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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铭决定还是要去看一看那个杨潞，就在今天晚上。活到这把年纪，感情已经退化成一截盲肠了，再不发儿次炎，折腾出几把鼻涕几把泪，它恐怕就会自行消失掉。那个流浪歌手唱得真好：我是一个只要现在的存在，我不要昨天不要明天不要从头再来。程铭从焦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惰性和猥琐，起码应作一些尝试，人生的重大机会难道会像牛毛一样多吗？ 程铭在路灯下又一次掏出了那张香喷喷的名片，看看上面的地址，知道杨潞的单元房离这里不远。抬腕看了看表，只有七点半，这才放心大胆踅进一条小巷，朝新建的小区插了过去。 幽长而狭窄的小巷，两边都是解放前留下的阁楼，路面上的青石板已经被磨成马鞍状。这条小巷，从清未到民国，都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有多少前辈作家曾描写过这里。那些文章，程铭上高中时就已读过。后来在这个城市上大学，出于一种好奇，专程来这里瞻仰过，结果大失所望，的确看景不如听景。青楼歌妓的金嗓，艺妓的舞袖，豆花店老板娘莲花藕一般的臂膀，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青石板上足音超然依旧。 程铭走进小巷，不时遇见着意收拾打扮过的女子，可没有人飞眼过来，都行色匆匆地赶着路。程铭不时丢个闲眼看看四周的高楼，想到这条小巷恐怕要成古迹了，它被掩埋在这个都市的腹地，无言地倾诉着什么。他吃惊这个时候生出这些念头，再一次提醒自己是在赴一个女人的约会。他以电脑专家的严谨，回忆分析着和杨潞交往的每一个细节。 杨潞早注意到了自己，明知自己买不起那件昂贵的“皮尔·卡丹”，还是要让他试一试效果；她的住址和家用电话号码没写在名片上，证明她交给人的谨慎；她轻描淡写看待那套白西装，却又把它锁在保险柜中，证明这自有一番来历。后来，几次在小食店吃饭，她争着付钱，又一再请他去家中做客。综合上面几点，杨潞绝对不会冷淡他这个不速之客。程铭想到这里，不由得吹了一声亮亮的口哨，他感到一丝快意，同时也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推论感到可笑：搞自然科学的人真没治了，连生活感情琐事也离不了三段论。真迂！ 出了那条小巷，他反倒有些着慌了。尽管他判断了，也推论了，可他遗漏了几个重大的问题：这个杨潞是个姑娘还是个少妇？如果是姑娘，她为什么没结婚？如果是少妇，她是不是和丈夫一起居住？那眼角上细细的鱼尾纹已经诉出了她的年纪。她应该是一个独身的女人，如果这是她和丈夫的家，她应该说出什么时候打电话合适。万一…… 已经没有万一，十五号楼K座已经矗立在眼前了。程铭咬咬牙，夹着纸盒子进了第一道门。走进电梯的一瞬间，程铭脑子里忽地又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不是这个杨潞，也不是自己的妻，而是白果林中遇到的那个蓝衣女子。 “几层？”开电梯的中年妇女警觉地打量着程铭。 “十层。”程铭不假思索熟练地回答，眼睛仰视着电梯的天顶，那里有九个方格，每个方格里都亮着一盏灯。他为自己的平静和老练吓了一跳，旋即又释然了。这种行为完全是光明正大的，一个女人写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后来又几次约一个先生光临寒舍，这个男人不去赴约，那才是连礼貌都不讲了。 丽都大酒店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阿兰坐在靠近舞厅门口的一把靠背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入口。有闲阶层的男人们开始享受白天的战利品了。丽都大酒店的皇后舞厅设施在全市同行业中数一数二，各有整套的美国Ev高级音响设备，乐队成员来自全市五个专此文艺团体，四五名歌手中，有三位出过自己的独唱歌带。这就决定了皇后舞厅的门票价格，因为它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标志。自从开业，它从未出现过门可罗雀的现象。刚开业的一个月里，舞厅门口还竖着一个牌子，上写着：最低消费，每人一百三十五元。后来这个牌子就成了多余。当一个价格成为——种常识后，标签已成为多余，这就好比没人问火柴多少钱一盒一样。 阿兰课余时间来这里当舞女，已有八个月。她给自己立下一条铁的纪律：只陪饮料不陪酒，君子动口不动手。实践了两个月，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可是近一个月，她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犯规的欲望。自从那个焦锐经理出现在她的视野后，她眼前的男性世界日渐单调起来，舞台上只剩下——个舞者，一个歌手和第一小提琴手了。十余天来，等待焦锐，成了阿兰的每晚必修课。 如果不出意外，焦锐今晚绝对不会不来丽都大酒店。可是这个时候，他正和那个叫阿玲的姑娘缠绵在一辆出租车上。阿兰并不知道这件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到八点，只能等到八点。过了八点钟，她就要失去一半的收入了。她来这里是挣钱的，谈恋爱只是第二职业。这并不能怪她。二十一岁的阿兰如果愿意谈恋爱，项链恐怕早收了三四十条了。不过这些项链多半是铜制品或者是珍珠玛瑙一类，因为大学生能买得起金项链的并不多。 她要挣钱。她要寻找机会明年毕业时能顺顺当当留在这个大都市。当然，她并不拒绝真正的爱情。她认真思索了三四个晚上，确认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焦锐，要不然她不会在这里傻等。为什么会爱上焦锐呢？阿兰能说出一串理由，可没有一个理由能说服她自己。焦锐是知识分子中的富翁，这点固然很重要，但阿兰不思承认这就是爱上焦锐的动机。焦锐知道她叫阿兰后，第一句话就说：“阿兰，你的眼睛会说话。”阿兰感到别致，像是一篇小说的开头。这自然还不是主要原因。焦锐和她跳舞，右手总是轻轻地挨住她的腰，只是在打手势时才能感到这手的存在，极得体。可在转弯的时候，焦锐又从不放过机会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说：“阿兰，我其实是狼外婆，是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焦锐的得体、机智、幽默能不能算作主要原因呢？阿兰苦思着。 “小姐，不用等了，我可以另付小费的。” 那个穿着燕尾服的中年人又一次来邀请了。 阿兰微笑着答道：“对不起，先生。我和人预约过的，他八点半来。请别的人也是一样的。” “燕尾服”失望地走开了，他已陪阿兰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阿兰又在心里对白己说：八点半，只能八点半。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打过去电话总是说忙？为什么呢？！是我丑我无知我俗气我没有魅力吗？！我一定要问个究竟，别认为我是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为什么要去追求那个戴晓梦？我一定要问问你我哪一点不如她！ 只有这个戴晓梦能用一个电话把焦锐召到丽都大酒店，阿兰自然不知道这一点。可惜戴晓梦现在无法抽身打这个电话了。 一个小时前，戴晓梦被堵在自己的卧室兼办公室里。这个时候，艰难的谈判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儿。 “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钱龙副总经理松了松领带，“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再说，谁都知道中国人离婚是场马拉松。” 戴晓梦坐在床边，手指绕着一缕头发，头也没抬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想再重复了，没意思。我是想过嫁给你的，我现在也不否认，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你该明白，这不是个时间问题。该结束了，该结束了。”她猛地抬起头重复着，“该结束了！” 钱龙把靠椅翻转一百八十度，骑在上面，双手撑着下巴说：“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我更珍惜我们俩的爱情的，为什么突然间要结束呢？” 戴晓梦冷笑几声，拢了拢头发说：“突然？你真说得轻松！你应该明白，我们不是羽毛相同的鸟。我很累，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该结束了。我只知道该结束了。我不明自，每一次为什么都是这样！我真不明白。” 钱龙把椅子向前挪了两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我承认，那不是谣言，那天我多喝了酒……” 戴晓梦突然提高了嗓音：“你不要说这些，不要说。我是你的什么人？关键是我不再爱你了，不，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那是一种感恩，知道吗？仅仅是感恩。以前不敢正视这一点。你和别的女人怎么样，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见第一次面，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妻室的人，这完全是两回书，两回事。” 钱龙慢慢站起来，冷冷地说：“你以为你翅膀硬了？你以为你在这个行业公关出了名就有多不得了？你错了！没想到你这样绝情，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叛了我。你记住，我有力量成就你，自然也有力量毁了你。别把我逼急了，我会有办法让你在这个行业无立足之地。你没有正式户口，大学毕业怎么啦？高级盲流一个！是我给了你今天，是我！”他两手在空中挥舞着。 戴晓梦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钱龙，慢慢说道：“你该明白，为什么该结束了。我不能对不起自己。是的，我谁都可以对不起，但不能再对不起自己了。你要辞了我，这是你的事，用不着这样杀气腾腾的，没必要！我知道，你会怎么办的。” 戴晓梦软硬不吃，钱龙不知下面该怎么办了。他背着手在房内踱了几个来回，又走到戴晓梦身边，伸出手搭在戴晓梦肩头，语气软了下来：“对不起，我实在太爱你了。公司就要重新考察领导班子了，请你支持我一下，度过这一关。” 戴晓梦身体微微一颤，瞥他一眼说：“不要碰我！你是业务副总经理，我是公关部长，我们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了。在我没被辞退前，我会努力做好我该做的一切。请你放尊重些。” 钱龙讪讪地缩回了手。 戴晓梦整整自己的头发说：“你要没有别的事，我布置明天的会场去了。” 钱龙闪到一边，看着戴晓梦走了出去。如果这个女人不再是朋友，那么她就是一种危险。他准备忍过这一非常时期，然后再逼这个女人就范。他盯着戴晓梦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头像艺术照片，咬咬牙把照片翻了一个转，准备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踅回来又把照片翻转来，然后把门关得出响，乘电梯下了楼。 舞厅正在跳迪斯科，五颜六色的激光灯搅得舞池扑朔迷离。钱龙站在舞厅店小门的阴影里，盯着那些男女看了一阵，发现了在门口椅子上托着香腮发呆的阿兰。 一个多月前，钱龙曾注意过这个女孩子。业余来这里当舞女的女大学生不少，个个都很漂亮。阿兰吸引钱龙的，并不是她的美貌。上个月舞厅营业部结帐时，钱龙正巧在那儿，发现阿兰从不要酒喝。这里的拿破仑四星葡萄酒，每杯已卖到一百二十元，按百分之三十提成，一个舞女每晚喝两杯就有七十元的收入，这相当于喝八罐可口可乐或是雪碧的收入。钱龙从此便知道了阿兰来这里纯粹是当舞女的，她的内心有一道看不见的防线。两年前，钱龙学到了从少女面相判断是否还是处女的办法，尝试了几次，十分灵验。他喜欢处女，喜欢第一次做爱时处女表现出的羞羞答答，喜欢听那种真正痛苦的叫声。二十三年前，他为了躲避上山下乡，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就是他现在的妻子。女友的父亲那时正主管这个城区的上山下乡工作。妻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女性。妻在和他谈恋爱前两年，曾要死要活地爱着一个红卫兵头头，那时她才十六岁。后来，这个头头死于一场武斗。妻和他结合时已不是处女，这件事他记了二十几年。等他有机会取偿时，他一定要收取昂贵的利息。他一直这样想着。 他有意接触了阿兰，发现阿兰鬃角下面的脸颊上还长着泛着金光的茸毛。就在这个时候，戴晓梦开始和他疏远了。想到今晚最后谈判的结果，他隐约感到有些后悔。阿兰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这就足以说明她的重量了。一个月时间，一个舞女身子发生什么变化，钱龙都不会大惊小怪。他很想去看看阿兰身上发生什么没有。 舞会已进行了一半，阿兰开始厌烦了。干吗这样自轻自贱？好像世界上的好男人都死绝了。这个时候，阿兰希望有个人来请她跳舞了。她甚至想到了喝酒。可没有人来请她。因此。当她看到钱龙副总经理走过来时，脸上就浮出了笑意。 “阿兰小姐，今晚怎么一个人了？这些先生们眼睛肯定都出了毛病。要么就是某个先生失约了。” 阿兰没有回答，却说：“好久没见到总经理了，怎么今晚有空来这里？总是看见你忙忙碌碌的。” 钱龙在阿兰邻座坐下说：“明天要开个大型会议，昨天全国各地的专家都来报到了，是有些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了阿兰的脸颊。他吃惊那些茸毛还在。 一个念头突然间生发出来：这个女孩子或许也是个很好的公关部长。戴晓梦离开酒店后，公关方面恐怕要塌掉一半天。他要摸摸这个女孩子的心事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阿兰小姐已经是四年级了。” “是的，总经理真是好记性。” “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口音有点像是偏西北那一带的，对么？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呢？呵，如今大学分配可是哪儿来哪儿去，你的条件这么好，也该早做打算，是不是？” 阿兰从简短的对话中掂出了一点分量，叹了一口气说：“我上的是师院，早说要哪来哪去。我这里又没亲戚，看来只好回老家当娃娃头了。” 钱龙从阿兰的口气中听出点味道了，试探着说：“你在舞厅干了这么久，就没遇上个合适的？其实，你谈个家在本市的男同学，问题也就解决了。” 阿兰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岔开了话题：“我实在不想当教师。当初报志愿，是爸爸帮我填的，他说教师职业牢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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