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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祖坟上


  原来,薛林氏一家及其主宰的两千亩土地的继承人,已经可怕地具有败家子的迹象了!
  这些迹象,也许孙媳梁淑训从拜了天地那一天起就发觉了,只是出于贤德,出于稳重而不愿说。不过在今天上午,便全露了馅。
  今天,农历九月初九,虽然一般农户管不得什么重阳不重阳,但书香门第出身的薛林氏是始终遵从节节祭祖老例的。秋尽冬来,鬼要寒衣。裱糊铺几天前就把纸糊的冬衣、火盆、炉子送来,薛林氏提前捎信到县城中学,唤孙子薛枫回来,要他与媳妇一起到祖坟烧化这些纸糊的东西。小子家成了亲,就是大人,而第一次主祭就是他成为大人的重要标志。按例:晚辈做佛事、鬼事,长辈当避,所以今天是薛枫第一次以男子汉身份携妻进行的独立活动。
  早饭刚过,几辆马车已经备下。薛枫被指令脱下了学生制服,换上了黄缎马甲、乌紫长袍,头戴黑呢簪缨帽盔。媳妇梁淑训穿的是绛色掩襟夹袄,藕荷色夹裤。本来祭奠之事应穿素衣素服,但薛林氏说:
  “你们是热喜,又年少,正是让祖宗高兴高兴的时候,穿戴太素了反倒使祖宗不高兴,鲜火一些吧!”说着,薛林氏还让孙媳在脑后的“纂”——少妇区别于姑娘的主要标志——之上,插了一朵绒花。
  小夫妻两个乘坐一辆马车,另外的几辆车上戴着纸具。车把式一晃鞭,便向村外祖坟走去,车旁走着几名男女佣人。
  梁淑训始终是端坐不语的,神情冷峻。这少妇自从进入薛家,从来没有笑过。她的脸端庄、俊丽得出奇,乃至使曾经喊过“死活不要乡下丫头”的薛枫,只是在婚前偷偷去过祖母娘家那个村一次,在梁家门前转悠了好半天,又只是见梁淑训一面——看见她出门到货郎车前买鞋样儿,便动了心。拜了天地,刚一入洞房,他噌的一下子扯下新娘脸上的蒙头纱,便从柜里取出几本书,迫不及待地递过去:“不骗你,这是我特意托县城书铺子唐掌柜到省城办货时捎来的,专门给你买的。往后,要是咱们俩的生活像这些书里讲的一样,那,这辈子才算没有白活!”
  满脸羞红的梁淑训不敢看丈夫的脸,只是偷偷地瞟那几本书。她曾陪着哥哥念了两年家塾,又上过二年小学,认得字。丈夫一本一本摆弄着,她瞟了瞟那书名:《无头骑士》,《安娜·卡列妮娜》,《隐身人》,《少年维特之烦恼》,《小小十年》……
  老实说,梁淑训脑子里的书名只限于《孟子》《告子》《中庸》《三字经》《小学生课本》,眼前这几本书的名字,莫说是她,就是她那自命有学之士的父亲,被一乡人称为“书呆子”的哥哥,也不会知道的。一瞬间,她有些崇敬自己的丈夫了:到底是县城中学堂的学生,有学问,看的都是奇书……
  她脸上那股越来越浓的红晕中,包括欣慰,包括自谦。丈夫开始一本一本地翻动封面了,指着扉页上的题字说:“我的毛笔字功夫不成,本想用钢笔写,又怕时间一长,颜色变浅——这是要保存一辈子的呀!”
  梁淑训小心地接过丈夫塞在她怀中的书,细看那题字:
  
  mg dear,我亲爱的:
  当我把这几本书捧给你的时候,就是把我的心一同捧给你了。我相信,你会使我这颗忧愁的心消溶在爱情的浓酒中的……
                你的永不变心的枫

  梁淑训有生以来,从没有听到过这种韵味的话,也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人会说这种韵味的话。男欢女爱的事,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能说一点不懂。这种欢爱,除了男女心中暗暗的忠贞之外,也需要用娱乐的方式弥补,这些她都是懂得的。“夫唱妻随”那样的爱情境界,也曾通过偶尔听到的戏词唱段渗进过她的神经,但是,“唱”什么,“随”什么,也似乎和眼前这另一世界的语言毫不相干。如果丈夫“唱”的是“可怜无定河边骨”,她是能“随”出“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换一句“何日平胡虏”,她也知道下一句是“良人罢远征”。天!眼前这酸溜溜的话是哪国人说的话呀!
  但是,她并不是愚顽迟钝的人,那些话所包含的根本意思她还能品得出:这大约也是属于新婚夫妻体己话的范畴。至于自己听着不习惯,那可能又是因为丈夫是洋学堂的学生,有学问的缘故。
  心里一阵甜蜜感掠过之后,她略略放开了些胆子,索性扫了几眼丈夫的脸。十七岁少年的脸,比起同龄姑娘的脸,最大的不同就是尚布着较多的孩子气,不过五官是端正的,稚气、淘气并没有挤掉秀气。阿弥陀佛,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那个时代,父母许婚的姑娘,平日没有可能见到未婚夫的面,拜过天地,被揭掉蒙头纱,偷瞟丈夫的第一眼带有决定命运的性质,发现男人不是麻子,不是歪鼻斜眼,甚而还有些漂亮,念几声佛实在是不过分的。
  小夫妻到了灭灯入寝的时间。
  他们来到世界上十七八年,实在是太短了。在此之前,他们之间既没有感情的培养,在做丈夫和做妻子的生理成熟上也还远远不够。他们是怀着神秘、恐惧感被投置在这与异性同眠的床上的。大多数这样的男女是在几分钟、十几分钟内,受人间传统的强行支配,一下子完成了畸型的成熟,笨拙而又粗俗地扮演了与其它动物相似的角色。而彼此双方,又都觉得这是正常而又正常的。
  对此,梁淑训早有准备。可以肯定,一个男人一经作了丈夫,他在新婚之夜的举止不管怎样不雅、笨拙、俗鄙,乃至完全是个动物,当媳妇的也认为是正常而又正常的,是理所应当的。反之,倒是令人生疑的。
  被子是由两名已婚——家庭成员无一缺额——的妇女铺好的,两床被子互相咬口,共同组成一个大口袋。梁淑训坐在灯下,望着这个口袋,倒不觉得怎么讨厌。她在娘家做姑娘时虽然受过很严的闺训,其中“非礼勿……”是核心。但她今天望着这“口袋”,还是不讨厌的。有八抬大轿作了婚姻凭证,下面的一切就都属于“礼”的范畴了。
  过早成为丈夫的薛枫,倒很奇怪,他似乎对炕上那条“口袋”并不怎么感兴趣,他的眼很少瞟它。家人在窗外几次相催“该灭灯歇着啦”,乃至把他催得不耐烦、没好气地回答:“知道了!”但他还是不瞟一眼那条“口袋”。他先是望着新婚妻子嘻嘻地傻笑,继之索性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并肩坐下,更近更近地看着她傻笑。梁淑训红着脸说:
  “该歇着了,明天还要起早……”
  “不,今天是开天辟地、盘古到今我最高兴的日子!睡觉?那多败兴,纯粹是把幸福糟踏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坐到天明呀……”
  “天明就天明!嘿,你不知道,你没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一进这个门,就感到差不多要憋闷死。特别是我奶奶,她心里除了那个大傻瓜似的佛像就不知这世上还有别的。你还不知我爹是个啥脾气呢!好家伙,那张脸像灵牌似的木板子!我敢说,在这世上,他除了知道买地是个事业之外,哼!简直就不知道别一行、别一业!二十顷地,不错,两千亩,可那有啥?地就是地嘛,死的!我们学校的篮球场,才多大?不足一亩!可那是活的,人在上面一跑,有争争抢抢,有胜胜败败,就有意思!这回你来了,可好了,我可有个说话的伴儿啦!往后,我保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薛枫越说越来精神儿,梁淑训越听越痴呆,并隐隐地对他产生了点疑惑。
  薛枫恨不得一下子把自己在学校感到最有意思的生活都讲给梁淑训听:打篮球、踢足球、游泳、滑冰,捉弄某某伪君子式的训育主任、教师,还由几个男学生合伙把一个代教日文的翻译官反锁在厕所中,让他在里面喊了半天巴格牙路……
  丈夫说的话,离梁淑训想听到的话距离太远了。她由猜想“这是他有学问的缘故”,到朦朦胧胧感到这是个未摆脱孩子气的小二流子。姑娘在出嫁之前,心理上往往要提前成为媳妇——设想着她婚后的事。她,梁淑训,出生在一个虽然固守书香气但实际日益破落的空架子财主家,贫困的威胁越来越近迫。而婆家,是二十顷地的大财主,自己又是这财主家独生子的媳妇。这意味着什么,她是很清楚的。这个家,将来就由她作最新一代女东家了。无疑,这是她的福气,而且她自认为是有资格享有这种福气的。她知书达礼,有心计,会打算盘,针黹女红都不是让人蒙混得了的。总之,她是一定能扮好贤德媳妇兼精明的女少东家这个角色的。
  而丈夫,竟是这样一副败家子相!
  她实在不愿听丈夫继续唠叨了,微微皱了皱眉,催促道:“天不早了,歇着吧……”
  “看你!”薛枫笑着说,“我说了足足一车话,你还没说一句呢!大喜日子,谁有心思睡觉!好,躺下再说!”
  两个人躺在一条“口袋”里了。
  薛枫在中学堂里看了不少外国爱情小说,感情机能的成熟远远跑在生理机能成熟的前面。老实说,他甚而还有些嫌那桩纯生理事件。他此时还不愿沾那些秽事,只需要把自己臆想中的情人抱住、吻她,就可以了。
  纯感情的激荡,使他又胡言乱语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哼!中国人,祖祖辈辈不懂爱情!什么是爱情?不骗你,应该把所爱的人看得比全世界都宝贵!两千亩土地算什么?不骗你——等我当了家,非卖它一千亩,换了钱,带你走遍全中国、全世界不可!你喜欢哪件衣服,一百亩地的钱我也敢花!你想下哪个馆子吃吃,花千八百块钱也值得!不骗你,不骗你……”
  不知什么时候,薛枫迷迷糊糊睡着了,还打起了鼾。
  此时,梁淑训的苦是双重的。
  丈夫说那些预示着败家的话使她恐惧;丈夫那傻乎乎睡觉的样子又使她疑心这人的身子有毛病……
  三日后,薛枫又回县城上学去了,此后每星期六回来,住一夜,星期天下午回校,来去都骑自行车。
  “你,”梁淑训终于在一天临睡前,红着脸问薛枫,“有什么病吧……”
  “我?嘿嘿,”薛枫拍着胸脯、竖着大拇指说,“运动场上的猛将!早晚带你去看……”
  但就在这一夜,他仍是拥抱着妻子,吐着满嘴酒气,胡说八道一番,独自打起了鼾声。
  “说我有病?笑话……”第二天一早,他揉了揉眼睛,不服气地说,“早晚让你看到……”
  这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小夫妻坐在马车上,身后还跟着几辆载着纸具的马车,到祖坟去祭祖、烧化,薛枫终于有了让妻子见识见识他这个运动员兼勇士的身体兼技艺!
  二亩多地的坟山,被松柏遮映,被低矮的土坯围子围拢着。四十几个坟丘依次排列,最高的那座,当然就是这个家族迁居此地后的最高祖宗的坟冢了。
  车把式、佣人把纸具搬放在坟垣内,按规矩,他们要退到半里路外的一块空场上去的。
  坟垣内只剩下小夫妻两个。
  梁淑训把火柴递给丈夫,示意他点起纸具烧化。
  “你等一等,”薛枫摘下帽子,脱下马甲,把长袍丢在地下,得意洋洋地说,“让你见识见识……”
  天!他要干什么?
  哦,好可怕!他已经脱得只穿一件小内裤了!
  “喂,你到这儿来看!”他向媳妇摆了摆手。
  说着,薛枫拉起妻子的手,向坟垣外跑去。
  不远的地方,是终年呜咽般流淌的龙河。已是深秋,河水的脚步越发沉重,泛着古绿的光。
  薛枫松开妻子的手,一溜烟向龙河奔去。扑通一声,他跳进河里,畅快地游了起来,像个灵活的蛟龙。
  梁淑训吓呆了。
  好一会儿,水鸡似的薛枫才跑回来,一边扯着妻子的手往坟垣里跑,一边喊,牙齿打着战:
  “快!快点火!让我烤一烤……”
  出于忘记一切的心疼,梁淑训从地上拾起火柴,点起了纸具。这儿正是在最高祖坟的旁边。
  火焰升了起来,热流在空气中流淌着。
  “你不懂物理学!”薛枫笑着喊,“热空气是向上走的!因此,这儿最暖!”
  说着,他奔到最高祖坟的峰顶,跳着、笑着:
  “好暖!好暖!”
  他跳了一会儿,站直了身子,对妻子喊:
  “你看看我的身体!你看看我的身体!标准力士型!”
  不错,梁淑训是淑女、贤妇,她有生以来,从没产生过看看男人身体的一丝念头,就是对于曾多次跟她并排睡在一个“口袋”里的丈夫,也没有勇气说“让我通体看看你”,不,不是没勇气,而是——不能沾“非礼”二字!
  但是,此时,她竟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婪、忘乎一切,虽然这只是很短的时间。哦,她还是呆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男体。老实说,的确是美好、诱人。那肩,那胸,那腿,多么宽厚、粗壮!特别是那一块块铸铁般的肌肉,似乎与女子的肉就是不同,刚硬而强劲,然而它又能提供一切温柔女性所不能提供的柔情……
  “怎么样?”薛枫得意地说:“老实告诉你,我还有武功呢!你跟我在一起,谁敢欺侮你,哼,我跟他决斗!”
  一瞬间,有一股甜美掠过梁淑训的心头。
  但她终于清醒了:这是祖坟呀!这是神圣无比的地方!最高祖坟的峰顶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后代儿孙,天!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可怕画面呀……
  她险些晕倒。
  他俩回家后,已经从车把式、佣人那里略知情况的老祖母薛林氏,不得不怒询孙媳。梁淑训哭着,不仅讲了这一切,还把丈夫早已破荤、经常躲在屋里偷偷吃肉饮酒的事说了:
  “老太太呀……他可是要败家的呀……”
  气昏了的薛林氏,好半天才结束了牙齿的打战,哭骂着:
  “孽障呀,又是个魔星下界……”
  在这个家族的历史上,曾经有赶走过一个“魔星”的事。但眼前这个魔星,因为是这个家族第三代人中唯一的男孩,赶走是不可能的了。
  唯一的办法是——做佛事,禳灾!
  佛堂的隔壁,是斋僧房——用来给远路游僧留宿的。薛林氏喝令把孙子关进那间房,除非她亲自去开门,谁也不许碰那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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