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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菊一直抱着武洪魁的小儿子跑到镇上那个外地江湖郎中的药铺里。镇上所有的人都出了家门,看着若菊满脸汗水地跑着,他们谁都不敢就此发表看法,他们惊呆了,这武洪魁连他儿子都敢杀,还有什么人不敢杀呢?所以,他们的身上顿时不寒而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抖动着身子。
  那江湖郎中用极为原始的办法替武洪魁的小儿子挖出了腿里的子弹。这江湖郎中连消毒杀菌的酒精都没有,他把一块铁片烧红了,去烙武洪魁儿子的伤口。伤口处顿时腾起一股轻烟,武洪魁的小儿子只是妈呀地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江湖郎中说,这样他的伤口就不会化脓了。若菊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额头上滚下一串如豆的汗珠。
  她抱着武洪魁的小儿子从郎中的铺子里走出来,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她吃力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她硬挺着把孩子抱到了武家大院里,进院门后她看见了蹲在院坝里低头吸烟的武洪魁,便迎着他走去。武洪魁抬起头来,看着冷若冰霜的若菊。他一句话也没说,扔了手中的烟,从若菊怀中接过了他的小儿子。
  若菊扬起手,重重地扇了武洪魁一耳光。这时从厢房里出来的管家看到了这一切,脸顿时吓成一张白纸。武洪魁惊了一下,觉得有些意外,他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但转瞬即逝。他摸了摸有些辣乎乎的脸,抱着自己的小儿子进屋去了。
  傍晚的时候,武洪魁出现在若菊的门口,他脸上显得很温和,若菊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说,一个人呆着没意思,过来坐坐。
  若菊把他让进了自己的屋,武洪魁说,谢谢你救了他。
  若菊说,武大队长,原来你也会说谢字?
  武洪魁说,若先生,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是棒客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肠狠,像我这样的人,就像一只老虎,不狠行吗?
  若菊说,武大队长,你来就是要告诉我,你是一只老虎吗?
  当然不是。武洪魁说。
  若先生,你是个读书人,你应该知道,一个人要是当了棒客,他要么就当下去,要么就只能被别人杀死。再没有其它的路,武洪魁说。
  武大队长,你别说了,我知道棒客是你为所欲为的最充足的理由。现在我看清楚了,你这个棒客头子,可以抢人,强奸民女,也可以打杀自己的亲儿子。武大队长,滩头出了你,是滩头人的不幸!若菊说。
  若菊的话让武洪魁有些尴尬。他说,是的,我抢过人,不抢人我就不是棒客了。但我武洪魁只找富人;我也确实干过一些戏于,仅是戏子而已,常言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像那些唱戏的,我不睡她,别人照样睡。要说这滩头,没有我,这地方更不幸,县里哪一样不来这里收税,什么人头税,地皮税,捕渔税,那是层层剥皮。层层刮油。滩头有了我,县里的人不敢来了,税可以不交了、自从我在滩头独霸一方以来,滩头就没饿死一个人,但从前哪年不饿死十几二十个?武洪魁振振有词地说。
  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婊子无情,我就是婊子。若菊没好气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我武洪魁的心目中,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先生。若先生,你不知道,我尊敬有文化的人。其实,若先生,我本来是可以做一个文化人的,但我把机会错过了。唉,这是命啊!
  武洪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的脸上充满了遗憾。若菊看着他说,武大队长,没想到你也想做一个文化人。
  现在想有什么用,要是年轻时候这么想就好了。武洪魁又叹息一声道。
  若先生,我也不是滩头人,我是青山县城的人。七八岁时父母相继去世,我就被卖给县城里一大户人家。这大户人家姓韩,在青山县是有名的,他年轻时去日本留过洋,还参加过哥老会。四川的许多袍哥落了难,就从四川跑出来,投在他门下,从此他成了青山县城谁都惹不起的人。韩老爷前后要过六个老婆,但没留下一根种,他天生没有生育能力。我卖到韩家去以后,就在他的茶楼里干端茶倒水的活计。同我一起干活的还有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那孩子姓刘,也是一个机灵的人。老爷很喜欢我俩,老爷的朋友也夸我们两个机灵,劝他选一个做他的继子。那年我十一岁,老爷把我和那刘姓孩子叫到他房间里去,说要我俩选东西。东西就摆在桌子上,一支羊毫笔,一支手枪。要我们两人各挑一样。我挑了枪,那个孩子挑了笔。老爷把刘姓孩子叫到身边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接着他又对我叹息了一声,那是一种惋息的声音,他说,洪魁,你带着这支枪自谋生路吧。就这样,我提着这支枪离开了韩家,后来就做了棒客。那姓刘孩子,后来握着那只笔读书一直读到北平,在上海做了大官,成了青山县的骄傲。前年他回青山县城,途经滩头,被我手下抓了来见我。见了我他就流泪了。我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他是可怜我。我冲他说,你滚吧。但那天他还是留下来了,跟我谈了一夜。他知道的真多,他什么都懂,这让我很羞愧。他走后,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在手枪和笔中选了笔,梦见我成了他。梦醒了,我的脸就红了,我知道那是我羞愧了。我于是想,他气气派派地当了大官,我难道不可以在滩头当过小官吗?县城的王县长,不知怎的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派人送来了委任状,委任我为青山县的护路大队长。我当时激动得差点跪在那送委任状的人面前了。我为了感谢王县长,送了整整十根金条给他。但这狗日的得了金条后,不仅不领情,还伺机想除掉我。派人送帖子来,要我去青山县城开会。我多了个心眼,多带了几个弟兄去。一些跟我进了县城,一些在城外接应我。我这心眼没有白多,当我带着手下进到县府,大门就关了。一帮警察局的黑狗子就扑上来了。好在我的好兄弟,也就是我的副大队长肖大山眼捷手快,把我一推推到旁边的粪坑里。要不,我早被那排子枪打成蜂窝眼了。那天,我和肖大山还有手下几个弟兄就在县城的厕所里跟那帮狗子交上手了。人家人多势众,直打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还是肖大山,他发现在围墙边的厕所粪坑的出口一直通向围墙外,便和我一起从粪坑的出口里逃了出来。那天,我和肖大山浑身沾满了屎,靠两支二十响冲杀出一条血路,出城跟接应的弟兄汇合,才保住了这条命。我算是在县城里丢尽了脸面了,现在想起那狼狈相来,还能闻到一股屎味。我到那时才明白我那个护路大队长的头衔是假的。我为此搭上了十根金条,还差点搭上了命。我现在不想当官了,但我的儿子要当,滩头镇的孩子要当。我这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我们滩头人的下一代不能像我,他们要见大世面,要去上海、南京、北平。而这一切,全仰仗若先生了。我儿子没出息,只知道爬树,死不足惜!但他活过来了,这狗杂种命硬,更是托若先生的福。今后,你就做他干妈好了。
  这……若菊倒有些为难起来。
  若菊想了想说,武大队长,我还是做他的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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