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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冤家结世代 ◇

  座山雕夜袭锅盔山,遇上了黑吃黑。
  一种失落感,压迫着黑云岭的人。他们背着夜色,背着耻辱,回到黑云岭。刚进岭口,一块寸草不生的巨大岩石延伸至山腰。在那光秃秃的巨石下方,有一个被茂密的树木遮掩的千年山洞。洞口狭小,仅有两米粗。洞内深邃,宽阔。洞边摆几个石桌一类的器皿,看来像是古代漠河族或鲜卑人部落寄居的地方。三十多年前老黑云一次迷路黑云岭,发现这一洞穴后,就举家移居到了这里。
  山洞大厅里,四盏野猪油大灯高悬,照得雪亮。厅内正北,依次供奉着老黑云的祖宗张顺达、张子光、张世奇的灵位。在灵位前的地上摆着一个靠背木椅,椅上蒙着一张完整的虎皮。虎椅的左前方悬着一个大铁环,上面落一只凶猛的山鹫,在一下一下地叼着肉食。
  老黑云从锅盔山回来一人洞,一把扯下头上的黑布,往大厅中的大桌子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躺在虎皮椅子上喘粗气。他残日紧闭,山羊胡子摄得老高。他气坏了,看谁都不顺眼。如果青山好和一枝花不打一杠子,今晚他可以亲手给郭黑子来个“挂甲”(一种绺刑。把人全身脱光,绑在树上,然后往身上泼凉水,把人冻成雪白的冰条),报30年前的大仇。他念念不忘报伙,为了报仇,他绞尽脑汁,结果损兵折将,赔了不少人马。俗话说:君子报仇,10年不晚。可都过去30年仇还未报。眼看着自己日渐衰老,他能不心焦吗?郭黑子,郭黑子,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他思忖着,稀疏的牙齿错得满嘴冒沫。30年前的往事又浮在他的眼前——
  那年夏天,广信公司开采黄金,各方人士云集黑瞎子沟。自打这里发现黄金之后,每年春暖花开之时,各种临时的小窝棚、小板房,就像竹笋分布在漫山遍野。海林县内的一个老鸨,领着几个青楼女子来到这里。她要用女人的大腿夹回淘金者腰里的金子。有一年方二十,名叫“小金宝”的妓女,惹得淘金者如蝇逐臭团团围着她转。起局已有十几载的老黑云一次带领马队到黑瞎子沟砸完响窑,听说“小金宝”如何如何招人爱之后,携枪走进“逍遥院”,把抢来的大把毛金粒子往老鸨面前一放,指名让小金宝接客。这一次过后,他恋上了她,她也靠上了他。只要他一到黑瞎子沟,必到她那里过夜,尽情欢乐一番。一天傍晚,他骑着快马独自从黑云岭去黑瞎子沟会她,他没有从正门进去,翻墙进院,躲过老鸨视线直奔她的屋。他一拉开门,见炕上一男人正骑在小金宝身上玩得正酣。他怒从心头起,上的一把薅起那男人的头发问:“你个小嫩牛子也知道采花儿,想放臊去上你妈卡巴裆!”
  那男人正玩得兴起,以为是一嫖客耐不住了来同自己争女人,回手一拳砸在老黑云的鼻子上:“你这家伙是从谁的破裤裆钻出来的?你也不问问小爷是锅盔山大当家的郭黑子?滚吧!小金宝归我一人所有。今后你敢动她一下,我插了你!”郭黑子的三角眼放出凶光。
  鼻子被砸酸的老黑云晃晃脑袋,一抬腿抽出闪着寒光的匕首,一脸杀气地用刀尖指着郭黑子:“我也让你认识认识,你爷是黑云岭的老黑云。”
  光着身子的小金宝也不遮羞,忙给二人劝架,说别伤了和气,她愿一人一宿,轮班来。
  “我操你瞎妈的!你不是说一辈子只跟我一个人吗?”老黑云把匕首转指小金宝。
  浑身一丝不挂的郭黑子见老黑云把刀子对准小金宝,一伸手从褥子下面掏出枪对准老黑云:“放下刀子,给小爷走开!”
  小金宝给郭黑子递一眼色,上前去夺老黑云手上的匕首。
  老黑云是想吓唬一下小金宝,根本没有要杀她的意思。在她一夺匕首时,刀尖划开她的肚皮,露出肠子,鲜血流在被上,炕上。
  “啊……”老黑云大叫一声,扔掉匕首,上前一把抱起小金宝,“妹子……”他泪如泉涌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中。
  郭黑子乘机用枪把把老黑云击昏,剥光老黑云的衣服,然后找出腰带,捆个结结实实。
  “郭黑子,你要干啥?”等到老黑云醒过来想动弹一下都做不到,只有瞪眼睛问已穿上衣服的郭黑子。
  郭黑子一笑:“小金宝的命,你来偿。你我都是胡子,我给你来个‘穿花’,让你尝尝被蚊子吃掉的滋味。”他说着把老黑云拖出逍遥院,拉到半山腰,绑在一棵大树上。“明天我让人给黑云岭送叶子(信),来取你这把骨头。”他说完,打打扑到脸上的蚊子,走了。
  顿时,漫天遍野的蚊子像雾气一样糊在老黑云的身上。他喊叫,挣扎,大骂郭黑子不得好死。他越动,身上、脸上的蚊子越多。他知道在东北的山区,早晨小咬,中午瞎虹,晚上蚊子轮番向人畜进攻。这样赤条条地绑在大树上,一宿之伺蚊子就会把自己的血吸干。这“穿花”的绺刑是最难以忍受的。
  突然,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上来,立起身子照他的脸舔一下子,接着又用爪子扯断绑住他身子的腰带。他睁眼一看是黑瞎子闻到人味来舔自己,顾不得左脸肉被舔掉和身上的肉被爪子蹬掉的巨痛,躲过来舔自己右脸的黑瞎子,飞快地逃到山下,找到自己的快马,逃回黑云岭……
  或是身上虱子作怪,老黑云又感觉出30年前浑身被蚊子吸血的滋味。他一睁开残目,看见白毛熊、座山雕、盖江东、占山好、玉山等跪在自己面前。一个个都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他一下。望着这些子孙,他又忍不住咆哮起来:“都是他妈的一帮瘪臭虫!一个个都他妈的奔砸响窑,把我扔下不管,让青山好这个老杂种拿我当了肉票!”
  “爹,怪我,让您老人家上火。”白毛熊跪爬半步,像是在劝,又像是自责。对于昨天夜晚没有捉回郭黑子,给爹报30年前的大仇,他恨透了一枝花和青山好。
  老黑云直起腰,吐了口气缓缓地说:“青山好是个绿林朋友,还算仁义,一枝花这个臭娘们……”
  “爷爷,”座山雕抬起头来,一双雕目阴森一恐怖,充满杀气。“这个仇我给你报,青山好、一枝花,早早晚晚,死在我手!”
  “打的宽不如交的宽。”老黑云摆手摇头,否定了座山雕的话。“青山好的绺子,连张作霖都动不得。”他要教导儿孙,不但有勇,还要有谋,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爷爷,”座山雕不服气地,“咱们家不也把吴大舌头的兵打散花儿了吗?”他最不喜欢逞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那吴俊升督军是张大帅的部下,”老黑云又摇摇头,“你们不懂江湖绿林的厉害:官兵一帮是炮灰,胡子一个能翻大啊!都起来吧。”
  大家都起身,各自找地方坐下。座山雕坐在一个木墩上,陷入沉思,不知自己插郭黑子两刀的情况如何;占山好望一眼座山雕,有点幸灾乐祸,又想一枝花那令人贪馋的脸蛋;盖江东虽未作壁上观,却也持中立态度,他担心将来自己掌山门摆弄不了座山雕。
  老黑云扭脸冲白毛熊:“告诉你妈,准备大烟土、毛金粒子。”
  “爹的意思……”白毛熊忙站起来,走到老黑云跟前,不知道爹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老黑云望一眼给自己捶脊梁骨的座山雕说:“你三儿子,给郭黑子两把刀,咱也得开个盘子啊!”
  “可也是。”白毛熊转身向另一个洞穴走去。昨晚他站在墙头上,没有看见座山雕暗中插郭黑子两刀。
  盖江东和占山好也很惊奇,没想到三弟偷着下手。“不大光彩,算不上绿林好汉。”盖江东白楞一眼座山雕,在内心自语:“这不算尿,干暗的谁不会?”占山好没有嘟囔出声,不拿好眼珠子翻楞一下座山雕;玉山离座往洞外走去,他很赞成小舅子的这手活儿,为了能报仇,管他妈的明的暗的一齐来。但他也赞成爷丈人老黑云的老谋深算,为人为事都量得开……
  白毛熊进入一个火烛照壁,香烟升腾的洞内。里面有一面似核桃,发如银丝的老女人面壁而坐,双目紧闭,手捻佛珠。她面前的石壁孔中有一尊小铜佛像,在香火中闪着亮光。她天天坐在佛像前默默地虔诚地祷告,不厌其烦地数念珠,默念阿弥陀佛。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佛爷开恩、佛爷保佑,让自己死后灵魂进西方极乐世界。
  白毛熊悄悄走近老女人,声音很低地说:“娘,我爹要大烟士,毛金粒子。”
  老女人不语,没有抬头,也没有睁开眼睛,仍在一个又一个地数念珠。半晌,她抬起右手挥动一下,又进人四大皆空的意识中去。
  “给。”一个青衣使女捧出一个红漆木匣和一个小玻璃罐子递给白毛熊。
  白毛熊捧接在手,脚步很轻地退出洞,往大厅走去,到老黑云面前站住:“爹,我拿来啦。”
  “等着吧,”老黑云持捋山羊胡子,“我估摸着人快到了。”
  白毛熊有些怀疑爹的话,把木匣和罐子放到老黑云前方的一个大木桌上。占山好望一眼玻璃罐子,双目射出贪婪的光。
  “嘎!”
  铁圈上的山鹫发出一声叫。
  “嘎嘎!”老黑云也一声怪叫,顺手拈起一块兔向往空中一秘。
  被驯出来的山鹫扑楞一下腾空飞起,扇动两下宽大的羽翅,双瓜一下抓起即将落下的免肉,踅一圈又落在铁圈上啄吃兔肉。
  老黑云最喜欢看这一景象,感到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这时,玉山进洞报告:“爷爷,送来了。”说着,他拎一个用柳条编的猪腰子小筐走到老黑云面前。
  座山雕马上从小土墩上站起来,走过去掀开个筐上蒙的一块布。
  白毛熊等人上前一看,筐里面两把尖刀扎在一个鲜红滴血的大猪心上,正是昨天晚上座山雕插进郭黑子腰中的两把匕首。
  老黑云连眼皮都没抬,问:“是野猪心吧?”
  “嗯哪。”座山雕伸手拔下扎在猪心上的尖刀,擦擦上面的血,一把插入腰中鞘,另一把插入靴中鞘。物归原主,他毫不在乎郭黑子血淋淋的威胁。
  “乐山,仇结下了。你扎了郭黑子肋巴,他可要你的心啊!”老黑云望一眼座山雕,然后冲白毛熊挥挥手。
  白毛熊上桌前拿起漆木匣子与小玻璃罐子递给女婿:“玉山,装上,让来人拿回去。”
  玉山接过东西,望一眼铁圈上的山鹫,学着老黑云的声音“嘎嘎”两下,伸手拿起小筐里的猪心往空中一抛。
  山鹫飞起,一阵风似地把猪心抓起飞回到铁圈上啄吃起来。
  玉山把漆木匣和玻璃罐塞进小筐,拎着往外就走。
  “等等,”老黑云对站下回头的玉山说,“你告诉郭黑子派来的人,盘子我还可以再开大些。”他说完闭上残目,仰在虎皮椅子上。
  玉山说声:“知道了。”扭身往洞门走去。
  座山雕瞅了瞅像具骷髅的爷爷,绕过白毛熊、盖江东、占山好,也钻出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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