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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那人是朝天门服装批发市场的大户,重庆三友服装公司总经理周京平。

  十年前,唐结从一家生产牙膏的街道工厂辞职出来,做了服装个体户,零敲碎打地自产自销。常将布料拿到千厮门去加工。那时,周京平还操着一口川南方言,与几个进城的农民一起,专替新华路的一家个体户加工肥大的布裤头。有一回唐结为了省点工钱,将她自已设计的灯芯绒茄克衫拿给周京平做。结果,没有经验的周京平把灯芯绒排倒了,茄克做成之后,全没了光泽。唐结取货时一看,脑壳都气大了。坚决要他另做一百件赔她。尚末站稳脚跟的周京平自理亏,又怕她的吵闹坏了他的名声,咬着牙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又借了一笔高利贷,另做了一百件。被耽误了时间的唐结仍然气不过,扣了他的工钱还踏屑了他一顿,说他是“县疙瘩”、“瓢儿白”,“红苕屎还没屙干净就跑到重庆来充内行,拿别人的布料试手艺。”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发觉,这个往日萎顿黄瘦的“县疙瘩”开始做出一副傲兮兮的样子并有些发胖,竟也有了“宝马雕鞍香满路”的派头,开着400型的凌志轿车,春风得意,裙钗扑面,才注意到千厮门、临江门一带昔日各自为阵的加工点,已经大部分被周京平收编。作为一个外乡客,此人竟成一方“霸主”,所有的来料加工,不论是成衣还是机绣,都得经过他的手才能发到下面的加工作坊去。

  许多年过去了,唐结只记得她曾经是第一个拿正规服装给周京平加工的人,却将她说过他“红苕屎没屙干净”之类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偶尔拿布料去千厮门加工,只与周京平的手下人打交道,很难见那个财大气粗,涉足房地产、典当行的周老板了。然而千厮门的加工费低,出活快,做工也还过得去。他们挤垮了市内一大批小型服装厂。为此,千厮门、临江门一带云集了四川各地乡村进城来讨生活的农民大军。他们背着缝纫机,穿着解放鞋,牵起线线钻进那些依山临江、摇摇欲坠的捆绑吊角楼安营札寨。不到几年工夫,周京平作为自产自销批发商,在本市乃至川内制衣业中名声大振。

  周京平坐在长凳上,觉得浑身有千万只蚂蚁在皮肤下面乱爬,奇痒难忍。他的双手抖个不住,心律快得那心脏就象要从嘴里窜出来了。猛吸了几口烟,却觉得这100块钱一小袋的白粉这么个用法劲太小,也太浪费了。他喘着气,真想溜回房间去好好“烫”几缕青烟,消消停停地让这东西“漂”进五脏六腑直到分布于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可他得留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发展,他要看那个高傲的女人因失败而痛哭失声。他已经扔掉了五支烟头,仍然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前年,他替广州两家服装厂代销羽绒服,加上他自己自产自销,那一年的产值做下来竟达二百多万。可他当年只上交了两万元税金。后来税务部门开始查他的帐。会计说,这一查下来,至少也得补交三十好几万。周京平一听就急了。他恨不得把那假帐做得不彻底的会计拖出去捶一顿。最后他听从核桃的劝告,开着自己新买的凌志轿车,请那个王税务官来家里打麻将。那天作陪的人除了核桃父子,还有两个姿色一般却打扮妖冶的“鸡”。那晚他输了几乎两万块钱给那税务官,却逃脱了他该交的三十几万元税金。那帮人离开后,烟头装满了三个大大的烟灰缸。然后,他无论抽什么烟都觉得没劲,明显感到比以往更加打不起精神而且心情沮丧到了要崩溃的地步。后来,焦急的核桃在东奔西走求医无门的情况下,病急乱投医把他带到无所不能的舅舅老发的家中。那是一个冬天,天上飘着重庆少见的小雪花,连安乐洞那种低洼地势都显出了一点白皑皑的意思,老发那肮脏的屋顶也被贞洁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老发看了看他那副熊样,给他吸了一种东西要他试试,结果在半小内就让他心情舒畅欢欣鼓舞有一种迫切地想×女人的愿望。

  那以后,周京平无论怎样痛心疾首,却再也离不开那东西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觉得他当初来这座城市挣钱的目的已经被暗中改变了。如果当初是为了让自己活得象个人,让自己好有一天能气宇轩昂地去见他的家秀,如今,挣钱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持这种不良嗜好的惊人消费。他已经成了海洛因的奴隶,他挣来的钱有一半都被转移到老发那个毒品贩子的口袋中去了。尽管他痛恨老发给他提供这东西,可要是有一天老发洗手不干了,他想他完全有可能趴在老发的脚下,苦苦求他大发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他一想到这样的后果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仇恨来。他真希望能找出那个想毁掉他,使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上瘾的人。他第一千次地想,他要把那人一刀刀地割死,把他的头按在水池里闷死,或者,就象西方那些暴力片中演的那样,把他绑起来,给他注射海洛因,让他上瘾,而且这瘾头一定要进入他的遗传基因,让他的子子孙孙都和毒瘾这头疯魔撕扯不清。周京平叹了一口气,他真希望昨天的一切都随大幕的落下而结束,好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他在赞助了这次服装节之后才发觉,尽管他的资产在稳步上升,可他对此并不满意;尽管他是一个瘾君子,但并不形响他的事业心。况且他只有一年的吸毒史,他希望他有一天会戒掉这不良嗜好。他会成为一个真正功的企业家,他得改变公司一直生产“撵货”*、“Y”*货的形象。他要请一个高明的服装设计师来坐镇他的公司,这个人是谁他已物色好了,他相信他这次施巧计能够成功地把那家伙弄到手的;然后,把他的三友公司改造成股份制企业,向社会公开发行股票。他知道,只有这样他的资产才能得到彻底的保护。但是,他还不知道,这次政府举办的服装节,他赞助了那么大笔款子,是否就可以在政府眼里改变自己一向偷税漏税的坏形象?他也不知道,他如此煞费苦心,设下一个根本就不会让重庆人拿头奖的陷井,是否就能让那条傲慢的大鱼就范进网?

  据我所知,周京平创办三友服装公司之后,就变得更加喜怒无常了。早年的自卑自艾与后来的自负自信;表面的雍容大度与内心深处的偏狭计较,这些矛盾的秉性并没因他在事业上的步步发展而有所减弱。此次重庆方面赴成都参加四川省第三届服装节大赛,他统领三友、百利和金顶针三家表演队。据说,这次大赛他的公司是全川最大的赞助单位,但不知他为何要对记者矢口否认。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由于他和我们报社两家是重庆方面的发起单位,我们为这次大赛拉来的赞助费就有五、六十万元。这样看来,他虽然赞助给省里了一大笔钱,可这边的收入并没使他吃多大的亏。

  由于上述原因,他在本市的筹委会乃至省城的评委中,都显得举足轻重,使得三友公司的人在与唐结黄辛木们打交道时,都显出一副主人翁的架式。

  重新打开那个精致的镀金烟盒,里面整齐排列的香烟他从不散给别人。(如果不是后来洗了他一大笔钱跑了的安小竹讲出这个秘密,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那该死的个人嗜好就装在那个黄锃锃的小家什里。暮春的某个夜晚,我给周京平打电话,想告诉他,我们为他写的吹捧文章已经在报纸上连载了,而我的老板却认为他迟迟不赞助报社是因为我已经得了他的好处。我想约他出来好好谈谈关于赞助事,问他现在有没有时间,他在那支支唔唔,说了一些不得要领的话。我问他在干什么,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在那头声音飘浮地说,我跟一个美丽的荡妇在一起,她说她今晚刚同你们分手。她年轻,劲大,诡计多端,满脑袋怪念头。我猜那个被周京平称为“美丽的荡妇”的人,一定是安小竹。这说明我的预感是对的。几天前我曾对唐结说,你信不信,小竹就要上周京平的床了。唐结说,这不可能,他们看上去就象一对父女。那时周京平的声音听起来就象一个万恶的情场老手,决心打整一个穿高帮皮鞋、牛仔裤、大衬衫、抽摩尔香烟的坏姑娘,结果反倒吃了亏。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个漂亮、潇洒、快乐的安小竹,卷了周京平二十万元偷渡美国,当她在历尽千辛万苦到了那个她心向往之的美利坚时,却在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国界线上被美方捕获。在被遣返的途中,趁上厕所的机会疯狂地在美国大地上撒丫子跑起来。安小竹的狂奔显得优美而孤单,象一只骄健的羚羊。据说,当她被一被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撞得凌空一跃时,很有美国惊险片的刺激场面。)其实周京平很清楚,这个嗜好是一只巨大的黑洞。尽管,他不必担心自己象其他瘾君子那样吸毒弄得倾家荡产,他有的是钱,足以使他成为一个高级瘾君子,不致沦落到电视里放的那些象鼹鼠一样生活的低级瘾君子那种悲惨地步。可他无法克服那种剜心的犯罪感。他很清楚,它将吞噬心灵,使人变成一堆毫无用处,仅可以呼吸吃饭的皮肉和骨头。然而,上瘾的滋味象一头野兽,咬住了他的咽喉。尽管他的心在拒斥它,他那破船一样的身体却需要它来加大马力,否则就会在生活这条肮脏的河流中沉没,连泡都冒不起一个。

  于是他再燃起一支烟,仰着脸,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大口。终于,他觉得自已又象拳王阿里一样有力,可以冲到前面去把那些闹事的家伙打得抱头鼠窜了。

  这时,他才看清前面灰扑扑一团人影竟是他要钓的那条鱼。她和他居然选择了同样的地方藏身,真是不谋而合。这个女人独自坐在剧场深处落落寡欢,她那在夏天尤其显得风姿绰约的后背,以及那竖起的衣领都在泄露失意。

  作为男人,他同情她。但是这个女人曾在多年以前用轻蔑张狂的笑声击败过她,使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不配在这座城市里走来走去。而现在,当她被击败时,却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躲在一片竖起的衣领后面,紧闭双唇,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少见的忧郁清高气息,既让人倾心,又让人痛恨。

  周京平见她在回头张望,便扔下烟头走过去:“嗬!图清静躲到这里来啦?”

  “你不也一样吗?”唐结调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晓不哓得他们为啥不给你一等奖?”周京平要品咂一下这个傲慢女人的失意。

  唐结果然上当。她摘下墨镜,重又转身望着周京平。

  “他们说,服装节是要招商,而不是展示没实用价值的纯艺术。”

  “我那些礼服、晚装、泳装系列都不`商业'吗?再说,没有纯艺术,哪来想象力?我们一辈子都要跟在洋人屁股后面撵吗?为什么不可以发挥传统艺术的优势?”

  “优势?”周京平仰头一笑,“等你有了经济实力之后再来谈优势吧!当然罗,你的才气就是你的优势,但它得同钞票联姻,才能攻无不克。”

  “周老板,”唐结灿然一笑,“想不想晓得我最讨厌什么人?”

  “我洗耳恭听。”

  “我最讨厌那种有了两分钱就狂得自己姓啥子都不晓得了的人。”

  周京平却慢条斯理地说,“唐小姐,这是穷人心态。”

  唐结一下觉得自己没有了底气。她站起来想走,却听周京平说,“你好稳得起!派你的情人去抗议,发动我的人去火上加油,自己却躲在一边看热闹。不就是100万吗?高小姐,本公司现成的生产条件何止100万罗!”

  唐结承认自己是冲着那100万投资来的,她的虚荣心却不能允许别人把话说得如此露骨。她觉得他的话已是第二次不恭。正要发着,却看见前面三友和百利公司的几个人在冲着评委挥拳头。她惊讶地叫道:“呀,要打起来了。”又一脸得意地面对周京平:“看嘛,你那些总和我踩脚踩手的手下人都在为我打抱不平呢!”

  周京平冷冷一笑:“你还不晓得重庆崽儿走到哪个旯儿湾都有同仇敌忾打干帮的恶习呀?”

  唐结顿时觉得矮了一头。好象自己十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向亚陆集团抛媚眼却又落了个自作多情的下场。她突然觉得背心发冷,只想赶快逃离这座潮湿得连空气都拧得出水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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