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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当天晚上我打电话告诉王静,公司有急事,香港我不能去了。
  王静很干脆地说那我自己去吧,你每天回来给泰然检查一下家庭作业行不行?
  我说可以。但是好像你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的?王静说不,我是觉得吴小姐有办法让你自己不去香港。
  厉害。女人都厉害。但是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是白痴吗?吴小姐是女巫吗?
  王静说不,我感觉吴小姐性灵中有一种东西,能让男人产生心理依赖,即使竭力运用理性的力量也难以抵挡。
  “这不成了毒瘾吗?”
  “有点像。我不怪你。何况我们已两清。但你是孩子他爹,我要告诉你,吴小姐是可能对你下手的,你不要过于依赖她。”
  “我记住你的话。只是,她有什么必要对我下手?”
  “吴小姐这种人,依我的感觉,只有需要,没有信仰。当你妨碍她的需要时就难说了。我们这一代女人中这种人还不少。”
  王静生于一九六四年。我不明白画画的她何以研究起了心理学。可能还是忌恨。
  王静去香港后约十天,打电话回来,说泰然获了一等奖。“共三人获一等奖,另两人是北京和深圳的。说是获奖证书已寄出,你要注意收取。这个对他将来很有用处的。”
  我立刻将这喜讯告诉老汉儿。老汉儿却没有多么的激动,反而很热风景地说我的娃还是该你去香港,不敢让她去。“那是个生事的地方。叫她早一点回来。就说孙儿生病了。”
  “你不怕不吉利?”
  “那个更要紧。她一回来什么都好了。”
  次日我接到吴越的电话。这个电话同一年多以前她的第一个电话一样,又一次大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本来这会儿她该到家家来,却突然来了电话,说要立刻飞广西北海,是公司的紧急差事。
  我很不快。我要走,给你留下来,你要走就要走!她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说:“我身不由己,那边的业务只能同我洽谈。好在只有几天时间。”
  “好吧。下榻以后给我报个平安。”
  “不一定能行,一到了北海我们就要赶往山区……对,与中药材有关。”
  “你不是有手机吗?”我感到不对劲儿了。有的男人也有直觉。
  “只有用手机。但我担心遇上盲区,让你焦急,所以预先说好。”
  当晚,我决定侦察一下。我拨通她家电话,来了一个老妇,说吴越出差去了。“那请叫叫她先生。”“他还没回来。”
  我想那位内科门诊医生怎可能这么晚还没下班?
  次日上午我找维康公司,接电话的正是经理,她说吴越出差去北海了。我放心了,而且自责自己的多疑。但我顺口问了句“多久回来”,对方说“半个月”,又让我起了疑。
  “请问她要跑哪几个山区?”
  “山区!没有什么山区呀。”经理说。
  我放下电话,过了会儿,拨打办公室主任。这位主任也是女的,我知道她平日不是很买吴越的账,或许会漏点什么出来。
  但是主任也说她出差去北海了。
  我耍鬼。“出差?我怎么不知道?”
  “请问你是谁?”
  “我是她老公嘛!”
  “哟!”对方失声叫道,“不是说和你一起去吗?对不起,我不太清楚,你问问经理吧。”
  这下我大致明白了:她同老公去了北海,那么一定是度假了。
  我心如刀绞。如果吴越此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会将她掐个半死。
  我冲到街上胡乱走。实在熬得难受,我踅进一家低档夜总会,胡乱要了个小姐,在阴暗的角落里泡了好几个钟头。我用手指代替那玩艺儿,在心里报复吴越。那小姐后来走路都晃荡,但她坚持了下来。她挣了五百元。
  我回去时已近午夜。我用电话找吴越。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银滩酒店将她叫醒。
  “喂?嗯嗯……”她一听是我,慌了。印象中她还从未这样慌乱过。“公司的情况还正常吧?”她打马虎眼。丈夫一定就躺在她旁边。
  “你不是说要到山上吗?怎么跑到水边来了?”我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呢?”
  “情况有变化。我回来再处理,好不好?”
  “你回来可能就不需要处理了。”
  “泰总今天又被你的红粉兵团灌醉了吧,嘻嘻,身边有没有人照顾呀?”她故作调侃。
  这种机智越加激怒了我。“你身边是谁呀?”我声音大得如同领呼口号,我有意要惊动她身边的人。“喂!喂!你旁边躺着的男人是谁呀?”
  那边稍有迟疑,我感到她在做战略抉择。“我爱人。合法丈夫。可不可以嘛?”
  我吃了一惊。这人真还拼得出来。“不可能吧?你有这雅兴同那个草包远走天涯?”
  “如果不信,我叫他和你说话。”
  这下轮到我慌了。但我不愿退缩。“可以。叫他接电话。”
  我听见她在叫“德山,德山,找你。”
  我只好硬起头皮,煞有介事。“陈医生吗?对不起,深夜打扰了。我是吴越的业务关系。我母亲有糖尿病。我听说北海山里有疗效很好的中草药,想托你们代买一些回来。”
  “可以。请问药名。”声音微喑,睡意犹存,然而立刻认了真,仿佛还在找纸和笔。我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药名。你是医生,就由你确定吧。”
  “但我不是中医……这样吧,我们到中药材市场替你打听一下,有可靠的就替你买下,好不好?”
  “好。谢谢。”我说完准备放下电话,却又听见吴越的声音。(他竟然又将电话递回给了她。我也不知这种男人是善良还是窝囊)
  “一切等我回了公司再说。泰总你也休息了吧。”她的口气冰冷。
  我已无斗志,但对这种冰冷又不甘心。“吴小姐,我们之间要公平。我要去香港,给你留住,你自己却……”
  “我没留。”
  我噎住了。她的确并没说不许你去哪里一类的话。但这种狡猾更加刺激了我。“好吧。从此刻起我们开始公平。你身边可以有合法丈夫,我身边也可以有合法未婚妻。你在进行什么的时候,我也在进行什么。”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从次日起我每晚到歌舞厅泡小姐。我发现了小姐的三大好处:便宜(比养情人便宜得多),省心(不动感情,心不累),性情好(小姐个个温柔,客人怎么过分她也不发脾气)。不好处是危险:疾病和公安局。
  在我泡了第六个小姐后吴越从天而降。
  这人又黑又瘦,颧骨高耸,眼眶大得可怕;腿杆细得像鹭鸶,而且有一条是弯的……我竟然为这样一个女人心碎,我只能是吃错了药。
  我俩在屋中央对峙着。我感到立刻就要开始像野兽那样的撕咬,一齐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却没有。我不知为什么慢慢走过去,心疼地抱住了她。她也猛然一下抱住了我。就这样一直到天黑。后来她告诉我——
  赵科长给调到了最远的一个区,那个区今年之前是个县。
  赵科长没有再纠缠吴越,但一定给吴越的丈夫说了点什么,这位善良或者窝囊的丈夫开始忧郁,睡眠不好,食欲减退……终于发现在他的胃和小肠的连接处有一个硬块。
  这硬块可能是炎症所致,那么服药半月以后应该有明显的软化;如果不能软化,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感到对不起他。”吴越说,“他不是完全没有胆量向我发难,但他顾及孩子,不愿家里闹开。我知道人的消化系统与精神状态之间的关系。我主动提出陪他到北海疗养半个月,由我督促他按时用药。”
  “那为什么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你这么一闹,我还呆得住吗?你打电话的第二天,我就搬到没有电话的旅馆了。”她没说“我们”,我好受了些。
  “其实这事的真相一开始就该告诉我。”
  吴越沉默了很久。“我不敢,泰阳。我怕你感情上受不了。”
  我也沉默了很久。“那么,这人这里,软化没有呢?”
  “我不知道。他是医生……”
  “是他要提前回来?”
  她摇摇头。“他看出了我呆得难受,就说,还是家里方便些。就回来了。”
  她说她在北海,担心这一个生疑加重病情,担心那一个赌气胡作非为,受刑一般的难熬。“我都不想活了啊,泰阳!”她伏在我的肩头痛哭起来。
  我所有的怨恨化为乌有。我坐下来,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哄她,亲她,就像当年对泰然一样。
  过了几天,我在一位朋友家见到一郝姓医生,一聊,他正与吴越老公同科室。我问你们陈德山医生的胃,是炎症还是肿瘤,他说没听说他有什么啊,“他同老婆出去度了假,回来正常上班。”说陈德山从来也没强壮过,但从来也不大生病。
  我明白吴越骗了我。她就是为了躲躲赵科长,以免丈夫疑心,才去度假的。在她心里,我显然不如她丈夫重要。我只是那个男人的补充……但我决定不说破。我决定同王静复婚以后,还是要让陈医生知道一切,否则整个男人阶层简直成了白痴,一任女人阶层糊弄。
  回想这一年多,吴越带给我许多欢乐,同时又有许多痛苦;两者刚好相抵。而吴越既非真诚之人,也非虚假之人,她是最让人头疼的半真半假之人。
  因此一切都是可有可无,但没有这些可有可无,人怎么过呢?
  不由羡慕古代人心的沉静。沉静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本领。
  同王静复婚的希望突然渺茫了。
  老汉儿说得对,不敢让她去香港。现在闭眼一想,像她这样美丽的女艺术家当然要同那东方之珠交相辉映的。所以她带回来一个男人,叫麦医生。
  因为我搅了一个医生的妻子,我妻子就搅了一个医生。就是这样。
  那是她回来后的第三天。我跑了很远的路,为她买了一袋泡凤爪(鸡脚)。这种从黔东南传过来的民族菜她非常喜欢。
  于是我在以前一直归我坐的沙发上看见了一个白衣白裤的中年男子。
  因为不知道我要来,王静有些慌张。她不如吴越老道。她介绍我时说:“这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就明白麦医生已知道我们离婚了。难怪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静说因为麦医生的父亲是香港的什么人(我没认真听),所以麦医生对她的画展及售画帮助很大,所以她请他“若来重庆,请来做客”。
  我不是傻瓜。她才离港三天,他就赶来了。但我连做脸色的权利也没有,因为我不是丈夫。
  我只能寄希望于泰然儿子。我悄悄告诉小子,如果麦医生不走,你就不要睡觉。但小子点头之后又说,如果太晚了,要影响明天上学。
  我盯着他。我明白这一代人已没有了血性。
  我返回客厅,看见麦医生正眯了眼睛审视泰然的获奖证书,以及那张《我们爱小鸟》的照片。他神色严峻,微微点头,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生父。
  瞅个空子,我问:“麦医生到了重庆,下榻哪里呀?”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刚刚到。”意思他还没去写旅馆。那么很可能他是成心要住这里了。而且他是那么坦然,完全放得开。这会儿我完成了一个认识上的飞跃:发达地区的人,脸厚。
  问题是王静无意照顾我的情绪。她的整个接待都是冲麦医生去的,好像我只是泰然的哥哥,目前应该去照顾弟弟。
  出于男人的尊严我在儿子睡下以后礼貌地告辞了。在因为夜生活正式开始而堵得一塌糊涂的大街上我呼吸着呛人的汽车尾气第一次体会到别的男人睡自己老婆的痛苦。
  我回到住处,开了一瓶XO喝起来。喝了一会儿拨打王静的电话,结果是通了无人接。
  离婚前我同王静过性生活时,她总记得将电话关掉。给别人的感觉就是通了无人接。当然,也可能是她陪麦医生吃消夜去了。
  将那瓶XO喝完以后我拨打吴越。她问:“怎么?”很紧张。
  我说别紧张,不是急事,但必须解决。
  稍停,我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现在,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笑起来,说又被红粉兵团灌醉了?
  我熟知她化庄为谐的伎俩。我说你若过意不去,由我同他谈吧。
  她说我一直感到你准备同那边——
  我说她打算嫁给香港人,这人此刻正在她身边。
  沉默。然后她也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我同意你的提案,但你要给我时间。
  “多长?三十年?”
  “不。至多半年。”
  “可以。”说完我挂了电话,“做个好梦。”
  半年很快过去了。这半年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如下——
  老汉儿去世了。这个八十一岁的人精突然打电话给我和王静,说他已预感到死亡来临,要我们答应复婚。我们都很聪明地答应了。
  次日他午睡后再没醒来。他预先穿了一身新的棉绒衫裤。
  鲜花足履净的销售成倍增长。我的广告费提成已近百万元。
  驼背擦鞋工又生了一个孩子。他吃饭喝酒时他老婆就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喂奶。
  跳操者老得飞快。咋这人一安静了就开始老呢?但她老公说这样好些,免得害人。
  王静同那个麦医生好像也安静了。我心知他们之间有些名堂,但她不说,我也无法。现在的人说什么话都很坦然。
  有一天我为了刺激她,就说我同吴越准备结婚了。她很警惕地盯了我一会儿,说你要当心她害你。
  最后一件大事发生在我和吴越之间。
  通过我若干次很有分寸地施加压力,吴越的离婚顺利进行。清明那天,她同我一起去给老汉儿扫墓。完了她说五月一日是她女儿的生日,等过了双亲在侧的生日后她同他就去办手续。为了补偿他的损失,我将在他们办手续的前一天将二十万人民币现金交给他。
  老实说,吴越要不离婚也不行,聪明绝顶的她明白这既不公平又不现实。
  我是光棍我怕谁?
  这天我夜归,下车以后我步入林间,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难道日夜颠倒了?我一仰头,看见了一弯耀眼的月亮。
  是残月,非常锋利,有如古波斯武士的弯刀;它的光芒炫人眼目,让我面对太阳似的难以正视;万里无云,星星也退得很远;夜风吹动树梢,它的时隐时现简直慑人心魄……我依稀在哪里见过这般情景?想了想,想不起。
  我开门时想起,从明天起,吴越就将纯粹地成为我的人了。她个人的东西明天下午将般来这里。
  第二天,吴越在傍晚来到。她说一切就绪了,明天同那个人在街道办事处领那张纸就行了。
  她比一年前老了一截,但她依然美丽,依然芬芳。她这种女人不怕老。这段时间她常常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所以看去灵气有所消褪。这样还好一些,免得过于招惹。我想。
  我们到珊瑚台去吃饭,以示庆祝。太阳已经落山,但余晖很是鲜艳,天幕如屏幕一般美丽。珊瑚坝上散落着对对情侣,放风筝的孩子在跑着,尖叫声偶尔传来。江边长大的我看出今年的初讯不远了。
  最后一道菜是生(虫豪),吴越点的。她点这菜时我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是道名贵的海鲜,也不是因为据说吃生(虫豪)容易感染寄生虫,而是……而是什么,一时想不起了。我喝了酒就有这毛病,所谓记忆短暂丧失。
  但是到了我的耳边响起大提琴独奏《天鹅》时我想起了。此时我们已经在楼上的夜总会里泡了好一阵了。这是我俩头次单独进夜总会。我俩跳舞——在自己点的乐曲声中。其他人似乎也看出我俩今夜非同寻常,所以没有人来邀请她。
  法国人圣桑所作《天鹅》,一般人只知其优雅舒展,不知其忧郁沉重。那是自由而高贵的天鹅为自己已不能飞翔而唱的换取,所以该曲实为《天鹅之死》……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这是我那惟一的小说《无证据谋杀》中的情节。
  锋利的残月——晚餐最后的生(虫豪)——《天鹅》的曼舞……接下来的程序应是:像马的交配那样做了爱——女主角在替男主角洗浴时将其杀死在浴缸中。
  我低头看吴越,她也正仰头看我。昏暗中她的眼睛好像水晶,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神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之时。
  午夜时分我们回到了家家。我瞥了一眼那个大大的卫生间,又瞥了一眼吴越的双手。我又一次感到了冥中力量与人间力量的感应。
  接下来的现实与小说中一样。所不同的是在我认为吴越应该动手的时候阻止了她。我不能让她真的动手。不是因为她将劳而无功,而是对她太残酷了。让她真的动了手对她太残酷了,而不是对我。
  我看着因迷离的水雾而像个仙女的她,一字一字地说——
  我写过一部小说,叫《无证据谋杀》,用的是笔名,叫关尔。
  她呆了一下,突然大叫一声,马一样的窜出房门。我跳出来,豹子一样的追上了她。
  赤裸的我抱住赤裸的她,往回拖,她拼命挣扎,没命地喊叫,我害怕惊出来别人,只好捂住她的嘴。
  结果等我将她弄回卧室,放到床上,才发现她已经窒息。我立刻开始做人工呼吸。
  次日中午,她一觉醒来,恢复了正常。但不知因为大脑一度缺氧还是别的什么,她变得有些傻乎乎的,眼睛也没有光泽。我预感到从此以后她的智商将下降。
  她起身,说要回家。我便送她回去。我以为她要将我拦在门外,她却由着我将她扶了进去。
  屋里没有别人;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突感非常内疚。我发誓今生今世永远爱她,但方式可能有所改变。其实爱的方式本也不止一种。无论如何,不能让被爱的人心里沉重。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丈夫的模样。相框里的这个男人的确温厚之中有懦弱,但我料定这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抛弃她。聪明绝顶的她自然更明白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绕到石桥大书店去看了一下。老天在上,我那本粉红色的书只剩下一本了。在近两年时光里,在经了那么多事以后它终于找到一个主人。
  我将最后那本买了去。
  吴越无论多么聪明,也猜不到是谁提供了这个……线索。这肯定只是一个电话。
  我当然知道。但我永远也不说破。
  我和王静还是复婚了。我心中酸涩,因为这已不是原来的发妻。但既然有些生活被透支,另一些地方就只好将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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