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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天亮了!天亮了吗?天应该是亮了!但管它的!反正自己不想醒过来,甚至不想睁开眼。
  头好疼啊!不该喝那么多酒的,对了!好象有人在耳边轻轻说:不要喝那么多,如果真希望她快乐,就不要喝那么多!但管它的!反正喝都已经喝了,以后让她快乐就是了!
  “笃、笃、笃……”有敲门声,张道藩把蒙着的头露出被窝来;这么早,会是谁?也许听错了,到底多早?天亮了是没错,但到底几点钟了?把闹钟转过来,对着自己,嗄?十一点了?不对!是闹钟停了,不对!闹钟滴答滴答响着,走得好好的……
  “笃、笃……”没错,是有人敲门!
  下意识地想披上晨袍,但不需要,衬衫、西装裤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他看见床边的椅子上放着礼服上衣、还有领结。站不稳、更走不稳,三步两晃地走过去打开门,是蒋碧微在门外站着;灿烂的笑容,逼得你不能不以笑容回答,虽然道藩知道自己的笑容好憔悴。
  “请进!”
  “谢谢!特地来看看你的酒醒了没有。”
  碧微跨进房间,闻到一股酒味:
  “实在不放心,过来看看,顺便还你这个……”
  碧微坐下时,打开手里提着的大手提包,拿出用几层纸细心包着的那个朱砂花瓶:
  “借我放了那么久,你朋友不着急?”
  道藩楞了一下,好象一时找不到词回答,居然想了一会儿:
  “他大概早忘了。……你真是来还花瓶的?”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顺便!主要是不放心,半夜里几个人送你回来,你可把我们折腾得好惨。你不该喝那么多的!”
  怎么又是这一句?昨天晚上,到底是谁说的?
  “好了!看见你起得了床,我放心了!有钢琴课,我走了!”
  碧微拿起手提包,正准备站起身,道藩喊出声来:
  “等一等!有句话,想告诉你……”
  “哦?一句什么话?重要吗?”
  “嗯!因为……它放在心里很久了……”
  “那就快说吧!我真得赶去上课!”
  “……”
  “快说呀!”
  “……我……其实也没什么重要,只是……我打算到翡冷翠去一趟,去临摹那儿的一些画,去凭吊……一些古迹。”
  “那好啊!带你的准新娘去?”“不!我一个人去,她学校的课走不开。”
  “打算去多久?别让准新娘害相思!我真的得走了!”
  道藩没再说什么,陪碧微走到门口;步子是拖着的,因此不显得那么摇摇晃晃。碧微带着进门时那灿烂的笑容离开了。
  为什么她爱我而我不爱她,我却无法启齿向她直说:“我不爱你。”
  ……为什么我深爱一个女子,我却不敢拿出英雄气概,去向她说:“我爱你。”
  ……为什么我有相爱的人,偏会被她将我的心分了去?
  碧微坐在桌旁,桌上摊着一封信;她紧紧盯着这封信一开头就一连拋出的三个问题。
  碧微得厘清一下……这三个问题,点出了三个女人。其中有一个是这个男人不爱的,另一个是跟这个男人相爱的;还有一个是这个男人偷偷爱着的。碧微好象是弄清楚了,但信上的问题不只这三个: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我若爱她,将使我和她同陷痛苦,而我总去想她?……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对我是否也有同等的感情,我就爱她?
  碧微又得仔细想一想;毫无疑问的,这两个问题指的还是那个被偷偷爱着的女人。看得出,这个男人的暗恋是不问结果的;是只计较付出、不计算收受的。不管对方知道了苦不苦,至少此刻他自己爱得很苦!这样的分析大概也不至于离谱,但信上紧接着还有两个问题:
  为什么理智一向都能压制着我,如今离开了她,感情反而控制不了?……为什么我明知她使爱我,这种爱情也必然是痛苦万分、永无结果的,而我却始终不能忘怀她?
  后面的这两个问题,倒没有让碧微伤脑筋;只要前面的厘清了就行。然后,是这封信的结语;而即使是结语,还是不断拋出问题:
  你不必问她是谁?也无须想她是谁?以你的猜度,假如我拿出英雄气概,去向她说:“我爱你。”她会怎么样?假如我直接去问她:“我爱你,你爱我不爱?”她又会如何回答我?结语的后面,这封信落款的地方写着:张道藩,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于意大利翡冷翠。
  这才是让碧微最不解、最伤神、最难过、也最不知所措的!她多希望写这封信的是别人,是任何一个别人!碧微就这样盯着桌上的这封信,两眼空茫茫的。再怎么迟钝的人,到这个节骨眼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故事中的另两个女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重点是在那个“主角”。读信的时候,碧微确实试着猜想这个主角是谁;但那念头只是匆匆一闪,因为她更关心的是整个故事的“情节”。而读完第二次的时候,碧微不得不去证实这个主角是谁;她已经不用再去猜想,只需要去证实,因为,主角正是她自己!
  男女之间的情愫是何等奥妙!你可以从对方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或是许许多多细微的事情上,读出他心里藏着的。也许当时你没在意,但如果你稍稍留意一下,他心里藏着的其实躲不了。
  ……难怪道藩前一阵子总是抑郁、总是消沉;难怪他和素珊闪电交往。
  ……难怪道藩觉得他的订婚是朋友“逼”出来的;难怪他又自我矛盾地,急着主导订婚的每个细节,非要把仪式办得风光热闹。
  ……难怪道藩在订婚那晚异常地放浪,把自己灌得烂醉!
  ……难怪那天他吞吞吐吐的、最后说出来的只不过是要去翡冷翠一趟。
  许多事,道藩是在掩饰自己、是在自我逃避、是在逼着自己“死心”!碧微再捕捉着一些蛛丝马迹;她甚至发现,道藩在平时谈话中对自己的称呼,都显出了那份异常。当有任何第三者在场的时候,道藩称她“二嫂”,那是相对于悲鸿在天狗会里的排行;而私底下,当两个人单独谈话的时候,道藩对碧微是不冠上任何称呼的。
  碧微抬起头,角落里那架租来的钢琴上,不久前还摆着那个“寄放”的朱砂花瓶。
  当时自己不过顺口说了一句那花瓶好美,几天后道藩就亲自捧了来,瓶里还插着几朵白玫瑰;附近没有花店,那么他是大老远一路捧着来的……碧微整颗心颤抖了;道藩一直藏着的这份情,够真、也够深,但那正是碧微害怕的。这不仅仅对悲鸿、对素珊也不公平,也是一种伤害;道藩!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碧微啊!你该冷静想想怎么处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人的感觉和思维是奇怪的,无论喜欢的事或害怕的事,当它突然发生,你会想着前因后果,你会顺着已经发生的不断想下去;你忘了去想该怎么办,你忘了去想:喜欢的事该怎么让它延续下去;害怕的事该怎么让它就此终止。
  冷静下来后,碧微首先自我警惕的是决不能软弱;尽管自己再怎么同情、再怎么怜悯、甚至于再怎么感动,最要紧的就是坚守立场,一个身为人妻的立场、一个从小领受着中国式礼教的立场!她决不能接受道藩的爱,尤其是悲鸿不在身边的时候。碧微再三斟酌,终于提起笔写下回信:
  你说的她,我既不知道是谁,当然不能正确地解答你的问题,我只能猜度……并不是你缺乏英雄气概,并不是你不敢向她倾诉“我爱你”,而是由于你早已想到此爱唯有痛苦,因此极力压制,免生是非。
  我要反问你,为什么你爱了一个人,一定要知道她对你的感情如何?你既然这么爱她,对于她的性格和为人,你一定深切了解,她将会怎样回答你,你至少也该晓得十之八九。
  至于你说她会扰乱你的心神,你难道不能想个方法,不为她动心吗?我倒劝你把她忘了,但不知你能否做得到?我写信给你,如果对你有害,我便从此搁笔。望你珍重,并且自爱!
  就这样,碧微像是对自己有了交代。她不知道回信中所说的,道藩是否都懂,是否都能接受;但碧微至少在不伤害彼此,特别是不伤害道藩的前提下,做了某种程度的剖白。她自认为回信中最后所说的:要道藩珍重之外,并且“自爱”;她觉得这已经是非常露骨的告诫,话已经说得够重了!
  碧微谨慎地把回信再看了两次,装进信封,封好封口,出奇冷静地走向邮局。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任何跟信上有关的词句;两封信,一封收到的,一封寄出的。
  意大利翡冷翠一家旅馆的房间里,道藩默默把碧微的回信读完;他仔细咀嚼着信里的每一句话……道藩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准备把行期缩短;回到巴黎之后,他会去见素珊,告诉素珊自己将要回到东方那个古老的国度。他会告诉素珊,自己将信守婚约;有一天,自己将会把她娶回那个古老的国度。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公寓门口,司机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手提包和几个纸箱从前座和车顶卸下。碧微付了车资,看了看地上这一堆东西;她提起几件体积比较小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悲鸿!你在这儿看着行李,我先进去开门……”
  悲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脸上也有笑容,但不如那股疲倦来得明显:
  “快一点!我实在好累!”
  “我知道!就一会儿!”碧微吃力地提着东西上楼……
  她果真很快就下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满脸笑容、体型稍胖的中年法国妇人;碧微赶紧为两个人介绍:
  “这是我丈夫,徐先生,悲鸿!这位就是我们的房东,皮耶太太,她特地下来帮我们忙。皮耶太太是个非常热心的人。”
  就这样,三个人轮流把所有的行李搬了上去。
  这是第二年的五月下旬;悲鸿离开九个月之后,总算回到了巴黎。当天晚上,碧微特地借用房东的厨房,烧了几样菜,悲鸿吃得蛮舒服的。这会儿他似乎忘了长达两个多月航程的苦和累,边吃边眉飞色舞地叙述这一趟远行,那包括他已经在国内崭露头角,参加了不少社会名流的聚会,也应邀做了几场有关绘画艺术的专题演讲。
  才年过三十啊!悲鸿的意气风发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回头想想,最过瘾的还是在新加坡的那两个月,黄曼士先生在那儿还真吃得开,不断介绍朋友,让我给他们画像……全是富翁!不是我吹牛,他们没有一个不满意的!你当然可以想象得到我在那儿所得到的敬重……”
  碧微一直很感兴趣地听着;她分享着悲鸿的成就和快乐。但是,碧微心里也急着想问一个问题。从马赛港码头上接到悲鸿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想问;从马赛到巴黎一整夜的火车上、甚至从巴黎火车站回到家里的出租汽车上,她分分秒秒都想问。碧微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了,因为悲鸿始终没有主动提起她想问的事。
  她把话题带了出来:
  “悲鸿!……在新加坡……那些富翁一共付了你多少润笔费?”
  “换算成国内的大洋,大概六、七千块吧!”
  “真的?太好了!悲鸿!这一趟你真没白跑!”
  “是啊!自己关起门来说,这就叫做名利双收!”
  碧微真的有说不出的高兴。六、七千块大洋,扣掉来回旅费,剩下的换算成法郎,足足有七万以上,够他们俩在巴黎过个两三年的了!碧微兴奋之余,觉得有一句话非要立刻补上不可:
  “悲鸿!辛苦你了!”
  “还好!就是来回两三个月船上的日子,实在太累了!”
  悲鸿眼神一下子变得飘邈了,不知道是又在品尝那名利双收的满足感,还是回味那一路上的劳顿。碧微鼓足勇气,眼睛刻意望着别处:
  “悲鸿!你……带回来的钱呢?”
  “我买了一些东西……”碧微愣住了!然后她两眼盯着悲鸿,等着他往下说。
  “你知道的!国内有我最想要的东西!上海、北京……要是有时间,我还想上北京一趟呢!你不知道我买了多少好东西!”
  悲鸿实在太得意了!他忘了是在跟碧微说话,他根本没有看她。
  碧微刚才的兴奋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情绪跌到了谷底;她冷冷地拋出一个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又是买那些金石书画?”
  “当然!我还会买什么?”
  “那……我们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放心!我还剩下不少。”
  “还剩下多少?”
  “……大概……值两万多法郎吧!”
  那是刚才碧微估算的三分之一!碧微没有再说话,她站起身,开始收碗盘,然后静静地躲进厨房。碧微不愿意在悲鸿面前落泪;她宁愿把这又一次的失望、委屈和怨忿,转而向命运去哭诉、去抗议……
  悲鸿带回来的钱,省吃俭用的,勉强苦撑了十个月,又所剩无几了。也许还陶醉在上回的得意之中吧,他又动了同样的念头;他准备再回国一趟,也顺道在新加坡逗留一阵子,试试运气。但这回连单程的旅费都筹不出来;悲鸿苦恼极了,碧微则是陪着干著急。也许是天可怜见吧,国内的旧识、中法大学教务长李圣章到法国考察;老朋友见了面,知道悲鸿正在为回国的旅费发愁,他慷慨解囊,主动借了一笔钱给悲鸿。
  于是,一九二七年四月里,悲鸿又启程了。
  房东皮耶太太从皮包裹掏出钥匙,打开公寓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上楼,后面跟着一位出诊的法国医生。到了碧微房门口,只听见里面传出咿咿唔唔梦呓般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一阵阵微弱的呻吟。皮耶太太推开房门;她显然是走得太快了,大气直喘:
  “徐太太!医生来了!”
  碧微正发着高烧,神志不很清楚;迷迷糊糊睁开眼,无力地看着床前两个模糊的身影。
  “她从今天一大早就这样……医生!你看她……”
  皮耶太太不停地用手绢擦汗;医生慢条斯理地打开他的大皮包:
  “让我替她检查一下……”
  洋医生戴上听诊器,一会儿胸口、一会儿腹部、一会儿背脊上仔细听着;然后又拿出小手电筒,照瞳孔、照喉咙……真是个慢郎中,每一个动作都是慢条斯理的,都快把皮耶太太急死了!
  “医生!她到底怎么样了?”
  “让我再看看!再看看!……”
  洋医生又是一阵东摸摸、西看看的,这才开始问病人问题:
  “夫人!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看过其它的医生?”
  刚才洋医生检查的时候,碧微已经完全清醒了;这时她指了指床边小梳妆台上的两瓶药:
  “我患了慢性盲肠炎,那些药是上一次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一位医生开给我的……”
  碧微因为发烧,体力相当虚弱,说起话来非常吃力。洋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又做了一些检查;然后,他有结论了:
  “我想,我应该向你说一声恭喜!……夫人!你可能怀孕了!”
  碧微几乎从床上坐了起来!房东太太也睁大了眼睛,老半天才会过意来:
  “医生!你是说……我的朋友快要有孩子了?”
  “非常可能!我建议你的朋友到大医院去检查,因为这只是我初步的诊断!至于她发烧的原因,可能还是跟盲肠有关!”
  碧微呆呆地躺着,一瞬间,有太多的思绪浮上来……
  怎么办?悲鸿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怎么对付这种局面?悲鸿刚走才一个月,这会儿不知道是在印度洋还是太平洋上;该不该通知他、一到了新加坡就赶紧折回来?他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吗?该不该写信告诉爹娘?隔得那么远,他们除了干著急、又能怎么样?得准备哪些东西?小床铺?婴儿的衣服、尿布?……
  还有,最想不通的是,跟悲鸿结合九年了,一直都没怀孕,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害了喜?好心的皮耶太太像是一眼看穿了碧微所有的思绪;她在床沿坐下,拂了拂碧微的头发:
  “徐太太!先别惊慌!医生不是说了吗?这只是他的初步诊断,要到医院里检查出正确结果才算数!你还发着烧,赶紧让烧退了,我陪你去医院!”
  “对极了!夫人!到医院检查!我是很认真要求你接受我的忠告……我先给你开一些药,请你按照时间服用!”洋医生开了药走了;碧微心情也稍微平静了,这才想起还没谢谢人家呢!
  “皮耶太太!……谢谢你!……替我去请医生……”
  “你好好休息,待会儿我会提醒你吃药!”
  皮耶太太笑了笑,出去的时候,轻轻把房门带上。
  这一年八月的一天晚上;公寓大门口的地上放着七八件大大小小的行李。碧微穿著一件宽松的洋装,五、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凸得很明显;她泪眼汪汪地望着房东太太:
  “谢谢你!皮耶太太!真的!要是没有你的照顾,恐怕我早就去见你们的上帝了!”
  “别胡说!任何人都有生病的时候,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一些事。”
  皮耶太太搂着碧微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一堆行李:
  “幸亏有朋友送你,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是啊!……”
  碧微看了看手表,跟沉宜甲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其实,何止是这七八件!两个人所有的衣物,加上悲鸿这些年积存下来的书籍、画作、艺术品等等,碧微先前已经装了好几大个木箱,交给货运行处理了。光是整理这些,就花了一个多星期,而且得靠人帮忙。碧微心想,多亏有这么多热心的朋友,要不然,这几个月怎么走得过来!
  证实怀了孕,照医生的建议把盲肠割了;以免胎儿大了,万一非割不可的时候会两头麻烦,还有危险。开刀前后一切的事情都靠着几个要好的中国学生帮忙,而皮耶太太则成了碧微的特别看护,不!她就像是长辈亲戚一样,把碧微照顾得无微不至。几个月下来,碧微把皮耶太太当作了亲人。一辆出租汽车驶近了,停在公寓门口,沉宜甲从车里钻了出来:
  “二嫂!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就这些!”
  只要跟天狗会沾得上边的,都喊碧微“二嫂”;沉宜甲就读巴黎矿冶大学,他坚持要送碧微到马赛港、送她上船。沈宜甲朝皮耶太太挥挥手,然后指挥司机把行李放进车后的行李箱,几件大的,得绑在车顶。
  “二嫂!那天我跟你提起的事,你真的不需要多带点钱在身上?”
  “不用了!谢谢你,宜甲!这一路上花不了什么钱,船上吃的、喝的都包括在票价里了,一到新加坡就能见到悲鸿,而且,家里给我寄来的钱还剩下一些……”
  动完手术在医院裹住了两个星期,出院后,碧微把自己怀孕的事写信通知了在新加坡的悲鸿,同时把自己回国的决定告诉他。悲鸿倒是很快有了回音,要碧微到新加坡跟他会合,一起回上海。悲鸿信里还附了一点钱,但连买船票都不够,碧微只好又写信回上海向家里告急;等收到父亲寄来的钱,才订下了船期。
  该出发了!碧微上前抱住皮耶太太,眼泪不能自主地流了下来;皮耶太太的声音也哽咽了:
  “一路上好好照顾自己!回到中国一定要给我写信!”
  “我会的!我会的!……再一次,谢谢你!”
  碧微使劲抱住皮耶太太,皮耶太太在她面颊上亲吻了一下;碧微慢慢松开手,走向已经发动了的车子。才走了两步,碧微又转回身,脱下手腕上的镯子: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你留做纪念……”
  车子开动了,碧微回过头,隔着后车窗向皮耶太太不停挥手……再见了,朋友!再见了,巴黎!
  新加坡的“百善斋”远近驰名,是一座极为宽敝的中国式客厅。整套好几十件红木家具,每一件上面都嵌着乳白色的螺贝;四周墙壁上挂著名贵的古董字画,真是琳琅满目。“百善斋”的主人就是帮了悲鸿大忙的黄曼士,新加坡的富商;他在整座巨大的豪宅里,精心设计了这间大客厅,用来接待川流不息的各种贵宾。
  当碧微在黄曼士夫妇带领下走进这座客厅时,她不由得在心里赞叹,就像每个第一次走进来的客人一样。黄曼士正在为碧微介绍几幅特别有名的字画,他的夫人则进到后厅去了。
  “徐太太!悲鸿老弟前后两次在新加坡,除了替我的朋友画像,多半的空闲时间是在我这儿打发的。他酷爱艺术,对每一幅画、每一幅字,都那么仔细地看,我真佩服他!”
  “谢谢黄先生的夸奖,艺术是悲鸿的第二生命;到了您这儿,当然像是进了宝库,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心情!”
  “有一次我还跟他开玩笑,我说他也该有一些别的嗜好或是消遣,他居然回答我,看画作画的时间都要向老天爷借支了,哪有工夫玩别的!徐太太,你这个做妻子的,有时候恐怕还得跟那些画争宠吧?哈哈……对不起,我这是交浅言深,罪过!罪过!”
  “不!黄先生说的是事实!我要是能有那些画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幸运,我就天天拜菩萨了!”碧微说完苦笑了一下,黄曼士的笑声更大了……面对着这位对悲鸿、甚至间接地对碧微都帮了大忙的长辈,碧微当然不便把自己心里的苦处全说出来。就像前一刻在码头上的那股巨大冲击,碧微也只能轻描淡写地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
  碧微乘坐的法国客轮是在下什抵达新加坡的。船身缓缓靠近码头的时候,碧微在船弦费尽了力气,也没看到悲鸿的影子;直到黄曼士夫妇透过船上服务人员的帮忙,好不容易才找到从未谋面的碧微。黄曼士夫妇受了悲鸿之托,亲自到码头接碧微;一见面,就把悲鸿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她……悲鸿已经在好几天以前先回上海了,他在信上所说的理由,是先一步回去
  安排夫妻俩的住处。看了这封信,碧微内心的失望和沮丧是可想而知的。
  黄曼士打听清楚客轮的航程,答应了碧微的要求,就搭原船直接回上海,不在新加坡停留;离再开船还有几个小时空档,黄曼士夫妇邀请碧微到家里吃饭。这时候,一名佣人走进大客厅:
  “老爷!一位美国来的记者,他说跟您约好了……”
  “哦!请他进来吧!”佣人出去了,黄曼士很无奈地笑笑:
  “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对不起!是一位美国记者,前两天约好了要来采访。徐太太!你就在厅里坐着,不碍事!”
  原来,这“百善斋”不但是新加坡当地高层华人经常聚会的一个地方,也成了外国记者争相采访报导的焦点。
  碧微略一思忖,觉得还是避开的好:
  “黄先生,您招呼客人要紧,您不介意的话,也许我可以在院子里走走……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府上的大庭院好迷人!”
  “那也好,我让人陪着你……”
  “不用了!黄先生!……您放心!我不会迷路的!”
  两个人都笑了;碧微轻着步子,跨出客厅,走进一片苍翠和妍丽。偌大的庭院里花木扶疏,让人在新加坡的燠热天候里,感觉到一份难得的凉爽。碧微信步走着,她没有心情仔细观赏满园的奇花异卉;她必须整理自己的情绪,勉强自己吞下对悲鸿又一次的失望与怨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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