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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进纪委门槛,还不是这天倒霉的谷底。倒霉的谷底是在县城的乡镇长会议上。
  乡镇长会议半个月一开。地点备乡各镇轮流转;也有在县府小礼堂开的,那就是比较重要的了。这次乡镇长会,就是在小礼堂开的。
  议题是各乡镇经济工作进度。我是以代乡长名义出席的,汇报时有的乡长牵记苗志高,就问,苗志高现在怎样?
  我说,还在查,没有定案。
  石桥乡的乡长说,塔城这些年上得快,苗志高卖地有功。你们快卖了三千亩了吧?
  我知道这家伙不怀好意,石桥的经济一直被塔城压着一个头,进不了前三名,两个乡一直摽着干,他们逢上机会就要刺一下塔城。苗志高倒台,他们捞着了机会。可我不买这个账。我不是苗志高,我没犯错误,我不是好惹的。我接着那乡长的话就说,你记错了吧?你们石桥卖地不在我们塔城之下。听你们畜牧公司的一个技术员说,上个月你们一家伙就签了四百多亩的协议,把一个猪场两个鸡场一锅端掉了,村民都哭到了乡里。这一下,你们卖地过了三千五了吧?
  大家都笑起来。石桥的乡长不知我摸他们的家底,也一起尴尬地打哈哈。
  有了这一反击,我的心情一度好转。我心里说,塔城乡乡长倒了,副乡长还在呢,两万乡民还在呢,国有国格,乡有乡风,塔城的骨头历来是硬的,还能让你们落井下石,骑在脖颈上撤尿不成?这想法,让我的血热热的,胸也挺得很高。却没想到,县委书记一到,一席即兴讲话,便又一下子把我打趴下了。
  县委书记者齐是快散会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会场的。这时小礼堂外有几辆桑塔纳已经发动预热了。老齐一进会场就问,各乡镇到齐了没有?议程完了没有?大家不反对的话,我想占点时间,说个情况。
  县委书记说话,谁敢先走?都乖乖重新打开包,拿出钢笔本子。
  老齐开讲的时候,眼睛朝我这里扫了一下。我的目光跟他冷剑似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心即刻紧缩了起来。我有一种预感,今天书记要说塔城的事,要剥我们一层皮。
  果然,老齐一开口就问,今天塔城是谁来的?
  我站起来,我能感到十八个乡镇长的目光齐刷刷地集射在我身上。
  老齐挥挥手,示意我坐下,说,今天,我要说一说乡镇长反腐败的事情。大家已经知道,塔城乡的乡长苗志高,贪污受贿、腐化嫖娼,已经给司法机关抓起来了。一个乡长,一个共产党员,怎么会腐化堕落到这个程度,令人震惊!这个败类,在嫖娼现场被我公安人员抓获。抓获的时候,一丝不挂,狼狈不堪,丑态百出!不知同志们了不了解:苗志高嫖娼一宿,费用要高达两千元人民币!这是什么消费?我们县大多数农民流血流汗辛苦一年,总收入还不到这个数。这种消费的干部怎么会不腐化堕落、不贪污受贿?奇怪的是,我们的党组织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的问题。苗志高在我们党组织的眼皮底下,吃喝嫖赌玩弄女性,成了一个花花公子,可我们一点都没有察觉。今年“七一”,他还被评为优秀党员!如果不是他嫖娼被抓,他的严重的经济问题,我们根本无从了解!我们党组织这张网,漏洞大得很啊!
  老齐的喉咙有点哑。哑一点的声音从这个男人嗓子里发出来,平添了一种雄性的咸严。他是转业干部,在部队时任哪个野战军的政治部主任,副师职;到地方,照例降一级使用,当县委书记,县团级。他到这个县里,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盘根错节的老关系,连家属都在邻县,一星期回一次。一县之首,仍像个单身汉,吃在食堂,住在办公室,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饿不着。外来和尚好念经,这些年他上下口碑都不错,乡镇县局的干部,都有些怕他。怕的,就是他那双眼睛。
  此刻,他那双眼睛已扫完全场,把目光停在我身上。我暗暗给自己打气,说,来事了,稳住。
  老齐说,唐政,听说苗志高抓进去的那一晚,你也跟他在一块?
  我一听果然是这事,不怕。我站起来,豁出去似的,用眼光顶住书记的眼光,说,是的。
  老齐说,你坐下,唐政。
  我说,让我站着说,齐书记,我习惯站着回答问题。
  老齐说,也好,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收到一封群众来信,说那一晚,你跟苗志高一道嫖娼了。
  会场里一阵骚动。乡镇长们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惊讶,鄙夷,担忧或幸灾乐祸。我正要张口争辩,老齐把手掌一竖,让我且慢说话。
  我血管在发胀,太阳穴这里怦怦直跳,头有点晕。我想起写匿名信的那个人。他无中生有,却使我身败名裂。我刻划不出这个人的相貌,但我能猪出,他是个獐头鼠目的人,行动诡秘,心理阴暗,你能想象他一直在角落里用非常狠毒的眼光盯着你。他对你非常忌恨,却又无可奈何,匿名信是他发泄的最好通道。
  齐书记示意我不要争辩,也示意其他人静下来。他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唐政,这封信我是不相信的。我对你虽然接触不多,但我对你还是有所了解。我看过苗志高被捕后的陈述笔录,他说过这样一个事实,当晚他要你留下跟他一道嫖娼,你不干,先走了。临走时你还说了一句话,你记得是什么话吗?
  我说,我记不得了。
  老齐说,我来提醒你。你当时这样对亩志高说,这是犯条款的,上不得。是不是?
  我说,是这样说过。
  我有些宽慰。虽然书记开口说那夜的事情时,我非常尴尬,简直是无地自容,但现在,又是书记自己为我解脱了,我想真诚他说一句,组织上毕竟是了解我的。
  不料书记一翻眼,又说,说了那句话,你以为你就是清白的了么?你就没有责任了么?党章里是怎么说的?共产党员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维护党的荣誉,与错误的思想行为作斗争。你既然知道嫖娼是犯条款的,为什么不向乡党委告发、向县委告发?你的原则性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个共产党的干部么?
  我看着老齐,哑口无言。这样严肃的话,这样充满了火药味的批评,这些年来我是很少听到的了。我承认,老齐讲的都是大道理,但却义正同严,他的批评无懈可击。
  老齐又说,不是我危言耸听,苗志高这个案子的发生,暴露出许多问题,有的问题还是性质很严重的问题!党政第一把手现在谁来监督?房地产交易中的经济犯罪为什么那么多?领导干部的公款吃喝究竟止住了没有?我们党组织的战斗力究竟该作个什么估计?……老实说,对有些乡镇的党组织,我是非常不满的!第一把手天马行空,谁也管他不着,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这就为第一把手犯错误准备了足够的条件!班子里呢,不要说我今天说得不客气,某些班子里,吃吃喝喝,吹吹拍拍,搞哥们儿义气,丝毫不讲党性原则和政治原则。庸政!
  县委书记突然大喝一声我的名字,把全场的乡镇长们一震,更把我惊得浑身一哆嗦,我看定老齐,只见他脸色铁青,眼珠子却满是血丝,缺少光泽的灰白头发,因为激动而散乱、颤抖。我猛地想起这个书记原是军人出身,他在部队一定威风八面声震军旅。跟这书记认识也有些年了,从没见到过他曾有这么副震怒的样子,我跟自己说,稳住,没啥了不起的,大家都是人,最多不当这个芝麻绿豆的乡长,回乡校教我的数学去就是了。这一想,心倒定了,书记的威严,也就觉得不再那么逼人。我挺一挺身子,说,我在。
  齐书记说,什么叫吃吃喝喝吹吹拍拍搞哥们儿义气?你唐政跟苗志高之间,就是吃吃喝喝吹吹拍拍搞哥们儿义气!我问你,苗志高被抓进去之后,你是不是到处托人找关系,想把苗志高弄出来,逃避法律的制裁?
  我脸胀得通红,点头。
  老齐说,你唐政还讲什么党性什么原则!苗志高前脚进了拘留所,你后脚就进了县政法委、公安局、检察院、司法局……凡是能接上关系的,你都去找了。你唐政好大本事啊。在那里,你好话说尽,好人做尽。人们有理由怀疑,你唐政这么卖力地为苗志高奔走,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同苗志高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
  全场毕静。大家都屏着气,用紧张的目光看着我。我这时反倒不紧张了,想到回去教书这最后一步棋,我什么都不担忧了。
  我说,我和苗志高从小同学,四十年来我们几乎没有分开过。我承认我和苗志高关系很好。他上有老下有小,我看着不忍心。还有一个因素我不知该不该讲……
  老齐说,讲!我这里允许批评,也允许反批评。
  我说,说一句实在的,乡里的工作,苗志高在,抓得一直比较顺;他一进去,就乱了套。我想让他早点出来,乡里工作也好少点损失。
  老齐说,屁话!共产党里能人就苗志高一个?苗志高死了,天就不亮了,母鸡就不下蛋了?我这个人历来主张,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共产党是个人才济济的执政党!都说人才难得,人才确实难得,有了人才,我们应该委以重任、好好爱惜。但是,大家要弄清楚了,我们要的是作风正派的人才,品质优秀的人才,不是苗志高这种角色!苗志高这样的人,哪是什么人才?是我们共产党的败类!
  老齐说激动了,嘴角涌出两点白沫来。他喝口水,又说,只有你唐政,喝了迷魂汤,搞成个菩萨心肠。苗志高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用人民的血汗养肥自己,你想过没有?这吸血鬼一掷万金,用人民血汗去享受声色犬马,你想过没有?
  我说,我没有想到,苗志高的问题会有这么严重。
  老齐哼了一声说,你怎么会想到呢?你早已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起码的警觉!
  说到这里,老齐挥手让我坐下,突然话锋一转,说,诸位乡镇长,你们今天不是看戏来的。刚才我跟唐政说的,也就是跟你们说的。在你们各自的乡镇里,类似问题存在不存在?我老齐不是武断,多多少少,都是存在的!有的乡镇,可能问题比塔城还要严重,只是没暴露罢了!
  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上来,低声跟老齐说了几句话。老齐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今天是周未,我要委屈一下诸位乡镇长。今晚,就请大家在县委招待所住上!晚饭我请客。我觉得有必要跟大家一起,结合各乡镇实际,把刚才进行的话题再深入讨论下去。
  会场有点骚动,乡镇长们交头接耳,议论书记的突然决定。
  老齐说,怎么了,是不是都要跟老婆请个假?
  石桥镇的镇长说,电话总要打一个的。
  老齐说,散了会再打。现在你们都什么条件?十九个乡镇长来开会,十九辆轿车就停在楼下。桑塔纳算是差的,奥迪也有了,皇冠也有了,车里有车载电话,手里有大哥大,给老婆说一声还不方便?等一会儿把驾驶员安排好,吃完就让他们回去。我也跟大家一样,今晚不跟老婆睡。吃了饭,大家讨论一个晚上!
  三墩的乡长瓮声瓮气他说,齐书记,我跟一个外商约好的,今晚要谈个生意。
  老齐一竖眉,说,你不要用外商来压我。我不是说了么,乡里没有你,天就不亮了,母鸡就不下蛋了么?这生意,就委托副乡长去谈。晚上讨论,一个都不能缺!
  几个乡长都伸舌头,老齐理着桌上的文件,一边又说,现在可不比从前啰,要大家在县里过个夜,都那么难!以前只要有会开,饿上一顿饭,住一晚通铺,没人说个不字的。现在要大家住一晚招待所,就像要拘留一夜似的!
  众人都笑起来。会场上算第一次有了较为宽松的气氛。只有我轻松不起来。我估计得出,这一晚上的讨论,离不开塔城,离不开苗志高,也离不开我唐政。我算不上是批判的靶子,也算得上是问题的焦点或热点,我准备好千疮百孔上床、里外不是人下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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