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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佬倌的贮藏室是小饭厅外朝西的那个封起来的阳台。他们把杂物堆到当头的一角，摆上小佬倌多年不用的画架，就算是辛木的画室了。阳台采光很好，在这个十一月的暖冬，每天下午三点一过，太阳就斜斜地照在他的左边脸上，又一点点下移，直到把辛木的左臂外侧晒得发热了，太阳才一点一点地褪去它的光芒。 早晨，小佬倌的老婆齐娅，进来把阳台和饭厅之间的玻璃门擦得明晃晃的。辛木坐在画架前，脑袋里想的全是昨晚他跟小佬倌的对话。 这些天，辛木都在小佬倌给他提供的这个窄小的画室里，整理前几天在临江门画的速写。他要趁着感觉还没消失就赶快把它抓住。可是辛小佬倌看了他这几天在室内整理的画，说他画得太紧张了，完全不象他过去画的那样从容。他说：“从构图到用色用线都显得很冷漠，而且，”他迟迟疑疑地说，“而且很丑。” 辛木说：“冷有两种，热到极处的冷；根本没热起来的冷。而我，你看好啊，是前者，懂吗？前者！”他说，他就是要用那种丑陋的形式，用一种足以冲击视觉的形式给难以言说的东西命名，给即将消逝的世界呈现面貌。让人类面对那些他们所背叛了的梦想与他们忘却了的罪恶。 “大脑壳，你烟火气太重了。你就不能婉转一点？” “换句话说，就是媚俗一点？” “不，我的意思是，你得要有基于生命的苦难而达到生命快乐的情怀。” “这是媚俗的堂而皇之的说法。”辛木高傲地说，“凡高是这样说的，你听好啊：‘我要怀着感恩的心情画画，我画的画不是为了取悦于某个团体某个画廊，而是借此叙说人类的真情实意。’” “你不要拿凡高来威胁我。”他指着一张色调很暗的画，“这是什么？” “这是分崩离析无路可走的心灵图象。” “你现在情绪不好，我们不谈这个。”小佬倌让齐娅重新泡两杯茶来，开始说起他生意上的事来。他说他要去北海投资房地产，决心已定，他说那些入市早的人已经捞了一大把了。 我就是在他们前面的对话已经结束之后才去的。我住的地方离小佬倌的家很近，辛木现在住在这里，我自然是要常常去看看他的。当齐娅给我开门时，我听见小佬倌正在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那不是一桩平常的买卖，300％的利润哪！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里说：当资本有了15％的利润时，经商者就活跃起来；有了50％的利润时，就可以飘洋过海；有了100％的利润时就可以铤走险;在有了300％的利润的刺激下，就可以上断头台。如此巨大的利润，下地狱我也干！”他的眼睛放着光彩，满脸都是神往：“大脑壳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一个画廊，一套住房作抵押，算什么呢？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也许我会破产，被羞辱，被扒光，也许穷途未路或者断一条腿什么的，可是如果我赢了，你们好生想想，投资300万，利润一千万！那是怎样一种动人的景象？那时，你我就可以过起王公贵族的生活，可以象巴黎的艺术家那样，喝咖啡，画画，追逐漂亮女人……” “你敢！”齐娅在一边尖声叫着，嘻笑着扑过去要打他，却被小佬倌捉住手腕，在脸上咬了一口。 看着齐娅夸张地叫着跑掉了，小佬倌摇摇手，制止了正要劝他的辛木接着说：“这当然是一个充满风险的市场，但它也充满机会啊！我把自己放在了在个风险与机会并存的市场上，独立决策，自负盈亏，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后来，辛木送我回我的住处时，我要他关心一下他的小弟辛作，我说他正和一个唱歌的人住在一起，快要把人家的女朋友气疯了。他说，辛作已经不可救药了，除了画旧城，除了挣钱，除了唐结的她的幸福，我唯一要关心的是劝阻小佬倌不要拿画廊作抵押往火坑里跳，不要去炒什么房地产。 看来，辛木的预感是对的。小佬倌，这个富于同情，具有侠义心肠，热爱绘画真心真意想帮辛木一把的人，热情而固执，想多快好省地进入富人的行列，然后一掷千金周济天下的贫穷艺术家，却壮志未畴，流星一般掠过，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辛木坐在懒懒的阳光里，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左边，喧闹的市声被隔音很好的铝合金窗户减弱了，竟象是从遥远地方奔来的风雨声，疲弱地撞在玻璃上，碎成了纸屑漫天飞舞，听了反倒让人心静。右边的玻璃门外，齐娅在外边走来走去做家务，嘴里哼着一首流行歌曲，细碎的声音在窗外市声的映衬下，使这三室两厅的屋子显得格外地宁静。辛木辩别了很久，才弄清她反复唱的那两句竟是：时光不再，只有自己为自己喝采，自己为自己悲哀。 辛木一时呆在那里。这种二十三、四岁的小女人，懂得什么叫自己为自己喝采，自己为自己悲哀？什么么叫“时光不再”？她懂什么？他真想求那小女人，叫她闭上她的嘴巴，不要拿这么两句如此深刻的歌词来折磨他。可她还在哼哼哼地唱着，象一只小在那里无意识地叽叽喳喳。 时光不再，只有自己为自己喝采，自己为自己悲哀。 她唱得那么欢乐，让人觉得哪怕是一个悲哀的硬块，都会在她那湿润的口中含化。 辛木想起他和小老倌从渡口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和唐结吵了一架，冲上街去，才发觉他已无处可去。家，已经是完结了，他又不敢回母亲那里去，他不想在他和江红的事情上再去糊弄母亲。那晚辛木敲开小佬倌的家门，他的小妻子齐娅就穿着一件粉绿色的，长及脚踝的真丝睡裙，脸上红扑扑地显得温柔而楚楚动人。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告诉他，不要见外，这里的门永远为他开着。那时他想的是暂时住一夜，明天就去跟唐结道歉，然后就到她那里去住。那时他一想到可以每晚搂着唐结共拥一床被子，就感到全身的每处毛孔都张开了，象一个个欲望大开的嘴巴。那晚他在小佬倌的沙发上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醒来，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他想他再不能在小佬倌的沙发上睡觉了，尽管那沙发花了他五千多块钱；尽管小佬倌一再强调那沙发是真羊皮做的。那时他想，哪怕沙发是真人皮甚至是天使的皮做的，也不如同唐结睡在一张硬板床上舒服。可是没想到，他竟要在这许多张羊皮缝制起来的沙发上安营扎寨，夜夜梦见那些被剥了皮的羊向他咩咩叫唤。 齐娅正在以饱满的热情做着家务事。他想，曾经在婚姻问题上受尽折磨的小佬倌有福了！这个身高最多一米五零，长得精致小巧，温柔多情的袖珍美人，整个身体都显出饱和的韵致。这种饱和是每一个画画的人所欣赏的。他想小佬倌一定画了不少她的裸体。齐娅开始擦地板了。她把洗衣粉洒在镶嵌了图案的木地板上，铺上一张抹布，再用她那穿着粉红胶靴的右脚踩上去，溜冰一样滑动起来。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黑毛衣，一条高弹牛崽裤，有荷东唱的那首节奏感极强的《再来一遍》作背景，齐娅的“溜冰”就象是在跳迪斯科。她灵巧地扭动着她那被牛仔裤箍得紧紧的臀部，多少有点卖弄的意思。 齐娅真是个好姑娘，她把擦地板这种苦役一样的家务事变成了娱乐，而小佬倌却常常嘲笑她，说她只知道逛商店买衣服，却不管买回来的衣服有好俗气；只知道狂热地擦地板，洗厕所，厨房却脏得象茅坑。 午饭只有他和齐娅在家吃。小佬倌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晚饭也不回来吃了。齐娅叹口气放下筷子说：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晚上我一个人又要害怕了。苏林常常很晚回来，一年中起码有大半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苏林有他自己的心事，可很少跟我说。偶尔说起一些关于画画，关于画家什么的，我也不懂。有时他叹气，面对一大堆钞票也叹气。我真不明白，做生意么，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还叹啥子气呢？她呼呼地喝下一大口汤，自言自语道，搞不懂，也不想搞懂。她顿了顿，说，过去我有我自己的朋友，当然啦，朋友么，就有男有女。可是结婚后，和他们就没有了往来。她唬着脸，学着小佬倌的声音：跟一帮毛桃子混，有啥子意思嘛？齐娅由于生气，脸上的红晕就漫到了耳根。她象孩子一样嘟起沾着酱油和一颗葱花儿的嘴唇，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抬起头来，报歉似的一笑，说，我不该给你讲这些，你莫跟苏林，讲啊！辛木笑笑，我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齐娅吃完一大碗面条，把剩下的面汤倒进厕所，拿着空碗站在屋中央说：其实，他这是对我的年轻存有戒心。 是的，这小女人的确年轻。她的好胃口，她嘴里包着最后一口尚未嚼碎的面条，站在那里大声说话毫不顾及自己形象的样子，都在向人宣布她的年轻。单凭这一点，就已经深刻地表明，她和小佬倌是两代人，她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也不想进入他那个在她看来是有点莫名奇妙的世界。 辛木说，“你大概误解小佬倌了。” “小佬倌？他叫小佬倌？”齐娅哈哈大笑起来，把嘴里的面条全喷在了辛木身上。她不好意思地拿来餐巾纸，替他擦掉衣襟上一截一截的面条，边擦边说：“这绰号太形象了，太形象了，他确确实实是老姜疙瘩小老倌一个！”说完又笑得弯下腰去，哎哟哎哟直喊腰都笑痛了。 辛木在一边看她笑得那么快活，便也笑起来，说，齐娅你的笑声真好听啊。书上形容女孩的笑声象银铃般美妙，直到今天才对上号。 齐娅马上不自在起来，她使劲绷紧脸，不让自己再次爆发出一场大笑，把一张胖嘟嘟的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光洁的地板上，脑袋埋在膝盖里，笑声闷在两腿中间，发出奇怪的咯咯声。 齐娅笑够了，坐回餐桌边，“苏林从不说我的笑声好听，他不欣赏我。” 这下轮到辛木不自在了。这话的意思似乎在说，他比她的丈夫更懂得欣赏她。 然后她说，她对她丈夫大学班上的同学已经了如指掌。她说，苏林，哦，不，应该叫他小佬倌，小老倌最佩服的就是你了。他对你的画，你这个人都佩服得不得了。她说她还知道辛木的绰号叫“大脑壳”，就因为他书读得多，脑袋里东西装得多。她说，苏林说你写得一手动人的爱情信，就是石头也要动心。齐娅说着就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说，“苏林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什么动人的信，哪怕一张纸条都没有。我晓得他能写。我晓得，你们两个当时在班上是笔杆子。他其实根本就瞧不起我，他觉得我看不懂。” 不是，不是的。齐娅，小佬倌太忙。认识你时他已经在做生意了，哪有心思写什么爱情信？辛木想，这个天真的齐娅，把少女时期延长到二十四岁的齐娅，梦想着甜蜜的爱情呢！她真不该嫁给小佬倌，他如今哪有那种心情呢。况且，他把他那些甜蜜的深情都消耗在那背叛了他的前妻身上了，只剩下一点爱情的残渣给患了爱情饥渴症的齐娅受用。 后来，齐娅突然说，“我好想见见你那个唐结。配得上你的，一定是很聪明漂亮的女人罗！” 辛木奇怪地问，“为啥这么说？” “你潇洒。你有一种不比一般的魅力。” 辛木听了呵呵一笑，想起唐结在初见他时也这么说过。还有江红。在她们的眼里，我是最好的情人。我身高一米七六，手指修长，举手投足都显出一种非凡的气质。我八十年代就开始卖画，似乎提前进入了中产阶级，我有钱时出手大方，不停地给江红，给林林以及后来的唐结买她们喜爱的小玩艺儿。后来，那些运到香港的画渺无踪影了，可我和她们大手大脚用钱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了。这些年来，我只能零零星星挣一点小钱，却做出一副千金撒尽还复来的样子让她们认为我虽无中产阶级的实力却已具备中产阶级的派头。可她们不知道，我有多累。而她们更不知道，正是这种让她们动心的魅力下面，掩盖着人们难以接受的阴郁和软弱。 齐娅见辛木半天不说话，便把碗筷收到厨房，说她那天看见七星岗家具总店有一种很好看的梳妆台。她想去买回来。辛木说，你不是有一个够气派的梳妆台吗？那个太大，有点蛮，我要一个小巧的。你陪我去。齐娅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她说：“你已经画了一上午，该休息一下了。” “我还没动笔呢。” “哎呀！”齐娅娇滴滴地拖长声音叫道。 辛木只好答应了。可是事后，他总有一种被支派的感觉堵在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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