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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唐结上班差不多快十天了。这些天,她画了许多草图又揉掉了。面对那些积压面料她想了许多招数却全无把握。往常,如果她有了一个想法,总有辛木在一边云天雾海地乱说一气,她也总能从他那些杂乱的思想中清理出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来。可是辛木在那场大雨之前就没露过面。这时,她才深刻地发觉,辛木对她是那么地重要。往他的学校打了几个电话,可学校放假了,电话都没人接。

  这天,周京平看了几张草图,觉得有点意思,便要她再画两张出来选。可是他刚刚一出去,又扬着一张报纸走进来:“看看!新闻!你们女人崇拜的伊人死了!”

  “旧闻了。”安小竹说,“都半个月了。”

  “你们不悲哀吗?”周京平找了个地方坐下,他好象没什么事可干,决心和她们讨论一下这个话题,“她可是你们女人的偶象哦。”

  “NO,”安小竹说,“你知道悲哀是一种什么状态吗?痛哭流涕,或是想哭哭不出。我要是说我悲哀连我自己也不信。但我为她感到遗憾。我感到有点……有点……”“惘然若失?”唐结说。

  “YES,惘然若失。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却不爱惜生命。开一辆破吉普在藏北险恶的道上飞奔,连人带车一齐滚下万丈深渊。她在她的一首诗中写道:‘是否有一种感觉,比风更轻,如破空而下的花朵?’这下,她找到感觉了,却来不及告诉我们。”安小竹说着,就朝隔壁去了。

  唐结读过伊人的《雪域漫游》,曾被她的奇特经历和独特感受深深打动过。此刻,对她的骤死感到十分茫然,不由得跟了安小竹走去。进门方知是她的寝室。里面空空荡荡地显得很冷,却有一套很气派的组合音响使满室生辉。唐结伸手摸摸键钮的音箱,刚刚叹了一口气,公关小姐王佳和出纳陈可茜就冲进来了。她们叽叽喳喳议论伊人,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刚从学校毕业的陈可茜做出一副哀婉动人的样子说,“我们好不容易在三毛自杀之后重新有了一个精神偶象啊!我们啷个办呢?她为啥开快车嘛,他们说她是故意的,说她模仿三毛哎!”

  安小竹从床上坐起,不耐烦地说:“死了就死了嘛,你们啷个办,人家又不是你们的精神保姆!”她转身朝着还在摆弄那套音响的唐结说:“我们对她最好的纪念,就是使自己活得自由欢乐,是吧?”

  一直呆在门边的周京平却突然说:“各就各位,莫在这里悲天悯人了。中国人那么多,死一个少一个。到地摊上去抢购一本伊人的书,回到家里钻进铺盖窝里去痛哭吧可是记住,这个世界上值得为之一哭的事还多哪!”

  “老板哎你一百零几岁了?”安小竹起身,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回设计室里去了。

  下午,唐结坐在设计室看安小竹气哼哼地拆一件周京平指定要仿制的女式茄克,就觉得周京平对她还算公道。上午安小竹拿到衣服时便说它“怪死难看”,仿做出来肯定是Y货的二次方。周京平说,他的企业就是做Y货起家并发达兴旺起来的。“你以为,”他用手摸摸他身上那件花了上千元,在北京的燕莎商场买来的西服说:“绝大多数的人只有这个消费水平,你以为都穿得起这种‘资格货’啊?”

  “说得也是,”安小竹立即自嘲地说,“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的确只有穿这种Y家什,可即要价廉又要物美就不容易了。”

  周京平立即就这个话头对她们进行一次再教育。他说,你们既然到了我的公司工作,就要记住这是一家商业性极强的服装公司。你们在设计时,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要求你们的消费者。一件成功的商业服装,首先是看它的款式,其次是做工,再次才是面料。而这个款式就大有讲究啦。在我们这个消费水平还很低的国家,国民在衣服的选择上,还没有进化到西方人穿衣的水平,还没有严格的区分所谓消闲服,晚礼服,以及各种不同场合就要穿不同衣服的观念。老百姓花钱买一件衣服,不仅是任何场合都可以穿,而且一件衣服最好可以穿三个季节,物尽其用嘛。所以,在我们国家,对一个真正成功的设计师要求是很高的。当然你们不可能完全满足这种心理要求,但我们在设计时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对于做工,我们要求过得去,即不是精益求精,但也不要粗制滥造,当然,”他看看唐结说,“我是指这批富春纺,精品意识我有,但得等下一步。而面料,是最次要的了,面料不好,但款式做工好,也可以是高档时装,面料哪怕是纯羊毛,但款式做工不行,仍然是一件低档货……”

  周京平讲得意犹未尽,那边,小核桃已经喊他接电话喊了四、五声了。

  周京平走后,安小竹说,唐大设计师,你觉得周老板的话有道理吗?

  “当然。”唐结象是在对自己说:“也许他是对的,他对服装有的确有一套他自己的理论,他的产品之所以适销对路,真是有耐于他这套“Y”货理论呢。”

  安小竹不再说话了。她把那件茄克拆得东一块西一块,拈干净线头之后又拿烫斗烫平。她不喜欢这种毫无创造性的工作,整整一天都没和人说话。可是,她在周京平面前却做出一副很热爱这份工作的样子,使唐结感到有些纳闷。快下班时,安小竹注意到高裙脚下的废稿,又看见她对着一沓白纸发呆,心里似乎好受了些。她走过去,拿尺子敲敲唐结的画板,问她晚上是否愿意跟她一起去城市英雄,她的男朋友从广州回来就在那里唱歌。

  “去,当然去。”唐结抬起头来疲倦地说。她来上了几天班,她发觉这是一个热情率直的女孩。她说,“刚搬进去的那水泥匣子,棺材一样,全无老房子的温情,简直不想回去。”

  “哟,还有乔迁之喜呀,不坏嘛!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喝茶呀?”安小竹的兴致一下就高起来,吵吵地说要去看她的新房子。“再说,老公下班,就会给你温情的。”

  唐结淡淡一笑,“有啥喜好道的?房子是别人的,老公么,还在公婆家里喂着的,花钱买门票,娱乐城至少在两小时之内是自己的。”

  安小竹愣了一下,连忙说,“不要钱,他拿了两张门票给我。”

  在昏暗的舞厅里等了一阵,安小竹的同学才出来。灯光转明,唐结看见那人长发过肩,穿一件白色披风,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艺名,使他看起来怪模怪样的象个漫画人物。

  唐结忍不住笑道:“你设计的?”

  “我就这么臭的手艺?”安小竹一脸愤慨,“是他的老板要他这么穿的,否则只能唱点歌,不能唱他自己写的歌。”

  “太戏剧化。”

  “而且俗。”安小竹叹口气:“可唱一晚80块钱哪!穿穿这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值。”

  那个叫正旗的人开始唱自己的歌了。这首歌名取自伊人的书名《孤独天使》。唐结觉得并不好听,安小竹却听得一脸悲戚地说:“伊人把生命一次性地消费了。短短五年间,她的足迹遍及西藏、新疆和蒙古大草原。她的文章既洒脱又天真,却透着一种沧桑感,就象她本人,”

  “你见过她?”

  “YES。我要能象她那样生活,29岁短命也会知足。”

  “人家有个有钱的老公你有吗?”

  “那正是在下的目标。”

  “想得真开啊!”唐结感叹一句,说:“人家能吃苦你能吗?”

  “有很多钱就能吃很少的苦。我有了钱,比她走得更远,过一种更有意思的生活。”

  “远到哪儿?”

  “美国,澳洲,月球,火星,”安小竹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引得邻桌的人都调头看她。笑声未落,台上就鼓声大作,唐结只好大声喊道:“你到三友公司来做撵货有啥意思呢?你为啥不自己干?”

  “跟你讲实话吧,我是纳溪人,我刚毕业,得在重庆站住脚。我是个俗人,可是啊,”她吁出一口气,“要想不俗先得要有钱。”她晃晃手中的拉罐,指指台上的正旗:“其实我跟他一样,为了钱把自己弄得不伦类的。伊人真是不错啊,终于超越了琐屑的世俗生活,而我们还得在泥沼里打滚。”

  “这么说,你也认为她是有意开快车罗?”

  “这个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唐结把半杯椰奶洒在地上:“这也算是对她的祭奠吧。有这么多人为她的死伤感,真让人敬佩。今晚收获不小,我得谢你。看看你那情人的披风!”她比划着,一脸兴奋:“我要设计一组结构简单,线条流畅的裙装来纪念伊人,就叫它‘伊人系列’吧。以浅色调无花型为主,那些富春纺正合适。还要把伊人所有的书名都绣在裙子上。”

  “绝了!”安小竹叫到:“《孤独天使》、《花祭》、《温暖的雪域》、《春天的流亡》……保证全国女学生每人至少一件。”

  中间,正旗来陪她们坐了一会儿。看得出来,安小竹正发疯地爱着这个气质忧郁的瘦高个儿。说话的声音和他唱歌的声音一样,沙哑,有金属的质感。唐结觉得那声音有这样一种魅力:既便是他在说一些很无聊,很淡白的事,你也会不由自主地仔细倾听。

  正旗又要准备唱歌去了。她俩高兴地去舞池中跳摇滚,半曲之后安小竹悠着轻盈的太空步说,你看见没有,正旗前面的头发都稀拉拉的了。我看还好呢。可是你不晓得,原先他的头发好浓密哟!又黑又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突然安小竹没来由地说:“这个邪恶的人,看来,他要唱红得熬成秃顶,哈!”她大笑一声,舞了几个夸张的动作喊道:“秃头歌男!让那个英俊的家伙去亲吻他的秃顶吧!哈、哈!”笑着笑着,又突然蒙着脸蹲下去,在狂歌乱舞的人群中嘤嘤哭起来。

  正旗还在台上声嘶力遏地唱,安小竹却一路哭着冲出了夜总会。唐结见她如此伤心,便要送她回公司。安小竹谢绝了她的好意,一个人乘车回去了。她想起几天前在正旗那里,她头一次听他嘴里说出他是个同性者,在车上就又绝望地哭起来。

  唐结和安小竹分手后,老是想着那个让安小竹流泪的歌手,他的那些粤语歌和流行曲唱的很油,却总有掌声和花束奖赏他。当他唱自己的歌时,那么投入却无人喝采。那个正旗说那些白痴不懂艺术,唐结便有些惶然:那么她也是白痴了?她总觉得,他的那种夸张的表情,不成调式的歌曲,要是多听几回准把人搞疯。他使安小竹相信他是一个生不逢时的天才,他每晚唱一首自己写的歌是为了捍卫他的领地。他说听众的耳朵是懒堕的,流行曲是媚俗的。可是唐结总觉得,这个每晚都要在台上弹着吉它哭诉一般唱《孤独天使》的人,烫过的长发乱蓬蓬地不时遮住那张瘦脸,象还魂的唐.吉珂德。他演唱的风格就象是唐.吉珂德在和风车作战,而那虚假的宽肩从一开始就露出了输势。

  上楼时,一个黑影窜出把她吓了一跳。立即,她又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径直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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