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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开春以后,“伊人系列”就陆续上批发市场了。让人惊讶的是,伊人的散文集全套、《伊人诗歌赏析》、《伊人西域摄影集》、以及用伊人语录和她的摄影作品印的明信片、生日卡,以及内行一看就知是书老板出钱请某三流写手炮制的,一本言之无物的《伊人死亡之秘》,等等一批有关伊人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印刷品,简直铺天盖地狂轰滥炸地扑向书刊市场。电视台“生活万花筒”节目介绍说:今年将有一个动人的“伊人之夏”,预计全国至少有十万崇拜伊伯少女,将穿着唐结设计的、重庆三友服装公司生产的“伊人系列”裙装走上街头。

  那天电视台来拍片之前,周京平兴高采地要唐结打扮打扮上镜头。唐结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立即淡淡地说她对在镜头前晃两下不感兴趣。周京平就站在她的案桌前说:“去年服装节回来,新闻界连报纸中缝都不给你。现在,我却要把你推上屏幕。虽说只晃两下,但千百双眼睛都看见你啦!小唐,我要把你塑造成名人。”说话间,他那苍白多皱的大脸渐渐平整光滑,连瞳孔都些大了,“你来,”他用他的下巴朝她勾了一下,转身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这时的唐结已经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起身,跟他进了经理室。

  (唐结刚进三友公司时,她曾对我说,她有一种感觉,她发觉这个农村来的周京平很会营造一种家庭气氛。他干事热忱,对待手下人体贴,“伊人之夏”是他策划的众多成功的促销活动之一。可是,当我的采访进入一个更为深入细致的阶段时我发觉这种情形并没持续多久就烟消云散了。那种只要他在场的那种亲切的家庭氛围,已经被他那生怕毒瘾发作而产生的惶惶不安的颓丧情绪,以及吸毒所生的负罪感所熔化了。到了最后,他插手的每一桩生意都会变得更加复杂难办。可是当他向我隐去自己吸毒这一事实,言不及义地诉说生活的苦恼时,我却说,得了吧周老板!这是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富有男人大惊小怪的悲观主义。)而这时的周京平说:“我的公司要争取在明年向社会发行股票,这样一来,我这私营企业就没得哪个大爷绊得弯了。我要在重庆搞成一个全国最大的服装城,唐小姐,有你的设计我的经营,这不是异想天开哦!”他的指头搞打着桌面,一脸的光采:“怎么样?我说才华只有跟经济实力联姻才有出路嘛。要照你原先那种自产自销的路子,你这回的设计将再次被做撵货的模仿。”

  “周老板,过去多半都是被你仿制而且还做了一些小改动,你以为我不清楚?”

  周京平一笑,竟毫无歉意:“我不撵,别人也会撵啊。况且,正是我做那些小改动,才使你设计的款式成了畅销货,难道你没发觉,你那些原汤原汁的设计销得并不如我的撵货好吗?”周京平打了个哈哈,“好了,现在再不会发生那种事了,我是规模生产,哪个宝器会那么傻?亚陆集团和成都那个拿一等的设计师弄了个什么丁香时装公司,现在连泡都没冒一个。小唐呀,打广告要不拘一格嘛,我这不是一箭三雕吗?又宣传了产品还宣传了公司,而且最重要的是宣传了你。”他坐在他的皮转椅里,眼睛热切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表示感激。果然,唐结终于说,“我在金都夜总会表演了那么久,在服装节……这回……谢谢你啦!”

  对于唐结的感激,周京平一直有一种下意识的盼望。他发觉他有时为她做事仅仅是为了听她一声谢谢。可她在这方面又太吝啬了。今天,他终于从她嘴里听到了一声“谢谢”。可是他觉得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感激涕零,最好还要声泪俱下。尽管如此,周京平还是很高兴。他是一个高兴了就要表示慷慨的人,他相信钱的力量,也相信钱能买到一切,包括感激涕零。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千元放在桌上,“这批货走得还可以……”

  一直坐在周京平左侧沙发上,悄无声息地抽烟的核桃突然说话了,把周京平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周老板的另一招呀,我看……怕是没得那么好走哟!”

  周京平愠怒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坐起的吗?”核桃起身,捏着半截工字牌香烟,脸上似笑非笑地出去了。

  看着核桃的背影,唐结问是啥招数,周京平就得意地说,书刊市场渐渐红火的“伊人热”就是他一手操纵的。他说他投资了6万,同书老板联合出了有关伊人的所有书籍。“我发觉呀,书刊市场来钱更快。”他的脸上浮起一种神往的表情,说他今后打算介入书刊市场;他要在“伊人之夏”让全国女娃儿读伊人的书,穿“伊人系列”,蓄伊人那种短得象儿娃子的发型……

  周京平腆看个大肚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滔滔不绝地说着。唐结想起她在画《伊人系列》的草图时,正旗和辛作来玩。正旗看见安小竹的桌上摆着一本89年版的伊人诗集《哭泣的天使》,就拿起来随手翻翻,说它的装桢不行,象简易本。辛作在一边突发奇想说,如果《伊人系列》上市时,书摊正在卖伊人的书,那就相得宜彰了。

  唐结搭腔说,“我要是个大老板,就两只手一齐抓,又印书又做“伊人系列”,弄它个满世界开花。”

  “哪个老板有这么大的本事,一脚踏服装业还把另一只脚伸进出版业?”安小竹不以为然地说。

  “有道法的人,外国的飞机都弄得回来。”正旗说。

  那天,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会儿就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唐结记得那天核桃在设计室里指挥工人往侧墙上嵌整幅大镜片。这是她的意思,说有时在没有模特儿的情况下,她和安小竹自己穿了样品看效果。当时她俩说了那些就丢在一边走了。可是……此刻唐结想,周京平这种土老财,哪里想得到啊,一定是核桃捡了去告诉他的。不过,他还真有点魄力,竟把一个捡来的点子付诸实施并获得了成功。但他一开始就遮瞒着她们,好机密的样子,不就是为了让人觉得这是他的专利吗?可是唐结还是忍不住说:“周老板,是核桃给你讲的这个点子吧?”

  “哈!核桃!他那个脑壳是方的,哪里转得动这种点子?给你讲嘛,这是本人的招儿。”

  唐结不以为然地一笑,他竟认为核桃的脑袋是方的!他那愚钝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不安份的心,她觉得任何一个明眼人都不难看出,只有周京平才会糊里糊涂地重用他和他的儿子。他连公司定下的一元钱一件的机绣加工费都要从中吃两角钱的话,作为三友公司和旧城那些缝纫班子的中介人,他不知在中间吃了好多价差呢。但唐结绝不会介入公司的是非之中。“只是……”她只是有点拿不准地说:“巧哎,安小竹有一天在设计室和她的几个朋友闲聊时也说起过这想法,那天核桃也在。”

  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的核桃喷出一口烟雾:“那天你们不是在议论香港那个‘波霸’吗?”

  周京平立即兴高采烈地说:“好啊,英雄所见略同嘛!以后你们有啥点子多跟我通气,群策群力,免得象这回,我还另花钱找人策划。小唐呀,一个点子要实现它也不容易啊,再说,你们想到了不也就是说说而已吗?”他扭头对核桃说,“老王你去马老板那里看看那堆面料是不是进了水或者有霉班,下班之前回来。”

  核桃被支走了,唐结却也不知如何应对了。也许真是“英雄所见”吧。不管怎么说,周京平能把这样一个点子做成这种凌厉的宣传攻势也的确可见他身手不凡了。她看见周京平把那一叠钞票推到她面前:“你的奖金,先预支你两千,这样做下去,年底你会有一大笔红利可收入呢。”

  那是20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手抚上去有一种坚硬发涩的特殊质感,给人某种惬意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唐结觉得自己一看见大面额钞票,胃里就有一种吞了海椒面那样热辣辣的感觉。她为自己对钱有如此反应感到吃惊又惭愧。可她需要钱。搬家时她把打湿的家俱全扔了,现在空房空屋的,要什么没有什么。而且,她再也没兴致,也没时间象过去那样一针一线为自己设计价廉物美的衣裳了。精品屋里有的是适合每个女人独特个性的时装,问题仅仅取决于你口代里有好多钱以及如何搭配。钱!她又听见那种号叫了。热辣辣的感觉以胃为中心向全身扩散。她想这是一种可耻的欲望,与一个清高的贫穷艺术家身份相去甚远的欲望于是唐结听见自己说,“我还欠你两千元,周老板,这两千元就算我还你的。”她犹豫一下说,“这段时间如果公司没事我可以做点自己的事了吧?”她转身去设计室拿来一沓画稿:“这是我设计的《一江春水》草图,”她努力地笑笑,竟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笑得很抒情:“你说过要给我提供创作经费的。”

  周京平拿过稿子一张张看了说:“哎呀,种衣服你们女的敢穿了上街吗?”

  “老板,”她的声音柔和而明丽,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咝咝声,听了让人想到刚被关进笼中开始学唱生涯的鸟。“老板,这不是实用服装。”周京平点点头,用下巴指指那一叠钱:“那两千块钱等年终分红时再还,这个你先拿着用。至于创作嘛,我们另找时间商量。小唐,今晚有笔业务,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布玩具你是内行,帮我把着点儿。”说着他朗声笑道:“你一来,我都有点倚重你了。”他又说了许多赞美她的话,唐结听得有些飘飘然,便忘了刚才想要说的话。她收好钱,冲着周京平笑笑,那笑里就有了不少感激的成份。出门时周京平在她身后说:“你现在跟我一道去千厮门看看加工的裙裤,七点钟那人在金三角招待我们。你下午就可以不上班了,回去睡个你们女人的美容小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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