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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锅盔山镇渐渐融在夜色中。 送叶子回来的黑虎，打马从山脊上下来，直奔隐进山拗里的镇子。 镇里，家家关门闭户。唯有挂一串罗圈的大车店门口灯笼高挑，院子里上房灯火通明，传来二人转的演唱声。 黑虎来到店门前下马，见大门已关闭，抬手“笃笃笃”地敲门。 门被敲开，走出一伙计，望眼浑身是霜的黑虎，说：“客爷，客满了。” “我是三爷座山雕的联络副官黑虎。”黑虎解开棉帽带，露出脸来。 “请！”店伙计推开大门，拉马进院，拴在槽头前。 黑虎望一眼满院的鞍马、大车，向上屋走去。 在上房南北大炕的大通屋子里，座山雕叼着小烟袋，盘腿坐在炕中间，乐滋滋地在看二人人转。他的前边放着水盆缓的冻梨，簸箕里盛的炒瓜子儿。他过去在黑云岭，只有在过年时老黑云才让人去请艺人来给唱一天二人转，其余日子一概不允，说是为了山头的安全。黑虎下叶子一走，他就让孟桐春去请艺人，说是为张家人马的兴旺庆贺庆贺。 黑虎推门进来，二人转正唱完一段。女角到彩桌前端大碗喝水，男角在说口—— 她去喝口水儿， 我在这疙瘩溜溜嘴儿。 说什么？ 说皇帝老爷坐九楼， 天也愁来地也愁， 天愁就怕不下雨， 地愁就怕水打沟。 牛愁马愁鸡愁鹅也愁， 牛愁无草嘎巴嘴儿， 马愁无料耷拉头， 鸡愁打鸣不下蛋， 鹅愁脑门一个大“奔楼”头…… 演员做鬼脸逗笑，众人乐得前仰后合一 女角喝完水走过去，冲男角头上打一扇子。 男：你完了。 女：我完了。 男：取去。 女：啥呀？ 男：胡胡腔，溜溜调儿，试试咱俩合套不合套？ 女：（又打男角一扇子）合调不合调？ 男：对，合调不合调，合调就往一块靠，我拉屎，你撒尿…… 女角唱起《小帽》—— 三月是清明， 桃杏花开柳条又发青…… 男女角正唱着，孟恫春从炕上站起来：“停停，停！” 艺人停唱，望着孟恫春，不知让唱啥？ “唱荤的，来十八摸！”孟恫春嚷。 “不唱十八摸。咱们当胡子的得见了女人不动心，不能横推竖压！”座山雕一伸手制止了，“来武戏，唱樊梨花搬兵！” “好。大当家的，你听着。”女角演员开口唱起来—— 一杆大旗扯在空啊， 男：再表表背母私逃小高琼。 合：在家领了祖母令， 南唐报告寿州城。 指头拉过白龙马， 不备鞍鞫赶路程…… 在二人转艺人且唱且舞时，黑虎悄悄坐到座山雕身边，说：“三爷，叶子送到了。” “好。看二人转。”座山雕正在兴头上，拿起一个缓好的冻犁给黑虎，又看起来。 二人转艺人越唱越起劲儿，扇子摆得如蝴蝶起舞。 男：高君保马上抬头看， 一座高山把路横。 远看山高有万丈， 近看树木一片青。 绿头小鸟声声唱， 树上落着大老鹰。 鹰拿雀儿喳喳叫， 兔子见鹰草棵里冲。 常言道有山必有寇—— “啪！”一个洗脸盆扔过去，砸在演唱艺人的脸上。立刻，脸流出血来。 孟恫春指着艺人大骂：“王八蛋操的，你敢再唱这个字？” 女角艺人忙作揖道：“爷爷，他不懂规矩，请原谅。” 座山雕一动没动，不满意地望一眼孟们春，说：“孟炮，你走南闯北，还怕一个字吗？” “他唱犯忌的字儿。”孟恫春满有理由地瞪一眼脸上淌血的艺人。 “一个寇字怕啥的？咱们是堂堂正正，大名鼎鼎的胡子！”座山雕转身对艺人：“别怕，接着唱。”他又对大家压压手，“都给我坐下！” 两炕人都坐下，可艺人摇扇子不敢张嘴。 这时，门被推开，一小匪进来报告说有几个山林警察进店。 两炕的胡子全都抄起枪，又站起来。 “都坐下！”座山雕见大家有些发慌，挺恼火，“警察算个蚂蚱，都给我沉住气，不是没来吗？他敢来，三爷就给他来个十字披红！坐下，听二人转。”他纹丝未动，好像什么没发生地拿起小烟袋，拧一锅烟沫，划根洋火吸起来，显示出一个大当家的遇事不慌，临危不惧的气度。 大家见他安然无事地吐着烟儿，一个个都放心大胆地坐下，可耳朵却支楞着听窗外动静。 黑虎见座山雕稳坐钓鱼台，对艺人说：“唱吧——” 艺人眼睛盯着胡子们手里的枪，不敢张口唱。 座山雕看艺人害怕大家手中的枪，转圈地指着每一个人：“把家伙都掖脏底下，谁也不许摆明面。”他说完抽一口小烟袋，吐出一口烟儿，对艺人说：“唱！别害怕。” 两艺人互相望望，男角给女角使一眼色唱起来—— 刘小姐慌忙搀起小君保， 亲亲热热叫着将军的名。 手拉手把高山上， 双锁山峰把—— 孟恫春又站起来指着脸上有血的男角艺人：“停！我操你们俩妈的，没几句就唱结尾？是不是熟熟皮子了，啊？”他嘴上骂艺人，心里在埋怨座山雕：三爷，警察都来了，还看啥二人转呀？ “孟老三，你成心不让我听啊？”座山雕故意把小烟袋往炕沿一摔，一指艺人：“给我唱！” 突然、窗外扬一把沙子，打在窗纸上，站岗放哨的一小匪敲窗户说：“三爷，有警察。” 屋里的胡子又呼啦啦站起来，抓枪在手。 孟恫春手持双枪走到座山雕跟前，问：“三爷，怎么办？” “坐下！”座山雕好像没看见他，一声大吼，“我看谁不让我看二人转，我插了他！”他说完，雕目狠狠地瞪孟恫春一眼。 胡子们看大当家的发火，都收起枪坐下。 “没我话，都咬草根眯着。”座山雕吼完对艺人说：“唱！啥热闹唱啥！” 男角艺人看唱不是，不唱又不是，向四外作揖道：“各位老大，我们哥俩来段《噜嗦五更》，带走场的。” “好！”座山雕喊着一拍大腿。他心里有数，借机吃掉几个警察狗子还能弄几条枪。另外，他还想让大伙瞧瞧自己的本事，树立一下威信。 二人转开场，欢快、火爆，在锣鼓声中两艺人且扭且唱： 一呀更啊一点正好相思眠， 忽听见寒公哥哥报叫一声喧。 寒虫叫我哥哥呀， 寒虫叫我妹妹呀， 你在外面叫。 叫的是伤情， 叫的是痛惜， 伤情痛情机机灵灵落下泪珠横。 睡不着的哥哥啊， 睡不着的妹妹啊， 哩儿噜嗦， 哩儿噜嗦，鼓打二更咳咳。 嗨哟…… 这时，窗外传来店伙计的声音：“五更半夜唱二人转，把四位老总惊动了，里面请——” 在艺人刚想不扭，鼓乐刚想不奏之时，座山雕沉下脸子喊：“大声，狠点整！”他一听是四个警察，心里更有底了。 于是，锣鼓、喇叭、胡琴吹奏得更响，艺人扭得更疯狂起来。 突然，“哐当”一声，门被踢开，四个山林警察气势汹汹地进来。一个挎着大刀的警察瞪着眼睛吼：“别唱了！” 立刻乐曲停止，二人转艺人闭口。 南北大炕的胡子都瞪眼望着警察，有人把手伸进屁股底下。只要大当家的一声令下，每个人都会抄起枪对准这四个面目可憎的警察。 挎大刀的警察横行无忌惯了，指着南北大炕的人问：“你们都是干啥的？” “没看出来吗，锯锅锯碗的！” “进山倒套子的。” “打猎的。” “埋死人的！” 挎刀警察来到盘腿大坐的座山雕前，问：“你牛屎拉瞎的，是干什么的？” “你看呢，我像干啥的？”座山雕挑衅地把一口烟吐向警察。 黑虎等新人伙的胡子注意地看着大当家的怎么收拾这个拷刀的警察。 挎刀的警察见座山雕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十分震怒，一伸手，向座山雕说：“良民证！” “真要？”座山雕往炕沿磕磕烟灰，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警察。 “掏！”持刀警察逼着座山雕。 座山雕把手伸进怀中，“嗖’地抽出一支匣枪顶住挎枪警察的心窝，问：“说，来多少人？” 警察一回头，见另外三个人也被孟恫春、黑虎等胡子用枪逼住，忙说：“来，来两个班。” “都在哪疙瘩？” “一会儿就，就到这院儿。” “等会他们到，你喊他们一个个进，听见没？” “听见了。” “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不认识。” 座山雕抬手扇挎刀警察一耳光，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他双目冰冷地问：“仔细看看我，再见面还能认识不？” “认识，肯定认识。”持刀警察摇晃一下火辣辣疼痛的脸答。他想，等我再遇上你，非一枪先崩了你不可。 “能认识就好。”座山雕嘿嘿一笑，用另一只手抽出警察的刀，然后猛地用力刺进警察的心窝。 警察无法忍受地一瞪眼睛，身子一挺，“哎哟”一声倒地死去。 座山雕把匣枪塞人腰中，从警察身上拔出滴血的刀，对另三个警察说：“只留一个，给你们的人喊话。都过来，留谁？” 望着大刀上的血，三个警察都吓得面如土色，一齐跪下求饶：“哎哟饶命，我家有八十岁老妈啊——” “哈哈！”座山雕又是一声笑，双手握刀走上前，望着求饶的三个警察，大刀一轮，三颗头“唰唰唰”如熟瓜滚落。三具身子喷泉般射出血流，半天才倒地。 南北大炕的胡子望着大当家的在瞬间不用一粒子弹消灭四个警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孟恫春似乎才领悟座山雕方才让唱二人转的意思。 座山雕把一颗人头踢一边去，对众胡子说：“都抄家伙，进屋就打。” 这时窗外传来脚步声，座山雕拎刀踏血跃到门口举起大刀，众人都把枪口对准门口。 门帘子一挑，进来一人。座山雕刚要落刀，马上惊叫起来：“啊？是你——” 青山好都未抖去身上的霜雪，望望举刀的座山雕，看看屋地的四具尸体，扫视一眼众胡子，抱拳：“众位，村子外面的十七个警察让我的络子全给抿了！大伙赶快走！” “去啥地方？”座山雕放下大刀问。他马上意识到青山好是来找自己的。 青山好见座山雕一脸疑忌，如实相告：“我从闹枝沟来的路上，遇上老双城的报马，说日本人去了闭枝沟，你派人下的叶子有什么用？” “哈哈，”座山雕拭去大刀上的血，“去闹枝沟好啊，省我们弟一兄费事。” “青山大爷，”孟恫春吵吵着走上前，“我们正想亮天前赶到闹枝沟，砸个响窑。” 青山好知道座山雕正在火头上，一家人死得剩下他自己，遂以一个绿林人的大义劝道：“大当家的，荒火不可扑，仇火不可加呀，眼下关东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到处都是兵，咱们当胡子的可不能往自个儿肋巴上捅刀子。” “老青山，依你之见呢？”座山雕为青山好那以诚待人的胸怀所打动，但他念念不忘为爷爷、父亲报仇。 “古来的规矩：进了江湖门，都是自家人。”青山好为了给闹枝沟解围，给座山雕作揖道，“我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不为旁的，到闹枝沟去凑凑热闹，盘点枪枝弹药还亏得着你们吗？” “但我有言在先，”座山雕冷冷地望着青山好，“我的人打兵不救人，我就想看闹枝沟的笑话。” “小子，”青山好拍拍座山雕的肩膀，“听你大爷我的吧。不救闹枝沟，日本人回过头来会来吃你！” “走！上闹枝沟！”座山雕冲众胡子一挥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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