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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一个周末张笑从城里来看我,他在与黄红悔联手经营“天府酒楼“之后,由于后来黄红悔巧做手脚,使帐目变得越来越混乱,张笑不得不离开了酒楼,和老婆一起开了一个时装店,但时装店叫他亏了血本,他只好再次包下了一个“埃及烧烤城“,当上了总经理,但不知怎么,只要他经营烧烤这玩艺儿,他就亏得一塌糊涂。他只好来找我,并在我这里住下。第二天我们一起吃了早饭,我忽然想起来黄红梅的别墅就近在咫尺,我把他领到阳台上,叫他看到了那座庞然大物。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那真的是黄红梅的?这简直太漂亮了。它是白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那个娘儿们真有本事。你进去过吗?”
  “进去过,只是她已认不出我来了。”
  “她谁都不会认得了,我算认识她了。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她不认识你了?嘿。”
  “每到周六,这里热闹得就像过节一样,来了很多车子与人,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就在这里进行他们的欢宴,相当热闹。”
  “我们去散散步吧,在那个东西边溜达溜达,也许还可以和她打个招呼什么的。”
  “好吧。“我说。“也许你很想见到她?”
  这是凌晨七点钟,天色早已大白,晨露凝结在路边的草叶上,我和张笑一边聊天,一边向那栋白色建筑走去,那些露水迸射开来,打湿了我们的裤管。张笑决定再也不做生意了,他决定调到一家报社去,“《北京检察报》要我,我打算去那儿。“我们正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大门口。这时我忽然看见那个操河北口音的我见过的看门老头儿惊慌地从大门冲出来:“先生!先生!“他冲我们喊,“有人被杀了!。先生!出事了!“我一听,立即向里面走去,我一进门就看见那条德国狼狗死在门内,脖子被刀几乎割断了,老头儿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谁被杀了?“张笑还在问他,我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即飞快地向别墅的大门跑去。张笑也在我后面追来。我沿着台阶飞快地来到了二楼,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我碰见了两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女佣,“在浴室!在浴室!“她们尖叫着,“在浴室!“我扑到了浴室,我走了进去,我踩着的进口意大利地面砖上溢满了水,是那种混合着血液的淡红色,我看见了非常惨的一幕,我走近了那仍在哗哗流水的喷水式按摩浴池,我看见黄红梅裸体躺在那里,她的眼晴空洞而又惊恐地张大着,她的脖子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脖子都快要断成两截了,那些淡红色的血就是从她那里流出来的,她的血已经流干了,她浑身已变得苍白如同一张纸,她仰面躺在那里,水流仍在不停地溅上她凝脂似的胸脯,只是那里再也没有生命的起伏了。
  “在哪儿?在哪儿?“张笑大叫着跑了进来,他踩着溢满了屋子的血水愣住了。他也看见了黄红梅的尸体。这时是1995年9月12日上午7时15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昏昏沉沉的,在警察的调查当中我承认我认识她,并叙述了最初我和她的交往。我不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一个女佣发现了她。“那个凶手非常聪明,很可能是职业杀手干的。因为四个门的狼狗全被杀掉了。而且钱和首饰什么也没丢失。也许这是一次仇杀,可能不止一个人在昨天晚上来过这里。“警察告诉我杀人案目前只有60%的破案率,使我深深地失望了。“这个叫黄红梅的女人的交往非常复杂,她那里别人的名片就有接近一万张,而她的一个记事本上也记录了三千个电话号码。这可真难查了。一个女人怎么认识这么多人?好像全北京的人她都认识了一大半。“一个老警察对我说。我抄下了黄红梅留下的身份证的号码,经过警察默许,我取走了她的一张单人照,那是她最初来北京时照的,一些阳光凝结在她身上。她清纯而又茫然,傻得可爱。
  在后来的调查中,我不停地询问侦破部门,有一个答复是惊人的:她根本就不是她所持身份证上的那个人,四川某个地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这是让我感到最吃惊的事了。也就是说她并不是黄红梅,可她又是谁呢?那幢庞大的别墅很快被查封了,各种各样的谣传风起云涌。有人说她与一起最近的巨额非法集资案有牵连,也有人说是黑社会的人干的。很快那幢别墅真的变成了某个大机关的培训中心,并且在门口还挂了牌子。只是黄红梅,很快就从所有人的嘴唇上消失了。凶手也一直没有抓到。
  我找到了于胖子,这时候由于他的后台因贪污受贿被抓,他担任的那个桑拿中心经理也干不成了,他开了个电器商店,专门卖走私货。我找到了他,把一块劳力士手表和一条金项链交给了他。他变得更胖了,只是他有点儿吃惊。“黄红梅已经死了,她在去年就叫我把这转还给你,我拿它当股本用了一年,现在还给你,“我淡然地说,“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她其实是偷了你的钱,而这手表和项链是你奸污她时所付的补偿。“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因为于胖子目光闪烁,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她死了?“他虽然目光闪烁,可仍然有些吃惊,“怎么死的?”
  “警察没有盘问你吗?“我笑着问他,“你别装了。警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会盘问每一个与她有关系的人。我还以为是你干的呢。你有点儿讨厌她,是吗?”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了脑袋,“可这不是我干的,“他飞快地收起那块表和金项链,“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是你使她走上城市舞台,后来她又把你甩了,对不对?你是她最初的引路人。”
  我凝视着他,“也许是,但她后来的发展我却一无所知,那是一个谜,我永远也猜不出来了。”
  “你还挺喜欢她,对吧?可我早知道她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这就是她的下场,我早猜出来她会有这么一天的,你对这个结局,满意吗?“他笑着问我,“谁也占有不了这座城市,何况她是个乡下佬!乡下女人,那种臭女人。”
  我真想在他的脸上来一下子,但我转身走了。
  “你是说黄红梅死了!这可能吗?凶手还没有抓到吗?“那个非常漂亮的妇人问我。她叫章兰,是一开始黄红梅给她当保姆的女人,住在华侨村高级公寓中。她嫁给了一个华人富商。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迷人的女人,怀里抱着一条北京哈巴狗对我说,“一开始她在我这里做的时候,非常勤快,什么活儿都会干,可渐渐地她越变越懒,到后来还偷用我的东西,她几乎什么都偷,而且好像专门是为了让我发现似的,这些东西总能在她那里找到。我看出来她非常嫉恨我。有一天她要问我借一万块钱,说要回到四川去养猪种地,自己致富,她不想再伺候人了,她要凭自己的本领富起来,我没有借给她,有一天她从我这里偷了一千块钱就跑了。你说她也许不叫黄红梅?那她叫什么?她的身份证都是假的?可她肯定是个四川人,她烧的菜也不错。那会儿我每月给她两百元,可现在我每月花三百元雇的河北保姆又懒又笨,我可没想到这个叫黄红梅的女人,姑且就这么叫她吧,会这么厉害,有了那么大的一幢别墅,至少要值六千万人民币——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凶手会是谁呢?
  可她交往的人肯定太多了,警察也束手无策,是不是后来政府把那幢别墅没收了?要不然我倒很想去看一看。归根结底她是个聪明女孩,因为在这座城市中生存是需要智慧的。可她却死了,这太可惜了。不过一死遮百丑,不会再有人去记住她了,我其实挺佩服她的。你是不是挺喜欢她的?这我看得出来,不过,一切都结束了,对吧?其实我要借她一万元就好了,这样她现在肯定在四川靠养猪发家了。不过也说不定,你说呢?”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表情茫然,心头多了一分沉重。我像所有要归家的人那样在街道中沉浮,城市让我既感到恐惧又感到甜蜜,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它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每一个人在这里的生活轨迹,如同“光遇到质量大容体会变得弯曲“,城市就是庞大的质量大容体,每一个人都会被它改变。在人海茫茫中我向前方泅渡而去,这时我忽然又看见了一个人,他的背上背着一张白布,上面写着“此人出售,价格面议“,我明白我又看见了一个行为艺术家,我立即追了上去,我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说:“嗨,我要买下你,你说你要多少钱?”
  他转过身冲我淳朴地一笑:“整座城市,我要你付出整座城市,你可以付得起吗?”
  “不,可我拥有城市的一部分。这可以吗?”
  “不行,必须要一整座城市才能买得下我。”
  他笑着对我说,“一部分,不行。”
  我沮丧地冲他耸了耸肩,“那我只好作罢了。”
  他笑了起来:“我只是一个行为艺术家,老兄,谢谢你,祝你好运,再见!“他转身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站在那里愣了很久,我忽然明白了我真的也是一个行为艺术家,我把黄红梅引向了城市的舞台,像电影院的领座员那样,用手电给她指路,而她也是一个行为艺术家,她用行动来解释了城市与人生。当行为都是艺术的时候,过程与当下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很多人来到这座城市都是行为艺术家,他们表演了一个又一个过程,那样璀璨而又黯淡,构成了城市人生绚丽的图景,奏出了城市交响乐中最华美的乐章。我们全都是行为艺术家!我在这一刻对黄红梅,对这个时代每个企盼成功的人都充满了祈愿,那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毕竟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创造中毁灭,在毁灭中溅起激越的人生浪花,而在城市中行动,则成了我们唯一的纲领。哪怕有死亡,可仍旧有新的人在加入。当我看不见那个行为艺术家后,我又向崇文门走去,我看见那里仍旧站着很多表情茫然而又机警的姑娘,目光单纯明净如同阳光本身,她们好像刚下火车就来到这里,就好像我初次见到黄红梅那样,我又向她们走去,步态稳定而又牢固。“嗨,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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