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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唐结盘腿坐在铺有凉席的地上,一点一点地涂指甲油。在空间很高的老房子里,她穿着浅蓝碎花布裙,显得苍白而瘦小。因为交通堵,本来半小时的路程竟走了三个小时,辛木一进屋就精疲力尽地倒在凉席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看看唐结,“休息好啦?”

  唐结张开十指:“我的手指都变形了。”

  辛木抹了一把汗水,手掌贴上她的背,便明显感觉到她那压抑住的颤抖。他想她要忍住不哭,就得鼓动她那两片一定很薄的肺叶作深呼吸。他想说,既使你整个身体变形,不再有诱人的细腰,我还会爱你的。但一张嘴,屋里弥漫的香味就贴上了他的舌头,让他感到一切怜爱都无法言说。昨天在火车站,与那几个一同回来的女孩道别之后,他们坐在车站里的一个汽水摊旁,唐结哑着嗓子匆匆讲了北京之行的经过。可是辛木说:“我得马上回学校,这几天正在评职称。”分手时他简直怕看她一脸失望孤苦伶仃的样了,赶紧走了。

  今天他谎称有一笔室内装修业务要他画设计图,得去看看现场,让老婆江洪帮他带两节课,江洪虽说不乐意但想到是他是去挣钱,也就不说什么了。辛木今天专程跑来想安慰她,却又生怕说出什么引爆的话来惹她哭。她哭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投入,使你不仅会跟她一起鼻子发酸,而且还会被她那压抑的啜泣震动得对世界充满绝望之情并对她充满敬意。

  “我该陪你去北京。我请好假,你却回来了。”他小心翼翼说着,想到自己仅只是动过请假的念头就十分惭愧。

  “我成天做啊做啊,指关节变形,指头长满肉刺,我匆匆赶到这里那里,表面上好象是在顺应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但我更觉得象是在逃命。”

  “是的是的,”辛木叹口气,“既便是无人追击也在逃命。”

  “你在嘲笑我?”

  “我在说我哪。我们都一样,逃命逃成了惯性。六二、三年,没吃的,大老远跑到郊区去偷菜农的萝卜,挖到两根就飞起跑,象逃命一样,生怕被抓住。有时后面根本没人追赶,也跑;大串连,我们二十九中的一群同学全国乱窜,到后来已经没有了目的,却仍然见车搭车见船坐船,一个地方只停一夜。后来我想,我们那时在当地人眼里哪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学生,衣衫褴褛得倒象是一群逃命的残兵败将;当知青,候鸟一样城里乡下地飞来飞去,厌倦乡下生活的辛苦和单调了,就往城里逃,在城里多住几天,便厌烦那种无所事事白吃父母的生活,又往乡下逃,逃来逃去,总也是这两处;七七年恢复高考,那种挑灯夜读复习功课的架式,我在当时就的把它称为逃命。可以说,那时全国考大学的知青,没有哪一个敢称自己是为了建设祖国学知识而不是为了逃出农村才如此费力地捡起荒废已久的学业。然后,在学院里,各种流派蜂涌而至,我们从现实主义逃到印象派,从印象派逃到达达派,逃到野兽派,逃到表现主义康定斯基达利蒙得里安最后转了一个圈,逃来逃去,却逃回了最初的写实风格。”他摘下眼镜,大眼无神地看着唐结:“尽管我们总在一路狂奔,却难以逃出命运这个可恶的怪圈的。”

  “这样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意义啦?”

  辛木的指头感觉到那根颤抖的脊骨正在平静下来。他起身朝窗户走去:“我想迷一会儿瞌睡,我累得很。”他拍拍唐结的头,“当然,也有否极泰来的时候。会好起来的,唐结,重要的是不能失去信心。”

  拉上窗帘,中午的光线就被滤成了深深浅浅的绿色。真有“否极泰来”的时候吗?昏暗中他感觉到她的五个指头在他的脊梁上耙梳一样犁过,使他异常亢奋。可是世界上许多艺术家不都是吃尽苦头凄惨而死之后人们才发现他们的价值吗?而在现今这种浮躁的时代,你就是死一百回又怎样呢?英国的卡莱尔在200年前说,艺术是建立在穷困、悲伤、矛盾和钉十字架的酷刑以及每一种世间的不幸和落魄之上的。我该把这句话向她重复一遍吗?现在她要指望那个姓周的款爷了。我该说什么呢?她热情、坚定、对认定的目标义无反顾。但是,“义无反顾”可不可以解释为“热迷不悟”?陈岛去了美国想做一个名扬四海的画家,他那少年时代所受到的英雄主义教育驱使着他从中国狂奔到美国,却跑进了难以填满的欲壑里,沦为商业画廊的画家无休止地为画商在画布上涂抹半裸的西藏妇女,终于发疯自杀了。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知道如何对待真正的英雄我们正面临着一个虚无的时代包括思想的和道德的,所以他们便逮到哪个“医”哪个连一个孤身在外的女人都不放过。这真他妈不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连英雄主义的可能性在这一代人的脑袋里都被克制了。可悲呀,英雄主义的最后残余竟附在一个身高仅仅一米六一的女人身上我们全体男人是不是都该向她致敬为自己汗颜呢?

  重新躺回唐结身边,他想对她说,条条蛇都咬人,不要对未来、对某一个你不了解的人期望过高。但他还没开口,她就说起来了。她说周京平的三友公司将发行股票,这是他实力雄厚的表现;他又引进了全自动生产线,这是他决心干出名堂的表现;他将请她去主持设计室的工作,建一支专业表演队,这是他给她出名机会的表现。辛木打断她的话,说:“你是要当服装设计师还是要当名人啊?”

  “这两者不矛盾呀!”

  “你记得陈岛吧,我的大学同学。当他立志画画时,他是一个好画家,但是当他追逐名利时,他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人。”

  可是唐结说,她就是要名和利,要不她的苦就白吃了。她要名,是她喜欢看自己的设计在台上展示;她要利,是想活得象个人样。这有啥错呢?她说她的《蓝色系列》全部完成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却无法展示;她说服装造型不比绘画,你可以成天躲在屋子里对着你的画自我陶醉,而我,连这个条件都没有。你又不是不懂,完整的服饰作品是要加上舞台、灯光、音乐的,而这些都得要钱!唐结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她推推半闭双眼的辛木,你在听没有?辛木就说,你小声点好不好,隔壁的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不要这么干燥嘛。唐结就把声音调低,重新婉约地说,北京之行让她真正认识了钱的重要。钱能改变一切,一切却不能改变钱。周京平说得太正确了。钱!她怨声说她想要一套稍稍象样的组合音响想到命里头去了却没有钱;想要离开这间破烂房子另租一套好一点的房子也因付不起房租而作罢。她说在艺术和商业之间应该有一道夹缝能让一个渺小的艺术家存活,她要一只手在岸上一只手在水中。她说她又听见那个高音喇叭在朝她吼叫着:钱!钱!而且,灵魂深处已随之发出了可怕的回声:嗄!嗄!

  她不停地说着周京平,说着舞台,说着钱。渐渐语无伦次,双腿绷得僵直,不住地颤抖。张着渴鱼一样的嘴巴咝咝地喘气。辛木一只手握着她发烫的脚,觉得和她做爱到高潮时,也就是这个样子。她那颗要得太多的心已撑得她脸色潮红眼睛发亮了。可是那道夹缝装得下这种膨大的心吗?曾经他和陈岛是一对心高气傲的难兄难弟,有一天,他发觉在那道刚刚形成的夹缝面前,自己的心无可适从日渐萎缩,陈岛却让他的心任其膨胀。最后,卡在美利坚合众国那大如峡谷的夹缝中。“嘭!”地一声,那颗超大而炸裂的心倒是轻如鸿毛直上重宵九了,可那蘸满人间百味的碎片却四溅横飞越过大西洋,打得辛木浑身是洞,心都痛木了。想到这里,辛木又悲哀又烦躁:“你有才气,却没有与人合作处世的能力。唐结,听我说,小打小闹也不赖。你已干得不错了,曾经有过表演队,将来还会有的。还是象过去那样干吧,我辞职来帮你。”

  “你?唐结蜷起身子,膝盖抵着辛木的腹部:“你今天说辞职,明天又说要等着享受公务员制的高薪;后天说四十几岁的人没有挣到四十万简直枉来人世,大后天又说,你是画家,你得画你的旧城风景。辛木,你的笔霉了,可你的口袋依然是空的!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子呢?”

  “我上班,我给你当丘二。”辛木立即就蔫下来,没精打采地说。

  “辛木,我不要你给我当丘二,”她半是讥讽半是认真地说“让一个天才画家给我打杂我消受不起!”见辛木不说话,她坐起来,跪在他身边道,“老青并不比你强,人家不照样画得有滋有味?”

  “你要我象老青那样,丢自己的长处去跟潮流,用所谓的古典技法画乡土味的画?”辛木冷笑一声,“说穿了,不就是一些大奶头大屁股、厚嘴唇罗圈腿,表情木讷目光散漫的丑画中国人的画风吗?美其名曰“朴拙”、“天真”,哼,狗屎!那些老青们,卖了几幅画就以为自己冲出国门名扬世界了。这几年,搞油画的,是人不是人都去整那种写实风格,花样玩尽了就标榜为“新学院派”。哈!新学院派!”辛木神经质地笑着,眼里全是泪。“现在的油画界,快要沦为西方商业画廊的原料基地了。那些狗日的洋画商,几乎是按原料价格买走中国的油画拿出去翻番儿。我是否也该象他们那样,进入那种带有殖民色彩的艺术市场?你,你说!”他粗暴地抓住唐结的胳膊使劲捏着,声音蛮横嘶哑地喊道:“你消受不起我,你打算去消受哪个大爷?说!”

  唐结知道他的情绪又狂躁不安起来,每回在这个时候,她就用她那双细长眼睛哀哀地看着他,恳求一般,却不说话。她的目光仿佛具有镇静止痛的功效,暴躁的、或者是悲哀的黄辛木,总是在这种目光的抚摸下,渐渐平静下来。可是今天,他的情绪却使她有些害怕。她挣脱他的手,坐到一边去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落在她那副自画像上,却突然说:“哎,莫动!”

  在一缕西晒进来的阳光中,她发现辛木头发中有亮光一闪,便移身过去,扯掉那根白发,谅讶地说:“你有白头发了!”

  辛木拿过那根白发举在那一缕阳光中,用姆指和食指夹着轻轻转动。他的心里不由主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浑身一阵发凉,说:“我老了。”

  突然,他扔掉那根白发翻身坐起,把唐结扳倒在地上,三下五除二扯掉她身上的裙子和内衣:“我老了,可我还是个穷光蛋!我不能给我心爱的女人挣一个象样的窝。我一直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服装生意上干一场,等挣到了钱,再从从容容地画旧城,可旧城就要被拆掉了。我四十五岁了,可我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他的声音鸣咽着,嘴唇贴在唐结的脖子上:“我真的辞职,我们一起干,不要投奔那老胖子,他会吃了你,我求你!”

  被北京之行折磨得心烦意乱的唐结,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耐心,她第一次发觉,辛木那张被悲哀弄乱了的脸竟是那么的难看。她那哀哀看着他的目光由软变硬,竟有了一些粗砺。她猛地将他往后一推,大声喊道:“不要烦我了!我就让他吃了又怎么样?”可她用力过猛,毫无提防的辛木仰身往后一倒,后脑勺撞在方凳一角,发出一声闷响。疼痛的辛木在恼怒万分中,看见唐结岔开双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一阵风掀起窗帘一角,大片阳光铺上了她的腹部,显得又白又灿烂。她那覆盖着最为隐密的三角地带的那诱人的一丛,在阳光下闪着黑亮的光芒,象小兽的皮毛,光滑、顺溜。

  恼怒的、悲哀的辛木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激愣,他扑过去,再次把她扳倒,恶狠狠地刺穿她,猛烈地撞击她,在一阵昏天黑地中听见她反反复复闷声喊道:“不要!我不喜欢这样!不要!我不喜欢……”

  辛木睁开眼,揶揄地问她,不喜欢这个喜欢啥子?

  “钱!钱!”

  唐结终于将脸从他那坚硬的、硌得人生疼的鼻子底下挪开,赌气般迸出全力大声喊道,声音尖利得象刀子。

  辛木觉得他的全身都被那声音割破了,疼痛从心里向每寸皮肤渗出来,如活鱼被剥去片片鳞甲。他的身子一软,象一道遭到大雨袭击的土墙,轰地土崩瓦解,再也找不到刚才那种坚挺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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