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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黄雪儿已经走了。她在桌子上给我留了张条子。

  老五:
  我下午要和他去一趟广州,很有可能顺便从广州回一趟内蒙。
  他想见一见我父母。你要多保重。可能的话去找小娘吧——如果你还爱她的话。我们都有错,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你可以打电话给安红,她会告诉你我的行踪和地址。
  吻。

                           雪儿即日

  昨晚空调太大了,现在还觉得冷。我起身去关了空调,然后回到床上继续看黄雪儿的字条,呆呆地坐着,抽烟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看了一眼台钟,已经是中午12点半。我打开电视。
  波黑仍战火纷飞。有时我想应该有一次大战发生,让我们去打打几十年前给我们带来奇辱国耻的日本人。我换了一个频道,是海口新闻。
  我正要去洗澡时被一则字幕新闻吸引了:“海口市连续发生高级进口小汽车遗失事件,昨天晚上约10点钟,在南航路花宛小区一辆3O0型灰色凌志轿车被盗,车牌号为琼0-13688,知情者请与海口市刑警大队打击盗抢车辆小组联系,电话6788652……”我拿起笔,在墙纸上记下这个电话号码。
  两天后的晚上,上班时刚走到宾馆大厅,沈阳从后边叫住我。
  他说下午陈老师打过电话来,让他转告我陈老师他们一行人下个月初就要去东北,让我慎重考虑陈老师的建议。沈阳说:“他看了你其他的作品,赞不绝口。去吧,明年你再回到我这里做嘉宾,那时候就不一样啦!”
  我说我妈去了香港,我要等她回来才决定。
  在歌舞厅门口迎宾小姐对我说有朋友找你,在48号卡座。我走过去,是阿华、小邝和陈石乐,他们显然在什么地方刚喝过酒,个个满脸红光,浑身酒气。阿华忙着给我让坐,说老五老五今天来捧你的场,来来先坐下喝两杯。他们已点了四五个小姐,左拥右抱地大声说话。陈石乐给我掏烟,点火,说:“老五,这段没见你Call我们啊!忙着泡妞是吗?”
  “哪里哪里,我中标了,天天上医院。”我顺着他们瞎吹,“听华哥说你最近不错呀,你看你看,脖子上的东西又变粗了,像我在里边看到的铁链,有一斤重吧?”小邝倒了一杯XO,递给我:“五老弟,一直没有机会跟你喝过,听阿华他们说你是海量啊!来来来,今天我敬你一杯。”小邝显然喝了不少,白白嫩嫩的皮肤已经泛红,文文静静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痞气。
  我与他碰杯。我仰头一饮之后随便问陈石乐:“怎么不见财哥?”
  “病了。身体好好的一检查是肝病,今天我们去医院看他时已经变了个样。”陈石乐诡谲地瞥我一眼,“所以来请你出山啦!”
  小邝又给我倒酒。我说不行我待会儿要上台,总不能在舞台上乱来吧。阿华说你别喝了,好好唱歌。我们听你唱歌,你唱完后我们再找地方好好喝他一醉。
  我在后台准备上场时已经猜到他们找我的目的。财哥病倒人手不够,他们首当其冲想到我。阿华完全可以从他众多的朋友里找一个顶替,但是在有些方面没人可以代替我。小时候经常跟爸爸出车,我对岛内各条公路的情况了如指掌。以前送货都按我设计的线路进行,几乎每次都滴水不漏。
  我唱完歌走回48号卡座时阿华已经买了单,几个人坐在那里等我,见到我都站了起来。阿华说老五你说到哪里好。我说随便,要不去“圆梦园”吧。阿华笑了:“你就知道海口有个破圆梦园,那里的菜像狗哕的。去狮子楼,开拔。”
  阿华和小邝各开了一辆车来,小邝开阿华的白色雅阁,阿华开的是一辆挂军牌的300型凌志。阿华在南湖停车场掉头时我无意中想到那一则盗车新闻,但马上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部凌志是黑色的,颜色不对。销车与盗车是不同性质的两码事,我想不论怎样阿华不会做这种事,何况还有小邝,他是省公安厅的执法人员。
  我问身边的陈石乐:“这部凌志是小邝开来的?”
  陈石乐对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回答。
  阿华“吱”地一声把凌志急刹在我跟前,打开车门下来:“老五你来开。”他搂着他带的小姐钻进后座。小邝和陈石乐已经把车开出了很远,我一踏油门,凌志像一条鱼一般向前窜,快速起动到80迈用不到10秒,感觉太好了。
  “哈哈,”阿华对他身边的小姐说,“你看这位大歌星是不是全才,他唱歌写歌,开车喝酒什么都行,还有一样东西最厉害,你要不要试试,哈哈哈。”
  “阿华不要乱说。”我真有些恼了。
  车子很快就到狮子楼下边。这是海口最热闹的宵夜场所,从零点到两点有大型京剧助兴。狮子楼灯光亮如白昼,生意好到停车场都没有位了。趁导车僮找车位的空隙我问阿华:“这车是谁的?”
  “偷的。”阿华开玩笑一样地说。
  但是我凭感觉知道他说了实话。
  整个二楼人声鼎沸,像一锅开了的水。二楼已经没了座位。阿华与一个胖胖的女领班很熟,好容易才在一个旮旯里加了一张桌,坐了下来。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身不由己。
  服务员过来点菜,阿华问我吃什么,我说你们点吧这儿我不熟。阿华把菜谱递给他身边的小姐。那个一眼就看出是农村来的小姐马上接过去,专挑大鱼大肉点。小邝微笑着看小姐点完后对服务员说,加一份白凤爪和一碟田螺。
  三大扎生啤马上就上来了。
  每人几大杯下肚后终于涉及正题。
  阿华靠近我,用海南话说:“本来我是想迟些时候再找你的。我知道那件事后你心里非常恨我,但你打了我,就算不扯平,但朋友还得做吧。说实话一开始我知道小娘怎么想时我是非常矛盾的……好了我们今天不谈这个。”
  阿华举杯跟我碰,又将一大杯生啤倒下肚去。我浑身燥热。舞台上正上演《沙家浜》选段《智斗》,阿庆嫂在唱:“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次我们不是帮人送货。这些货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阿华说着停下来,看我的反应。我有了心理准备,装作若无其事地抽烟。“实话告诉你,你刚才开的凌志也是‘做’的,我们有人在修理厂,在烤漆房一个晚上就搞掂,小邝将军牌一挂,车主都认不出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小邝。他一直在听阿华说话,见我看他,默契地抿嘴一笑。
  阿华已经有些得意了,他索性全盘向我托了出来:“知道我们怎么做吗?小邝每天接触大量的‘好货’,他把小孩玩的橡皮软泥放在剃须刀盒里,压平,一有机会就把车钥匙往上一按,连同车号一起交给我,我10分钟就能将钥匙复制出来。剩下的事情好办了,跟踪货物,一有机会就大摇大摆地开走。”
  我才明白那天早上小邝把两个剃须刀盒给阿华是怎么回事。
  “已经有了4件货。我们是够4就交货。买主是要送出岛的,他们的船只能装4辆。这一批明天晚上交,80多万呀!你到时只管和我们一起开车交货,一个小时的事。前边的事你没参与,我们商量了一下,这次事成给你这个数。”阿华伸出5个手指。
  “其他东西在哪里?”我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阿华办事一贯小心谨慎,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上得山多必遇虎,这我清楚。跟以前不同,现在如果出事不是闹着玩的。”他“叭”地打了一个榧子,“我们有计划,每人100万,然后金盆洗手,买护照出国。”我深深吸了一口烟。阿华问我:“你都清楚了,干不干?”
  “干!”我恶狠狠地说。
  那一刻我知道我新的旅程已经开始。
  上午10点半。我去南湖结账。早上已经与出纳说好。本来规定歌手辞工要提前5天向经理递交辞工申请,但沈阳大笔一挥都解决了。在财会室出纳将鼓鼓的工资袋递给我时问:“好好的怎么要走,好多歌手做梦都想来南湖呀!”
  “我要出国发财了。”我笑着对她说,“谢谢了。”
  走出南湖不锈钢玻璃大门,我往右边停车场拐去,远远的看见我心爱的摩托跑车,一丝淡淡的伤感充满了我的心。我实在舍不得这个陪伴我几年的伙伴。我开锁,戴头盔,跨上它时我默默地拍了拍它的保护壳,心里说保重了朋友。
  中午12点。我将坐骑交给老那。这家伙对我的车觊觎已久,他的铃木王还未来得及出手就拍板要它。老那将用报纸裹着的4万元给我:“数数。”
  我笑了:“数什么,什么人?”我看着他爱不释手地摸着车,说:“你要好好保护它。说实在呆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对它像对人一样有了感情。”
  “放心啦。喂,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我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办。”
  下午3点。我去位于国际商业大厦的中行存款,办理全国联网的长城卡手续。下午4点。我将打点好的简单行李拿去机场寄存,并详细询问了各航班情况。下午5点30分,我打了个香港长途给妈妈。妈妈说外公快不行了,要等着料理完后事才能回来。我说我要到内地去一段时间,有人请我去做工,可能半年也可能一两年不定。我说妈妈放心啦不会有事的,您不如申请去香港定居好了,外婆舅舅他们不是一直希望你去吗?你不用担心我啦我不是小孩了。
  晚6点。我拨黄雪儿电话。安红接电话:“雪儿在内蒙没回。她让我告诉你她下个月结婚,你还可以考虑她跟你说的话。喂你要她家的地址电话吗?”
  “算了,告诉她我祝她幸福。”
  我提前10分钟赶到金牛岭分岔路时他们都到齐了。我们全部钻到阿华的雅阁里,阿华马上将车调头往回开。车上谁都不说话,气氛不寻常。此刻是晚上7点,华灯初上,路上车来人往。
  车七拐八拐,在滨海新村一个大院前停下来。我们下车,阿华四周看了一眼,掏钥匙打开院门,示意我们跟着进去。这是一幢新建的私人住宅,还没人祝我刚走进院子,就看见那部黑色凌志停在那里,旁边还有3辆用防雨罩盖着的小汽车。
  阿华和陈石乐去解汽车防雨罩,我赶忙去帮忙。小邝从随身提的大挎包里取出五六块打着“W·J”标志的车牌和一个红色汽车警灯。我们一解开布罩,阿华和陈石乐就从挎包里取出工具,拆下车上的牌换上武警牌。小邝忙着去安装警灯。一切有条不紊,非常默契,像外国警匪片里熟悉的动作。
  我站着怔怔不知该做什么。“来帮忙呀。”阿华压低嗓门说,我于是忙蹲下去,给阿华打手电筒。这时我才发觉其余3部车分别是本田里程、公爵V6和顶级3.0皇冠,都是价值40万以上最好出手的高级进口轿车。
  大约10分钟后一切搞定。阿华抬手看了一眼表一边拨手机一边对我们说:“要方便现在就解决,厕所在屋里。”拨通后他问:“情况怎么样?……好。”
  阿华看了每个人一眼,沉着地说:
  “开始。”
  车子拐入海秀路,机动车道上的车少了许多,我加大油门。这儿离接货的老城港口近40公里,顺利的话20多分钟可抵达。开路的凌志300是小邓开的,他技术非常好,车平稳地向前流动,车顶上的警灯不停闪动。我看了一眼后视镜,路灯下阿华神色泰然,单手掌盘,右手拿大哥大跟港口那边联系。最后边是陈石乐断后的公爵V6。
  两边的路灯和椰树不断向后退。表板显示外面温度达33摄氏度,但车内冷气非常充足。车内立体收音正播放一支最近很流行的歌《用心良苦》。
  我开始发抖。一开始是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接着是大腿内侧,再接着像电流传遍全身。我牙齿打架似的碰撞着发出可怕的响声,全身像伤寒病人一样控制不住剧烈筛抖。接下来开始冒冷汗,额头上流下的大量汗水浸入眼睛,使我几乎看不清道路。我感觉像刚从浴缸走出来,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像是全湿了。
  前面是从金盘开发区通往秀英港的疏港大道。不能再迟疑了。
  我按了一下喇叭,将指示灯打开,平稳地把车停在马路右边。
  后边的车赶上来。阿华打下右边车窗,大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打开车门,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状,指着路边的公厕:“不行了,再忍就拉在车子里了。”
  阿华狐疑地望着我湿淋淋的衣服,变了个人似的不耐烦地骂:“你他妈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找麻烦,我不是出发前叫你们都拉净吗?快点快点!”
  他欲将车靠边。我说:“这里目标太大,你们到前边琼燕大厦那等我吧,最多5分钟。”
  阿华看看在前面停下来的凌志。小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将头伸出车窗往这边望。“他妈的!”阿华将车快速起动,往前边开去。
  3辆车一溜烟消失在拐弯处。我看一眼手表,迅速走到左边马路的公用电话亭。我掏出钱包取出磁卡,插了几次才插进去。
  我拨那个背了一千遍的电话号码:6788652。
  “刑警队打盗组。”对方说。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有4辆非法进口轿车30分钟后将在澄迈县老城港交易并运出岛外,其中一辆可能是几天前在南航路被盗的300型凌志。现在其中3辆车停在海秀路琼燕大厦下面,1辆停在海秀路与疏港大道交叉处的公厕前。”我喘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表,“几分钟后他们可能朝老城方向去,也可能回海口,只有这两条路。4部车都挂武警牌,凌志上有警灯。”
  我挂了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表。大约等了5分钟,我又拨电话。
  “谁?”阿华的声音非常急促紧张。
  “老五”
  “你发什么神经!快10分钟了!你打什么鸡巴电话快他妈过来。老五,你最好不要乱来啊!”
  “你快逃吧,”我说,“我报了案,警车马上就到。你可以找个地方躲一躲,你家人会帮你搞掂的。小邝你就不要管他了,知法犯法理应该死的。”
  我挂了电话,走出电话亭,伸手截了部的士,拉开门钻进去,对司机说:“去机常”的士刚调头往海口方向开出约两分钟,3辆红灯闪烁的警车呼啸着迎面而来,与我擦肩而过。
  在机场下车时我看了看表,晚上8点25分。机场大厅仍然人头涌涌,形形色色的旅客拖着行装来来往往,一支打着小旗的内地老年人旅游队伍像一群小鸡一样吱吱喳喳,等待正在登记机票的导游来给他们发票。大厅内挂着的10多个大电视不断地播放航班消息。离现在最快的广州班机要到10点20分起飞,我在海口呆的时间还有近两个小时。我先到补票处补了张票。售票小姐笑容可掬,问我:“就一张?”如今航空生意竞争剧烈,每天余票很多,不像几年以前的海南。1991年我在读书时还炒过机票,每一张海口往广州的机票我们可赚一百元。
  我到行李存放处取出行李,接着去服务总台左侧的机场商场买了几张报纸。在打开钱包时我看见了那个红色的三角形小布包,散发着淡淡的艾草清香。我在心里笑了。我说谢谢你并郎,我不会再见那个沉重的门。
  一切事情似乎都处理完了,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就要远离这个我热爱的南方海岛。这个时候有可能阿华和他的朋友在提着枪到处找我,而两天以后《海南公安报》可能有这样的醒目标题:“海口市公安局破获特大盗车团伙”。我的名字在公安局的审讯工作中肯定是一个谜,一个包括几名案犯在内都无法解开的结。我其实不是冲着阿华,不是冲着小邝或者陈石乐。在另一种意义上他们是我的朋友,每个人在社会上都需要朋友,我其实不想出卖这种意义上的朋友。我冲着的是一种罪,一种我已经无法容忍的行为——社会不能容忍,我的良知不能容忍,我的小小的三角形的布包不能容忍。
  我走出大厅。一阵凉风掠过,我感到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轻松惬意。机场广场灯光灿烂,整个海口夜色美不胜收。这时候我想我应该向某个人解释一些事情。我走向电话亭。
  “是我,老五。”我说。
  “你在哪里?”
  “机常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就要走了,很可能不会回来。阿华他们偷车,我举报了,他们决不会放过我。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只是想对你说……这段时间我想你快想疯了,我很想见你,很想以前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一点都不怪你,在你家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你知道人在气头上是经常说错话的……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是一个很守旧的人……我会永远记得你,我会像以前一样想你爱你……”“老五你别说……”我听到小娘在电话那头痛哭,“老五,我去送你,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我不出声。小娘说就在大厅等我好吗别走开呀!说完就挂了电话。
  20分钟后,小娘气喘咻咻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挂满了狂喜的笑容。她身后背着一个很重的背包,手上拎一个简陋的旅行袋,还未来得及拉上拉链的袋口露出塞得乱七八糟的她的内衣内裤,还露出一只高跟鞋的鞋尖。她用我每天想一万遍的眼睛看我,歪着头问:“你要这个傻礼物吗?”
  波音737在琼海海峡上空平稳地飞行,机窗外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宽长的机翼下点点微光。我和小娘在座位上紧紧地拥抱。她的头埋在我怀里时久不肯抬起来。我抚摸她柔软的散发着迷人芬芳的短发,觉得人生旅途不再孤独。我不知道前面的天空里气候如何变幻莫测,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抓住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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