变作哈蟆,蛤蟆咕咕咕……”

  小新一笑,一流更来劲,顺口又编道:“新宝笑一笑,一流跳一跳,新宝摇一摇,一流变朵花。”

  学着花状的一流,终于把小新逗笑了,在小新眼中活浮了起来。穿过手舞足蹈的一流,佳成也在背景的夜空出现。两人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从外形、家境、职业、爱好,反差太大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成对立的两方。小新身陷其中,有时就感觉自己是飘在空中的云,升不上去也降不下来。如果说佳成是醇酒,是越嚼越有味的槟榔;那一流就是一折热热闹闹的花鼓戏,是一碟浓烈的剁辣椒。他们更像两条河流,都在小新这里交汇,在小新心里翻腾卷荡。让小新烦恼的是,他并不是宽阔的河谷,怎么能融下这许多的激流起伏呢?原想着佳成会慢慢淡去,被一流一搅弄,倒有了重重叠叠模糊不清的样子。在小新心里,有些印记突现着,有些想念却沉淀了,有点支离破碎,难拾齐全了。

  阴历小年,一流邀了一帮“货”来玩。这是小新第一次以一流“侨子”的身份出现,“货”们调侃的打趣的,闹得花天酒地。但他们的祝福是真诚的,羡慕都堆在脸上,有的甚至说红了眼,蓄含着对一些旧情的念想,也是触景生情的感伤。爱人和被爱让他们这么焦渴,相爱的生活使他们如醉如痴,这些都让小新动容,让小新深深感动了。喝了一气,有人就要小新和一流表演节目,跟两公婆似的喝交杯酒,或是接个吻。一流是牛脸,一副怎么都可以的样子。小新知道是闹着玩,但多少有些放不开,别说接吻,就是喝交杯酒也不干,只把身子扭到一边,不吭一声。最后解劝的是肖主任,他起身说别闹了,去跳舞吧。

  到了JJ广场,小新跟肖主任坐在酒巴。小新说刚才幸亏你解劝,不然不知怎么收场,谢谢你。肖主任说这有什么,我们是老交情嘛。听说小新已经拿到律师证,肖主任说他们商场跟一家律师事务所挺熟,看能不能介绍小新去做。小新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又说,回头让一流给你介绍个小“货”。肖主任也笑,说要硬是没有,你代替也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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