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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辛木从暗处窜出来,追上唐结,摸摸他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脑袋,和那因取了眼镜显得空荡荡的脸:“我等你好半天了。”见唐结不搭腔,他又嘻笑着把头伸过去:“你看我把头发剃短取了眼镜是不是象个黑手党?”

  “象你妈个死刑犯!”

  进屋之后,辛木一屁股栽进那张从杨家坪搬过来的旧沙发,直楞楞看着唐结,觉得不对劲。洗了手取下隐形眼镜,掏出自己的眼镜戴周正,再看唐结时,感觉才对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等我再赚一笔钱就买一对真皮沙发,你要红的还是黑的?”

  其实,辛木是个热爱家庭生活的人。两年前,江洪的父母相继去世之后,那三室一厅的套房就显得宽畅多了。那时他决心在这套宽大的房子里画点画,和江洪和林林好好过下去。等到他费尽心力把那房子弄得象模象样了,却发觉自己只想逃出去。好在唐结这里还可以满足他这种爱好。他不断地为她添制一些他负担得起的东西,零零碎碎,却很让她高兴。虽然这个他偶尔光顾一次的地方不如家里那么漂亮,却也十分舒适,让人容易在此勾留。但是,唐结日益上涨的物欲一再提醒他,他零敲碎打弄来的钱也难以将此爱好维持下去了。

  辛木又问了一句:要红的还是黑的?可是唐结拿起浴巾就进了卫生间。他有些扫兴,但更多的是一种恍惚:和江洪的关系总算是彻底“拉爆”了,不管是以什么形式。现在,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唐结,真是太好了。

  今天,辛木和小佬倌分手时,他们喝了点酒。微醉使他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可他口袋里揣着他充当无赖所得的500元报酬,又使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遗憾他的爹妈没给他一副凶恶脸嘴好帮小佬倌追回剩下的五万。他想假冒无赖都那么刺激,难怪有人会为两百元报酬,做杀手下人家的膀子了。可是这种痞子的下流勾当,他为什么在做起来时毫无愧色甚至还有某种快感,就象他天生就是个无赖一样。

  那天早上他和小佬倌到了渡口直奔那债主老张家,把他堵在了家中。进门后小佬倌就说明来意:要是收不到钱,他和他的哥儿们就要与他一家三口同吃同住同享受了。老张先是态度强硬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于是他俩就很抱歉地说他们的脚臭,怕薰坏了老张家那株开得正好秋海棠。他俩一前一后出去穿上进屋时脱在门处的皮鞋,返身进屋。在老张的里客厅,辛木顶着一个刮得光生生的大脑袋,穿着那双满是尘土的老皮鞋,象马克思沉思共产主义运动一样,在那张大红和恶绿相间的羊毛地毯上踩来踩去,而且随地吐痰,乱抖烟灰,显得极无教养。他那苍白的面容加上一个光头,极象在“山上”并了很久的老油子。老实说,当辛木的双脚落在老张家那高级羊毛地毯上时,他没有负疚感,倒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平衡:凭什么他黄辛木就该受穷而这个连上唇都是补起来的,身材五短眼睛外突象个土行孙的家伙,就该享受这样的地毯?

  按小佬倌事前吩咐,辛木拿起电话玩了一阵就把线割断了。他觉得自己做这事时象个久操此道的老手,仿佛他天生就是干这个勾当的而不是画画的。老张的老婆蜷在客厅一角,看见这阵式早已吓得不敢做声。她怀中那个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男孩儿,却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辛木并朝他咧嘴笑呢。辛木不由得走过去,伸手想摸摸那孩子,可他忘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把折刀还没合上,老张和他老婆几乎是同时嚎叫着说:别碰他!辛木一惊,退回原处。老张开始陪好话说过一个月他的另一批货脱手了就把钱给他汇过去。小佬倌说他立等这六万元去买钢材。僵持了一阵之后,辛木内急,他去厕所绵长地运了一回气,穿好裤子很过意不去地看了一眼那堆正在冒热气的硬屎,掩上厕所门坐回客厅,就有些不自在。此刻双方已经僵持了半天了。老张大概想缓和一下空气,说,“这位朋友是刘经理的秘书吧?人们说眼镜族下海已成趋势,你看他,”他干巴巴一笑:“把眼镜取了下海。”辛木习惯地摸了一下鼻梁,才想起那地方戴眼镜年深日久,磨出的老茧想遮都遮不住。多少年来,人们把眼镜和文雅连在一起,可他却在别人家里表现得象个毫无教养的无赖。一种被人戳穿的尴尬使辛木恼羞成怒,他猛地站起来,脸红筋涨地喊道:“老子一扳钳搞死你!”

  小佬倌按住辛木的肩头要他息怒,却若无其事地对惊恐的老张说,“他是嫌打架不方便,才换了一副隐形眼镜。喔,你认为只有知识份子才戴眼镜哪?我们楼下扫渣滓的老头还戴个高度近视眼镜呢!你莫看他皮肤白,做起事来行动快捷得很呢。那回他拿火药枪把一个在生意上跟我做手脚的人打了个半边脸开花,象个烂波萝。我说他这人几十岁了不能老吃血泡饭。你看这回我把他带到身边,就是想让他学着做生意。好生看看这个人,他就是我在电话里头给你说的那家伙!”小佬倌阴冷地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辛木觉得他的演戏到现在就已进入了角色:“从现在起,他会象你的影子一样跟着你直到你付钱或栽倒在哪条阴沟里为止。好啦,”小佬倌转脸挺象回事地对辛木说,“爪子又痒了是不是?我没动你就给我好生呆着吧。”

  辛木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他想他真的竟堕落到做假打手真无赖的地步啦?他觉得小佬倌的表演不象讨债,更象是在讹诈。

  一直在一边点头哈腰地回答“那是”“那是”的老张,终于皱起鼻子闻到了臭味,跑到厕所里弄了半天出来:“我真服了你们!这样吧,”他侧头叫他老婆去厕所看看,可他老婆抱着熟睡的孩子,眼睛盯着地毯上的痰迹嘤嘤地哭泣。老张说,“现在都中午12点了,大人不吃饭倒没啥,可我的娃娃要吃饭呀。”这时小佬倌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毯上,屋里立即有一股毛臭味使老张夫妇的心都碎了。他的老婆大哭了一声要站起来,辛木看得不忍,冲她笑笑想缓和一下气氛,不想他那笑容因为有刚才那番恼怒铺垫,即刻就被误认为冷酷了。那女人浑身颤抖地朝老张喊:你给他们吧,死鬼,给他们!

  “现款确实不够哇!”老张苦着脸打开保险柜,把所有的钱拿出来才一万零三百元。他说,“听说你们重庆吃火锅味精用得多,我这里有两吨金瓜牌味精,部优产品。这样吧,抵货款如何?”

  “找不到话说!两吨味精值得了几个钱?而且,你们这种味精,一颗一颗的晶体,重庆人说看起来象盐巴。再说了,两吨,我怎么弄回去?不行,拿现款来!味精你留着子子孙孙再接再励吃下去吧。”

  “我实在没半法啊。”老张说。辛木就突然开腔道,“你派个车送过去行不?我们还可以付运输费。小佬倌瞪着辛木说,你疯啦?看着老张进了厕所,辛木一只脚伸进厕所门与门框之间,不让老张拴上。他小声问小佬倌,“他那辆车值好多钱?”小佬眼睛挂着客厅里的女人“至少三五万吧,新的,大黄河。”于是辛木如此这般一说,小佬倌立即笑起来,推开厕所门,对着正在蹲身运气的老张说,好吧,你派车送,这里一万元,味精抵一万元。老张立即喊道,八千五一吨啊,你也太黑了吧?你那味精天晓得是不是贼货?我是有发票的!老张气急败坏说。小佬倌挥挥手:“一万就一万!下个月你得汇了剩下的四万来哦。老张不知是计,竟欢天喜地的派他的司机开车拉了味精和小佬倌在那家轧钢厂要的锣纹钢,上路了。回到重庆,小佬倌给那司机买了一张到成都的卧铺另给500元钱说,“王师傅,对不住你了,你回去吧,让你的老板提了现款来取车,要不,这车我就拆了零件来卖钱啦,这车,可是新车啊!”

  辛木想那老张过不了多久就会拎了一大包钱来重庆的,否则,那车就算完了。他想,待小佬倌的另外五万元收回来了,他就该得到三千元提成。那时,他先给高裙买一套时装,剩下的钱就拿去买海狸鼠。想着,唐结便湿漉漉地裹着浴巾出来了。可是她看都不看他,又进卧室去了。

  跳起来跟进去,嗅着满屋洗发水香味说:“我辞职了,我找到一家愿意收购我的作品的画廊,我去了一趟渡口,算是初步考察了钢材市场那里艳阳高照重庆天气如何?我们原先在做啥子哟你说得对,小打油没意思,人家一整就是五位数!眼镜族下海已成趋势A市人养海狸鼠都发横财了我们干脆养一批海狸鼠赶快脱贫得啦!”

  “你哪河水发啦!钢材生意,海狸鼠!你为啥不问问这房子是啷个回事我为啥子搬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啷个搬来的?”

  辛木依然沉浸在他鸡生蛋,蛋生鸡的发财梦里,仿佛已看见一大群灰卜卜的海狸鼠正驮着数不清的钞票向他挺进,他不用费多少力气就可以挣钱,剩下的时间他还可以画他的旧城。于是,他站在屋中央轻松地说;“房子嘛,肯定是房东的罗!我作了各样市场调查市场预测这段时间脚都跑大了。只有海狸鼠投入少产出高繁殖力强象喂耗子一样简单。嗨,跟你简单说吧,”他看看面无表情的高裙,“就是产于西伯利亚的寒带巨鼠,在外面阳台上打一个三层水泥池可以养十好几对呢。你好象是怕耗子吧?”他往唐结床上一倒,闭上双眼一脸神往地说:“不用怕,那东西比我国的老鼠大多了也珍贵多了,一个可以长到20斤重呢!”

  亏他想得出来!20斤一个的大耗子,他疯啦?唐结忍不住尖叫道:“起来!一身脏兮兮的。”可她觉得不解气,又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意味深长地说:“给你讲吧,房子是周京平的。”

  辛木终于清醒过来,腾地跳起:“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你去他那里做事啦?”

  唐结满不在乎地看他一眼,拧着湿毛巾出去了。

  辛木叹了口气说:“当胆小的知识还在犹豫不决时,大胆的无知已经采取行动了。好,好。”他一脸无可奈何地追到客厅:“我无能,所以你投靠那个老胖子。吃人口软拿人手短,男人好吃要拉帐,女人好吃要上当。你娃小心点!”

  “哪个好吃啦?”唐结恼怒地喊。

  “打个比方。”他懒洋洋地说。

  唐结终于勃然大怒,她那几乎被遗忘了的、童年时代下半城里不论是阴沟或阳沟里漂浮的脏话,肥皂泡一样冒出来,脏水一般往面前这个摘了眼镜男人身上泼去,使他惊愕得连愤怒都不会表达了。畅快淋漓之后她又恨声道:“屋子漏得一塌糊涂时你在哪里?不是他,我恐怕就得露宿街头。”她越想越气,一肚子委屈说,“这里不是旅馆,我也不是你存款单上的钱!”

  她已经是第二次把她自己比喻为他的存款了!

  辛木按奈不住上窜的火气:“不要以为投靠了那土财主就趾高气扬起来了。说话要小心!”他又说了一回投靠,自知失言,却不想道歉,“我已经辞职了。老实跟你讲,”他顿了顿,压下一个酒嗝,就认定自己的辞职是为了唐结,而她却把他撂在了一边,他简直伤心得想哭。“我是为了和你一起干才辞职的唐结。我去给小佬倌当无赖,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转来转去丧权辱国虾扒一样不就是想淘点经验下海捞钱想给你创造一个不亚于周财主给你提供的那种条件吗?”

  “你屙泡稀屎照照脸嘴吧黄辛木!”

  辛木攥紧拳头觉得手心都捏出水来了。他做了一回无赖,快到渡口时,小佬倌说在适当的时候可以拿拳头教训一下那瘦猴。虽然那“适当的时候”使终没到,人的欲望却挥之不去。他的双手垂着,十指张开又团拢,最后却只是扶了扶滑下来的眼镜,晃着那颗让唐结看了生气的大脑壳说:“大凡女人一得意就张狂。你认为你得意在望就提前张狂啦?”说着就扭头摔门走了。

  冲下楼时他想,老天,为什么轻蔑会来自你心爱的女人?它简直放肆无比,象一根钉子直接打进你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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