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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云南昆明青云街的一栋屋子里,碧微和丽丽把一个房间整理得差不多了;母女俩对看一眼,满意地笑了。
  “哎呀!忘了那两张图片!……”
  碧微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回到后面自己的房间。再出现的时候,她手拿着两张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图片上是约莫四五个月大的婴儿,一男一女,都非常可爱。
  “丽丽!把它们钉在墙上。人家说了,生产之前多看看漂亮的娃娃,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漂亮!丽丽!你都十七岁了,将来嫁人、生孩子,很多事都得听听长一辈的人怎么说。”
  “哦……”
  丽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碧微像是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场景……那一年在宜兴老家,自己才十二岁;姊姊出嫁的那一天,母亲好象也曾经在自己耳边叮咛了些什么。
  碧微轻轻摇摇头,把那模糊的场景挥走。
  丽丽用图钉把两张图片钉在木板墙上;碧微左左右右歪着头,检查图片挂的位置妥不妥当,然后把整个房间又看了一遍。丽丽噗哧笑出声来:
  “妈妈!可以了啦!够漂亮的了,我的房间都没这么整齐!”
  “那不同!……你表姊和表姊夫再怎么说总是客人!”
  “可是妈妈!这儿也不是我们的家……”
  没错,这儿不是她们的家;这整栋房子只是碧微在昆明暂时租的。
  抗战胜利后的复员工作是全面性的,重庆尤其显得格外忙碌。太多的人急着离开,交通成了最大的问题;不但是飞机,甚至连轮船都一票难求。中央政府要还都南京,所属机关的员工和他们的眷属可以优先迁徙,至于民间机构和一般百姓,只好排队慢慢等了。
  碧微在抗战后期转到了四川省立教育学院教法文,还兼着负责图书馆的管理工作;教育学院隶属于四川省政府,也就和复员扯不上关系。
  道藩是中央要员,他奉命回南京和上海参加接收工作;史坤生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员工,得跟着机关先离开,而且可以带着同弟一起走。碧微订不到机票船票,就把大件行李托坤生夫妇俩先带到南京,自己干脆带着丽丽到昆明住了一段时间。
  离开重庆之前倒是有一件喜事,碧微接到了伯阳从广西写来的一封信;伯阳在战争末期随着青年军深入缅甸,这时候正在前往接收广州的途中。此外,碧微的外甥女程静子怀孕就快足月,由丈夫章正凡陪着从重庆来昆明待产。静子的哥哥一雄也在昆明;分娩的时候,姨妈和嫂嫂都能就近照顾,而碧微干脆让他们住到自己租来的屋子里。
  “歇会儿吧!他们也快到了!”
  碧微擦擦额头上的汗;这是一九四六年的八月,天挺热的。
  丽丽从厨房里倒了两杯凉开水回到客厅:
  “妈妈!张叔叔什么时候再来昆明?”
  “还要一阵子吧……唉!”
  听女儿问起张叔叔,碧微伤感了。道藩忙于接收工作,在重庆、南京、上海之间奔波;偏偏又是在这种劳累不堪的时候,接到家里急电通知:老母亲病重去世。
  道藩从上海搭飞机到昆明,和碧微母女在机场匆匆见了一面,就赶回贵州盘县去了。前两天来信说,丧事全部办好还得一段时间;他要碧微在昆明等他,再安排一起回南京或是上海。
  碧微的伤感是多重的。那包括自己和道藩的父母都在这几年当中过世;还包括了自己和道藩就要面对的另一个事实:素珊和丽莲这时候已经从兰州回到了南京……
  从昆明飞往上海的飞机上,乘客挤得满满的。机舱里不怎么舒服;微弱的空调只是让人稍稍觉得不那么闷热而已。隔音设备也差,螺旋桨的引擎声一路上震得人都头疼了。
  道藩靠在碧微肩上,豆大的汗珠不时从额头冒出来,一脸痛苦的表情。“就快到了,再忍一忍,……还要不要喝点水?”
  碧微把手上的杯子凑到道藩嘴边;道藩点点头,碧微喂他喝了两口。
  “不要了……”
  道藩有气无力地说着;碧微用手帕替他擦擦嘴。
  “有时候,你跟我一样固执。连医生都劝你多休息几天,你就那么急着非赶回去不可!”
  “不赶回去不行啊!请了两个多月丧假,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情……”“谁说的!你不在,难道事情就没人做了?你啊!是责任心太重!”
  “多几个责任心重的公务员,国家才有希望……”
  “好了,别说了!你那个脾气我还会不知道?宁愿自己累死,也不肯耽误公事……”
  道藩难得地笑了,调整了一下坐姿,头依旧靠在碧微肩上;碧微把手伸过去让他抓着。
  十月初带着一身的疲惫从盘县回到昆明,道藩立刻就忙着安排机位;他终于病倒了,得的是疟疾。道藩不听医生的劝告,坚持试用刚刚问世的盘尼西林;幸好这新出品的特效药压住了症状,勉强上了飞机。
  这会儿道藩闭着眼睛,把碧微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直搓着:
  “而且,机位那么难订,好不容易订好了,放弃掉多可惜?”
  “那也不一定,反正就快要开会了,我不相信到时候我走不了……”
  碧微指的是制宪国民大会;她以社会贤达的身分被遴选为妇女代表,十一月就要在南京出席大会了。为国家制定宪法,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碧微心里一直有着一股激动。她回过头去看了看坐在后面一排的丽丽。这一路上要照顾的还不止是道藩一个人,丽丽和道藩的五妹、六妹都在同一班飞机上;偏偏她们都晖机,而五妹还带着一个喂奶的孩子!
  上海就要到了,碧微稍稍松了口气。
  上海徐寿安的家里,餐桌上摆着几样挺精致的菜肴;寿安不停地给碧微和丽丽夹菜,佑春又进厨房里忙去了。
  “二表姊!您得在上海多住几天,让佑春跟我陪您到处走走!”
  “恐怕没办法,那边有些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寿安!南京离上海很近,有的是机会;有空你也带着佑春到南京来玩玩!”
  “一定的!胜利了,我们到哪儿都方便了!”
  正说着,佑春又从厨房里端了一盘红烧鲫鱼出来:
  “二表姊!寿安一听说你们回来了,高兴得像什么似的,这几天老是跟我提起当年你们在上海的那段日子。”
  “是吗?寿安!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要你跟着到南国社、把你哥哥的东西都搬回来,那个姓田的一脸的错愕?时间过得真快,都有十、七八年了吧?”
  “是啊!二表姊!”
  这回见面,寿安跟着佑春表妹喊她“二表姊”,让碧微颇有感触;寿安以前是喊她大嫂的。
  “寿安!见着你哥哥了吗!”“见着了!…他是七月中旬从南京到这儿来的,过了十来天就又搭船北上了。听说他六月初从重庆到了南京,旧病复发,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月!”
  “哦?……”
  “他搭船北上也是医生的意思。哥哥心脏不好,医生不让他搭飞机!”
  悲鸿到北京出任国立艺专校长,碧微听人提起过,但她不知道悲鸿在南京又住进了医院。
  “你,嫂嫂好吗?”“还好……”
  寿安的嫂嫂已经换了人;悲鸿和碧微签字离婚后的半个月,就在重庆和廖静文结婚了。
  应该也算是陈年旧事了吧,碧微低下头,对自己笑了。
  南京上海路路边的一处荒地上,一座很不起眼的坟墓前,立着一块很不起眼的石碑,上面刻的字是“蒋母戴太夫人清波之墓”,这就是母亲暂厝的地方。碧微带着丽丽跪在坟前,先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接过道藩点燃的一束香,合掌默祷,眼泪不停地流下。当年替母亲料理后事的二堂兄一家人已经回宜兴去了;碧微根据姊姊榴珍信上所描述的地点,找了好一阵子,才在一堆杂草丛里找到这座坟墓。
  “别难过了,伯母看到你平安回来,她一定很高兴!”
  道藩伸手扶起碧微,又帮着把坟墓边上整理了一下。碧微红着眼眶,咬了咬嘴唇:
  “我一定要找一个象样的地方让我娘安息!”
  “那是自然的,我会帮你留意;走吧!你们累了,东西还得整理呢!”
  从昆明抵达上海的当天晚上,道藩就先赶回南京来了;碧微和丽丽这天一到,他在火车站接了她们母女,就照着碧微的意思,先来老太太的坟上一拜。再度上了车,碧微才有心思向道藩打听住的地方:
  “傅厚岗那栋房子到底怎么样了?”
  “我去仔细了解了一下,……李田丹离开之后,他的佣人把房子租给了一个英国大使馆的武官,得下个月才到期,而且听说这个英国人还不肯搬走!”
  “这怎么行?那是我的房子啊!”
  “我会去找他交涉的,幸好文运会楼上还有一个房间空着,你跟丽丽就先在那儿住几天吧!”
  当年离开南京的时候,碧微把傅厚岗那栋房子托给德国朋友李田丹照顾;李田丹后来也避难去了重庆,就让佣人看着,没想到佣人擅自作主,惹出了这么一个麻烦。
  看样子事情还有得拖,只好暂时听道藩的安排,借住在文运会。
  碧微真是累了,她闭上眼假寐了一会儿,直到车子在文运会门口停下来。
  总算搬回傅厚岗了,先前回到宜兴去的同弟,也在碧微催促之下来到南京。荒芜的院子重新整理过,但日子是冷清的;只有道藩偶尔在下班之后过来陪陪她们。
  这一天晚上吃过饭,道藩一句话不说,坐在客厅里发愣;碧微用眼神把丽丽和同弟支开,她要和道藩谈谈。
  “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如意?”
  “没有……你不要瞎猜!”
  “那就是家里的事……不要瞒我,道藩!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不善于做作,也没有隐瞒。告诉我,什么事让你这么沉闷?”
  道藩抬起眼望着碧微;没错,是他自己说过的,他们之间最珍贵的就是那份真实。
  “……是素珊。”
  “她怎么了?”
  “近来我们之间常闹别扭……”
  “严重吗?”
  “比以前严重些。你知道,她的个性比较内敛,一向不怎么发脾气,遇到事情总是放在心里;可是最近……我们常常为了一些事情起冲突。”
  “为哪些事起冲突?”
  “都是家里的一些小事……”
  碧微沉默了;同样是女人,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考虑了一会儿,碧微决定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依我看,素珊的改变不是没有原因的。那些家里的小事只是表面上的借口,真正的因素藏在背后。”
  “你是说……她是因为我跟你……”
  “不会错!你想想,有什么事会让一个做妻子的,突然改变她以前那种内敛、不轻易发脾气的个性?除了极度缺乏安全感,除了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丈夫,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可是……从她开始怀疑,到她在兰州的时候在信上把事情掀开,都已经过了那么久!”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整个的时空环境又不一样了。你想想,那时候还在打仗,现在仗打完了;那时候她远在兰州,说一句对你我都挺难听的话,那叫做眼不见为净!而她现在回到了家里。更何况,那时我总还是某人的妻子,而现在我是离了婚的女人!道藩!一切都不一样了!”
  碧微一连串指出了那么多的不同;她像是在分析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
  但是,道藩真的不明白碧微所说的这些吗?还是他刻意在逃避这些?
  他当然是明白的,但也绝不是在刻意逃避;碧微心里很清楚。
  碧微更清楚的是,道藩下意识里不在乎他和妻子之间愈来愈频繁的冲突。这种下意识,道藩自己不容易发觉;他甚至还可能让自己的下意识发酵、让那些冲突更频繁……想到这儿,碧微不寒而栗了。她警惕自己,不能让事态更严重;她要提醒道藩,从他那下意识里跳脱出来。
  碧微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我困了,你回去吧!记住我的话,不要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跟她起冲突!就算是她找碴吧,你也得让着她,我好久没向你下命令了,就当作是我的命令吧,你说过你一定服从的!走的时候替我把门锁上!”
  碧微笑了笑,走过去,在道藩额头吻了一下:
  “晚安……亲爱的!”
  道藩没有抬头,他听见碧微上楼的脚步声。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制宪国民代表大会在刚翻修过的国民大会堂揭幕;两千多位代表齐聚一堂,为制定中华民国宪法殚精竭虑,举国瞩目。十二月二十五日,一部中规中矩、洋洋洒洒十四章、一百七十五条的中华民国宪法诞生了;吴稚晖代表大会将这部宪法授予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蒋主席在当天下午四点钟签署了颁布令,订第二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实施。
  大功告成,除了参加官方的诸多庆祝活动之外,大会期间经常在一起谈天说笑的潘公展、王人麟、胡定安和蒋碧微等人,又聚在一块儿吃消夜。碧微乐在心里,憋不住开幕前的一个小插曲:
  “各位!会开完了,宪法也出炉了,我可以把自己还给自己了!”
  “蒋代表!您说的是什么呀?是绕口令还是猜谜语?什么叫做把自己还给自己?”
  胡定安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直搔着头发;王人麟把话接了过去:
  “欸!蒋代表,您要是不说个明白,根据我们不成文的内规,得罚您一杯酒!”
  “对!我这儿先伺候着……”
  潘公展干脆把碧微的酒杯斟满了;碧微可是不让须眉,一口气把酒干了:
  “我是酒照喝,故事也照说!开幕前办理报到的时候,我差点被打回票!各位!蒋碧微的微字,是微笑的微,是没有草头的!”
  “嗄?……”
  三个人全呆住了;一个多月当中,所有的书面资料,包括碧微的出席证,印的全都是带草头的“薇”,这是怎么回事?碧微颇为得意地继续说她的故事:
  “……报到的时候,名册上是蔷薇的薇字,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据理以争,可是图章上的字不对,他们就是不让我报到!我也打听了,可以申请更正,但更正手续办好了,会大概也开完了,那有多呕!于是,我干脆将错就错,不但不更正,反而临时刻了一个新图章,当然是带草头的那个字,他们这就准我报到了!”
  三个人抢着伸出大拇指……半晌,潘公展开始行酒令了:
  “蒋代表的故事精彩,她这名字也美。咱们就用她的名字做对联,把碧微两个字嵌进去,两位意下如何?”
  “好主意!不过,向来是出题的先作答,潘代表!您先来!”
  胡定安先下手为强,把难题丢还给潘公展;没想到潘公展却是有备而来:
  “没问题!各位听了:秋水长天同碧色,落霞孤鹜逐微风。”
  “好对子!听我的!……天黏芳草碧,山抹暮云微。”
  第二副对联是王人麟的杰作;轮到胡定安了,他换了一点规矩,来了一首七绝:
  “不管冰寒与雪天,遍寻幽径厚岗前;
  围炉共话人间事,欣赏红薇好过年。”
  碧微静静地听着,听着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嵌进对联里、嵌进诗里……那其实不止一个名字,而是两个;其中有“碧”字,也有“雪”字。
  碧微鼻头有点酸,她继续静静地听着……
  一九四七年一月二十一日是农历的大年除夕;南京虽然不是家乡,但是在多年飘零之后,好不容易重回傅厚岗,碧微终于有了回到家的感觉,她要好好安排、过一个象样的年。
  里里外外的打扫是前两天就完成了的;有坤生和同弟在,碧微只是担任指挥和一些轻便的工作。除夕这一天剩下的是最后的整理,再换上干净的窗帘、桌布和椅套。
  下午四点多钟,一切差不多就绪了,祭祖用的香烛和银锭金箔也已经准备妥当;折好的银锭金箔装满两大篓,闪闪发亮。碧微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泥金红纸,恭恭谨谨地写下祖先和父母牌位的字样。六点整,碧微吩咐开始上供。她和丽丽布置好供桌上的杯盘碗筷;坤生和同弟端出在厨房忙了一整天才做好的各式各样的菜肴,由碧微亲自一盘一盘放置在桌上。
  碧微带领丽丽在供桌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心里感觉得到一股说不出的平静与安详。夹杂着的一点哀伤,是悼念在战争期间先后过世的父亲与母亲。七点钟,道藩满面春风地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串盘起来的鞭炮,坤生把鞭炮接了过去。
  “你们已经行过礼啦?……该我了!”
  道藩在供桌前也跪下磕了三个头;碧微以为他要鞠躬,没来得及阻止。接着是把那些折好的银锭金箔在火盆里烧了;爹!娘!女儿不孝,没能让你们颐养天年……碧微在心里念着,眼里含着泪。院子里,坤生用一根好长的竹竿才把整串鞭炮撑起来;道藩想要燃放,碧微挡住了他,坤生机饯地点着了鞭炮心。鞭炮声好响、好长;鞭炮的火花映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天上真飘着一瓣瓣雪花;看到雪,碧微和道藩对望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外面冷,进去吧!”
  道藩两臂一张,拥着碧微和丽丽进了客厅;他边走边逗着:
  “丽丽!晚上可不许睡喔!年夜饭得吃到天亮才算数,这叫做守岁!”
  “才不要呢!天那么冷。张叔叔!过十二点就可以了,好不好?”
  “不行不行,哪有守岁只守半截的!不信你问妈妈!”
  “好了,道藩!别逗她了,吃饭吧!菜都凉了!”
  年夜饭很丰盛,碧微很满足;不是因为满满一桌子的菜,而是心里那股满满的过年感觉。
  道藩自己倒是留下来陪着碧微守岁;直到大年初一中午才离开……
  过完年,学校开学了;道藩说好了这一天要过来送丽丽回学校去。客厅里,碧微看着墙上的挂钟;道藩就要到了。可是,丽丽却猛地站了起来,背上书包、提起小旅行袋:
  “妈妈!我不等了,我想早一点到学校去。我自己出去叫车。”
  “你急什么?张叔叔马上就到了。”
  “不要!我不要等他!……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坐他的汽车!”
  丽丽边说边朝外面走;碧微先是楞在那儿,然后追了出去:
  “丽丽!丽丽!”
  丽丽走得还真快,一下子出了大门;碧微冲出来,正好赶上那关门声……几分钟后,道藩到了,他一眼看见碧微恍然若失的神情。
  “怎么了?丽丽呢?”
  “她自己叫车到学校去了。”
  听了碧微的叙述,道藩的神情也凝重了:“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得非常谨慎地处理孩子可能有的感觉。”
  “没错!你是说过。可是这一向不都很好吗?两个孩子都喜欢你;怎么突然就变了样,完全不对劲了?”
  “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够接受你我之间的……又是另一回事!”
  碧微沉默了。她绝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也一直在谨慎地处理;就像道藩说的。可是,一切似乎并不在她掌握之中。
  “你仔细想想,……要多了解一些孩子的心事。……我上班去了!”碧微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她确实得好好想想。
  从宜兴码头到姊夫家的距离并不远,碧微一会儿加紧脚步,巴不得立刻见到姊姊;一会儿又放慢脚步,体恤地回过头看了看提着两个大皮箱、气喘嘘嘘的坤生。不止坤生,连外甥女静子和一瑛、还有碧微自己,手里都没闲着,大包小包地提着一堆东西。
  碧微回宜兴老家了,族长宗亲、长辈晚辈还是多得数不清,尤其是这十来年当中又添了一些小的;但碧微真正嫡亲的亲人,只有姊姊这一家了。东珠巷衖堂里的一间屋子是姊夫家;爹娘不在了,那等于是碧微的娘家。一听到外面有人声,姊姊榴珍已经从里面冲了出来:
  “棠珍!棠珍!”
  “大姊!”
  两姊妹,四行泪;碧微紧紧抱住姊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几个人眼圈也都红了。
  “快进去吧!坤生!我来帮你提!”
  姊夫程伯威从坤生手里接过一只皮箱;也许没料到有那么重,接过手的时候,整个箱子往下沉。里面全是碧微花了好几天工夫在南京买的各种礼品,宜兴县城蒋家是大户人家,规矩礼俗可不能马虎。刚在客厅里坐定,姊妹俩的泪水又开始往下掉。
  “那一年爹过世,我一直没敢让你们知道,是因为怕娘在南京……”“我们都明白,棠珍!苦了你了!这些年在外面。”
  “不!大姊!你们才苦!……尤其是娘……”
  “是我不孝!没替娘找个妥适的地方……”
  “这怎么能怪你,你们那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大姊!你放心,我回来了,我一定会替娘找个地方,像你说的,一个妥适的地方。”
  碧微望着姊姊,她突然惊讶了;她惊讶自己这会儿才注意到,姊姊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这一夜,碧微在床上许久无法阖上眼;她细数着:睽违乡关,已经整整十年了!
  碧微回宜兴省亲是一九四七年三月里的事,她在那儿待了二十多天;不仅各方面的礼数周到,还因为有着制宪国大代表的头衔,广受乡里亲友的欢迎,简直成了衣锦荣归的大人物。
  五月里,伯阳回到南京;那是碧微托人写了封信给青年军的孙立人将军,让伯阳在东北提前退伍。住了一段时间,伯阳又离家北上了,到北京找他父亲安排出路。
  这一年秋天,榴珍特地到南京来;姊妹俩终于在中山门外的永安公墓选定了地点,为苦命的母亲迁葬。老夫人新墓碑上的字是道藩题的。
  第二年暑假,丽丽考取了金陵女子大学。才上了三个月的课,时局又告吃紧;国共战争已经打到了首都附近,当局下令疏散南京居民。碧微一时还没有决定去向,她先把丽丽送到上海寿安家里;过不了几天,丽丽竟然出走了,从下落不明。
  一连串的悲欢离合,让碧微应接不暇,也无从适应。她想起当年怀着伯阳,大老远从法国独自搭船到新加坡找悲鸿;她想起丽丽是在伤了胎盘、极度早产的情形下来到人间;她想起在战火中、在炸弹下把孩子拉拔大……碧微无奈极了;再一次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她不得不准备应变。
  杭州西湖葛岭山麓的一栋屋子里,碧微临窗而坐。从这儿看得到苏堤,那幽美的景致,总是让碧微暂时忘了外面烧得正凶的战火,忘了自己是在逃难。是啊!又开始逃难了。在道藩的苦劝之下,碧微带着坤生和同弟从南京而上海、从上海而杭州;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多的麻烦,却仿佛已经嗅得到远处的漫天硝烟。
  在杭州已经住了一阵子了。道藩公务在身,在京沪杭三地之间奔波,但今天他说好了一定要到葛岭来的……
  今天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农历是碧微五十岁的生日!五十岁了!碧微真不敢相信;但历经了那么多的家事、国事、天下事,自的心境怕不止这个数字了:五十?……五十!
  远远地,那辆熟悉的车子出现在环湖马路上;碧微再也难掩那股兴奋与期盼,她竟然有点手舞足蹈地迎出门去。直到站在路边才猛然提醒自己:你五十岁了!老了!不该再蹦蹦跳跳的了。车子停了下来,碧微隐隐约约看见车里还有几个人影。车门开了,碧微揉眼睛揉了好几次;然后,她扑上前去:
  “大姊!”
  “道藩非要把我们接来不可!他说是你五十岁生日,我这做姊姊的反倒忘了。”
  “大姊!谢谢你来!我……好高兴!”接着下车是两个外甥女,一珊和一瑛;道藩像是有意躲在车子里,最后一个下来。
  “你还是谢谢道藩吧!瞧他多周到!”
  大姊刚提醒完,碧微冲上前去;顾不了姊姊和外甥女,她深深地在道藩面颊上印了一个吻。
  这一天晚上,道藩挽着碧微在苏堤上散步;碧微吁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想不通!比当年逃鬼子的难还想不通!中山先生说我们像一盘散沙,何止是一盘散沙!”
  “这就是政治的丑陋!永远斗不完!像这苏堤,当年苏东坡是被贬到这儿当太守、为了治水才修的堤他可不是为了让后人来这儿欣赏风景、或是吟唱他的诗、他的词;白堤也一样!政治跟美这个字是永远联不起来的,而且正好是背道而驰!”
  “我们不说煞风景的事,道藩!我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像这些年一样,你要引着我,引着我走出去!”“中央政府早晚要迁走的。可能先到广州,但那儿也不一定靠得住。雪芬!你得赶紧准备,到台湾去!”“台湾?那是一个孤岛!”
  “没错!是个孤岛,但也许我们能从那儿重新站起来!”
  台湾,碧微知道,素珊带着丽莲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了那儿;因为素珊的姊夫在台湾南部的高雄港务局工作。自己也到台湾去?台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碧微心里想着。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五十岁了,是“知天命”的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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