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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夏天一晃就要过完了。

  唐结对过去那种东啄一口西挣一笔的挣钱方式已经厌烦,一心等着有朝一日她的金顶针表演队重新占领哪怕是金都那样小得可怜的舞台。可是周京平却一直不露面。她知道他的公司就设在体育馆附近,但她不愿找上门去。她告诉自己要耐心,她还欠他两千元,他会来找她的。

  闲得无聊、手边拮据的唐结整整一个夏天差不多是半裸着呆在那间当西晒的、几乎可以把人烤糊的屋子里,祈求老天爷哪怕是撒泡尿下来给这座城市褪褪火也好。结果一立秋,雨就下得无边无沿,肆无忌惮,把她住的那幢年久失修的旧楼冲得四面楚歌。

  这天中午,唐结跪枕头上,对天花板石灰已经垮掉的部份和将要垮掉的部份感到心烦意乱。这场暴雨一下就是七天,屋顶已漏成了一把大大的漏壶,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一条泥鳅,浑身都长满了苔藓。她已经是第一百次诅咒那个只收租金不管维修的房主,诅咒突然就不露面的辛木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借一个大木盆来取代满地盆盆罐罐,周京平就终于出现了。

  “嗬!一地的汤汤水水。抗洪救灾呀?”周京平抬脚就要进屋,却听唐结在屋里嚷着要他换鞋子。周京平收回脚道:“都漏成这个样子了何必穷讲究嘛。”唐结仍然扔了双拖鞋给他,笑道,“入境随俗嘛。”

  “我的贫穷艺术家呀!”周京平穿着拖鞋在屋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个地方坐下,生怕漏下来的雨水弄脏了他那件斩新的浅灰真丝茄克。“真是苦大仇深哟!”他叹道。

  唐结向来就认为“贫穷”一词是贬人的话。但她喜欢听人称她是“艺术家”。然而,自古以来“贫穷”二字总是粘在“艺术家”一词上面。现在,环顾这间水淋淋的屋子,这使她七个晚上没睡好觉的屋子,她简直恨透了别人称她为“贫穷”的什么什么。

  “哎呀我说唐小姐,”周京平皱着眉头仰头望着布满天花板的水珠,“找个坐得下来的地方我们谈谈我们的宏伟规划吧,到外面去,金都,如何?”

  “随便。”唐结此刻巴不得赶快离开这水牢一样的屋子。

  在金都坐定,要了饮料、酒和小点心。周京平问她还要点什么,唐结想说她的煤油炉昨晚进了水,她早上吃了点饼干,午饭什么也没吃。但她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要。

  周京平呷了一口那种叫做“红娘子”的酒,叫了一声“好酒”,十分陶醉的样子,唐结却总觉得有些夸张。他半眯双眼一脸得意地说,“这是本城的一流酒家你来过吗?”

  刚从一个水淹的世界出来,满身潮气,看见周京平满脸都是富豪表情,心头就不舒服。她牵动嘴角一笑,声音却泠淡地说:“来过,来挣钱。”

  “哦,想起来了,大名鼎鼎的金顶针队曾在此走红。”于是周京平也牵动嘴角一笑:“可是现在……”

  唐结不搭理他,小口小口啜柠檬茶。一束蓝光不知从何而来,罩住桌上那朵孤独的康乃馨。嗅嗅,是真花。金都还算有点档次。尽管过去进出于此,却一直以为桌上摆的是假花,就象那几把在献花人和被献花人的手中轮回着递来递去的绢花。她听见周京平喷着酒气说“金顶针”这个名字好温情,有家的含义。

  “真的?”在酒吧下午的清冷中,萨克斯吹得幽幽咽咽,乐曲旋向酒吧的四角,把所有空间都填满了。唐结心不在焉地打量一尺高的舞台,便想起成都的锦城艺术宫。她不明白过去她的模特儿是怎样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的。有人出来唱《篱笆。女人。与狗》。唐结是第一次以消费者的身份坐在这个优雅华丽,光线暗淡的地方。那对伴舞的男女跳得那么卖力,让人心生怜悯。她不知道过去她的模特儿在此表演时,观众是不是也要心生怜悯。尤其是在没有暖气的冬天,寒气从后面往前台灌,那些女孩光着胳膊大腿,冻得青红紫绿还要露一脸笑容。而她自己许多次为了救场,作为替补模特儿粉墨登场时,亦同样如此。

  她的心情一下就坏了。同样是在金都,劳动者和消费者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啊!

  “可是你设计的款式让人感到少有温情,冷冰冰的。”

  坐正,收回散漫的心思,她听见周京平又说:“你那个蓝花布系列,叫啥子哎?尤其让人觉得冷漠。”

  唐结的心跳了一下。辛木曾经说过,她所有的作品都散发出冷淡和疏远的气息。辛木是明眼人,了解她内心的脉络,可是周京平……这个看上去笨重热烙的甜馒头;被金钱的烈焰烤的吱吱作响的、散发着某种诱人香味的大馒头;曾经的县疙瘩,如今被城市彻底同化了的、常常把真正的重庆人比垮,比成小器、畏缩的乡巴佬的家伙,在评价她的作品时,居然也还不那么离谱。这时,她听见他还在问她设计为啥会透出如此冷漠的意味,她淡淡一笑,又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句说:“因为恨。”

  “恨?恨哪个?”

  “全世界。包括黄辛木。”

  她觉得在一个男人面前声讨另一个男人不太合适,却已收不住了:“雨下了这么多天,他先生鬼花花都不见。”看见窗外下得;轰轰烈烈的雨,唐结怨艾地说:“夏天西晒,秋天漏雨,真是水深火热啊。”

  周京平端起酒杯不经意一笑:“据我所知,追求精神的人就不大在乎物质。”没想到,这个当年傲慢,现在矜持的女人,竟住在一个被雨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窝里。他想说他当年是那么羡慕象她这类人,这类人可以随意呵斥他们那些进城做工的外乡人,可是现在……现在,他担心自己过多流露兴灾乐祸的神情会显得缺少人类正常的同情心,赶紧喝一大口酒。不料,一个酒嗝冲上来,却牵出一肚子怜香惜玉的情绪来:“小时候我的理想是长大了解放全人类,救民于水火。正好,给我一次实现理想的机会吧。”

  “嗯?”

  “我有一套房子,在大坪九坑子,两室一厅,空着。可以暂时借你住。”

  脚趾抓紧鞋底,警惕起来。借?这事太美好。作为将要与他共事的人,她不想欠他太多的人情。

  周京平象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将是本公司成员,解除后顾之忧你才能全力工作。再说了,我也要人帮我看房子。”

  “租给我住,如何?”

  “你现在那房子月租好多?”

  “80元。”

  “那我收50吧。”

  “近郊两室一厅月租已涨到200块钱一月了哦!”

  “我总不能请人看房子又敲人竹杠吧?”

  唐结很动心,她犹犹豫豫,说她再想想。

  “好的。”周京平对她说,他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他。然后他说,整整一个夏天他都忙于购买红星服装厂的事。现在,一切过户手续都办妥了,他周京平成了本地的新闻人物。“真不容易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十年前来重庆打工到现在不仅是站住了脚,而且成为本地服装业实力人物,的确太不容易了。而且,他已经在五里店买下一块千余平米的地皮,打算在那边修建厂房,引进全自动生产线,决心大干一场。他很想听到唐结也象其他人那么恭维他,赞扬他。但唐结过份关注自己的成功与否而对别人的成功则不太注意,敏感到不能面对的地步。于是她几乎是充耳不闻地说:“九坑子,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们就住在那里。离我家十步远的一间土墙屋里,住着一个日本婆,后来她回日本去了。”

  周京平有些失望。本来他是想赞美她,说她从九坑子那地方杀出来做了设计师,真还有点不简单。但他一转念却说,红星服装厂破产以前,积压了大批单色富春纺,他是连同那些积压面料和半数的工人一起接收过来的。她来公司的第一个任务是就料设计明年的女夏装,将积压的十余万资金周转起来。设计室里给她配了一个裁剪师傅和一车工。他说,“我晓得你搞夏装很霸道。我们就专做夏装,一年做一季,剩下的时间全是你的。月薪500,奖金、红利在外。”

  “500……”她沉吟了一会儿,“少了一点吧?”

  “可是我自己也才拿500啊!”周京平一脸诚恳地说,“由于收购红星服装厂,公司贷款80多万元,就是说,我们已经负债80多万了。只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个嘛,作为设计师,你首先得有信心罗!”

  唐结并不懂得任何一个稍大的企业都有负债经营的可能。她那小本经营的生涯只会让她觉得欠80多万是很可怕的。后来,她说,公平的办法是技术入股,利利润分成,否则她再怎么也只是一个高级丘二而已。周京平沉吟了一下说,也行,那你就作为技术入股占12%吧。唐结看着他,想说,他在北京许愿的组建表演队、她的创作经费等等,他只字未提。她想把这些问题都说明白,但一想到人家那么慷慨将房子向征性地租给了她,自己再去跟他抠细节,就末免显得斤斤计较了。待以后再说吧。于是她点点,周京平就绽开一脸笑容说:“成交啦?”

  “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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