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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年联合国卫生组织来抽查,泰然被抽到,卫生官员们欢呼,说这是一个A级儿童。老汉儿很得意,回来后机密地希望我们还生一个,以加大保险系数。
  我不干,说要罚款;老汉儿说罚款他出。
  我还是不干。老汉儿便私下给王静许了大愿,让她做手脚,又怀上。
  王静更恶劣,说爸还是让妈再生一个吧。老汉儿气得吹胡子。
  吃饭时,老汉儿问孙儿画的什么去参赛。
  我描述了一通。老汉儿很兴奋,说这可能会获奖的。他立刻将老家捎来的西凤酒开了,喝起来。
  喝了一阵,他去打电话。他给孙儿打,让把《我们爱小鸟》画三张,爷爷选一张。
  孙儿说爷爷你又不懂画,怎么能选?
  爷爷说我不懂画,但我懂那些评奖的人。
  孙儿居然就答应了,画三张。
  我说:“是她妈让他答应的。”
  老汉儿说我咋不知道哩!“你这个老婆很优秀。”他直直地盯着我,“你要保护你的家庭。我儿我说,任是个啥人,地位呀,事业荣誉,还有金钱豪华呀,过的,都没有家庭重要。”
  “吃饭,吃饭。啰嗦!”我妈说。
  “老汉儿你说得对。”我说,“吃饭吧。你也要保护你的家庭。”
  突然呼机响了。是吴越的。
  她在那一头很紧张,叫我快去救驾。“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她说。原来有一个男的在宾馆门外死等她。这宾馆是独门进出。
  我放下电话,对妈说公司有点急事要赶去。
  老汉儿很不高兴,说是女的吧,急事!
  他的直觉很厉害。但我冒火了,说女的又咋样,你给你儿媳妇告密吧。
  坐在的士里,我明白了自己冒火的原因:宾馆(房间)、她、男的。
  我一直担心她的德行:她既可以不该爱地爱上我,也可以不该爱地爱上别人。我想起了老汉儿所说的“交际花”。这是个旧时代的名词。
  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找到了她。她缩在角落里大空调机后面。
  “怎么?遇到了性骚扰?”我笑着问。
  “也不能叫性骚扰。”她说,“那是税务局一个科长,姓赵。他要我离了婚来和他结婚。”
  我们来到窗前。她指给我。我看到了焦灼地仰着头。但是看错了方向的赵科长。这人年龄比我大。“他还没结婚?”我问。
  “孩子都上中学了。他说他也离。”
  “那你离嘛。科长噢。收税的噢。”
  “这是什么情形了,你还来取笑我,泰阳!”她哭起来。
  我立刻心软了,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哄她。
  她不哭了,拧着我胸前的纽扣说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后来常常回忆这个细节:她挂着泪痕拧着我的胸扣。
  我同她一起说说笑笑地出了宾馆。赵科长看着我们,没有过来。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走了一段,我问是送你回家吗?
  吴越说不行,赵科长会撵到那里去找她。
  “他能找到你家?”我又生气了,但没发作。
  “能。为了公司的利益,我请他来我家做客。他还下厨,同女儿他爸一人做了几个菜。”
  娘的这种人!同老公混得像哥们儿,却打人家老婆的主意。我对“人面兽心”第一次有了体会。
  “那往哪儿走呢?”我问。
  “随便你。反正我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温暖极了。我们上了出租车。
  刚开动,她的呼机响了;我估计是赵科长的,果然。
  “喂,是这样,临时有件急事要处理……嗯,他是银杉宾馆保卫处的干部……呃,有个小案子请他帮忙……可能时间长一点,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不要多心,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表哥,实话说吧,赵科长,是堂兄,呃,亲的堂兄……我实在没有理由闹这个事……主要是看在孩子分上……好了以后再说嘛。好吧,我考虑,我考虑。”
  她关了手机,低低地骂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粗话。
  原来赵科长仍在催促她离婚。
  “你为啥不叫女儿她爸来接你呢?”
  “他没有用。而且,倒生些事情出来。”
  “那么你今天回不回去呢?”
  她摇摇头。“那个人肯定在我楼门外等着我。他已经这样干了一欢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上个月的事情吧。”
  我很难过。掐指一等,她到这公司也不过三个多月,却已有了一个我和还想超过我的他。
  我很想扌扇她两耳光。但我的确很爱这人。何况她现在正处在急难之中。
  这种危急带给我接了许多伤痛的幸福。
  我在对她的爱中第一次掺了恨。憎恨。
  “你说女儿她爸来了没用,怎么可能呢?姓赵的还敢做些啥?”
  “那人懦弱。上次在我家里,姓赵的处处占上风。”
  那么在她眼里,姓赵的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很骄傲。我将她搂着,直到下车。
  我开了爸妈的门。两老正在客厅看电视。我让吴越进我的房间休息。然后我出来说明情况。
  “我说是女的吧,”老汉儿说,“啥人能将男人弄出急事?”
  我脸一沉,逼视着他。他软了,“我没说啥嘛!欢迎,欢迎,好不好?”
  他推开我的房门。“小吴你饿坏了吧!你吃啥,我给弄去。”
  吴越站起来,说我自己弄。老汉儿说那叫泰阳给你弄。
  我就同她进了厨房。我们快快活活地做几样下酒的小菜。这时她的呼机响了,我估计又是姓赵的,果然。
  “不回他。”我说。
  “不行。”她说,“不能弄僵了。公司利益。”
  她用手机给他回话。我将厨房门关过去。
  姓赵的果然已经候在她家门外。“……我今天不回家。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去姨妈家住,姨妈就在这附近……你回去休息吧,求你了……你不要来……姨妈要吓倒……我明天一定给你联系,一定……啥时?下午吧……那么上午吧,十点以前……”
  她长叹一声,“他说他心里难受,不见到我不行,坚持不住了。”
  “这人倒很痴情。这把岁数了还这么痴情。”我反感之中也有好感,“你不该弄得人家这么难受。你总之做了点什么,至少说了点什么。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我最多只是巴结了他。我万没想到一个中年人还这么不稳当。”
  “你们单独吃过饭吗?”
  “吃过。不可能他的每次邀请你都拒绝。”
  “吃饭时总不可能光谈天气吧。说没说过……譬如你老公让人不踏实这一类的话?”
  她低下头,不开腔。
  “妹妹以后千万不要再对男人说这样的话了。我就是听了这句话才胆壮的。”
  “男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男人见了好女人都是要起心的,只是要掂量能不能进攻。这是本能。”
  她点点头。“我错了,哥哥,以后我不了。”
  我突然心疼起她来。“你也没有什么错。以后什么事把握一个度,就行了。现在当女人比过去容易,也比过去难,尤其是你这一行的。”
  我妈给吴越装了新被套,然后两老休息了。
  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说话,很晚了才休息。
  吴越睡在我的床上。我按住欲火,吻吻她,将枕头、被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我妈出来上厕所。她出来时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一点声响。我理解为:怕个屁,没种的。
  老太太很清晰地闩上门。我推开我的房门,钻进吴越的被窝。
  次日上午,我去找赵科长。办公室里,他哭丧着脸在打电话。我听见“你在哪里呀我马上来”。我明白他在找吴越。吴越此时正躺在我儿时的床上,补睡眠。
  今天一大早老妈就将老汉儿拖出了门,说去花卉园看海棠。当时我正在客厅里睡着,当然是睡给老汉儿看的。
  但老汉儿还是很不高兴,瞄瞄我,又瞄瞄我的房门。但他还是跟着我妈出去了。其实我妈已老,他用不着再怕她;但他占了她一辈子的便宜,要他老了来翻脸,也非易事;何况已怕成了习惯。
  他们一走,我又钻进吴越被窝,亲昵了一次。我同王静结婚数年,这种一夜来几次的事从没有过。
  吴越说她腰杆酸胀,头昏,小腹也隐痛。我说这是典型的纵欲过度,惟一的办法是休息。
  而且她怎能真的去见赵科长呢?她同意了由我去。
  赵科长盯着我。我知道我眼圈发黑,一脸倦容。他是能猜出什么来的,但是管他娘。
  但是由于我头昏脑涨的,所以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给了一张名片给他。
  他说你不是堂兄吗,怎么姓泰呢?
  我只好说全名吴泰阳。
  我们一起去到就近的水吧里坐下来。
  我还从未半上午的进水吧酒吧。一想到科长也不办公了,总经理也不去公司了,就觉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说妹妹托我转告赵兄,她不能拆散家庭。
  他问她现在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反正在跑业务吧,是电话里说的。
  赵科长的眼圈湿润了。他说他爱上这个女人就是因为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很感动人,让人忘不了,而且一打了电话立刻就想见她人。”
  她就是这一套。我想起她第一次的电话中“我要泰阳先生”,真想跟她一脚。
  我说这是外交,赵科长大权在握,为了公司利益她取悦于你。
  “问题是她亲口告诉我她丈夫靠不住家庭不和谐。”
  “这是她外交做过了头。她年轻,你要原谅她。她丈夫满不错的,是个主任医师。她整个家族的健康都是他保证的。而且很顾家的。她事实上离不了那男人。”
  “她说他们长期不过夫妻生活。”
  我又想踢她一脚。“她上个月才做了人工流产。她丈夫告诉我避孕环掉出来了,没发现。”
  赵科长低下了头。其实这人并不坏,是让她给弄疯了,我想。人流的事是我编的。
  “我已经告诉了她合理避税是允许的,还告诉她一些方法。我们没有工作联系了她还是对我非常好。这件衬衫就是她给我买的。”他拉拉领口,那衬衫很高档。“而且我们常常在一起吃晚饭,每次分手她都恋恋不舍。我们是有感情的!”最后这句简直像呼口号。
  那么我估算了一下,吴越每星期最多能在家里吃一次晚饭。
  我曾问过她,老公每天晚上怎么过,她说辅导女儿,我就想起王静的每天晚上。
  由于是独生子女,勿须两人同忙,所以当女儿拴住父亲儿子拴住妈以后,这个女儿的妈同那个儿子的爸就走到一起来了。现在就是这样。
  有几次我和吴越在吃晚饭,她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一奔去,还是让我听见“在应酬”。
  她很聪明;我俩的幽会的确也可以被理解为在应酬。她这么说了之后那一头就不再说了。
  她的丈夫很信任她。譬如今天早晨我问她,一夜未归,有没有麻烦,她说不——会。那种轻描淡写无所谓我形容不出来。
  我妈说过,共产党有两件大事做得很好,一是戒了毒(指鸦片),二是妇女解放。
  “你们的感情,应该让时间稍微检验一下。”我对赵科长说,“一个月吧。一个月以后你再同她联系,她扑向你的怀抱,你们就成了。”
  “一个月!”他痛苦地扭了一下,“我活得出来吗?我整夜不能睡觉!”
  “可以吃安眠药。安定片,一次两片。”
  “吃了。不到一小时又醒了!一夜吃几次!”
  我长叹一声。这种体验我有过。那是我听说王静在悄悄地办定居新西兰的手续以后。痛苦的失眠是可以让人自杀的。
  “但是,当他害怕你找她时,你越上劲,她不是越反感吗?你守住她家大门,她有家难归,她能爱你吗?”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和她同一个爷爷,同一个奶奶。”
  他愣了愣。“关键是我们有误会!关键是我们有误会!”他又喊口号,“我必须当面向她解释。”
  “什么误会?”
  “上个星期四下午,她给我打了好几个传呼我都没回。那是因为我们局长在同我单独谈话。那以后她就不愿意见我了。”他几乎哭出来。
  “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释嘛!”
  “是呀!问题是她赌气说根本没给你打过传呼。”他急得要命,我很可怜他。“我越解释她越说没有。我只有当面解释了。我只有当面解释了。”
  “可以。但现在她害怕你找她,否则不会托我来,对不对?”
  他点点头。“照这么说,那天在银杉宾馆……”
  我点点头。“是她把我叫来的。她本来对你有感情,但一逼,可能反而——你说呢?”
  他又点点头。我说:“一个月以后,我安排你们见面。一定。”
  “一个月太长了!一个星期!”
  “二十天吧。”
  “十天!”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半个月。
  分手时赵科长说:“叫她放心,她们公司的忙我照帮。就算她不爱我这个人,我也决不使坏。”我感到他是很诚恳的。这其实是个好人。
  既是好人,就该规规矩矩地过,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
  我见到吴越,向赵科长不回传呼的事。她说想不起那天是否打了传呼。“即使打了,也只想套套近乎,其实没有什么事。更不可能怄什么气。”
  我相信了她。热恋中的赵科长草木皆兵,想当然地诠释着一个普通的细节。人哪,谁动感情谁输。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送人家衬衫,人家怎不想入非非?”
  开始她辩解说,送点小礼品是业务往来中的常事。“送衬衫比较亲切。而且有个尺寸问题,尺寸合适就显得既关心又了解对方。”
  后来她叹口气,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和刷了油似的树叶,还有胆子越来越大的雨中麻雀,说:“泰阳,我承认我有一个坏处,我即使不喜欢那个男人,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我也叹口气,说吴越呀,我也是一样的。
  她将手伸来,我握住。那手冰凉。我脱下西装,披在她身上。
  我向驼背擦鞋工征求关于鞋箱制作的建议。他建议应比他这个旧的内里深一点。他左右的同行们,那些典型的农村妇女都吃吃地笑。
  驼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释,箱子再深一点,他就可以放一个酒瓶在里面,省得他妻子每次都来跑路打酒。“端着酒走路费力。”他说。
  别看这家伙这样子,他倒知道体贴老婆。
  “你有没有孩子?”“有。四岁了。儿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呀,你说呢?”“有四十了吧?”“四十二。”
  看来他结婚很晚,这个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热爱他那开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个时髦而冷漠的年轻女子橐橐橐地过来了,她没有理会驼背的空椅子,绕过去,坐在了那一边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驼背的鞋擦得相当好,她不愿意让一个丑男人接触身体?
  然而驼背无所谓。
  我注意到来找驼背擦鞋的都是男人,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刚谈成了一笔业务似的。他们对他都相当温和。这里面肯定有同情。因为有的人说不用找钱了下次又来攘。
  但驼背也无所谓。我想假如有人说驼背我们同情你,驼背保不准会说谁同情谁还难说哩。
  一千只擦鞋箱做好了。橘黄色。这颜色在我们这座铅灰色的城市里应是很抢眼的。上有鲜花足履净字样。花是一枝海棠,很漂亮。还印有“泰阳广告制作”字样。广告词:脚香运气好,到处受欢迎。
  成本很低:每只不到十元。
  吴越连连称赞。她突然问这一切是嫂夫人王姐姐设计的吧?
  猝不及防的我嗯了一声。
  吴越冷笑道守着这么有才情的老婆你还偷情!
  我无言以对,很尴尬。
  她拔腿就走。这下我明白过来,她在吃醋。
  我追上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她平和了,问:“你同王姐相处得还好吧?”
  “当然不可能整天剑拔弩张,那谁也受不了。”
  “你有这么好的家庭,为啥还要外遇?”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吴越。”
  “不深奥,泰阳。是欲望。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人不如动物的地方。人生因欲望而生动,也因欲望而劳累,甚至毁灭。”
  “你这么清醒,为啥还——”
  “唉,看得到的也不一定做得到。人把欲望没办法。我甚至怀疑这是上帝在捉弄人……拿我来说吧,其实我老公很不错的,这个家完全是他在维持。他对我相当体贴,我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果一辈子我就跟一个他,我又觉得很……很亏似的。心理不平衡。”
  我低下头,想自己。我的情况与她不同。我的心理是平衡的。但我还是没能挡住诱惑。吴越的诱惑。我爱吴越胜过王静,但若将她来代替王静,我不干。那我那个家就完了。
  这些年来耳闻目睹许许多,我明白对任何人来说,最重要的都是家庭。家庭破裂以后获取了幸福的人简直没有。有一个不怎么回去的家同没有家不是一回事。
  马马虎虎的婚姻也是应该保住的。
  我读大学时,华裔美国作家聂华苓偕夫前来演讲,下面递条子。有张条子上写着:怎样才能得到美满的婚姻?
  女作家大声说:没有美满的婚姻,马马虎虎的婚姻就很不错了。这么说了以后似觉不妥,回身向后排的丈夫点点头,说对不起。
  那丈夫却满面笑容,说没关系,我也是这样想的。全场大笑。
  当时我认为是这一对在——按时下说法——作秀。现在想来也是实话实说了。
  何况我们两人的婚姻都岂止马马虎虎,根本就是很可以的了。
  我说你早一点回去吧,我送送你。
  她好像很使我的心。或者她自己也触动了心思,她乖乖地跟着我上了中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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