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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圈子里的世界



  爹一走,小新就像成了“孤儿”,是种无所适从的感觉。随之就有了慵懒的念头,起居是乱七八糟的,有一顿没一顿,家里卫生也没心思做,让家具都蒙上一屋厚灰,电视几个星期没去碰一下。晚上便睡得晚了,有时彻夜难眠,秋月就在窗外,一如心境,那透彻的光芒洒在床前,是种清凉如汁的意味。

  这些情绪带到车间,就变作经常迟到,干活心不在焉,有时又自虐般死做;与师傅同事更加隔阂了,一个班下来,听不见他一点声音。他的沉闷是压抑的,行走也是压抑的,配合着渐长的头发,一圈蓄黑的胡渣,和眼角抬起的粗粗纹路,散发的是忧郁至极的气息。

  朱哥最先感受到,但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说,被妹子摔了也不是坏事嘛,至少学到经验了嘛。见没有效,便把板手敲得山响地吼小新,最后一句话是,你蛮有狠啊,你长大了,晓得玩深沉了。车间主任也找小新谈话,说你一直是表现很好的嘛,怎么一下就变得懒散了,不务正业了呢?到了“金太阳”,又是佩兰呀呀直叫,像看怪物转着小新转一圈,最后凑近小新鼻子,告诉他,你从哪学的?真酷咧!

  没人劝动小新,是他们先打退堂鼓,意识到那些劝话的无聊无趣,他们也被小新感染得有了倦意。是呀,谁能透彻小新的内心呢?谁能把小新激活,让他振作起来呢?爹留下的一番话是个信号,是一种昭示,也是一幅蓝图,它要小新用不久的将来去实现。爹是用心良苦的,虽然传统世故,但不可指责。不管小新接受与否,他是提前把“遗言”交出来,送给儿子──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遗言”古老得硬如磐石,却是最有效的,那尘封已久的思想极具生命力,一下就击中了小新。对此,小新能够躲避吗?小新躲避得了吗?这实在是个沉重的思考啊。也许,这种思考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几千年的传统早就在小新的血脉里积淀了。

  这时,小新才痛切地感到,一个人可以无视道德伦理,可以拒绝人情常规,却无法回避为人之子的义务和责任。这个浅湿如白的道理也让小新有顿悟之感,接着就想到,人其实是无法光为自己活着的。想法虽然无奈,却是有了积极的意思。

  小新在这个秋天里沉思,想得细碎也想得深刻,觉得是有一番收获的。随着收获的丰富,秋日已近尾声,色彩单调起来。接着的冬天悄然无息,衔接得不着痕迹,梧桐树于一夜间就披上银装,枝枝叉叉闪着刺目的光芒。而雪是静止的,基本没有飘舞的迹象,又因风是微弱的,寒意并不太肆掠,只在不经意间觉出路面结了层冻,树叶也结了些冻。只有那些包裹严实的行人和他们嘴里团团白气,确是冬天的意思了。

  春节前的“金太阳”生意火爆,暖暖的气流充溢在大厅和每个包房,先生是油光满面财气贴身;小姐们则用花绿的短装着身,显出一派春意盎然。春节的含意在这里被用得五花八门,商务洽谈员工聚会包括了断旧情结识新人,人们都在用年尾梳理杂务和情感,为来年做着铺垫。

  这一晚,小新正举着托盘几个包房忙,迎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小新手忙脚乱地拾起托盘,一边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情人了,搞这么客气干什么?”小新抬头一看:是一流。他身后还站着菠萝丽达几个人。

  小新领着到中包房,坐定,菠萝就把一个人拖到小新面前介绍:“这是王老板,这是小白。”菠萝说王老板是福建邵武人,做笋干和药材生意的。小新晃了下眼,依稀是个发福顺气的中年人。中途,菠萝从包房出来,截住小新,说王老板想请你散场后去宵夜,你愿意啵?小新一副随便的样子。菠萝揽下小新的肩,说怎么搞的,一些时不见,就瘦了,气色也干了。是不是跟那个司机拌嘴了?这时一流走出来,菠萝便住了口,懂味地进了包房。

  一流把脑壳往门里摆一下,问小新刚才扯什么?小新像没听到,转身要起,一流扯了下,换了重口气说:“新宝,你莫作蹋自己,有些事情你要韵清神啊。”

  小新回望一眼,然后一边走一边说,“你少唱花调,我自己的事自己清白!”宵夜是在三喜宾馆红鹃厅。一共去了七个人,另外两个是丽达半路碰上的外地“货”。自然是王老板作东。他点了一桌子的小碟,显得很大方很作派。王老板不住地往小新碟子里夹吃食,脸上堆满了油光光的笑。菠萝在边上凑兴,“王老板,你挑肥拣瘦呵,把我们都当凉菜是啵?”王老板不迭地说哪里哪里,我怎么敢哟。小新知道菠萝正跟王老板指着自己咕咕哝哝,神情就像个勤快能干的媒婆。小新装作没在意,只埋头吃小点水果,心里却是好笑的。

  一流坐在小新对面,一直没怎么说话,但小新的一举一动全落到他不时投来的余光里,以他特有的漠视表达着关切。吃着,丽达就和那两个外地货开始挤眉弄眼,扎着兰花指跟人喝交杯酒,用湿漉漉的舌头“写”挑逗言语,自编的情歌一首接一首,简直是一场骚态大表演。大家是当下酒菜了,丽达也乐意做这份佐料,他说你们别以为我在发骚,以为我真的那么贱咧,我是祖国的花朵朵,只有见了可爱的阳光,我才开放咧!

  从红鹃厅出来,丽达带两个外地货先走了,王老板去服务台开房。进电梯时,小新和一流走最后,两人都礼让了下,彼此的目光就像两条流星擦过。到了房间,四个人先玩了会扑克,然后王老板就去隔壁的房间洗澡。菠萝这时凑拢小新。

  “王老板喜欢你咧!”

  “那是他的事,跟我不相干。”

  “莫讲宝话!你又不蠢,这还看不出?”

  小新有点不舒服,看出了又怎样?。

  菠萝推下小新,“那就起身唦。你去啰,他在房里等你咧。”

  一流倒在另一张床上,跟着电视有气没气地哼哼,烟圈吐得一个比一个大。

  “没关系的,我保证你不会吃亏的。”

  小新没动,望了菠萝半天,“我要去了,你不成陈妈咪了。”

  一流卟哧被烟呛了一口,扯着脖子叽叽地笑。菠萝脸块一掉,圆脸变作长脸。气道,“你莫看贱别个,也看贱自己。”

  “就是唦。我看王老板跟你蛮投机,还是你去隔壁侍候吧。”说完,小新起身往外走。背后传来一流叭叭地鼓掌声。

  小新的愤然离去,最解气的就是一流。像王老板这样的有钱“货”,就像一碗喷香的蜜,不晓得多少漂亮的蝴蝶围着起哄,手法各异,但终归是想粘蜜吃甜的。虽然一流能指使菠萝做这做那,但真正来了甜头,来了比他更大的主,他也没得办法了。

  一流第二天晚上来“金太阳”找小新。他跟小新说,你知道菠萝为什么这么起劲吗?小新开玩笑,他是想解放海南人民吧。一流说你小看他啰,王老板想在下河街设个批发点,正找帮手。小新说你比菠萝强多了,你跟王老板争取下吗。一流像受了污辱,说这是有代价交换的,我哪做得来这污秽事,笑话!这么一说笑,一些熟悉的东西又出现了,闪电般栩栩如生。

  每次来“金太阳”,一流都是头发擦着亮亮的摩丝,皮鞋光亮得映得见人,不是浅紫的窄腰西服,就是大紫的马夹套尖领绸衫,古农香水好远都能味到。小新问怎么尽是紫衣服,是不是有什么讲究?一流说当然有讲究,这紫色是“货”的代表色,清新纯粹淡雅,你不喜欢?小新摇摇头,嫌太扎眼了,不怕被人看出来?一流说这有什么。不偷不抢不骗怕什么!一流跟张小姐关系不一般,似朋友似情人,有点云梦不定的味道。小新笑一流,小姐你也喜欢?一流说有时候消遣吗,妹子伢子也差不多。又细声告诉小新,我十六岁的童身就是她破的。小新啊了半天,像听一个童话故事,指着一流的鼻子说,你不简单吗,是个全能选手呵!

  有两回散了场,一流喊小新去“货场”转转。小新怕佳成来找,又觉得站在那巷子,跟街边妓女似的,太不舒服了。一流开导小新,你莫瞧不起别个,大家都是“货”,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弟兄,有什么丑的。

  有回,散场已是子夜,佳成肯定不会来了,小新就跟一流去了“货场”。虽然已近子夜,巷子里逗留的人却不少,三三两两的影子在来回走动,被树影石墙一衬托,就像飘荡不定地夜神。小新是一年多前来过一次,却有人认识他,主动上来跟他讲话。他们知道小新的名字工作单位,也知道小新的年龄身高,都是很熟识的样子。那个去年见过的寸头,偷偷跟小新说,“我去‘金太阳’几回看你,晓得不?”也有人用眼睛小动作发出邀请,顾忌的不是小新,是一流。

  小新躲无可躲,就尽量贴着一流,以使大家看出额外的关系,而自动退缩。一流当然乐不可支,越发神采飞扬。这意外的效果是他盼望许久的,他更像一位胜利者,欣赏着大家送来的妒忌战利品。小新注意到了,讥讽一流,“我这下伴你的福,出大名了。”一流却说,“这是你自己的功劳,是因为你的新鲜!”说到新鲜,一流其实也是说着自己。正是小新的不愿,点燃他好胜的念头;是小新的若隐若现,才使感觉持续下来。一想到还没有真正拥有小新,一流就忿忿不平地难受。其实,这是“货”们的一个共性,新鲜是最大的动力,永远是他们追求的一道美餐!一流不无酸溜地指着暗处影子说,“瞧,只一夜功夫,你的追星族就喽。”

  有晚,碰上丽达。他把小新从一流身边扯开,说陪我逛逛,让我也沾沾明星的光。小新说你莫臭我喽,我叫你一声老兄好啵。丽达说你别搞错了,我可是你大姐呀。来,叫一声姐姐。小新不好意思,脸红得要命。走到巷尾,丽达见一流没跟着,就问小新,“你没想过跟他作‘侨子’?”小新说谁呀?丽达说还有哪个,就是你的一流哥呀。小新说莫乱扯,像现在这样做个朋友不蛮好!丽达手指一点小新额头,说跟姐姐还扯谎,你们那点套路我还不清白。

  正说着,有两人走过来,他们先看看小新,问丽达去不去陈妈咪家看录像?丽达说好哇,是不是这方面的带子?他们说去了就知道了。然后指着小新说,这个小“货”也带去吧,陈妈咪吩咐的。丽达忙把小新拉到身后,说那他去不得。他们一下火了,说为什么去不得?你又不是他“侨子”,真是管得宽!说着就来扯小新。丽达急了,一下把他们的手挥开,说,“跟你们讲了,他不是那号‘货’,你们莫乱拖人下水。”两人一把揪住丽达的领子,张口大骂,“你这骚婆娘,又不跟你‘走场’,你在这呱呱叫床干吗?”丽达也不示弱,一口就咬住一个人的手,痛得那人一巴掌扇过来,骂,“你这个卖货,连二指都不要的货色,还──”没等说完,丽达照着他鼻头就是一拳,一边大叫,“你敢骂我的拉兹,老娘跟你们拚了!”丽达没头没脸地就跟另一个撕打起来。立在边上的小新见鼻子被打的正在地上找石头,他两眼腾地鼓起来,血气往上直涌,扬起高高的拳头就加入了“战斗”……

  小新和丽达从医院出来时,两人的额头脸上都贴着纱布,丽达手上还有几道指甲血印。丽达摸摸脸,很是心痛的样子。

  “两个烂‘货’,连打架也不会,跟老婆们似的。抓哪里不好嘛,非抓脸,要是抓破了,哪个男人还要我啰!”

  小新忍不住一笑。

  “你还笑!就是你,要你陪要你陪!”

  “你找错人了,找你拉兹陪吧。”

  拉兹是丽达的“情人”。小新听菠萝说,拉兹是个“二指”,专门在从火车站开出的九路公汽上“上班”。丽达就是在九路车上碰到的拉兹,当时一个抛眉现眼,一个中意鼓鼓的钱包,就这么挤着贴着各取所需了。

  丽达突然不笑了,嘴嘟得跟肿起的脸一样高。

  “新宝,你是不是蛮看不起我?”

  “鬼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也不怪别个瞧不起,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是贱呀!”

  丽达一下红了眼圈,丰富的表情全无,怨怨的样子叫人着怜。

  “他们骂我我受得起,只是他们不该骂我的‘拉兹’呀。他不碍别个的事,又没得罪人。你知道啵,他们这是故意刺我的心咧。”

  “他们那是鬼扯。你莫信。”

  “跟你讲,其实我的‘拉兹’心蛮实在。虽然他不是圈子里的人,但他对我蛮好,为了我他跟屋里人都闹翻了。……后来他粘了毒瘾脱不得身,找我要钱。我没办法,只好跟人去‘走场’赚钱喽。唉,就算我现在成了卖货,我也不怪他,为他我什么都愿做!”

  “当然,做鬼也风流!”

  丽达破涕为笑,“你个死鬼,连姐姐也打趣。”

  “本来吗。”

  “新宝,我其实蛮欣赏你的。不花不野不乱跟人‘走场’,跟别的才出道的新‘货’不同。”

  “你这是捧我还是踩我呀?”

  “你不晓得,现在有些新‘货’素质都蛮差,眼睛总归是盯住别个的钱包。哪像我这一辈人,当年出道时,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又能歌善舞。我看哪,这些新‘货’都要回笼修炼一番才好的。”

  “我看,你就开个补习班吧,保管赚钱。”

  “那我第一个就招你,把你全身包装起来,然后作名牌打出去,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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